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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75-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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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煦

卜宁

闻时从没想过他们两个之间居然会有关联。尽管周煦身上有着很多与卜宁相似的特质。

一样天生通灵,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常常比别人卜算半天的结果还准。

一样灵相不稳,容易受蛊惑容易被附身,在笼里的风险比常人大得多。这是卜宁专修阵法的原因,似乎也是张碧灵不准周煦入笼的原因。

普通人从笼里出来,万事都会变成一场大梦,再不会记得。只在偶然的瞬间,觉得某个场景似曾相识。

偏偏周煦从笼里出来,什么都记得清。

闻时从无相门出来后进过的笼,除了沈桥的那个,周煦每次都在。就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要有一场相逢。

但闻时还是觉得难以相信,因为这两个人的差别太大了

“这是卜宁”他百感忘言,错愕间偏了头,下意识向身边的那个人寻求答案。好像万事万物,只要这个人点了头,就是尘埃落定板上钉钉。

问完他才反应过来,这句脱口而出的话太理所当然了。

于是他看到了老毛诧异的目光。

那一瞬间,昔日的金翅大鹏瞪大了眼珠,差点扑扇起翅膀。

老毛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又把目光转向谢问,嘴巴开开合合地比划道“他”

他瞠目结舌,许久才憋出一句轻声的问话“他好像早就知道了啊”

老毛本以为会在谢问那里得到同样惊诧的回馈,谁知谢问只是转眸看向闻时,没有说什么。

他们相隔仅仅一步,目光在静默中交错着,几乎有种纠葛不清的意味。

过了片刻,谢问才对老毛应了一声“嗯”。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诡异,跪了一地的人忍不住抬眸瞄了几眼。

他们不明所以,老毛却要疯了。

因为谢问的态度同样不对劲。

“你也知道”老毛努力压低着嗓子,却掩不住“你”字的破音。

因为过于诧异,他连“老板”这个称呼都忘了。

他知道你是谁,不说。

你知道他知道,也不说。

老毛光是在脑子里绕了一下,就差点把自己套进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了这其中的微妙。

可归根结底他还是傀,不通红尘烟火七情六欲,哪怕比别的傀敏锐一些,更像人一些,更厉害一些,也依然无法完全摸透那些微妙的来源。

只能腆着肚子,用一种“试图看进灵魂深处”的目光,盯着他家老板。

谢问不再理他,只转过头,指着阴阳鱼两侧盘坐着的石像和周煦,对闻时说“你看这两个像什么”

他身上有旧日的虚影,长发红衣,领口雪白,下颔清瘦,说话间会拉出清晰好看的线条轮廓。

闻时有一瞬间的怔愣,又在他伸手指向周煦时乍然回神,匆忙调转目光看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了那尊石像和周煦的特别

他们背对背盘坐着,镇于阵中,低垂着头,像极了一个微微变形的“北”字,跟当年卜宁的印记一模一样。

他想起卜宁曾经说过的话“这个印记不是北,是我生造的,将来跟我有点渊源。”

说这话的那一刻,钟思正倚在石卓边,吊儿郎当地抛接着山里摸来的松粒。庄冶把挑剩的石头重新包裹起来,说其中有些确实挺灵的,可以分给山下弟子用。闻时休息够了,正撑着枝干从老树上翻身而下。金翅大鹏从他肩头展翅而起,在松林间打了个盘旋。

唯有卜宁把刻好印记的圆石收进布兜里,纳入袖袋,望着午后静谧的松云山,久久没有回神。

闻时当时抬手接了大鹏,走过他身边时拍着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卜宁这才乍然回神,拢袖而立,半晌摇了摇头笑说“只是觉得山间日子太好了。”

他那时候年纪不算大,却常有忧虑之色,比同龄的大多数人收敛、温和太多。

钟思有时候嘴巴欠,跟前绕后地管他叫“老头”,直激得他撩了袍子抬脚踹人,钟思才撤让开来说“你也就这时候像个少年人。”M.biQuge.biZ

所以卜宁一开口,闻时他们就知道是怎么了。

庄冶说“你又看见往后什么事了”

闻时停下脚步,朝山巅望了一眼,问“跟松云山有关”

