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曾经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小事,其实每件都是大事。
“我其实一直很好奇”谢问依然垂眸看着闻时,所以他开口的那个瞬间,嗓音低缓,像是一种温柔的安抚。
慢了片刻,他才抬眼冲张岚、张雅临说“那些描述得惊天动地、神乎其神的传闻,你们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岚被问得一愣,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谢问“你们家老祖宗一代一代讲的”
张雅临语塞“你”
张岚则满头问号地反问道“你在说什么话是不是太不孝了点我家老祖宗不就是你家老祖宗”
谢问笑了一下“你问问你家老祖宗认不认。”
张岚蹙起了好看的眉,下意识朝旁人扫了一眼,发现老毛正以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她,这让她有点奇怪又有点恼。毕竟一提到谢问,就涉及到他妈妈张婉,有种把张家家事拎出来给别人看的感觉。
“这话就没意思了病秧子。”张岚说,“一代的恩怨用不着一路祖祖辈辈地推过去,退一万步说,你还能换个老祖宗么”
这话说完,老毛的目光更奇诡了。
张岚“”
她下意识想问你看我干什么但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又想赶紧把这个话题带过去,便转而问谢问“好好的提什么传闻”
却见谢问已经走开了。
他没回答张岚的话,而是从不远处的某株树上折了一根半死不活的树枝,问小黑“你刚才说找阵标,既然阵标找到了,你觉得阵眼会在什么地方”
他语气总是很淡定,以至于疑问都不像疑问,像是“我考考你”。
一般人不会乱使唤别人的傀,因为大事使唤不了,小事没有必要。时间久了就成了一种约定俗成。
不过张雅临不是小气性格,小黑常年借姐姐使唤,这时候给谢问用一下也没什么大问题,他只是不太习惯。
还没等他点头,小黑已经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谢问说了一句“好”,然后朝那个方向走去。
闻时不清楚他想做什么,目光始终跟着他。听见他说“你们不修阵法,但多少会在书上看见过,或者想一想也能明白,如果是一个用作封印的大阵,越靠近阵眼,越容易发生什么情况。”
他说着朝闻时看了一眼。
如果要说有谁在阵法上让卜宁都犯怵,那就只有师父尘不到了。当年帮卜宁练阵的时候,尘不到常常借用一块山石,一株花或是一只鸟等微不足道的东西,悄无声息地改掉卜宁几天的成果。
卜宁从少时一直练到及冠,再加上卦术,才能勉强防住他几分。
好在世上没有第二个尘不到,所以卜宁称一句阵法老祖也不成问题。
有这两人在,闻时虽然不擅布阵,却将解阵练了个八九成,当然知道那些基本的道理
如果是一个封印大阵,越靠近阵眼,越容易有油尽灯枯之相。
毕竟那个阵的目的,在于让某个人或者某些东西灵神俱灭,永无翻身之日。一个足够凶的大阵,可以让百里之内草木皆枯,无一活物。
这里四周一片死寂,确实有那个意思。
但如果真像张岚猜测,是封印尘不到的那个阵,那根不堪一折的树枝只要靠近阵眼一些,就会立即灰飞烟灭。
可当谢问走到某处,他手中的树枝非但没有灰飞烟灭,甚至在那个瞬间泛起青绿,抽了一根细细的芽。
这个结果实在出乎意料,连谢问自己都怔了一下。
张岚姐弟更是满脸愕然。
“怎么可能”张雅临轻声咕哝了一句。
谢问眸光扫过指间新生的树枝,这才转身说“所以太信传闻也不好,谁说卜宁只留了那么一个大阵。”
他走回来,垂着的手指轻捻着那根带着嫩芽的青枝,然后在闻时面前停下步子。
他弯下腰,用那根重生的青枝轻轻碰了一下闻时紧抿的、没有血色的唇角,不知是对所有人还是闻时一个人说“不是什么封印大阵,别板着脸,出不了事。”
这话落在不同人耳朵里,就是不同意思。
张岚他们以为他说不是封印大阵,就没那么凶,危险少一些,只是氛围有点怪。
而对于闻时,就好像在说他自己出不了事情,毕竟即便有传闻中的封印大阵、不得超生,他也依然好好地站在这里。
