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洋娃娃”正在经历怎样的灵魂巨震,其他人当然不知道——
老人还在哄他那个诡异的孙子。
他慢吞吞走到橱柜前,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凑过来。近距离看这样的东西,任谁都有些毛骨悚然,不过闻时已经习惯了。
很多笼的笼主都是这种不人不鬼的模样,就像大多数人的回忆里,自己是没有长相的。再加上这是他的心结、他的挂碍,当人捆缚在这些东西里,常常会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本来是什么样。
“爷爷帮你看过了。”老人又走回床边,拍着小男孩的头,嗓音老迈轻飘,说话又极其缓慢,“没有人,别怕,啊。”
小男孩怕不怕不知道,反正床上夏樵的裙子又颤了一下。
“走,跟爷爷去楼下玩。”老人说。
小男孩黑色的眼珠依然一转不转地盯着闻时,过了半天才勉强点了头。
“想玩什么?跟爷爷说。”
“木偶。”小男孩说,“爷爷教我做木偶,好不好。”
他说话很奇怪,没有语气和声调,不管是问话还是叫喊,都没有起伏,像一条平直而僵硬的线。
硬要形容的话,就是“空洞”。
老人教他:“这样不对,最后声调要扬起来,好不好?”
小男孩幽幽地盯着他,几乎一模一样复刻道:“好不好?”
老人:“这样就对了。”
小男孩便开始重复地说:“做木偶,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像一种诡异的撒娇。
这要是个胆子小的,眼泪都能被他撒出来。
老人好像很不情愿教他这个,但在这样一叠声的重复中还是妥协了,叹了口气说:“好,走,咱们做木偶去。”
小男孩很高兴,但他表情迟了一拍,过了几秒才缓慢地咧开嘴。
他乖乖牵着老人的人,走了两步又突然回头,维持着咧嘴笑的模样,把床上的夏樵一起拖走了。
闻时:“……”
房间门一关,闻时就动了起来。
他想试着走两步,结果没控制好,一个踏空直接掉下橱柜,差点劈了个叉。
“我……”
闻时趴在地上,忍下了满腹骂人话。
洋娃娃身体里都是棉絮,这么掉下去不痛不痒。只有纽扣之类的装饰品敲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的响声。
好在声音不大,那对鬼气森森的爷孙没听见。
闻时是个大高个儿,从来没受过腿短的苦。再加上娃娃的身体太软,很难作劲,他尝试了很久才翻身坐起来。
作为一个兴趣范围非常窄的成年人,他当然对这种洋娃娃没有研究,也没有兴趣。但是印象里,这玩意儿坐着的时候,都直挺挺地岔着短腿,像个v。
……
他现在就是这么个憨批坐姿。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穿的不是裙子。
感天动地。
不过粉色背带裤依然弱智。
闻时低头打量了一番,满心嫌弃,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背抵着床脚歇了一会儿,抬头看向自己刚刚呆的柜子,顿时有些诧异。因为人偶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橱柜占据了大半面墙,上上下下一共四排,四排全是人偶。
有他和夏樵这种西式的,也有一些中式的,只是中式的那些全都没有眼睛。
这么看了一圈,闻时心里有点原谅谢问了。
他还是很讲道理的。
就傀术上来说,做得最好的人偶跟人只差一个灵相,本就是最容易附着的东西,像谢问那种半吊子水平,引到洋娃娃身上也无可厚非。
其实照片也很容易,但这间屋子里并没有照片。可能老人没有摆放出来的习惯,都收起来了。笔趣阁
这点倒是跟闻时挺像的。他的照片横跨了太多年,模样又丝毫不变,摆出来除了吓唬人没别的用处。
闻时坐着歇了一会儿,又活动了一下手脚,慢慢适应这种满身棉絮的感觉……然后开始找人。
他冲满橱柜的洋娃娃叫了一声:“谢问?”
说实话,这种对娃娃说话的行为真的很智障。
他忍了忍,又低低叫道:“谢问?”
房里一片死寂,依然没有任何回音。
“人呢?”