只有钟思张开两手,一边勾住一个师兄弟说“哪管那么多,师父不是说过么,总顾着往后如何、好坏悲喜,这日子还怎么过”

他冲闻时说“走,师兄请你喝酒呸,不是,喝茶。刚刚只是口舌打卷,说错了,别给师父告状。”

说完,他又冲庄冶一眨眼说“大师兄你负责掏钱。”

最后冲卜宁道“大仙,不如算算咱们今日去山下哪家,能省些茶水钱”

然后,卜宁便在一片鸡飞狗跳的骂声中笑起来,再没提过其他。

闻时看着盘坐于阵中的周煦,忽然想再见一见曾经那位常患忧虑的师兄,想问他是不是早就看见了什么,料到了今时今日这一幕。

这个念头闪过的刹那,周煦脚边的灰烬被风扫过,落进了阴阳鱼的沟壑中。金光像水流一样,划过沟壑。仿佛有人提笔描摹着阴阳鱼的轮廓。

画到终点的时候,始终低垂头颅的周煦忽然动了一下。

他躬下身,用手掌揉了眼睛,像是沉睡了太多年倏然苏醒。

也许是画卷烧成灰烬后,他的身上笼了一层旧日的虚影,天青色长衫,长发用山间折的木枝挽了一个髻,尾端披散下来,因为弓身的缘故,墨一样铺在清瘦的肩背上,就连面容轮廓也有了改变。

跪趴在地的张岚和张雅临已经怔住了。

他们下意识叫了一声“小煦”,盘坐于阵中的人瞥眼朝声音来处看去。

他尚未完全清醒,也不适应洞口透进来的光。所以半眯着眸子,表情透着几分迷蒙和恍然。

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本身的淡然和安静。

仅仅是一个眼神动作,气质便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他们还不愿意相信,觉得自家看着长大的少年,跟卜宁那样的阵法老祖天差地别,不可能牵扯上什么关系。现在也已经信了七八分。

毕竟,此时此刻的周煦,真的太不像周煦了。

他就像一个久避人世的山间客,睡了一场千年的觉,在这一瞬间大梦初醒。

真正让他从怔忪中抽离的,还是闻时和谢问。

周煦或者说卜宁抬眸朝闻时和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中的错愕一闪而过,更多的是慨然。

那一刻,他眼里承装了太多东西,以至于某个瞬间,甚至是潮湿的,含着洞外透进来的亮光。

他蹙着眉仰起头来,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又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那笑声听着像是叹息,一叹就是一千年。

他从地上站起来,在虚影的作用下,身量看着都高了一些。他面对着谢问,恭恭敬敬弯下腰来,作了一个长揖,叫了一声“师父”

他的嗓音很哑,既有几分周煦的影子,又像是太久未曾开口,太多太多的话哽在喉咙底,不知从何说起。

他停顿着,想了很久,最后只感叹了一句“一千年好像也就是囫囵一梦。”

闻时看着他的身影,忽然也哑了声音。

过了许久,他才张口低声问道“你一直让人守着这里么”

卜宁依然没有起身,他的嗓音有点闷。闻时知道,这位善感的师兄,眼睛应该已经红了,所以不敢起身。

过了很久,卜宁才说“不是守着,我们一直都在这里。”

“你们”闻时愣了一下,猛地朝谢问看了一眼,又问他“什么叫你们你是说”

“还有钟思和庄冶,都在这里。”卜宁说,“当年留下这个阵,是因为忽然有感,千年之后也许会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没想到”

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场景,不知该说不幸,还是万幸。

曾经幼年不懂事的时候,他常为自己天生通灵的体质沾沾自喜,觉得这是老天馈赠,说明他是芸芸众生中极为特别的那个,说明他能成大事,能当大任,能留青史。

但后来,他发现这似乎不是馈赠,至少不单纯是馈赠。

都说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会比他体会得更早、更深。

幼年时候,他还没学过如何关闭灵窍,时常跟一个人说着话,就会看见对方未至的灾厄。

有时满眼血色,有时满目死相。

他分不清真假,时常会在那些场景出现的瞬间做出一些惶然惊诧的反应,次数多了,他就成了许多人口中的疯子不知何时会发起病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处于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里。好像说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个疯子了。