闻时接过那根青枝,起身的时候谢问伸手拉了他一下。
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真实得让人稍稍定了心,闻时苍白的唇色终于恢复了一些。
谢问这才松开手。
闻时捻了一下指尖残余的体温,忽然转头朝近处的一株树走去,也折了一根树枝。
谢问看着他捏着树枝从面前走过,往阵眼的方向去,忍不住问道“怎么还要试一次”
闻时脚步顿了一下又抬起,嗓音沉沉地说“怕你骗我。”
他从小到大被这人骗过无数次,豆弄的、宠惯的、哄他哭哄他笑的,怕他着急担心的。
大多他经受得起,有些不行。
直到手里那根树枝也在临近阵眼的地方抽出枝芽来,闻时才真正信了谢问的话。
“哥,树枝发芽,说明这个阵是好的对么”夏樵忍不住问了一句。
“难说,有些障人眼目的凶阵也会有这种情况。”闻时答道。
只能确定不是封印用的罢了。
他正要把两根树枝顺手放进口袋,却被谢问伸手挡了一下,半路截了胡。
“你干什么。”闻时皱着眉回过头,看见谢问倾身把那两根树枝插在一旁的泥地里。
“既然长了芽,就让它们多活一阵子吧。”谢问说。
也许是靠近阵眼的缘故,它们落地的瞬间便抽长了一截,新生的嫩叶朝旁支着,碰触在一起,在地上落下两道并肩纠葛的影子。
谢问目光扫过那两道影子,有一瞬间似乎觉得它们离得太近了,想要把其中一个挪远些。
但不知为什么手抬起又垂下,改了主意。笔趣阁
其他人也跟了过来,张雅临看见那两根树枝,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讲究”
他生性严谨一些,总觉得这些举动都带着说法和目的,毕竟他自己就不太会做多余且无用的事情。
张岚则跟他不同,万事先联系八卦和流言。她搜刮了一番肚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说“好像是有这么个传闻”
话刚说一半,谢问抬眸朝她看了一眼。
张大姑奶奶想起先前这个病秧子关于她那些传闻的嘲讽,又默默闭了嘴,转而道“所以现在这个情况有点超出预料啊,而且我居然被这地方弄得有点晕。”
“晕倒也不至于,理一理就有眉目了。”张雅临接话道。
“现在看来这个阵并不是用来封印谁的大凶大煞之阵,至少跟想象中不同。之前小黑说过,它一边驱人走,一边拉人进来。”
小黑点头附和“这点确实十分奇怪。”
闻时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之前张岚说过,他们五感全失之后,不知不觉走到了圈划着那片老村的木栅栏边,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引人来”,而当他们真正要推门闯进老村的时候,又受到了攻击,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驱人走”。
乍一看很矛盾,但如果是卜宁
闻时试着借回忆里的那个人,去猜测这个阵的目的,就好像当初心情还不错的时候,帮钟思去解卜宁的阵一样。
如果是卜宁的阵,如果阵里有危险,他应该会把整块地方圈住、藏起来,避免任何无辜的人误闯进来。
但他同时还修着卦术,常会为了一些隐约捕捉到的可能,而去留一些后路。所以他应该会想到,如果真的有人误闯进来,要怎么保那些人的命。
闻时看向那片木栅栏围箍的老村,感觉很明显了那里也许就是卜宁留的一块安全地,在人误闯进来的时候,把他们引进去。
但现在看来,那个木栅栏围箍的老村似乎早已经不安全了,它们沉寂破旧,空空荡荡,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所以里面的人呢”张岚皱着眉。
她跟张雅临虽然不知道卜宁的为人、脾性,但根据刚刚经历的那些,也猜了个半对,至少猜到了老村的用处。
谢问指着他们来时穿过的那条黑暗通道,说“这估计就是那扇门的用途。”
在这里不再安全的时候,把人传引到另一处地方。也就是陆文娟他们生活的那片土地。
“那这个连接两地的门又是谁布的啊看小黑的意思,应该不是卜宁本人,还有谁进来过么”张岚咕哝着,又道“而且,阵里究竟有什么东西,需要那么藏着”
张雅临忽然出声提醒了一句“别忘了,这还是个笼。”
