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从没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明明黑雾拧成的龙庞大惊人、遮天蔽日。它们扫过的风带着冰刀霜剑,几乎叫人皮开肉绽。它们带来的呼啸声直冲云霄,还伴着凄厉到直钻脑髓的万千鬼哭,像有人握着钢钉往额间钉。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不堪忍受,紧捂着头跌跪在地。
就连张岚、张雅临这样现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也不堪负累地弯下腰。他们闭着眼在狂风和撕扯中喊叫了一声,像一种痛极的宣泄。但刚张口,声音就散在了鬼哭里。
明明是这样难以承受的东西,闻时却仿佛看不到、也听不到
就像骤然之间五感尽衰,整个世间都成了一片空白,只剩下谢问一个人站在那片空白之中。
他看着谢问,也只看得见谢问
满眼通红。
原来当年从对方屋里翻到的书从来不是巧合,原来他自以为瞒天过海的事对方其实一清二楚。
原来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阵里,听着那些如影随形、钻心剜骨的哭声,一点一点剐掉那些负累不下的尘缘时,一直有一个人守在阵的另一端,替他承接下了所有。
一切他要不了的、说不出的、化不开的、驱不散的,都被那个人揽了过去。
一千年
他居然一无所知。
他在尘世间兜兜转转、生生死死,往来了一千年。画过无数张不知模样的画像,听过无数次关于“封印”和“不得往生”的故事,却从没想过,对方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黑雾将谢问湮没的那一瞬,闻时猛地转过头来“把阵停了”
他嗓音哑得厉害,是卜宁从没听过的语气。
说完他便闯进了雾里。
最后转身的瞬间,卜宁看到他紧抿着唇,眼里一片血色。
“哥”夏樵挣扎着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往里跟,被卜宁眼疾手快地拽住了。
“别跟着疯”卜宁难得说话这样沉声。
夏樵还没完全靠近那团黑雾,就已经难受得犹如千刀万剐、万蚁噬心了。
他被那种骤然的剧痛弄得跪地当场,然后蜷了起来。
卜宁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还借着周煦的身体,这一世没修过什么,根本承受不住离黑雾这么近。仅仅一瞬间的功夫,他这残破的灵相差点被活剐出躯壳,只得刹住步子。
而黑雾里的两个人是什么感受,他简直无法想象
闻时一进黑雾就抬起了手。
黑雾往一个人身上涌聚的时候,实在太浓稠了,浓到闻时什么也看不见。
他闭着眼,十根手指所有傀线全部直窜出去,带着万箭齐发的气势,却在触到谢问的瞬间变得柔软起来。
那些傀线跟他灵神高度相合,几乎是他意识的反应。
它们僵了一瞬,接着细细密密地缠上了谢问的身体,像一张顷刻织就的网,把那个人整个笼在其中。
闻时几乎将所有灵神都灌注在了那些傀线上,以至于那些黑雾朝谢问奔涌的时候,被细密交错的线强行挡住。
它们冲撞着,线发出了锵然的声响。
谢问的声音响了起来,近在咫尺。
他嗓音很低,有着微微的沙哑,带着几分病态的倦意,但语气却利落又强硬“出去。”
傀线非但没松,反而缠得更紧了一些,执拗地强阻着那些源源不断的怨煞。
闻时闭着眼,嘴唇抿得死紧。过了许久,他才哑声答道“不。”
仅仅是这一个字,就含着闷了一千年的情绪。
而不论他如何压抑,面前这个人总能一眼就看穿他,无所遁形。
谢问似乎听出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片刻,闻时感觉有一只手伸过来,轻碰了一下他的脸,然后拇指在他紧闭的眼尾抹了一下。
他听见谢问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收了那份强硬,低声说“别哭。”
闻时眉心死死皱着,紧抿着唇。
脸侧的骨骼收紧了几次,他才哑声答道“没哭。”
他稍大一些就再没掉过一滴眼泪,更何况在世间浮浮沉沉一千多年,哪里还会哭。
“那你把眼睛睁开。”谢问的拇指依然停留在那里,又在话音落下后,很轻地触了闻时两下,像一种哄骗。
在曾经数不清的日子里,谢问常会哄骗他。但也许是这次少了豆弄人的笑意、多了几分沙哑的病气,温温沉沉,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尽相同。
闻时咬着牙,下颔绷着清瘦的轮廓。
他僵持了很久,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眼尾通红。
因为傀线暂时强挡着,他们之间的黑雾在来回冲撞之下变得不再那样浓稠,周围不再是不见五指亦没有尽头的黑暗,而是可以看到对方模糊的轮廓,像最为晦暗的夜。
“为什么用洗灵阵骗我”闻时嗓音又哑又沉。
“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些东西剐不干净”