后来为了不那么惹人嫌恶,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众”。别的孩子说那是鬼。他就跟着说有鬼。别的孩子说那是仙,他就跟着说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东西,他也不会说。

慢慢的,便泯然众矣。

直到被送上松云山。

在他眼里,师父是个仙人。能变成仙人的弟子,说明他也没那么不堪。起初他依然带着山下学来的脾性,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尘不到对他说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

从那之后,他学会了跟自己的灵体和睦相处。

他开始正经地学卦术、学阵法,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个一惊一乍的疯子。

他平和有礼,谦恭包容,又能预见一些事情的凶吉。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能知晓天道了。

可后来他却发现,天道终究是无常的,他能预见这一点,不代表会预见下一点。能拦住这件事,不代表不会触发另一件,甚至更麻烦、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

时间久了,就被师兄弟们调侃为“常患忧虑”。

他确实常患忧虑。

体质通灵的人往往是苦的,因为他比别人先料见到一些未来,再热闹的宴席也逃不过席散,再繁华的朱楼也躲不过蔓草荒烟,万物轮转,终有一别。

所以他总是苦的。

有时候他跟师兄弟们说着话,忽然会陷入一种毫无来由的悲伤里。明明朝夕相见,却忽然会生出怀念。

那时候,他便知道,他们或许是不得善终的。

他甚至看见过孤魂和枯骨,但他不知道那是谁留下来的。

年纪小的时候,他看见什么灾祸,总会试着跟闻时他们说,试着让他们避开某个人、某件事、某条路。

但尘世间的人和路都太多了,避开这个,或许就奔着更要命的去了。谁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避开了这个,才引发了那个最糟糕的结果。

所以后来吃了几次教训,差点把师兄弟折进一些麻烦里,他便不再说了。

他会藏于心里,一个人消化掉那些苦处,再悄悄地留一些后手。

有一年冬天,是个夜里,山上很冷,他跟钟思围着小火炉用雪水煎着茶。炉里木柴哔驳地烧着,雪水汩汩地沸着。

他靠近炉身搓着手取暖,炉盖的小东(谐音)里散出浓白的雾气,钟思不知说着什么正仰头大笑,被路过的闻时抬脚抵了一下,却还是摔在地上。

他在那片热闹中忽然入梦,梦见有人说很久以前,有一座叫做松云的山,山上住着几个旧时的人。不过现在,人已经成了书卷里寥寥几笔的名字,山也再找不到了。

白云苍狗,往事如烟。

他在物是人非的悲伤中看见了不同往日的松云山。

山坳的清心湖不知为何满是黑雾,像粘稠的沼泽,雾里躺着几个苍白的人影。他看不清是谁,却连心都凉了下来。

他还看到了背面的山洞,是他常去冥思静坐的那个。

他像往日一样盘坐于洞中,墙上挂着他们师徒五人的画像,周围环绕着他从未见过的阵灵,但他动弹不得

就好像受困于此,不得解脱。

直到某一刻,洞口乍然亮起了光,就像有谁拨开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人弓身走进洞里。

掀开藤蔓的瞬间,外面的风吹了进来。

他闻着久违的生气,忽然睁开了眼,在睁眼的那个瞬间,他莫名知道,一千年过去了,那是一场沧海桑田下的久别重逢。

那天之后,他便在洞里布了一个阵。

他希望那个阵永无用武之地,可老天偏爱捉弄他,最坏场景都成了真。那个阵在他将死之日缓缓运转起来。

那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松云山阴云罩顶、草木皆枯,像个鬼城。

他的阵嗡然转动,升起屏障,将这个曾经被他们称作家的地方藏了起来。十二阵灵像山一样围坐成圈,镇着这一方秘地。

而他在那个已经看不见满天星辰的山洞里垂首而坐,把自身灵相一分为二。

一半送入轮回,一半长留此地,供养着这个巨阵。

一切悉数如梦。

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故人撩开藤蔓,让这处地方重见天光。

他豁上生死,掷了一场豪赌。

赌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着

等风来。

万幸,他赌赢了。

但这个结果依然出乎他的预料。

“我以为,我等来的会是谁的后人。”卜宁低头扫看了自己一眼,“就如我自己这般,换了模样、换了身份,唯一算得上熟悉的,大约是这躯壳中的一抹灵相,能让阵灵大开阵门。”