张岚“是啊,这还是个笼。什么人的笼里,会有卜宁老祖布阵难不成”
她惊异地抬起头“笼主是卜宁老祖自己”
听到这话,闻时和谢问脸色都有了变化。
在这之前,闻时想过这个笼跟卜宁的各种牵连,唯独没想过他是笼主。因为在闻时有限的记忆里,那个随身揣着铜板和圆石的年轻师兄,碰到幸事会笑着说自己有老天眷顾,碰到麻烦也就叹一句早算到了,但是躲不过去,不如随缘。
他从没想过,这样的人有可能会留下一个千年不散的笼。
“进阵眼看一下吧。”张雅临说,“进去了应该就都清楚了。”
张岚转头就甩出去三张符“我先确认一下小煦的位置,阵眼危险,要是他在外围这边,就别跟着咱们进去了。”
张雅临点了点头,叫小黑顺着阵石找路。
却听见闻时说“别找了,没路。”
张雅临和小黑同时愣了一下,转头就看见闻时在把傀线往手指上缠。
“什么意思”张雅临问。
闻时难得按照规矩把傀线缠紧,淡声说“卜宁的阵眼从来找不到路。”
张雅临“怎么可能没有路没有路怎么过去”
闻时“强开。”
卜宁最擅长绕人,他跟钟思开个玩笑,能绕他几千里,要是认真藏一个地方,也许绕个几年都是轻的。所以当年闻时找他的阵眼,只会、也只能强开。
没有路过去,就把阵眼强拽过来。
他说得平静,张雅临下意识点了点头,也掏了傀线出来往手指上缠说“行,那一起开,能稍微省点劲。”
“省不了。”闻时低声回了一句,“那是卜宁。”
下一瞬,狂风四起,声涛万丈。
螣蛇踏炎而出,锁链上每摩擦一寸,都会迸溅出耀目的火花。盘卷而过时,风能掀翻整个村落。
张雅临在狂风中眯起眼,正要放出自己的巨兽。
他傀线都已经甩出去了,忽然“嘶”地一声,想起一个问题。他在风声中大声道“你又没解过卜宁的阵你怎么知道他阵眼怎么开”
这个问题问得可就太灵了,但张雅临还没来得及等到一个答案,就先等来了姐姐张岚的惊呼。
闻时引起的狂风太烈了,张岚的声音很快被风声吞没。
“怎么了”
张雅临一边觉得这么喊简直有辱斯文,一边还是用了最大音量,震得闻时都在拉拽傀线的过程中回望了一眼。
“小煦”张岚长发四散旋转,像个张狂的女鬼。她说了两个字就被风压弯了腰,完全无法前行,索性祭出了几张符纸。
每张符纸边沿泛着金光,蛛丝一般延伸出去,像一张张只有虚影的盾牌。
盾牌环绕成圈,形成一个刀枪不入的罩子,将她自己还有近处的夏樵、老毛都包了进去,以免被风吹得不成人形。
她大姐当惯了,下意识转头去找谢问,想把他也包进来,却发现那个病秧子站在闻时身侧,只是在风里眯了一下眼。
傀盘扫而起的狂风似乎影响不到他,他既无局促,也无狼狈,就好像在这样的风里站过很多年,早已习惯。
张岚秀眉一蹙,“嘶”了一声感觉不太对。
但没等细想,就被老毛轻拍了一下,指着张雅临说“你弟弟喊你。”
张岚已经恢复了人样,张雅临却在风里声嘶力竭“你别说一半啊小煦怎么了你追踪符追的结果呢”
张岚被他一提醒,暂时忘了旁事。ŴŴŴ.BiQuGe.Biz
她在盾影笼罩下匆匆朝闻时跑来,脸色很差,满面担忧地冲弟弟说“小煦不在这。”
闻时也愣了一下“不在”
张雅临面色一凛“怎么可能”
“真不在。”张岚两指间夹着几张追踪符说“放出去的几张跟之前一样,统统落地了。”
落地
闻时皱了一下眉。
之前在陆文娟住的地方,追踪周煦的符纸落地,说明他要么没了、要么不存在于那个村子。
于是他们追来了这里。
可在这里,追踪符依然落地,那就真的凶多吉少了,除非
闻时看向螣蛇所去的地方
巨型蛇尾猛地抽扫而过长空之中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却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就像是螣蛇以千钧之力,砸掼在一块看不见的玻璃罩上。
那个罩子通天彻地,从九霄云外,直插入六尺黄土之中,阻挡着几人向前的路。
即便有心理准备,张岚还是被那声巨响弄得悚然一惊。
她迟疑了一瞬,指着巨响来处说“小煦他会不会已经被人带进阵眼里了”
张雅临脸色更难看了“被谁”
“鬼知道是谁。”张岚沉着脸。
夏樵忍不住道“没准是那个什么山神呢陆文娟不是这么说的么,他被挑上了,就要进到山里。他们以前不是也有祭品吗万一他们说的山就是阵眼那个山呢有可能他能直接进”