“我身上那些是我自己该担的,跟你根本没有关系。为什么要接过去”
很多年以前,面前这个人曾经玩笑似的逗他,说松云山雪已经够多了,自己何苦来哉,居然还找了一尊人形的来镇宅。还说“倘若哪天你能主动起一个话头,连着说上两三句,每句不少于五个字,就准你把傀的锁链撤了。”
后来该准的、不该准的都准了,他的话依然没有变多。
没想到第一次做到,说的居然是这些。
谢问沉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陈年旧话。而后他缓声道“怎么没关系有关系的,毕竟是我养大的。”
你养大的
闻时很轻地阖了一下眼。
黑雾一次又一次地撞在他的傀线上,又因为傀线跟灵相牵连极深,连带着皮肤骨骼之下都在痛。
但他根本感觉不到,因为他正把另一些东西撕给最在意的那个人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在用洗灵阵。”
他面无表情,也无血色,像在说不相干的人和不相干的事。但他绷直的肩颈、捏紧的指关节以及发红的眼尾,都在表露着暗藏的狼狈。
他个子高挑站得笔直,像一柄寒剑,刃口却向着自己“你在阵的另一边你一定知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不干脆把我赶下山”
如果没有他的存在,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把自己身上的负累剐给面前这个人
对方是不是不至于走到被封印的这一步不至于在无数后人“不得好死”“不能往生”的评判中沉沦一千年。
是不是依然那样光风霁月、不染尘埃,仿佛在光阴间隙里穿山而过的仙客。
就像尸山血海前的那场初见。
“你应该把我赶下山,别问死活。”
闻时缠着傀线的手指绷到关节发白,他沉默两秒,又道“或者索性当初别带我上山。”
谢问忽然转头咳嗽起来,转回来的时候,手指虚握着拳还抵在鼻尖。
那些黑雾越积越多、越攒越盛,已经远不是原来的规模了。它们撞在闻时的傀线上,一次两次可以挡,三次四次也能拦。
可次数多了,必然会有疏漏。
那些疏漏的便如浩瀚海潮一般,尽数被谢问敛纳进躯壳里。
闻时脸色骤变,急忙再加傀线,一刻不停地往他身上缠裹。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那些黑雾没有被傀线阻拦下来,而是直接穿过傀线交织的网,源源不断地涌向谢问。
闻时从没有这样用过傀术。
他几乎是古今最强的傀师,有着最稳的一双手。但当他放线出去的时候,指尖甚至是颤着的。
几次阻拦都不见成效,那些之前还正常的黑雾,此时变得犹如水中捞月,像一场虚影。
“怎么回事”闻时问道。
卜宁呢
他进来之前明明提醒过卜宁,让对方立马停掉这个洗灵阵,为什么到现在,这个阵还在运转,并且越来越怪笔趣阁
就在这时,卜宁的声音穿过黑雾传了进来,不知道对方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没被鬼哭遮盖,清晰地落在闻时耳中。
他说“这个阵我停不了,所有投过去的阵石都在半途碎成粉了”
如果卜宁布下的阵连他自己都控不了,那就只有一种情况。
闻时乍然抬头,死死盯着黑暗中谢问的脸,眼底的那抹红色更重了“你动这里的阵了”
你算好的。
你算好了要来这里,算好了要把这满池黑雾引到自己身上来。
他忽然想起进阵前谢问摆弄过的圆石和枯枝
曾经的他们都知道,这个人只需要借用一花一石,就能改掉少年卜宁辛辛苦苦布了几天的阵。
可因为之后太多年没再见过,他还是大意了。
就在他反应过来的刹那,无数细丝一般的东西缠上了身。
他茫然低头,发现那居然是自己的傀线,只是在另一个人的操控下,反向包裹住了他。
他看见谢问手指勾着他的傀线,温声说“让你进来,是知道你会乱想,总要让你问几句,我也总要跟你说明白。封印那件事跟你无关,我就算替你接了所有,也不至于控不住它们。以后”
说到这里时,谢问忽然顿了一下。
这个停顿让闻时心下一空,接着他听见对方说“以后别再说那些让自己难过的话了。”
闻时看见谢问抬起手,似乎想要再抹一下他的眼尾。
但到了半途便落了下去,只是拇指轻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听话。”
他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推到了黑雾之外。
为什么要说“以后”
为什么好好的突然会说到“以后”
闻时在遮天盖日的空茫中忽然意识到
这个人要走。
这个把他从尸山血海带出来,教会他所有,又送他入人间的人想要走了。
就在不久之前,刚踏上松云山道的时候他还想过,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不用更近一步,保持着落后一步台阶的距离。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可以一直看着那道背影,走上很久很久
走一辈子。