他看着身上古今不同的衣着,怔然许久,又苦笑着开口道“这话还是说大了,其实就连后人,都是我曾经不敢想的。”

“为什么不敢”闻时疑问道。

听到这话,卜宁讶然抬起头,惊诧地看着闻时“因为”

因为他盘算过无数遍,除了一个灵相半失的自己,他实在盘算不出,还有谁能在轮回中留下什么后人。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这个阵也不能称之为孤注一掷的豪赌了。

但闻时居然有疑问,这让卜宁万般不解。

他上下打量了闻时一番,又朝谢问投去求解的目光,最终还是试探着问闻时“师弟你”

“他灵相丢了。”谢问答道,“刚找回来一点。”

“灵相丢了”卜宁担忧地看过来,咕哝道“怪不得阵灵都费了一阵子才嗅出人来。”

像闻时这样的情况,躯壳内的灵相只有一点碎片,对久镇于此的阵灵来说并不明显。恐怕得到灵相震荡,才能闻到味道。

“可是灵相怎么会丢呢”卜宁问。

闻时“不知道。”

卜宁“何时发现的”

闻时摇了一下头“有记忆就是这样,记不清了。”

卜宁眉头皱得更紧了“没有灵相之人想要长留于世间,古今几乎少有人能做到。更何况一千年,师弟你”

他有些迟疑。

因为在世间逗留千年,乍一听似乎是什么大幸之事,但仔细想来,又有几分“捆缚于世”不得解脱的意思。

也许是因为专修阵法,卜宁禁不住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你也许不记得了,我曾经同你说过的,有几个很邪的阵,就是跟某些灵物建立牵系,来达到一些常人无法达到的目的。”

卜宁解释说,“当然,人心不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目的,不过兜来转去总逃不过那几样,名、利、修为或是寿命。”

闻时差点以为他想岔了,怀疑自己为了在世间久留,搞了个这样的邪阵。

谁知卜宁愁眉不展地说“那些被利用的灵物,常会出现困缚于世间不得解脱之相,倒是跟你这情况有三分相似。”

他朝谢问看了一眼,目光一如少年时候不敢多留,很快便转到闻时身上,认真地担忧说“师父出事后,那个封印大阵消失于世,你也跟着不知所踪。钟思和庄冶自顾不暇,但我有试着找过你,始终没有结果。我想会不会是有谁趁人之危,想借着你的灵神做点什么,所以才导致了如今的结果”

卜宁说得委婉,但闻时立刻就明白了

正常人看到如此情形,只会担心是他不甘离世,布了什么邪阵。

卜宁却相反,他担心有人心怀不轨,趁虚而入,把闻时当灵物给炼了,致使其在世间不生不死这么多年。

哪怕千年未见,这位常患忧虑爱操心的师兄也从没对自家师弟有过半分猜疑。

闻时摇头打消了卜宁的疑虑“应该不是。”

卜宁“怎么说”

闻时“如果是被炼化的灵物,日子过得应该比我糟多了。我只是每活一世就睡一觉,隔几十年,又会醒过来。”

卜宁“怎么睡怎么醒”

闻时说“无病无痛,撑不住就会睡。至于醒得走一扇门。”

他说得轻描淡写,省去了许多细节。诸如灵神尽衰的时候有多难受,诸如穿过无相门从地底爬出来的时候,会流多少血。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

卜宁听到“无病无痛”,神色放松下来。他从没听过这样的情形,便问道“你所说的门是什么样的”

闻时说“跟很多阵法摆出来的门相似,只是要长一点,走得久一点。我不知道另一头通向哪边,所以从书里随便借了个名字,叫无相。”

少时的卜宁,每次见到自己没见过的东西,能不眠不休地摆弄好几天。听到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琢磨很久。

以前钟思耍人常用这招,搞点新奇物件,能让师兄围着自己转三天。当然,最后总免得不了一顿打。

这么多年过去,哪怕生死都不同往日了,卜宁这个本性却依然没变。

“这是什么阵”他一时间也琢磨不出来,下意识问闻时“门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么”