“别装死。”
“……”
闻时耐心见底,他正要提高音调再叫一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又到了房门口,还伴着楼下老人的嘱咐。
老人说:“再拿一卷棉线。”
小男孩的声音就在房门外:“噢。”
闻时左右看了一眼,没有别的躲藏地,便匆忙滑进了床底下。
正常情况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再吓人也做不了什么,但在笼里就不一定了。
说白了,笼是某个人内心最深处的遗憾、怨憎、妒忌、欲望、恐惧等等……任何人的闯入,对笼主来说都是一种冒犯,哪怕是判官。
所以闯入者在笼里是危险的,任何东西被惊动了,都会有攻击性。
就好比闻时之前碰到的假“夏樵”,那就是对闯入者的恐吓,代表着笼主潜意识里的排斥。
在没弄清楚情况前,闻时不想自找麻烦。
这家的床是老式的,四脚很高,深色绒布罩子从四边垂挂下来,像帷幔一样把床底遮得严严实实。
闻时坐在里面,想等那男孩拿了棉线再出去。
然而整个房间一片寂静,始终没响起“吧嗒吧嗒”的拖鞋声。
闻时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
他撑着地板转过头,看到了小男孩空洞的大眼睛。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床底,就蹲在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说:“我看到你了。”
“……”
25年没干过活了,闻时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就要从床底翻出去。
他身手是很敏捷,结果他妈的手短腿更短,翻了一跟头还在床底!眼看着男孩伸出手,他连忙够了一下床脚,借着那个力,把自己滑进了橱柜底下。
这里倒是足够矮,小男孩钻不进来。
他看到男孩趴在了地板上,白色的手指顺着缝隙伸进来,一下一下抓捞着,越抓越急。
小男孩的指甲并不长,却在地板上抓挠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木屑四处迸溅,有些嵌进了肉里,他却不知道疼似的,依然攀着地板试图去抓闻时这个娃娃。
直到楼下突然一阵哗啦乱响,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人叫了一声,小男孩才骤然停下。
刚刚的一切就像没有发生过,他从橱柜边站起来,去门口穿上拖鞋,又吧嗒吧嗒跑进来,开始翻抽屉找棉线,然后叫着“爷爷”匆匆下了楼。
闻时就被遗忘在了橱柜底下。
他等了一会儿,又从橱柜底下滑出来。
小男孩走得太匆忙,房间门忘了关。闻时趁机出了房间,从楼梯栏杆处探头往下看。
房子里的布置很传统,楼下厅堂正中有个八仙桌,桌上放着木偶散装的胳膊和腿,钻孔用的钻子,以及散落的棉线。
夏樵那个人偶就躺在桌边,想必刚刚那对爷孙就在这里做着木偶,只是现在人不见了。
闻时又往下走了几个台阶,发现他们正在角落扫玻璃渣,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爷孙俩半天才处理完,又坐回八仙桌边。
老人抓起木偶身体,指着后心的位置对小男孩说:“第一根线一定要从这里穿,其他地方都不行。”
“为什么?”小男孩问。
老人捻着线说:“不是给你讲过么,以前有一些很厉害的人,做出来的木偶特别灵,跟人一模一样。”
小男孩这时候又像个正常孩子,问道:“是真的一模一样吗,我房里那些算吗?”