原来到最后,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
以对方如今的状况,这个洗灵阵继续运转下去,可能会死,会消散于这个尘世间,从此再无牵连、再无瓜葛、再无音讯
不论他走几次无相门,等多少个轮回,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闻时已经转身踏出了石台。
身后传来卜宁惶然的惊斥“师弟你疯了”
早就疯了。
闻时心想。
从19岁那年的一场惊梦开始,从一次又一次跨进洗灵阵开始,他已经疯了不知多少年。
洗灵阵布在清心湖里,江海一般的黑雾源源不断地从那个面目全非的地方抽离。闻时跳下去的时候,卜宁试图改阵的圆石划过几道弧线,落在他身前一些。
但它们下一秒就在空中就被打成了齑粉,烟消云散。
四只巨型傀在那个瞬间同时暴起,直穿黑雾,试图破雾而行,给主人开道。但这里的黑雾跟普通笼里的黑雾全然不同,即便是它们也承受不住。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身上便出现了侵蚀的痕迹,像点了火的黄表纸,在火星翕张之下,从边缘烧至中心。
傀可以不知苦痛,不顾死生。
但它们跟傀师灵神相连,所承受的那些,都会尽数反馈到闻时身上。
闻时却仿佛无知无觉。
他的手已经穿进了雾里,直冲洗灵阵的阵石而去。每进一寸,那种灼烧和侵蚀的痛苦就更重几分。
就像有人拿着磨石刀,竭尽全力地磨着他的皮肉和骨骼。
但有什么呢
大不了就是挫骨扬灰。
他左手前端的皮肉已然被黑雾蚀尽,露出指骨,而他依然没打算停。
他耳膜里尽是风声,眼里只有阵石。
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声清啸,直穿长空和迷雾,闪电般劈入重重怨煞,像带着光影的刀剑。
那道金光从闻时眼前晃过的时候,他心下一紧。
那是金翅大鹏鸟。
金翅大鹏巨大如山的身影流泻着光,在黑雾磨扫之下,羽翅边缘也燃起了火星,迅速朝中心侵蚀。
它带着满身流火,翅影横斜,从底下挡住闻时。
与此同时,数道傀线从后面直穿过来,瞬间缠住了闻时的身体。
他感觉一股不容抵抗的强劲力道裹了上来,如山如海,在金翅大鹏振翅掀起的震动和狂风助力下,将他拉离清心湖。
他被稳妥地放回石台,身上是纠葛交错的线,缠得并不紧,仿佛轻轻一掸就能扫落一地,但他偏偏动弹不得。
傀线的另一端在那团黑龙般涌动的雾里,在谢问手上。
除了当年手把手纠正一些错误之外,这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用傀线。
对傀师而言,线其实是一种辅助,加深他们对傀或是其他东西的操控力。灵神越强大、心越定的傀师对线的依赖越小。
所以闻时用线很随意,没那么多讲究。
所以山巅的那个人甚至连线都不用。
曾经闻时很认真地问他“哪种情况下你才需要傀线”
对方想了想,笑说“难说,不过倘若哪天你看见我缠上傀线了,记得跑远点,或者躲到背后去。”
闻时冷声应了一句“我不躲”,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躲”
对方说“那应该是个大麻烦。”
没想到真正到了这一天,他真的没有躲,也躲不开。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是通的,所以很多傀可以知晓傀师的喜怒哀乐,见傀师所见、感傀师所感,只是傀本身并不太懂。
闻时不是真的傀,他可以懂。
但谢问也不是普通傀师,他可以封闭这些,不让人窥探到一分一毫。
所以闻时只能在傀线捆束之下,看到对方黑雾之下的身影,那是跟灵相相合的模样。他穿着白衣红袍、面容苍白近乎有些透,半边脸是流动的梵文,一直延续到心口,手腕上是垂坠的珠串和鸟羽。
因为这些,他浓重的病气里几乎带了几分魑魅魍魉的感觉,半鬼半仙。
闻时被傀线绑得一动不能动。
他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让这些傀线松开半分,仿佛对方全部灵神都灌注到了这几根傀线上,用来制着他。
他像濒临枯荒却笔直向天的冷松一样站着,垂在身侧的左手全是血,那些殷红缠绕着森白指骨向下流淌,在地上积成了一洼。
但他却好像忘了这只手的存在。
他动了动干燥苍白的嘴唇,喉结滑了一下“到头来,我是那个大麻烦。”
他的嗓子干得像灼烧过,声音哽在喉咙底,这句话几乎没能完整地说出来。但因为傀线相系,就算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对方也能听见。
那个人目光落在他垂着的指骨上,眉心紧皱着抬了一下手,似乎想轻握一下。
但闻时想把手背到身后。
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他竭尽全力也没能做到。
接着他便感觉有温凉的东西触碰着他的手背,动作轻柔到让人难过。
闻时闭上眼,紧抿着的嘴唇颤了几下。
“尘不到。”他哑声叫了对方的名字,“你把线松开。”
“不行。”对方的嗓音还是温沉如水,又不容置喙。
说完,他又咳嗽起来。