闻时仔细回想了一番,说“有时候有声音,但很少也很轻,几乎听不见。有时候”

有时候会觉得好像背后很远的地方,其实靠着一个人,静静地看着他。

但因为身前身后都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种感觉说来更接近于幻想

闻时每每回想起来,只觉得也许是自己希望太重,生造出来的感觉,自欺欺人罢了。

所以他话说一半顿了一下,摇头说“没什么了,差不多就是这些。”

卜宁没想通,下意识向谢问求助“师父听闻过此类事么”

谢问的目光落在别处,不知为何有些出神。刚刚闻时和卜宁之间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听了还是没听,总之沉默着始终没有出声插话。

闻时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了一片虚空。

而等他转回来,谢问已经收了目光,朝他看了一眼,淡声回答卜宁说“没听说过。”

说完,他便转了话题“你说那天他不知所踪”

谢问朝闻时指了一下,又沉声问卜宁“还说钟思和庄冶也在这里”

卜宁垂眸点了一下头“对,都在这里。”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又好像不知该从哪说起,索性比了个恭敬有礼的手势说“师父和师弟有多久没见过松云山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拨了阵中几个圆石,换了位置。

洞外有更劲的风吹刮进来,带着山间草木的味道,比之前要更灵一些,好像忽然就活了。

卜宁走到洞边,经过张岚和张雅临时,脚步顿了一下,彬彬有礼地点了一下头说“别跪。你们是”

他指了指自己,“后世这个我的亲眷或是邻里”

张岚直起身,扶了一下旁边的石头说“不是要跪,就是脚软有点起不来。”

这个阵里,卜宁做惯了主。拂袖一扫,就有风从脚底穿过,生生把张家姐弟、那一串傀以及陪跪的夏樵都托了起来。

“我们是”张岚本想说一下他们跟周煦的辈分关系,但对着卜宁老祖,小姨什么的就说不出口了,总好像占了便宜。

她生生拗了个弯,说“反正认识。”

卜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后世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爱惹麻烦么”

“特别能”张岚下意识接了一句,又用力清着嗓子改口道“就挺好的。”

倒是谢问和闻时从后面过来,补了一句“爱吹牛、话挺多的,也不是很中听,容易招人打。哪点也不像你。”

卜宁听到这话不知想起了什么,居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闻时问。

卜宁说“也挺好的。”

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曾经跟钟思漫天扯过牛。因为什么提起来的话头,他已经忘了。只记得钟思问他说“大仙师兄,反正你闲来无事,要不帮我算算我下一世会做点什么”

当时卜宁正拣着棋子,反问道“你不是最不爱算这些提前知道好坏也不抵用,左右是下一世了。”

钟思点头说“也是,那你呢你不是最爱算这些”

卜宁说“我也不爱算自己。”

钟思“那你希望自己下一世什么模样”

卜宁想了想,说“讨人嫌一点吧,跟你似的。”

钟思气笑了,当场撸了他的棋盘。

其实那句话后半是调侃,前半却是真。

他曾经很认真地怀抱过这样的希望,希望后世的自己能有什么说什么,不藏心事、不担忧虑,不问来路,不管前程。不高兴了放脸上,高兴了也放脸上,喜欢就夸,讨厌便骂。周围皆是能人,但不用担什么红尘大事,无需他担忧半分、也无需他操心半分。

这样想来,老天对他不薄,也算是好梦成真了。

卜宁转身撩开洞口长长的藤蔓,指着一条熟悉的山道,对闻时和谢问说“跟我来。”

这是他们来时没有的场景,闻时一踏出去,嗅到山间雾蒙蒙的风,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也许是阵法作用,洞外洞里就像分隔千年的两个世界,他走上山道的瞬间,浑身只剩下昔日的影子,长发长衫,高瘦挺拔,像松云山间落了雪却笔直朝天的冷松。

他恍然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空了,才转头朝身后看去。

谢问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止步于洞边,迟迟没有抬脚。

“怎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倏然收了目光,似乎是闭了一下眼睛。过了片刻,他才复又抬眼,抬脚走上了山道。