有一瞬间,老人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他没有出声,只是那么坐着,不知是发呆还是在斟酌。
过了一会儿,老人说,“吓唬你的,得特别厉害才行。”
这些闻时其实最清楚。
傀术里,刚入门的人只能做出小猫、小鸟、兔子这些东西,逗人开心,顶多一两分钟就垮了。
而精通的人,比如沈桥他们,可以做的东西就多了,男女老少、世间百兽,都可以做来驱使着用。
越是厉害的人,傀存留的时间越久。
不过大多数只能坚持十天半个月,再往上便屈指可数。
闻时算是“屈指可数”中的一个,不过他缺了灵相,受限太多。
小男孩还在冒问题:“为什么不能先穿别的线,你还没说。”
老人吓唬他说:“因为这里最要紧,如果这根线不穿,木偶就特别容易活。”
小男孩“噢”了一声。
闻时不知道老人从哪听来的这种话,不过确实没错。所有傀的心脏部位都有一个印记,多数是傀师自己的标记,类似于画师在落款敲个章。
如果要弄垮别人的傀,一根线穿胸而过就可以。
跟人其实是一个道理。
不过这些话流传到民间,就成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忌讳,比如老人说的这些。
闻时听了一会儿,没听出滋味来,便悄悄把楼上逛了一遍。
他本想找谢问,但跑遍二楼也没发现什么踪迹,又不能直呼其名,只得暂时作罢,躲在杂物间的角落里等半夜。
***
笼里的时间走得很快,没多久,天就已经彻底黑了。
这栋房子突兀地站在山里,与世隔绝,夜里更是静得像个废弃多年的空宅。
小男孩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就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闻时悄无声息地经过,沿着楼梯下到一层,老人的卧室就在这楼。
整个白天,他除了在找谢问,就是在观察这对爷孙。这是老人的笼,他大概知道老人的心结跟孙子有关,但具体是什么,他还没能弄清楚。
他想趁着夜色,去老人房间里看看。
经过客厅的时候,闻时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声音,轻得像闹鬼:“哥……哥……”
“哥,是我,你回头看看我……”
闻时:“……”
他顺着声音,绕到那张八仙桌边,看见夏樵还高位截瘫在椅子上。
“哥你干嘛去?”夏樵轻声问。
“去老头屋里看看。”闻时答着,又问他:“你看到谢问了么?”
“没有啊,他不在那堆洋娃娃里吗?”
闻时说:“不在。”
夏樵:“那他人呢?”
闻时:“鬼知道。”
不会把他俩送进来了,自己没进成功吧?
闻时心里琢磨着,以谢问那个菜鸡水平,说不定真干得出来。
其实判官进笼心是能看出水平高低的。简单的就是像他们这样,附在人偶、照片上,稍麻烦一点的是附在镜子上,然后是挂画。至于其他……越不像人的东西越难,能控制的东西越多就越厉害。
曾经的闻时状态好的时候,甚至可以控制整个笼心。
不过那已经是曾经了。
有闻时在,夏樵终于敢动了。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摔下来,歪歪扭扭地站直,一边还叨咕着:“小心小心……不能碰出声音。”
闻时听着有些无语,“也不用这么夸张。”
“要的。”夏樵牵着他的裙子,一本正经地说:“这屋里东西都特敏感,万一碰一下炸了呢,下午那个玻璃茶壶就是突然炸了的。”
“茶壶?”闻时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下午小男孩试图抓他的时候,楼下的爷爷不小心摔碎了东西。
“你说茶壶是突然炸的?”
“对啊!”
闻时有点纳闷,正想再问两句,余光里突然闪过一抹惨白人影。
他瞬间刹住话头,转头看过去,就见那是一面穿衣镜,就放在老人的卧室门边,斜斜支着。刚才那个无声站立的人影就在那面镜子里。
夏樵根本不敢动。
闻时却抬脚过去了,他走到镜子面前,凑到近处去碰了一下镜面,正想试试里面是否有古怪。
忽然听见谢问的声音贴着面前响起,嗓音带笑:“别凑这么近吧,你这大眼睛水灵灵的,怪让人害怕的。”
闻时:“……”
我他妈——
他朝后退了一步,刚想骂出声,就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西式洋娃娃的眼睛不开玩笑,睫毛又长又翘,真是水汪汪的,再加个背带裤……
他自己都怕。
但他怕了两秒便反应过来——
谢问这个王八蛋自己进了镜子,却把他们塞进娃娃里,这他妈是人干得出来的事???
除了眼睛水汪汪的娃娃,镜子里还有谢问的影子。
那道身影非常模糊,别说五官模样了,连长短发都看不清。就像一个高而苍白的人,站在某个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地方。
有一瞬间,闻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似乎也见过这样一个人,赤足站在依稀天光下,垂眸看着脚下蜿蜒成河的血,拎了拎松散雪白的袍摆……
但他转而又想起来,那很久以前在某本手抄书、也可能是某幅旧画上看到的场景。时间太过久远,记混了。
“笃笃笃。”
镜子发出三声手敲的轻响。
闻时眨了一下眼睛,瞬间回神。
镜子里,谢问模糊的影像弯下腰,看着对他而言过于矮小的娃娃,问:“不说话?真气懵了?”