不像以往那样咳几声便歇,而是长久地闷闷地咳。那声音明明很低,但每一下都像刀,摁着闻时,一寸一寸钉进他的心脏里。
闻时睁开眼,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那个人,眸子里几乎要淌下血来。他露出指骨的手极轻地抖着,不知是疯到了极点,还是疼到了极点。
然后他近乎执拗地说了一句,“我已经要碰到阵石了。”
“只差一点。”
他只差一点就可以碰到那些阵石了。
只差一点,他就可以把阵停下来了。
为什么要拦
对方咳了很久才抬眸,手指还是抵着鼻尖。但闻时已经看到他雪白领口上殷红的血了
那一刻,整个松云山巅雷电齐至。
那四只巨傀拖着残躯,近乎疯了一般,金翅大鹏掀起的风都不足以挡住他们。
到处都震动不息,在焦灼的对抗下,砂石漫天、百树伏地。
张岚他们躲闪不及,差点在风里瞎了眼睛。而他们转过头,只看到闻时唇角、指尖都滴下血来。
连尘不到的傀线都差点制不住他。
如果不是灵相只剩碎片,他可能已经强行冲开了。
“你把我松开”闻时的声音散在风里。
对方还是隔着黑雾和长长的傀线,垂眸看着他,看了很久。
洗灵阵依然尽职尽责地运转着,汹涌的黑雾也依然在往那里灌注。闻时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透。
雪白的里衣里慢慢洇出血来,又和红色的外袍融为一体,到最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血还是艳色的外袍。
他还是那样站着,只是脚下已经血色蜿蜒。
“尘不到”闻时又叫了一声。
对方依然不应。
“谢问”闻时两眼通红,执拗地看着他,声音却因为喑哑更闷了。
对方终于在剧烈咳嗽的间隙,拇指关节抹了一下唇边的血。
他似乎想说什么,闻时却抢先开了口。
“我现在很饿。”闻时说,“可以把这些全部清理掉。”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见过的。”
谢问的眸光忽然变得温缓下来,也许是隔着一段距离的缘故,近乎给人一种含着爱意的错觉。
可能是一点怜惜吧,就像他对红尘万物抱有的那些一样。
没等闻时看清他的目光,他便开口道“这些跟你之前尝过的不一样,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那你呢”闻时咽了一下,咽到了满口血味。他哑声问“你把自己当什么了”
谢问却说“我不同。”
闻时僵立着“哪里不同”
谢问袍摆边缘淋漓地滴着血,而他只是看着闻时,过了很久才温声道“我已经不在了。”
闻时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听不懂他的话“你什么”
但他身体已经先一步冷了下来,像被人兜头泼下一桶冰刀。
“我已经不在了。”谢问缓声道。M.biQuge.biZ
他本不打算说这些
从来没有打算过,也舍不得说。
但有人太执拗了,执拗到他不说点什么,对方可能永远都放不下。
他就连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都是温缓的,却听得闻时如蒙刀割。
不是那种干脆利落的砍切,而是锈钝的、一下一下地生拉着,每一下都剐在心脏深处,剐出淋漓的血肉来。
“不可能。”闻时低声说。
谢问垂眸看着自己心口处的梵文以及手腕上的珠串“这些你之前看不出来,现在多少应该能明白”
闻时艰涩地说“我不信。”
“那个封印阵,比这边要大得多,也厉害得多。我早就应该不在了。”谢问说。
“那你现在是什么”闻时问。
“傀。”谢问说出了那个字。
闻时从没觉得这个字能让人这样仓惶惊心,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下,砸得他几乎站不住。
“很久以前”浓郁的病气将谢问包裹起来,他苍白孑然,满身血迹,像个遗世独立又即将烟消云散的仙人。他又咳了一阵,哑声说“久到还没带你上山的时候,我刚入这条道的时候有一次机缘巧合,看见千年之后还有祸缘,还有由我牵连出的一些麻烦,所以”
他半边脸上的梵文像水一样,流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要在心脏那里崩开裂口。
“所以我留了这么一个傀,留了个后手,借这具躯壳来处理一些事。”谢问说。
“哪些事。”闻时近乎机械地问道。
“我身上那些东西,被人引了一些出来,流往四处成了笼涡,太多本不该成笼的人受了影响,陷在囹圄里不得解脱”
“还有这里钟思和庄冶,他们变成这样是由我而起,我这个做师父的,也理应来扫个尾,收拾残局。”
“还有”
他说完这两个字,又开始咳嗽起来。
而后,便再没有接话下去。
他只是在最后的最后,沉缓沙哑地说“傀的存在都依赖灵神,我本来就不该在了,只是一些残余而已,撑不了多久。”
他花了两年时间,走遍尘世,在各处笼涡附近摆下阵石。他已经解不了笼了,只能靠阵把那些东西引回它们本该呆着的地方,就像此时此刻一样。
这些黑雾看似全涌进了这具躯壳里,其实是经过躯壳,回到了封印之地。他可以用灵相将它们锁在那里,再亲自带它们归于沉寂。