那一刻,闻时几乎有些怔然。

他忽然想起19岁那年,时隔多日看见尘不到回松云山,也是这样红衣长发、领口雪白,袍摆从松石上轻扫而过,却不染尘埃。

仿佛时光匆匆而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看到这个人,依然会忘了移开眼。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笔趣阁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谢问走上来的时候,闻时下意识侧身让开路,手指抵了一下他的背说“你走前面。”

“为什么”谢问垂眸看着他。

闻时没答话。

这次谢问居然没有坚持,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点头往上走。

闻时落下一个台阶跟在他后面,抬头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山道很窄,缠着雾瘴,石阶湿漉漉的。

闻时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灵相的。”

谢问的嗓音温沉地传过来“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来了。”

闻时静了片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这个问题从他知道谢问是谁起就想问了。

最初一次又一次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后来因为那些欲盖弥彰的私心,索性闷回了心里。

直到这一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谢问不知是想起了初见的场景还是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没回头,闻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话音“要是第一次见你就说,我是你师父。”

他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尽管那个停顿很轻,却还是让闻时捕捉到了,脚步蓦地一停。

但下一瞬,谢问的语气已然如常,仿佛刚刚的停顿都只是错觉,就像不经意间穿堂而过的风。

他笑说“会被你冷嘲热讽一顿,然后轰出家门吧。”

他没听到闻时跟在身后的脚步,转头看过来。

闻时抿了唇,重新抬了脚。

过了片刻,才又问道“那后来呢。”

这次谢问没有立刻开口。

静默持续了一阵子,山道在这之中拐了一个弯。碎石满地,有些难走。谢问踏上那个台阶便停了步,忽然回过身来握了闻时的手。

他垂眸看着闻时的脚下,似乎只是受松云山景的影响梦回昔日,下意识搀了徒弟一把。

等到闻时也踏上那个台阶,他才转眸看向前路,低声道“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原因。”

“比如”

这话是下意识的,问完闻时才反应过来,想收却已经收不回了。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皱了一下眉,也许带着浅淡的自嘲或懊恼,也许只是单纯地等一个答案。

谢问看了他很久。

某个瞬间,他几乎就要说点什么了,因为他低声重复了一句“比如”

但说完这两个字他便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又开口。

“比如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自己有个师父,想听听你会不会有什么当面不好说的坏话。”

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改了语气,手指轻轻推抵了一下闻时的肩。

等闻时反应过来的时候,位置已经换了。拐角后的山道依然很窄,他走在前面,谢问则跟在身后。

那句答话听起来稀松平常,又因为那段良久的沉默显得像句假话。

闻时想回头看一眼谢问的表情,但他知道就算这时候回头也看不出什么。

所以他只是偏了一下脸,便抬脚往前走。

走了几步,才开口说道“我没什么坏话不能当面说。”

谢问跟在他身后,隔了很久才笑着回了一句“也是。”

也是

真正不能当面说的,没有一句是坏话。

“师弟。”卜宁的声音传来。

闻时抬眼看过去,看见他领先几步,停在了前面一处石台上。他望着这边,忽然问道“你怎么了”

闻时怔了一下,大步走过去“什么”

卜宁打量着他“你刚刚看起来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孤独。

卜宁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只是一个抬眼,那些情绪就从闻时身上消失了,像大雪下的顽石和朽木,封得严严实实。

“没事。”卜宁摇了摇头。

闻时有些疑惑,正想再问,余光却看到了身侧的场景。

他怔忪而茫然地转身看过去,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那是一片浩大而不知尽头的荒原,被浓稠的黑雾包裹着,像看不到滩涂的江海。

他们现在所站的石台,就正对着这片地方。

明明相隔不远,却像是两个世界。

他们背后的山石上青苔密布,藤蔓丛生、有不知多少年的老松盘踞于缝隙之间,葱葱郁郁。

而他们面前的黑雾里却寸草不生,目之所及皆是死气沉沉。

这两个世界之间,就像隔着一块透明的屏障。那些黑雾像游云一般浮散流动,却始终不会越界过来,总在经过石台边缘时就绕了弯。

谢问在闻时身后刹住步子,目光也落在这片浩瀚的黑雾里,深深皱起了眉。ŴŴŴ.BIQUGE.biz

紧随其后的老毛和夏樵也是满脸难以置信,只有张岚和张雅临脱口而出,低低惊呼道“笼涡”