闻时:“你站直说话。”
谢问:“站直了高度有点差距,你们两个脖子受累,我眼睛也累。”
闻时:“……”
你他妈不搞区别待遇,高度就没有这种差距,大家都不用累。
他冷冷平视着谢问的腿,觉得自己今天的脾气格外坏,千年修行都砸在这人手里了。
谢问依然是那副讲道理的语气:“不是故意逗你们,这房子里一张摆放出来的照片都没有,镜子也很少,卫生间有一面,这里一面,还有老人家床头有一面小的。要是都进了镜子,活动范围小得可怜。”
他停顿了一下,又笑了:“到时候什么都看不到,不是还得怪我?”
夏樵从惊吓中回过神,附和道:“对哦,有点道理。”
闻时:“……”
他想转头警告一下这个乱倒戈的傻子,结果洋娃娃做不了“回头”这个动作,一回就是扭全身。
夏樵被他回懵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说:“闻哥,你这姿势有点可爱。”
镜子里的人可能呛了一下,闷咳起来。
闻时闭了一下眼,心想再搭理这两个傻x我名字倒过来写。
他不理人了,客厅便恢复寂静。
夏樵刚刚还觉得氛围挺轻松的,一点都不可怕,这才静了几秒,那种悄无声息的恐惧感又顺着后背爬上来。
闻时那个娃娃靠在老人门口,一动不动。
镜子里的人影没有消失,就那么无声站着。因为太高的缘故,从夏樵的角度看来甚至不像站着,更像是吊在那里。
夏樵忽然产生一种错觉,好像闻时和谢问根本不在,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这屋里。门边的娃娃是他拿下来的,没有生命。镜子里的不知道是谁,白衣曳地,面无表情地盯视着他。
他在心里默念“这是谢问、这是谢问、这是谢问”,“他在看闻哥没看我、没看我、没看我”。
许久之后他小心抬头,却正对上了镜中人的眼睛。
闻时从背带裤上扯了两条线,绕在手上,正试图操着线去开房门。
洋娃娃的动作实在难控制,他耗费了一点时间,刚弄开锁,就听见夏樵极低地呜咽了一声。
闻时:“……”
他有点头疼,忍了忍还是压低声音问道:“又怎么了?”
夏樵没好意思说自己被脑补吓到了,支吾道:“我、我想起小时候做的好多噩梦,也有娃娃和镜子。”
闻时:“……”
他没做过这种款式的噩梦,也没有耐心安慰小鬼。他把线在手上又绕一圈,绷紧后轻轻一拽,老旧的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嘘。”闻时头也不回,示意他噤声。
夏樵虽怂但听话,当即闭了嘴,连抽噎声都消失了。
闻时背手招了招,带头钻进了房间。
洋娃娃的视角很矮,进门也看不到房间全貌。只能看到一张式样同样老旧的大床,床上被褥隆起,老人应该正睡着。
靠门的这边有个床头柜,正如谢问所说,柜子上斜支着一面椭圆的镜子,比手掌略大一些,90年代初流行的那种。
闻时把门抵上,余光瞄见那个椭圆镜子里有人脸一闪而过,估计是谢问进来了。
他对目光很敏感,虽然看不清谢问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镜子里的谢问朝房间里侧递了个眼神。
里侧?
里侧有什么?
闻时朝那个方向张望,床挡住了大半视野,他只能看到一个角落——那里应该有个靠窗的老式书桌,两边是一竖排抽屉的那种,有个抽屉上挂着锁。
闻时抬脚就要往那边摸。夏樵却在后面抓了他一下。
“干嘛?”闻时用气音问。
“要进去吗?”夏樵也不敢出声,只敢用气音,就这样他都哆嗦。
“那里有锁。”
“有锁怎么了?”