其实闻时说的话并不全对,这些东西并不是真的不能凭空消散,只是要付出一些安抚的代价而已。
他活得够久了。
其实一千年前,在被封印的那一刻,他就该跟这些东西一起烟消云散、尘归尘、土归土的。
只是不知为什么,连封印之地都不知所踪了他却流连至今。
也是时候了。
洗灵阵忽然运转得越来越快,黑雾以翻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金翅大鹏清啸一声,跟着没入黑雾里。
清心湖依稀露出了干涸的底
草木荒芜、枯枝盘结。
在那纠缠如网的枯枝之下,两抹惨白如纸的灵相静静地沉睡在那里。
那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事
钟思和庄冶露出来的刹那,洗灵阵在巨大的风涡中悄然停转。
谢问纳下最后的黑雾,所站之处花草迅速枯竭卷缩起来,眨眼之间,百木尽枯。
金翅大鹏在他身后拢了翅,像个陪到最后的忠仆。
他手里依然牵拽着傀线,只是那股强劲到不可抵抗的力道已经散掉了。禁制一松,闻时便跪了地。
他明明没有那么多伤,却痛到钻心。
所有血液流转的地方,每一节根骨、每一寸皮肉,都陷在无法消抵也无法缓解的剧痛中。
曾经有人教过他,说判官是一门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就知道,大多都是因为不忍别离。等明白这个,就算是入红尘了。
他送过不知多少人,见过不知多少场别离。
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不忍别离这么疼
可那人还是说错了。
他其实早就入红尘了。
只是送他的那个人,自己站在红尘之外而已
闻时攥紧了手指,左手的森然白骨在地面划下满是血泥的沟壑。他强撑着直起身,想要朝那个人走过去,却发现周围变了一番模样。
山还是松云山,石台还是那处石台,但旁边多了意料之外的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同场景下的他自己。
闻时带着淋漓的血,怔然站在熟悉又陌生的情境之中,空茫地看向那些身影。
过了很久,直到手指被什么东西牵着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到了身上交错纠缠的傀线,来自于那个红尘外的人。
他忽然明白这些身影是怎么回事了。
傀线相系之下,灵神相通。
那个人虚弱至极,再也封闭不了这些牵连。所以,他看到了谢问眼里的世界
那是足以让人分不清真假的幻象。
那是从出现起就始终没被驱散的心魔
闻时看到了很多自己。
他看到自己坐在老树苍郁的枝桠间,倚着树干垂眸看书,金翅大鹏从远处滑翔而来,到树边时缩到只剩鹰一般大,踩落在某簇枝叶间。而树上倚坐的人这才从书页间抬起头,远远地看过来
这是何年何月的场景
闻时努力回想,终于记起几分。
那时候他早已及冠多年,走过世间许多地方。偶尔有意或是无意间经过松云山地界,总是想上山看看,看看山上住着的那个人。
那时的他常常觉得讽刺,明明有人对他说过,这座山此生都是他的家,可他后来每一次回“家”,都要在心里给自己找尽理由。
那次他想说碰到了一些棘手之事,要回来查一查书卷。结果上了山才发现,他想见的人根本不在。
他有点失望,又不想立刻离开。索性拿了书翻身上了高高的树枝,挑了一处地方倚坐下来,一边翻书一边听着山间久违的风。
他在树间翻完了一本书,抬头才发现山道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往来总是无声无息,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对方笑着走过来,在树下抬眸看着他说“看书怎么窝在这里,小心被人当雪堆给扫了。”
见到了太久没见的人,他应该是高兴的,但最终似乎只是回了对方一句“六月天哪来的雪”。
那实在是太过久远前的一个瞬间,寻常琐事,没什么特别,连他都差点忘了,没想到另一个人居然记得。
他以为最不可能记得的那个人,居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一时间甚至找不出这个瞬间被记得的理由。
他还看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的残局之中,手控无数交错的傀线,拽着十二只翻天覆地的巨傀转眸望过来;
站在松涛万顷的山巅,在星河之下拎着松醪酒递过来;
站在白梅树边,上一秒还没什么表情地绷着脸,下一秒就在长风之下偏头躲开撞来的花枝,然后蓦地笑起来。
但更多的是远远的侧影和背影。
走在静谧安逸的石道上、走过山野和村落。穿过喧嚣热闹的人群,穿过晦暗逼仄的回廊然后拐一个弯,便再也不见。
闻时茫然地看着那些身影,像在看一场场熟悉又陌生的哑剧。
他从来不知道
原来尘不到在身后送过他这么多回。
他只知道每次下山,对方只是倚在门边,看着他走过第一道山弯,便会转身回屋里去。甚至连送别的话都从不会说
只有一次。
唯独只有一次
那人对他说“别回头”