他说完了又觉得满嘴山神什么的,有点太天真了。想补一句,但嘴唇开开合合犹豫再三,还是只补了一句“应该不会有事的希望不会有事。”
很显然,其他人的想法跟他差不多。
一边觉得进阵眼的可能性不算大,一边又只敢往这个方向猜想。
但很快,他们就连想都不敢想了
因为天空骤然响起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巨响,他们下意识以为是闻时的傀又朝阵眼发起了攻击,谁知一转头,就看见一条漆黑的蛇尾从他们背后抽甩过来,居然在攻击他们。
那条蛇尾之大,像横倒下来的一栋高楼,任何人被抽上一下,命就没了。
可他们看见的时候,蛇尾已经近在咫尺。
别说避让,他们甚至来不及闭上眼睛。
“当心。”
闻时瞳孔骤缩的瞬间,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被一根无形的傀线缠住手腕、脚踝和腰际,朝后猛地一拉。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后背撞到了一片温热。
那是另一个人的体温。
撞到的瞬间,熟悉的气息包裹过来。闻时知道那是谢问周身四散的业障和煞气,却给人一种从身后拥抱过来的错觉。
闻时极轻眨了一下眼。
那种错觉停留了好一会儿,气息才在风里散开。
蛇尾劈了个空,重重地砸在地上。
就听见砂石崩裂,地面被砸出一条深长的裂缝,像豁然的鬼口,黑漆漆地咧开在众人面前。
这些变故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死寂笼罩了好一会儿,才有人颤抖着吁出一口气。
吁气的是夏樵,但他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放心的“我这是灵相离体了么”
不止是他,几乎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冒出了类似的想法。
因为他们刚刚每一个人都往后瞬移了一大截。
张雅临一眨不眨地盯着脚尖前的地面裂缝,几秒钟前,蛇尾就砸在那里。他们离原地升天只差一寸。
而他们之所以没升天,是因为在关键一刻,被人朝后拽了一下。
张岚回头看了一眼,背后当然没有人。
她脸上的血色还没恢复,依然泛着惊吓中的苍白。她下意识看向张雅临的手,问道“你拽的”
可张雅临脸色比她还白,甚至忘了答话。
过了片刻,他才恍惚应了句“不是”,然后朝闻时看过来。
能这么拽上所有人的只有傀线。他没有动手,在场的就只有闻时了。可对方却被病秧子谢问从背后扶握着肩。
这个场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好像没问题,又好像哪里都不太对劲。
不过很快,这一幕就又被打散了
风声狂啸,蛇尾又扫了过来。
这次众人终于看清了,突然对他们发起攻击的,并非闻时的巨蛇,而是另一条。
那条黑色长蛇长得跟闻时的傀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颜色略浅一点点,像投照出来的影子。
但它攻击的力道和气势,却丝毫不虚,巨尾甩过来的时候,简直横扫千军。
只是这一次,闻时及时动了手指,螣蛇从长空直贯而下,强势都挡住了它。
两条巨蛇相撞之下,炎炎烈焰瞬间烧了起来。
地面都在颤抖。
夏樵踉跄了一下,连忙搂住一棵树。
张岚深深蹙起了眉,问道“这是什么情况”
话音落下的瞬间,攻击如雨而下,地面上的裂缝多了好几条,她差点一脚踏空。
张雅临看不下去,傀线一绷,瞬间甩出三个巨傀,想靠碾压直接镇住那条突然冒出的“赝品”黑蛇。
“别放”闻时厉声阻止了一句,但还是晚了点。
“为什么不放”张雅临头也不回地说,“速战速决。”
但很快他就发现,他在做梦。
三只巨傀放出去没过几秒,就都有了一模一样的“影子”,场面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变成了四打四,更混乱了。
“这他妈”张雅临这时候终于顾不上讲究,粗话脱口而出,“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闻时冷然开口,“你放什么,就会受到同样的反击。”