“在笼里,上锁的东西一定很重要。”闻时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笼主的潜意识,潜意识都不忘藏着的东西,你说呢?”闻时没好气地反问。
很多时候,找到上锁的地方,就意味着离解笼不远了。
闻时沿着床尾,悄声朝那边靠近。
他终于感受到了洋娃娃的好处,可以四处走动,摔不坏打不碎,因为身体软,还不会留下脚步声。
这么想着,他心情好多了,又觉得谢问那番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还没到桌子面前,闻时就动用了手里的线。
一根线落到厉害的傀师手里,只要手指动一动,就能做很多事。闻时现在的效果要打点折扣,但也是个好工具。
眼见着线的另一头缠上了那道锁,闻时再次拉拽一下,线头钻进了锁孔中。
就在他终于挪到书桌前,准备把锁弄下来时,余光瞥见桌边的影子不太对。
房间窗帘敞着,外面暗淡青白的月光斜照进来。闻时身侧的地方上落了好几道影子——书桌的、窗格的、他和夏樵两个布娃娃的……
那多出来的那道是谁的?
闻时猛地一抬头,看到小男孩正面无表情地站旁边,手里高高举着一柄锥子。
那锥子下午还躺在客厅的八仙桌上,本是拿来给木偶钻孔的,放在傀师的说法里,叫勾灵锥。那尖利程度,捅穿一个人也不成问题。
小男孩乌黑空洞的眼珠一转不转,直直盯着闻时,锥子悬在上方,最尖利的地方对着闻时的眼睛。
就在锥子将要落下的一瞬间,闻时捏紧手上缠绕的绳子,猛地一拽。
“啪——”不远处传来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忽然倒了。
小男孩的注意力被分散,眼珠慢慢转向一边,盯向床头柜。
于此同时,闻时手里的绳子连带着铜锁头,甩了过来,重重砸在小男孩背后。小男孩闷哼一声,瞳仁忽然散开,整个人垮塌在地,但下一秒他又窜了起来。
闻时顾不得其他,推了一把夏樵,沉声道:“跑!”
他自己绕了个危险的远路,翻上老人的床。小男孩显然对他的兴趣更浓,也跟着翻上来。
闻时连跑带翻,躲着小男孩的手。
好几次手指都碰到他了,又被他惊险躲开,一路直奔楼上。
“我马上就要抓到你了。”小男孩不断重复着这句话,阴魂不散,紧追不舍。
直到二楼的吊灯突然断裂,轰然砸落,这才阻断了对方的步子。
闻时借机,猛地窜进杂物间最顶上的柜子里,又在夏樵的鬼哭狼嚎中把他吊了上来。场面一度混乱又狼狈。
在那片嘈杂声中,整个二楼所有房间,包括杂物间的门都“砰”地砸上了,关得严严实实。
这一下动静很大,别说夏樵,连闻时都有点懵。
但他们没出声,悄然地窝在橱柜里,隔着紧闭的门,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吊灯碎片从楼梯上滚落,小男孩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夹在其中,绕过吊灯上楼来了,由远及近,就停在杂物间门口。
接着门锁被人拽了两下,嘎嘎作响。
门被踹了几脚,却怎么也打不开,灰尘扑簌簌往下落,听得人心惊肉跳。
过了片刻,小男孩终于放弃,转而去了其他几间房。
闻时听到了布料的撕扯声,伴随着小孩不断重复的“找到你了”、“马上就找到你了”、“肯定能找到你”。ŴŴŴ.BiQuGe.Biz
诡异的让人毛骨悚然。
又过了很久,那种撕扯声才停。
小男孩回了卧室,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整个二楼回归寂静,好像刚才的一切根本没有发生。
闻时放松下来,感觉手有点酸,他想活动一下软绵绵的筋骨,却发现自己怀里搂着个东西。
他低头一看……
跟镜子中的谢问来了个脸对脸。
闻时:“……”
“别动。”谢问模糊的轮廓从镜子里隐去,但声音依然近在咫尺,“你这位置有点高,镜子容易摔。”
也许是杂物间太小的缘故,听起来就好像……他其实并没有窝缩在狭小的镜中,而是在虚空里,就站在闻时身边,正低着头跟人说话。
闻时沉默片刻,大概是逆反心理作祟吧。他抓着镜子,一声不吭地把手伸出去,像一种无声的震慑和威胁——
只要他手一撒,镜子就能摔个稀巴烂。
谢问也不恼,劝哄道:“屋里总共就三面,碎了可不能修。”
闻时盯着镜子:“你为什么在我、手里。”
他差点脱口而出“怀里”,又觉得不太对味,硬是拐了个弯。
“你狼狈出逃的时候捞的。”谢问说。
放屁。
闻时冷声道:“我捞你干什么?”