那一刻,尘封于最深处的记忆忽然松动了几分,不知是受这些心魔幻境的影响,还是因为他正清晰地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灵神正在消散。
像灯油耗尽的火,一点点熄灭。
他努力回忆过很多次,始终没能记起这句话的来由。偏偏在这个瞬间,想起了一幕碎片
那是封印大阵运转到了最后关头。
八百里地草木全无、魍魉丛生。
那些尘缘里承载的数以百万计的怨煞执念,都在阵效之下化作滔天恶鬼,尖叫着、撕扯着。
一切入阵的生魂灵相,都会在顷刻间被撕拉扯碎,挫骨扬灰。
他记得自己满口是血,满身也是血。
十二巨傀在翻天倒海的烈火之中长啸着,变成带着流火的碎片,大大小小地落下来,像是下了一场痛灼人心的暴雨。
而他还是攥紧了傀线,想要往阵心去。
而当他强行破开所有,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地抓住阵心那个人,却发现那只手在他掌心里化作了一根白梅枝。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有百万“恶鬼”啖灵食骨,那个人命都顾不上了,却还是处心积虑地造了一重幻境
用来骗他走。
他破开的路,是出阵的路。
他想挽留的人,落在远远的背后。
那个瞬间,那些哀恸的、尖锐的、歇斯底里的声音被收束成风涡,闷在了阵里,他面前是阵口的光
他感觉有人抵着他的后脑,将他往前轻轻推了一步,劝哄似的说“别回头”
尘不到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亲口取的,这一辈子,只认真叫过这么一次。
从此往后,再无回音。
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最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可当闻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满世界的自己。
心魔幻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闻时能感觉到那个人越来越虚弱,却怎么都看不见。
他猛地攥紧身上的傀线,手掌从上面生拉了一道。
切割的刺痛之下,被他攥着的傀线一寸一寸染成了红色,血滴缀在线上,顺着往下滑
滑到某一点时,整个幻境震动了一下。
幻境越来越多,层层叠叠。高山之外还连着山,莽原之外还是莽原。四野骤然变得荒芜旷寂起来。
谢问就孑然一身,站在那片荒芜之间。
他手指上缠着雪白的棉线,牵牵挂挂地蜿蜒出去,系着另一个人。
心魔里的那些身影自始至终环绕在四周,或远或近,有些在跟他说话,有些少见地在笑。
他其实很清醒,知道那些是假的。
所以他只是听着,从不应声。
听着那个人没大没小,一句“师父”也没有,总是直呼他的名字,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还有谢问。
谢问是他少时的名字,那已经是太久以前了,久到一度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还是有一回下山办事,明明有人烟稀少的山道,他却破例摘了面具走了一回城间官道,不知是有缘还是巧合,碰到了闻时。
那时候闻时常在各处,已经很少回松云山了。
师徒这样在俗世里偶遇的情境,实在少之又少。所以他们同行了半月有余,沿途解了大大小小的笼,偶尔在城镇间找些地方落脚。
那次老毛没跟着,倒是大召小召闹着要下山溜达溜达。那俩丫头对每一处地方都充满了好奇,并不总是跟着他们,只在日暮时分会仿着山下人,升起炊烟灶火来,烹煮些东西等他们进门。
那天傍晚,山野飞霞,炊烟袅袅。满城皆是人间烟火气。
他们从一处街巷穿过时,听见有妇人扶着窗棂叫喊了几句,三两个小孩便“哎”地一声,从他们面前追打而过。
闻时朝后让了一步,看着他们跑远,忽然问他说“你本名是什么”
这话其实有些冒失,寻常徒弟可不会问师父以前叫什么名字,毕竟那是他过往的私心俗事。
他其实知道闻时为什么常有回避,明明想回松云山,却总是从山下匆匆而过,孤身没入尘世里。
他常在山上看着,看见很多回。
那天他本不该多提什么,但可能是人间烟火迷了眼,他回想了许久,告诉闻时说,他本名叫谢问,少年时候住在钱塘,锦衣玉食惯了所以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搁在当下说不定能称一句“纨绔”。
不过即便到最后,闻时也没叫过他这个俗世的名字。
依然喊他尘不到、尘不到、尘不到
这次重返人世,他本不打算去找什么人。毕竟当初他在封印大阵里,在五感全失灵神俱散的那一刻,是看着那抹干干净净的灵相从阵里出去的。
他这一生除了弱冠之龄无意间的一两次,从来不去卜算些什么,人间这么大,不问生死来去自由。
唯一一次破例,就是在弥留的那一瞬。
有人刀锋向内又太过执拗,他实在不放心。所以他在陷于沉寂前望了一眼,望到千年之后有那人的踪迹。
他想,应该是好好入了轮回。
轮回之后自有命数,他不能久留,便无意惊扰,本来是真的不打算去找的。可临到走前,还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看,差点再也走不了。