张岚满脸错愕“卜宁老祖喜欢用这种阵我以为”
传闻中,卜宁性格总体算是温和,虽然不至于像庄冶那样万事“好好好”,但也绝对算不上强势凶煞。
但这个阵的反击,让她对传闻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结果就听闻时说“他平时不用,这个阵是例外。”
张雅临“”
不对劲的感觉越来越重,但他暂时顾不上。
四个“赝品”的攻击如山如海,比单一条巨蛇要麻烦得多。就算他们这边同样有傀可以阻挡和反击,也很糟糕。
因为山林地面都在塌陷,裂缝之下是看不见底的深渊,深渊之下甚至有可能是死地。
卜宁确实很少会把阵设置得这样强势,就连闻时都差点忘了会有这样的情况。
现在张雅临帮了个倒忙,场面已经难以控制,再想把傀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想了想,索性又甩出了傀线。
“你疯了”
这次着急的是张家姐弟。
张雅临同时把控着四个傀,虽然没到极限,但也很耗灵神。而且这是卜宁的阵,那些“赝品”的攻击,有时候比正牌还可怕。
他几乎有点狼狈了。
“不是你说别放新傀的吗”张雅临躲开一个攻击,抹掉脸上蹭出来的血印,几乎是在风中咆哮,斯文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晚了。”闻时说着,天上已然出现新的巨兽。
他的目的确实有点疯既然已经有这么多傀了,干脆更多一点,直到这块天地不堪重负,彻底崩塌。
到时候阵眼反而会因为稳固突显出来。
当然,前提是阵眼突显之前,得保证所有人不会随着崩塌的天地一起覆灭。
天地间更混乱了。
夏樵树都扶不住,感觉自己随时会随着碎裂的土地掉进万丈深渊。
“什么时候算结束”他问了一句。
“要么你有本事让阵主人给你开门,要么照你哥这架势,估计要弄到全崩为止”张岚倒是聪明也有经验,没懵一会儿就明白了闻时的目的。
遁影已经护不住他们了,她艰难地抓着被掀起的树根,试图把几张符纸分散贴在四方,帮闻时一把。
毕竟能同时控住两个傀,对正常傀师来说,已经是极致了。
谁知她还没贴下第三张符纸呢,闻时就甩出了第三个傀。
这他妈
张家姐弟同时震惊地看过来。
现世恐怕没人比他们更了解这件事的难度。
但更让他们忍不住多看的是那些傀的样子,总让人联想到一些很可怕的神兽但有几分区别。
张雅临频频侧目,因为分神差点被扫进豁然的裂缝里。
到闻时放出第四个傀的时候,张雅临的脸色已经有点变了。
张岚符纸都忘了贴,愣愣地仰头看着天上神魔乱斗。
而这块地方居然还在顽固地坚持着
闻时其实已经开始吃力了,四只巨兽飞速消耗着他的灵神,本就只有碎片的灵相开始震荡不息。
他皱了一下眉,正想甩出第五个傀的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
“等一下。”谢问说。
闻时愣了一下,正转头看他,忽然听见某处隐约传来了淅淅沥沥的流水声。
那声音很空,像是流淌于深邃的山洞。
两人同时怔住。
因为那个声音他们曾经很熟悉,每日晨起夜眠,都有这样的流水伴着林海松涛。
那是松云山的声音。
没听到之前,闻时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怀念这种声音。
一千年,好久没见。
他循声望过去,看见所有傀的“影子”在刹那间收了攻势,像山间的晨雾一般消散于天地间。
无数道金色裂缝从苍穹之上蔓延下来,下一瞬,那个看不见的屏障轰然碎裂。
“这是塌了”夏樵仰着头,茫然地说。
张岚恍惚许久,轻声说“不对,是阵眼自己开了。”
夏樵“可是阵眼不是外人开不了吗”
他这话其实不算太对,但没人纠正他。
因为下一秒,十二个巨大的高影从碎裂的屏障间出来,圈围在众人四周,像十二座高山。
它们宽袍大袖,像山中鬼魅。
“这是什么”夏樵喃喃。
张家姐弟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谢问淡声说“阵灵。”
自古以来,只有屈指可数的阵经过千百年的日月轮回,能养出阵灵,代表着布阵人的余念,作为忠仆守着这个地方。
不是故人,不开阵门。
张岚也好,张雅临也罢,听了太多太多传闻,当然知道这一点。