谢问失笑:“我怎么知道。”
他想了想,评价道:“还挺讲义气。”
夏樵这一趟受到了莫大惊吓,在旁边不敢动,也不敢插话。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到谢问这个说话语气,总感觉带着一股上位者的味道,仿佛这话没说完整。
要是完整点,大概后面得加个“好孩子”。
夏樵把这突如其来的脑补往他闻哥身上套了套,吓得一哆嗦,感觉自己可能脑子坏了。
他连忙岔开话题说:“刚刚吓死我了!这个大逃生,简直跟我小时候乱七八糟的噩梦一模一样。还好闻哥你把吊灯弄掉下来了,不然——”
想想刚刚那些撕扯声,鬼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样。
然而闻时却暗自皱了眉:“吊灯是我弄的么?”
“是啊。”夏樵说,“我看到你往前跑的时候手一甩,绳子绕上去了,然后吊灯就砸下来了。”
闻时有些狐疑。
谢问紧跟了一句:“我也看到了,身手还不错。”
闻时:“……”
也许是刚刚太混乱,真让他回想,他也记不清自己拉拽了哪些东西来挡小男孩的路,包不包括吊灯。
可能太久没干活吧,闻时瘫着脸心想:这次处处都很梦幻,还是早点出去为妙。
“那小孩还会发疯么?”夏樵后怕地问。
“过了今晚就好。”闻时说。
“噢。”夏樵松了一口气。
谢问补充道:“等到明天再刺激到他,又是另一种疯法了。”
夏樵:“……”
闻时给了镜框一巴掌。
棉花手打人没劲,谢问不恼反笑,说:“某些人是不是太凶了点?”
某些人装死没吭声。
杂物间没有窗户,在里面呆一会儿就会混淆时间。
夏樵吓得不敢闭眼,闻时倒是靠着橱柜说:“我睡会儿。”
为了防止烦人的谢问摔成八瓣,他勉为其难找了个安全位置,闭眼前拍了拍镜框说:“你老实点。”
谢问欣然应允,过了片刻忽然说:“你肚子在叫,是不是饿了?”
洋娃娃冷冷道:“闭嘴。”
谢问笑道:“行。”
然后真的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亮了。
杂物间里依然一片漆黑,但外面的脚步声告诉他们,那对爷孙已经起床了。
闻时惦记着楼下那个上锁的抽屉,想出去看看。又怕碰到新的危险,便没带夏樵,让他在杂物间里等着。
本来他连谢问都不想带,但谢问说:“我不占什么地方,还能放哨,真的不考虑一下?”
于是闻时考虑了一下……把镜子掖进了橱柜最深处。
谢问:“……”
“谁让你容易碎呢?你要是个娃娃,我就带你了。”闻时平静说完,开门溜了出去。
他还是更习惯一个人做这些事,顾虑少一些。
虽说笼都是虚相,但也有过判官除煞不成,反倒把命搭进去的事,数量并不少。
他不想攥着夏樵和谢问两个人的命来冒险。
***
这栋房子还是老式的窗户,采光一般。外面始终是阴天,屋子里也暗沉沉的。
闻时藏在角落,看见老人缓慢地上了楼。
昨晚砸落的吊灯不见了,天花板有个黑洞洞的豁口。
二楼走廊上到处是洋娃娃的残肢,撕下来的头滚落一地,脖颈里溢出棉絮。
玻璃珠似的眼睛被人揪了下来,滚了一地。有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地瞪着屋顶。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垃圾袋,抖开,一言不发地捡着那些头和手脚。
小男孩站在背光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半晌后,他很小声地说:“对不起。”
老人没吭声。
他又重复道:“对不起。”
“爷爷对不起。”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艰难地直起身体,问他:“这些不是你喜欢的娃娃么?为什么又弄坏了。”
小男孩的声调依然毫无起伏:“因为我害怕。”
闻时:“……”
你再说一遍你什么?