但终究还是要走的,这个结果千年之前就已经定下了。时间只有这么多,徒增一些不必要的回忆实在害人不浅。
该做的事做完了,闻时散落世间的灵相也都找来了。洗灵阵帮他把清心湖里的东西全都纳入体内,也包含那点遗失的灵相。
他只要从瀚海般的尘缘里理出闻时的那一块,渡过去,就算一场了结。
往后,就再见不到了。
纳进了万倾黑雾,灵神越来越弱,这具身体也越来越撑不住。谢问手腕间的细绳蓦地断了,珠串滚落一地。
他身上流转的梵文也开始震颤不息,从心口处淌出几滴血来。
傀的要害就在这里,一旦受损,就会开始枯化。
金翅大鹏鸣叫了一声,身体流出火来,从羽翅边缘往里蔓延,火扫过的地方皱缩起来,像枯败的朽木。
谢问也在承受这个过程,从左手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红袍宽大及地,帮他遮挡了一些。
但他就像无知无觉一般,依然阖着眸子,从浩如烟海的尘缘里,翻找着闻时的那一块。
即便在这种时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间满是血味,他依然是站着的,他甚至不忘给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们看见这些,再被吓到。
他就像一株茕茕孑立的树,从华盖如云到形销骨立。
枯朽的痕迹已经快到脖颈。
谢问终于翻找到了黑雾中掩藏的灵相,却发现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间转了多日,有闻时灵相痕迹的地方总共只有两处,一处在三米店,一处就在这里。
三米店那里是碎片,这里怎么也该是灵相的大半。
可如今,他翻找到的东西,却依然还是碎片。
剩下的那些呢
谢问怔了一瞬,眉心紧锁,终于有了几分焦灼的痕迹。
他重新阖眸,在黑雾里继续翻找着。
他能感觉到封印大阵里的本体灵神正因为不断传导过去的黑雾,慢慢微弱,像即将被闷熄的烛。
而他也越来越僵硬,只差一点,就会彻底化作朽木。
他试图把闻时拉进来,先把找到的碎片渡过去。却听见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鹏忽然又发出了一声嘶鸣,翅膀边缘重新流闪过一道金光。
紧接着,他发现自己已经没过脖颈的枯朽痕迹,居然从下颔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颈处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复了好几回。
那种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复勒锁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谢问却并没有注意到这种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为他知道这种异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种拉锯,每当他灵神要灭,就有另一样东西护住它、延续它,强留它于世间。
或许不止这一个瞬间,也不止一天两天
而是强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识到的那个瞬间,谢问近乎匆忙地勾了躯壳里藏裹的那点灵相碎片,试着探了进去。
他本意是想试试这块灵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阵那边产生联系。没想到探进去的瞬间,他便听到了万鬼齐哭声,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场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魉丛绕伴生。
但这不是他记忆里的画面,而是闻时的笔趣阁
他不小心在那抹灵相碎片里看到了闻时的记忆,于是知道了他从未知晓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设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骗得闻时朝阵外破开一条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听到自己对闻时说别回头
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万般尘缘在那一刻形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涡,朝他涌聚而去,与他一起慢慢湮进尘埃里。
他以为这就是终结