所以他们陷入了长久的茫然中,忽然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下一秒,他们看到象征天干十二支的阵灵冲着闻时的方向轻轻嗅了一下,然后拂袖跪了下来。
众人皆知,灵物的感知最为敏锐,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能闻到常人闻不到的气味。
十二阵灵伏地而跪的时候,张岚其实已经明白了。
她知道这些阵灵一定闻到了熟悉的灵相味道,认出了某个人。
但这依然难以置信。
她始终觉得这不是真的,是有人借着阵造出了一个逼真的幻境,在跟他们开一场天大的玩笑。
她甚至想去摸一下阵灵,试试真假
然后这位姑奶奶就真的摸了一下。
摸完她只觉得脑中嗡然一片,仿佛有人抱着沉木撞向古钟,“当”地一下,神魂俱震
被摸的阵灵却毫无所觉。他们只是伏低身体,行了个古时最恭敬的大礼,声音如穿过山林石洞的长风吹响了千年的古埙。
“吾承吾主之意镇守松云山境,祈盼千年,终得大开阵门。今以素衣长礼,迎故人归家。”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山石树木飞散。
四周的所有场景,在碎裂崩塌的屏障之下,环绕着十二阵灵开始重组,逐渐拼凑出另一番景象。
一块巨石轰然砸地的瞬间
张岚噗通一声,跪好了。
夏樵本来还懵着,被她这一跪吓了一大跳。
反观她弟弟张雅临就好很多,虽然表情愕然怔忪,像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梦境。但不论如何,他始终站得笔直,在这种时候,算是保住了张家一半的脸面。
阵灵高大如山,围成一圈威压太盛,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夏樵都觉得头皮发麻,两腿犯软。
他本来不敢开口,但看了张岚好几眼还是没忍住,只是声音极小,唯恐惊动那些阵灵“姐你干嘛”
张岚声音比他还轻,梦游似的“没事,我站累了跪一下。”
夏樵“”
张岚继续喃喃“你也别叫我姐,害怕。”
夏樵“”
张岚闭了一下眼睛,而后一把抓住他垂着的手,长长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幽幽地问“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哥究竟姓什么”
这话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她就像在寻求最后一击。
夏樵朝闻时看了几眼,犹豫了几秒,然后把这一击拍在了她的天灵盖上“姓闻。”
张岚默然片刻,转头又去抓弟弟的手“听见没姓闻啊”
她说话的时候,还拽着弟弟摇了一下。结果就见张雅临一转不转盯着闻时的方向,冷静地应了一句“听见了”。
然后笔直的身体晃了两晃,膝盖一弯,“咚”地一声也下来了。
夏樵“”
主人都跪了,旁边的小黑当然义不容辞,扎扎实实磕了个大的。接着是张雅临另外放出来的三只傀
他们像多米诺骨牌一样磕出了一条流水线,转了个圈,又流回到夏樵这里。
小樵左看看、右看看,离他近的地方已经没有站着的人了。他犹犹豫豫地斟酌了几秒,决定从众。
老毛听着声音感觉奇怪,转头一看,背后全跪了,包括夏樵那个二百五。
他原本听到松云山三个字满腔感慨,连眼睛都有些发热。现在却被这帮瓜皮后辈“咚”得一干二净。
他腆着肚子看了一圈,实在没忍住,指着张雅临的脖子幽幽地说“护身符露出来了。”
张雅临还在梦游,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然后低头一看
他脖子上挂着一根干净的黑色长绳,绳端编着灵巧的结扣,扣上挂着一样东西,别称护身符,原名
闻时的指骨。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详细地描述过他是怎么对待这根骨头的。
冲着闻时本人。
张雅临“”
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自己已经去世了。