这话要让夏樵听见,他能当场崩溃。
闻时心想。
而小男孩还在解释:“它们总看着我,我害怕。”
“所以你又把它们的眼睛弄下来?”老人问。
“嗯。”
闻时想起橱柜里那些中式人偶缺失的眼睛,明白了老人那个“又”字。这种事,恐怕小男孩干过好几回了。
老人叹了口气,声音轻飘飘的,显得房子更阴森了。
小男孩忽然说:“它们是活的。”
老人看向他。
小男孩:“它们都会活。”
老人:“不会的。还记得我之前教你的吗?只要穿了胸口那根线,就不会活。”
小男孩捡起地上的娃娃残肢,一本正经地说着吓人的话:“记得,所以我把它们都撕了,这些胸口上钉了纽扣,胸花,但还有些没有。”
老人不知该怎么让他明白,只得说:“这种娃娃不一样。”
小男孩问:“哪里不一样?”
老人摇摇头,把剩下的残肢减了,放进垃圾袋里扎上口。然后问:“你为什么总觉得娃娃会活?”
小男孩不说话了。
老人又缓和了语气,像在开玩笑哄他:“就算真活了,有个一起玩的小朋友也挺好。”
“不好。”小男孩立刻摇头。
“为什么?”老人问。
“那样你就不要我了。”
“不会,怎么会。”老人愣了许久,这才缓声说:“爷爷不会不要你的。”
闻时听着微微皱起眉。
但他并没有在这多耽搁,趁着老人在扫满地的棉絮,他借着垃圾袋的遮挡,溜到楼下。
“你总算下来了。”谢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闻时惊了一跳。
他这才想起来,老人卧室门口还有一个穿衣镜,谢问可以在镜子之间自如来回。
“上面好玩么?”镜子里模糊的人影朝楼上看了一眼,“我以为你要跟那一老一小手拉手下来呢。”
“滚。”闻时说。
这要是以往,他多一句都懒得解释。但也许是谢问开玩笑的语气太明显吧,他脚都抬起来了,又补充道:“我听听什么情况,你要自己入笼你也得这样。”
谁知谢问“唔”了一声,说:“我还真不大听。”
他顿了一下,又轻声道:“不过我这水平也没入几回笼。就是顺嘴提点一句,听多了难免心软手软,不如不问。”
听听这长辈教导晚辈似的口气。
闻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哦。”
谢问被他语气弄笑了:“怎么了?”
闻时:“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尘不到呢。”
洋娃娃顶着一张冷酷脸,抬脚进了卧室,还反手把门掩上了。
镜子里的高挑人影倚着框靠了一会儿,哂笑着低声道:“大逆不道。”
***
老人的卧室跟昨夜几乎没有区别,只是床头柜上少了一面镜子。按理说这种变化会引起笼主的警惕,但看老人刚刚的模样,好像并没有什么攻击性。
也许是被二楼的狼藉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忽略了那面镜子。
书桌的抽屉上依然挂着锁,昨晚被撬的痕迹已经消失了,说明笼主护住这里的意愿很强烈。
闻时试着探出一根线,伸进锁孔。
棉线像是活了,在锁孔里捣出很轻的咔哒声。
他屏息等了一会儿,忽然感觉余光里,有什么东西正趴在窗框上,注视着这边。
他抬头一看,窗框那空空如也,并没有东西。
闻时又垂下眸子。
娃娃的睫毛长度非人,有点遮挡视线,以至于他眨个眼,都觉得好像有影子闪过去了。
锁头弄开的瞬间,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闻时再次抬头,窗框那里依然是空的,只有窗帘在初夏潮闷的风里轻轻晃着。
开锁会碰到干扰是必然的,不是第一次了。
他索性不再管窗框,一把扯了锁头,以最快的速度拉开抽屉,把里面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捞出来。
然后转头就走。
娃娃是个棉花身体,抱着这玩意儿头重脚轻,跑起来非常难受。
闻时跑到门前,正要开门,却忽然抬了一下眼。