但他们说完就反应过来,改口道“不对,不是笼涡。”

虽然都是黑雾四溢无法消散的地方,乍看起来有六七分相似,但这并不是他们应对过的那种笼涡。这比笼涡大多了、也浓稠多了,像许多个笼涡的聚集地

那一瞬间,张岚心里闪过一个词

源头。

但她下一秒就被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吓到了,越想越惶恐,于是噤声不语。

不论这是笼涡也好、不是也罢,都是不可能出现在松云山的东西。

闻时从没在松云山里见过这般场景,于是皱了眉低声问道“这是哪儿”

卜宁低垂着眉眼,目光从薄透的眼皮下投落在那片黑雾之中,不知正透过黑雾看着其中的哪一点。

“认不出来了吧”卜宁抬手朝黑雾深处指了一下,说“那边是清心湖。”

闻时睁大了眼睛,近乎茫然地看着那片没有尽头的黑暗。

“清心湖”他哑声道“你说这里是清心湖”

“是。”卜宁指着脚下的石台说“这块石台就是正对着湖心的那个。你和大师兄在这里对着湖心练过傀术,钟思也在这里画过符。师父有时候从山下回来,也会绕经这里”

说这些的时候,闻时脑中闪过了一帧一帧画面,清晰如昨。

他还记得清心湖里游鱼万千,每到夏季的雨前,山坳里潮而闷,湖下的游鱼便会跳上湖面,惊起涟漪,一圈一圈相套着。

庄冶傀线甩不稳,有阵子常邀他来这处石台,以那些跳跃的游鱼为靶,从天色闷青,练到雨落下来。

那个傀线甩得很轻,只练操控,不加任何力道。弹到游鱼身上,不比雨重,只会让它们囫囵甩个尾。

倒是钟思不守规矩,经常半途过来插一杠子。他不敢给闻时捣乱,就瞄着大师兄。只要庄好好一甩傀线,他就背着手偷偷捏符。

于是那些游鱼总在被傀线弹中的前一刻,朝旁边轻轻一扭。

所以庄好好的战绩总是很惨烈,在闻时百发百中的对比下尤为要命,经常弄得庄好好怀疑人间。

但他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只会纳闷半晌,然后慨然一笑说“师弟果然厉害,我还差得远。”

而闻时总会在最后一下让傀线临时改道,把躲在某处的钟思捆成蚕蛹拽过来,拎给大师兄赔礼道歉。

但结果往往是大师兄又被钟大忽悠讹上一顿,讹完还说好。

还有数不清的时候,闻时跟着尘不到下山,常会走这条路。因为有这片广渺的湖泊在,比另一条山路多些生气。

山风吹过树叶,声音是沙沙的。山里的雨声也是沙沙的。

他们每次途经这里,都会听一路这样的声音,好像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次尘不到告诉他,之所以当初选择在松云山落脚,就是因为这片湖灵气充沛,能让人灵神安定。

闻时所有关于清心湖的记忆,都是安逸美好的。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那片湖泊会是这番模样。

“怎么会变成这样”闻时问话的同时伸手试了一下。

手指靠近那片黑雾的瞬间,他脑中“嗡”的一下,像是被千斤重锤狠狠砸中。

那一刻,狂风呼啸而至

他听到久违的万鬼齐哭。

他看到的俱是黑暗,像是有人忽然关上了灯。无数利刃藏在风里,从他身边剐过,痛得惊心。

他下意识抹了一下被剐过的地方,却没摸到任何伤口,仿佛那种痛并不在身体上,而是在记忆里。

当他反应过来这一点的时候,眼前的黑暗慢慢褪下去。

闻时听到卜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钟思和庄也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闻时转头的时候,才从黑暗和虚浮的痛苦中挣脱出来。

那种感觉还有残余,以至于他的脸看起来苍白至极。

“那天”卜宁顿了一下。

闻时下意识问“哪天”