但临死前,他还是维持住了端正,脸皮通红面无表情地把“护身符”塞进了衣领里,挡得严严实实,然后本能地反击了老毛一句“你知道姓闻意味着他是谁么你跟你老板确定还要这么站着”
老毛“”
他顶着一言难尽的表情站了半晌,回道“我觉得我老板最好别跪,否则场面有点难收拾。”
没等张雅临他们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周围便“轰然”一声巨响,山石叠垒,尘埃落定。
众人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方石洞,木栅栏环绕的旧日老村早已不见影踪,只有汩汩的水流声,不知从何处流淌而来,途经这里,也不知将要流淌去何地。
石洞顶上并不密闭,有大大小小的的孔洞,孔洞之间有长直的沟堑相连,乍一看浑然天成,可当日月的光从孔洞中漏下来,疏密有致,才会清晰地显露出来整个洞顶是一张复杂的星图。
而石洞的地上,沟壑纵横交错,齐齐整整,像是方正的棋盘。
闻时曾经很熟悉这里,这是松云山背阳处的一个石洞,很是隐秘。
卜宁不足十岁就发现了这里,把它当成了一个巢,练功之余,总喜欢来这里冥思静坐,仰头看着那些密如漫天繁星的孔洞,一坐就是很久。
他有时候也会拉闻时、钟思或是庄冶过来,试图指着洞顶或是地面,跟他们说些什么,但又总是描述得不甚清楚。
后来年长一些,他就很少再做这种事了。
只有一次,他在洞里听着水流声盘坐许久,忽然对闻时说“师父常说他不擅卦术,缺了天生那点灵窍,所以从来不去卜算什么。可我总觉得并非如此,我常觉得师父只要想看,是能看见一些事的,只是他自己把那点灵窍闭了。”
卜宁他们很少会在背后妄议尘不到,哪怕只是一点小事。偶尔提及,也不会深聊。聊多了他们反而有些惶恐,好像做了什么冒犯的错事似的。
闻时深知这一点,所以只是听下了,却没有多问。只冲卜宁说“你呢”
卜宁“我”
闻时“你看见过多少”
卜宁“一些吧。”
他说完沉默许久,又道“沧海一粟。”
曾经的这个山洞是空的,后来卜宁在里面搁了一张桌案,有时候会伏在上面写写画画,却无人能看得懂。
现如今,那张桌案已经不见了,多了些别的东西
地面的棋盘上勾画着阴阳鱼,阴阳两侧各放着一样东西,看轮廓似乎是两座等身人像,蒙着白麻布,布上缠裹着蛛网。
而在那两尊人像周围,近百枚圆石分作几堆,摆放在交点上。还有五个单独散落在不同位置,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这五枚圆石正指的石壁上,分别挂着五幅画像。跟蒙着蛛网的白麻布相反,这五幅画在难见天光又潮湿的石洞中,历经千年,依然洁净如新。
右手边是庄冶、钟思,左手边是卜宁、闻时。
还有一个位居中位,穿着雪白里衣和鲜红外罩,长袍及地,戴着一张繁复古朴的面具。半边神佛半边魑魅,半善半恶,半生半死,象征这复杂的人世间。
张岚他们就跪在这些画像之间,跪在阴阳鱼和那两个蒙着白麻布的人像面前。
他们看到正中间的那张画像,忽然张口忘言。
在他们的记忆里,从小到大听到的传闻、看到的书册里都不会有尘不到的画像,提起来都说他孤绝自负,目下无尘,拒人千里,甚至不屑以真容示人,但凡下山,总是带着面具,连山外弟子都没见过他的模样。
说他入笼解笼、修化人间怨煞,只是为了在半仙之体上更进一步,为此常有超出自身承载之举,所以最终才会落得那样一个污秽的下场。
说他到了最后业障缠身,煞气冲天,远超出其他人能压制的程度,几乎所有靠近他、触碰他的活物,要么灵神尽衰变成枯骨,要么被侵蚀浊化,也变得怨煞满身。
那样浓重的怨煞最能勾起人心之下阴暗,让人变得冲动、易怒、重欲、善妒。就连尘不到自己都压不住,变得似鬼似魔,所过之处草木尽枯、牵连祸害了不知多少人却毫不收敛。
说他那几个亲徒在封印他的时候耗尽灵神还差点被反钻了漏洞,最终还是在张家领头的山外弟子齐心协力之下,才彻底落封。
落封之后没多久,那几位赫赫有名的亲徒就相继消陨,成了旧闻故事里的名字。卜宁这条线,甚至连嫡传的徒弟都没有。
这所有的所有,都归结于尘不到。
所以后人所知的尘不到,没有画像,不提名姓。
人人皆避,又人人皆惧。
但他们从没想过,在卜宁所布的千年旧阵里,在亲徒藏蔽的石洞中,尘不到的画像居然是这样的,就连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都有一种不染尘埃的高洁感,像明月朗照寒山之巅。