就见老式的金属门把手上映着闻时这个洋娃娃的脸,而在他身后,一个散着长发的人头正直勾勾地伸着脖子探过来,嘴唇咧着诡异的弧度。
闻时:“……”
该来的还是要来。
他瞬间放弃拉开门的想法,当即一个侧身,搂着文件袋从门缝里钻出去。
侧身的那一刻,他看到了身后那些东西的模样。
除了抻着长长脖子伸过来的森白人脸,还有横七竖八的手脚,像个趴伏在地的百脚蜘蛛。
闻时二话不说,抬脚就是一踹。
卧室门被他踹得撞回去,“砰”地一声正中人脸门面,帮他拦了一把追逐的“人”。
不知道那人脸什么材质的,门还弹了两下。
闻时拔腿就往楼上去,他上楼梯的时候,听到身后一阵哗啦脆响,听声音也能知道,是谢问把那面穿衣镜弄倒了,又帮他拦了一道。
总是死寂的屋子里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各处的玻璃窗都发出了“砰”“砰”的声响,咯咯震颤。
闻时余光扫过去,全是在撞窗户的人脸。
眼看着楼梯这边的窗玻璃裂开了缝,闻时手腕一动甩了绳子,在人脸破窗的瞬间,套索一般勒住了它的脖子。
“闻哥!”夏樵在后面叫了一声,打开了杂物间的门。
闻时反手就把文件袋滑了过去,然后抡着人脸,把它扔了出去。
人脸:“……”
那东西砸在地上发出“噗噗”闷响,闻时多一眼都没看,自己滑进杂物间,然后砰地锁上了门。
他从自己身上又扯了两根线,然后揪住夏樵裙子上的线头,一边骂着:“这破手连个指头都没有,剁了算了!”
一边还是拗着手腕,把绳子绕在了门把手上。
娃娃的手对于他自己来说,够笨的。但在夏樵眼里,依然灵活得出乎意料。
……就是有点搞笑。
也不知道闻时用绳子捆了个什么阵,反正这扇门被锤了半天也没能打开。
唯一的遗憾是,夏樵裙子上的那根线他忘了扯断,以至于阵结好的瞬间,他一抽那头,夏樵就在门锁这头被倒吊起来,脚丫冲上地晃荡着。
“哥……”夏樵头冲下,十分委屈。
“对不起。”闻时绷着脸把他弄下来。
镜子里的谢问笑了半天。
“门外那些是什么东西?”夏樵噗地落在地上,拍了拍裙子上的灰,想想还是很惊恐。
闻时回想一番,说:“被小孩撕烂的那些娃娃。”
“啊?可是我看那些人头还有血,不像娃娃啊?难不成真活了?”
“笼里的东西本来就是跟笼主意识有关。”闻时一边说着,一边解开文件袋上的绳子,“不是按常理来说的。”
外面那些东西还在孜孜不倦地撞着,门板的颤动声听得人胆战心惊。
闻时在墙边摸索了一番,找到了杂物间的开关。
一盏很久没用的老式灯泡亮了起来,有点接触不良,灯丝一闪一闪的。
借着这点昏暗的光,闻时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掏出来。笔趣阁
那是一本厚厚的牛皮笔记,里面夹着很多散页和照片,大概又是日记、又是笔记,混杂着来的。
不过照片都是糊的,看不清人脸,本子里的字迹也是糊的,像被水泡过,墨汁化开了。
“怎么这样?”夏樵愣了。
“也是笼主的一种保护。”谢问那面镜子支在旁边,说了一句。
“这还能看吗?”
“能看一点。”闻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了。
他抽出本子里夹着的第一张纸,眯起眼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200……不知道几年,养了三年的小孩……后面这段看不清,应该是病死了。”
“这年夏末,我在……银杏胡同外捡到了一个小东西。”
我管它叫小东西,是因为它并不是一个普通孩子。他穿着不知哪里弄来的衣服,破破烂烂像个小乞丐,胸口有个胎记一样的印。
有些老匠人看了会知道,这个印是什么意思。
以前有句老话,现在可能已经找不到了——木童子点睛画印曰傀。
这小东西就是个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