卜宁没有吭声。

但闻时忽然懂了

是封印尘不到的那一天。

领悟这一点的刹那,他连嘴唇上的那点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

他看向身边的谢问,听见卜宁徐徐说“那天钟思和大师兄灵神损耗最为严重”

而卜宁因为控阵的缘故,离得远一些,因此受到的损伤稍小一些。

所有判官都知道,解笼的时候,如果笼主怨煞太深太重,肆虐的黑雾超出承受范围,是会侵蚀、污染周围的人的。

而尘不到当时的状况,就相当于数以百万计不可控的笼主全部集于他一人身上。

所以最后封印虽成,依然有残余的怨煞之气扫到旁人。

钟思和庄冶离得最近,反应最快,将流泄出来的黑雾统统挡了下来。

但那时候他们已经十分虚弱,灵神所剩无几,早已无力化解那样浓稠厚重的尘世怨煞。

为了不侵蚀污染更多无辜的人,也因为料到自己撑不了多久,他们借着卜宁以阵开出来的“门”,避进了松云山。

凡人说,落叶归根。

他们做的是渡人之事,清的是凡尘业障,以为早已脱出尘世烟火,临到最后却还是躲不过这句凡人说

他们无处可藏的时候,还是想回家。

卜宁说“我把山下的村子圈护起来,布了阵把整个松云山隐匿起来,以免波及到更多人。然后我们尝试了所有能试的办法,也没有能修化掉那些,所以只能把自己也封印在这里。”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闻时看到谢问阖了一下眼。

他一身红袍站在石台边,面朝着那些深渊一般无边无底的黑雾,雾里是他曾经看着长大的徒弟。

他们困缚于此,等了一千年。

闻时简直不敢想,这个人此时此刻是什么心情。

“用洗灵阵了吗”他问卜宁。

明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哑得几乎听不清。

当初他学会了洗灵阵,就把阵法告诉了其他几个师兄弟,以备不时之需。

但没有人有他那样的负累,正常的笼卜宁他们完全可以化散。

所以到了最后,真正在用洗灵阵不断自剐的,只有闻时自己。

他已经数不清自己进过多少次阵了,从19岁到那一世的末尾,一次又一次,把那些尘缘慢慢消融殆尽。

眼前这片黑雾和他当年身体里承载的那些尘缘相差无几,如果动用洗灵阵,应该是可以剐净的。

为什么还是这个结局

让闻时意外的是,卜宁说“用了,但是没有起作用。”

闻时“怎么可能”

他明明用了那么多年

卜宁说“那个阵我后来试着拆解过,不是单纯地化散,毕竟那些凡尘怨煞,那么多人留在这个世间的东西,怎么可能直接消失于世,总得有地方承接下来。但我找不到承接的地方是哪。”

闻时不通阵法,学洗灵阵就是硬学。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洗灵阵发挥效用的原因,他忽然怔在原地。

“我曾经以为是松云山,甚至就是这片清心湖,后来发现不是。”卜宁沉声说着,“但不管是哪,那个地方应该已经毁了,不能再承接任何新的怨煞,所以洗灵阵其实一直布在这里,但从来没有真正运转过。”

“你看”卜宁说着,伸手去触了那片封印阵的边缘。

那一刻,黑雾忽然更改了流转方向,透过那些间隙,隐约可以看到寸草不生的荒地上有几个地方闪过金光。

像脆弱的火烛,刚亮就熄了。

卜宁为了证实他的话,抓了一把圆石抛过黑雾就击阵,试着再启用一次。

石头相撞的声音很脆,每响一下,闻时的眼睫都会轻颤一下。

卜宁又说了什么,他一概没听清,只被脑中倏然闪过的猜测攥住了所有心神。

就在最后一颗阵石被击响的时候,那些已经熄灭的火忽然抖了一下,又燃了起来。

那个曾经承接了闻时所有痴妄尘缘、所有挣不脱的噩梦以及所有痛苦和负累,又沉寂了千年的洗灵阵,忽然毫无征兆地嗡然运转起来。

那些流转的黑雾忽然有了方向,它们像盘扫的龙,乘着松云山间的风

全部涌向了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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