就在张岚他们怔然失神的时候,跪成一圈的十二阵灵从地上起身,山雾似的广袖抚扫而过,带起了不知来处的风。
那阵风似乎有灵,吹托起了石壁上的画像。
所有入过笼心的判官都知道,画像本就是最容易带灵的东西。
张岚他们看着闻时的画像从墙上乍然掉脱,在风里斜落而下,刚好扫到闻时面前。
他伸手便接住了卷轴。
画落入他本人手中时,灵火自卷轴下方而起,顺着一路往上烧。
众人便在他身上看到了千年前的旧影,看到他束着头发,穿着霜雪一样的长衣,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坠饰,绳穗却是蓝色的。
看到他手指上缠着绸似的长线,牵牵挂挂,干净又纠葛。看到他肩上站着一只似鹰非鹰的鸟,身边有枯树落地抽芽,绽出了白梅花。
这是阵主余念里的东西,在阵里留下的残影,有山间日月轮转、朝夕四季。
张岚和张雅临看得忘言,直到那副画卷自燃为灰烬,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忘了喘气。
就在他们想要轻轻吁出一口气的时候,墙上的另一幅画也动了。
这一次,他们瞪大了眼睛噤若寒蝉。
因为被风卷下来的那幅,画的是尘不到。
画像有灵,挂在阵中本是替代之意。只有大阵被毁或是它所替代的人来到这里,才会这样脱落自毁,表示物归原主。
这个道理,张岚他们即便没有精修过阵法,也能推出七八分。
而正是因为能推出来,他们才会乍如惊雷。
尘不到在这里。
那个后世人不愿提也不敢提的祖师爷本人,就在这里。
这个认知让张家姐弟血液逆流、头皮发麻。
如果沈家大徒弟是闻时,那么谁是尘不到
在场这些人里,还有谁,有可能会是那个他们又避又怕的人
张雅临猛地转过头来,力道大得几乎能听到脖颈间骨骼的声响。
他这辈子恐怕都没露出过这样惊异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身边站着的人。
张岚慢他一步,看过去的时候已经不是惊异,而是惊惧了。
她忽然间明白过来,之前十二阵灵伏身长跪,跪的根本不止闻时一个人,还有他身边的另一位。
她像第一天认识一样看着谢问,看见那幅画像在风中斜斜飘落,直冲他而去。
而他站在山风里,一如往常一般从容淡然。
他看着那副画到了近处,默然片刻,而后伸手接住了它。
火星在卷轴底端明明灭灭,翕张着一路往上烧。
他在阵法之下披上了过去的影子。穿了雪白长衫,鲜红罩袍,仅仅是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便显得高而孤拔。仿佛头顶是瀚海星河,脚下是万丈寒崖。
身后还有金翅大鹏的清啸声,直贯天地。
确实是朗月照松山。
但是张家姐弟快死了。
傀天然容易俯首于更强的人,当金翅大鹏的啸声响彻于山间时,张雅临放出来的四个傀全都伏到了地上。
这次他们的主人没有跳出来责问什么,因为他面无血色像个尸体。
至此老天爷依然没有放过姐弟俩,在他们灵神全崩的时候,墙上落下了第三幅画。
这次掉落的是卜宁自己。
那张画飘飘荡荡,没有奔向在场的某个人,而是直接落到了蒙着白麻布的人像旁边。
张岚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机械地转着眼珠看过去。ŴŴŴ.BIQUGE.biz
阵灵带过的风变大了一些,穿洞而过,吹散了那些缠绕的蛛网,吹落了蒙在人像上的布。
直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只有左边那块白麻布下的才是石像,右边和石像背对背的位置上,颔首盘坐着的是一个人。
活人。
张岚和张雅临死死盯着那个活人的侧脸,眼珠都直了。
他们本就空白的脑中骤然响起了一片炸雷,炸得他们体无完肤、魂飞魄散。
那个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一直在找的周煦。
而卜宁的画像,就在周煦的脚边无声无息地烧成了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