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灵神俱散,拖拽包裹着所有黑雾将入六尺黄土的时候,他一心以为已经出阵的那个人,他临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个人,在黑雾狂袭的风里攥着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见闻时满身血污、满眼通红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净净纤尘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阵口引开注意,然后十指向内,两手缠满的傀线直窜出来,根根都冲着自己。
他看见闻时低着头,极致安静又极致疯狂地把傀线一根一根钉进自己的身体,一根一根像钩子一样钩住灵相。
下一秒,万力齐发。
都说,当世人突缝大病大灾或是寿数终结的时候,灵相不稳,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挂碍就会反客为主,形成一个笼。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灵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拢进去。
谢问此生入过无数笼也解过无数笼,送过数不清的人、也见过数不清的灵相。
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剥灵相,落地成笼,把他和封印大阵一起包了进去。
世人常说,有些笼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间留上十年、百年。
如果再重一点,会不会也能留得再久一点
而那些灵相碎片,就是在剥下的瞬间被打散开来,随着那些遗漏的黑雾流往人世间
从此流连辗转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
光是渡灵都痛不欲生,剥离灵相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谢问根本不敢去想
明明这个人,连一点血他都舍不得对方流。
他连一点血都舍不得对方流,却是这样一番结果。
那一瞬间,他仿佛听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哑着嗓子闷声地说“看,我也骗了你一回。”
谢问仰起头,过了许久才睁开。
从回忆里脱开的那一刻,闻时紧紧攥着满是血的傀线闯过障眼幻境,跌撞着走进来。
他还是只能看到谢问所看到的东西,除了谢问自己。
所以他像一个失明的人,目光四处转看着,茫然不知焦点。
谢问喉结动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
闻时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来。
他抓得极其用力,仿佛要刻进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间,他像是终于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垂着头,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动着嘴唇。
谢问跟着半跪下去,偏头去听。
他听见闻时低哑又固执地说“我想起来了我已经想起来了,你走不掉了。”
谢问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闻时说。
谢问眨了一下眼睛,哑声应了一句“嗯,走不掉了。”
从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纠葛在一起,一个不死一个便不会休,再也走不掉了。
谢问抵着闻时的下巴,让他把头抬一些起来,低声道“你还有灵相碎片在我这,我渡给你。”
说这话的时候,谢问松掉了闻时身上的傀线。
那些细长的棉线混杂着狼藉的血迹,红白交错着,垂落满地。
渡灵需要以血来喂。
谢问身上朽木的痕迹尚未消退,依然是半身枯萎,手指像瘦长森白的荒骨,根本挤不出血来。
他在身上挑挑拣拣,居然没能找到一块能划出干净血滴的地方。
他叹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轻地拨了一下闻时苍白无生气的唇。他垂眸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咬了舌尖,侧头探了过去
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
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
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