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幸是半夜开始发烧的,身体和心理的痛楚像海水倒灌一样涌来,湿漉漉地包裹了她的全身。
她迷迷糊糊听到吕诚唤她的名字,睁开眼,对上吕诚焦急心疼的目光。
她嘴唇干得裂开,却还是扯唇笑了笑说:“我没事。”
吕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床沿边沉默。
这是一间只有不到二十平的小屋子,灶台和卫生间在外面,屋里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简易组装衣柜。
灯泡好像也坏掉了,光线昏暗,照在吕诚脸上显得他表情更加沉默。
简幸来之前,吕诚在墙上钉了两颗钉子,拴了一根绳,绳子挂着一个床单,把一张一米五的床,隔成他们父女之间男女有别的两个小小世界。
这会儿简幸躺着,吕诚把床单拉开了一点,时不时问简幸要不要喝水。
简幸怕喝多了上厕所,忍得嘴巴起皮才会小小喝一口。
吕诚没忍住,把杯子放下,起身走了。
他转身之前,简幸看到他眼角染了很深的红。
她唤:“爸……”
吕诚没有回头,脊背佝偻着。
他声音很低,带着隐忍和沙哑,“我出去抽烟,你先睡。”
简幸看着他把门打开又关上,冷风见缝插针钻进来,吹得人又清醒又迷茫。
她本来觉得,挣脱简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还有爸。
可现在,她靠在布料粗糙的枕头上,看着旁边吕诚的位置连个枕头都没有,只能把棉衣叠起来当枕头,忽然觉得自己好麻烦。
她为什么,总是那么麻烦。
吕诚这间屋子关上门没比外面暖和多少,简幸这场病来势汹汹,好像她过去隐忍的一切要连本带利地吞噬掉她什么。
年二十九,简幸不得已打了吊水。
诊所早就没人了,她只能去医院。
吕诚为她前前后后的跑,一会儿问她冷不冷,一会儿问她饿不饿。
简幸见不得他为自己奔波,拽着他说:“你坐着,都说了我不饿。”
吕诚还是局促,也很拘谨。
他想把什么都给女儿,行动起来才意识到自己什么都没有。
他说不出什么,只会说一句:“是爸没本事。”
简幸不想听这些,假装犯困地闭眼。
除夕,吕诚炖了鱼汤和排骨,炒了个青椒鸡蛋,又炒了个素三鲜。
桌子是小四方桌,很矮,搭配的凳子更矮。
简幸坐在其中一个,捧着鱼汤喝了大半碗,喝完说:“你做饭越来越好吃了。”
吕诚挺高兴,不停地给她夹菜夹肉。
这屋里没电视,看不了春晚。
但是拉开窗帘,能看到很多烟花,炮竹声也从未间断。
简幸怀里抱着暖水袋,睡觉前跟吕诚说:“爸,新年快乐。”
吕诚说:“明年要更好。”
简幸说:“会的。”
屋里灯关了,床单拉起来,简幸翻了个身,钻到被子里去。
她的手脚冰凉,心却跳得极快。
黑暗把什么都放大了,包括她那点卑微的小心翼翼。
班级群大家都在互相祝贺,话题从春晚聊到放炮,偶尔有人讨嫌地问大家寒假作业做到哪了,被一群人喊着踢出去。
这人瞎起哄地@了徐正清,让大班长出来主持公道。
[水到渠正]:大过年的,不要拖我下水。
一句话惹得其他人纷纷发鼓掌的表情包。
又一年过去了。
和她完全不一样的是,他每一个新年都比旧历更加让人充满期待。
他像天边的谪仙,永远没有凡人的烦恼。
而她,连成为凡人,都举步维艰。
简幸终究没有打扰徐正清,她把徐正清的窗口点开退出,无数次。
最后,只在群里说了句:“祝大家新年快乐。”
偷偷,祝你新年快乐。
初三,吕诚复工。
白天走得早,晚上回得迟。
简幸一个人在家,不觉得空,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争分夺秒珍惜独处的每一刻。
她开始享受。
下午陈烟白给她打电话,简幸问她老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陈烟白说:“好像是……额,感觉有点离谱,就是我妈,我妈有个好朋友,二婚嫁了南方一个富豪,现在要资助我上大学。”
简幸问:“那你要接受吗?”
陈烟白问:“我为什么不接受?”
简幸笑了,“我觉得你也应该接受。”
陈烟白说:“是啊,狗屁的自尊心啊,未来才是王道,我已经跟她谈好了,明年你高三,加把劲冲刺,我也去报个班,咱们一起冲!”
简幸说:“好。”
晚饭简幸自己随便热的饭,江别深饭点发来短信,没谈补习班的事情,只问她明天有没有空出去吃饭。
简幸不想跟他绕弯子,直接问能不能把易和唐也带出来。
江别深这才问:你呢?阿姨有为难你吗?
为不为难的,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
简幸也不想撒谎给简茹披什么好人皮,就略过了这个问题。
她说:替我跟易校长道歉,太抱歉了。
江别深:没事,他又没放在心上。
简幸:嗯。
江别深:那明天还出来吗?
简幸:可以啊,想吃什么?我请你们。
江别深:嚯,好大的口气,压岁钱拿了多少啊?ŴŴŴ.BiQuGe.Biz
简幸:够你吃的。
江别深:那就石条街走起来?
和县有个特色面,石条街有一家做得很出名。
早上吕诚走之前,简幸跟他说了自己要出去一趟的事情,吕诚二话没说给了简幸一百块钱。
简幸说:“我有钱。”
“拿着,”吕诚说,“压岁钱。”
简幸没再说什么,只是看到吕诚出门时,神色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门关上,简幸没挪开目光。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才起身拿自己的药。
没剩多少了,眼下这个情况,并不适合再去开新的。
简幸盯着掌心的药看了好一会儿,把其中一粒掰成了三份。
她只吃了其中一小份。
是简幸先到的石条街,过年没什么人,她直奔目的地,进门才发现江别深已经到了。
只有他自己。
简幸坐过去问:“易校长呢?”
“校什么长,充其量就是一个学长,”江别深伸手示意老板过来,简单粗暴点了两碗面,每碗各加一个鸡蛋,又点了一小份羊蝎子,期间询问简幸,“能吃辣吗?”
简幸说:“中辣就行。”
老板走后,江别深才继续说:“他有事,忙着走亲戚。”
简幸“哦”了一声。
江别深看了眼简幸,半调侃地说:“来,抬头我看看。”
简幸有点懵地抬头。
江别深只看一眼就说:“状态不行啊。”
简幸收回目光,“嗯”了一声没反驳。
江别深问:“睡着了吗?”
简幸说:“没。”
似乎是在江别深意料之中,他“嗯”一声说:“那一会儿跟我去看看。”
简幸拒绝了。
“不用,”她说,“看不出什么的。”
江别深:“我姑奶要是听到这话,血压能升到20你信不信。”
简幸埋头吃饭。
饭后简幸结的帐,江别深倒是一句没客气。
俩人出了店,江别深就往嘴里叼起了烟,也是这时,简幸才看到他手里还拎了一个手提袋。
俩人走出石条街,一路走到了文明路,拐进公园的时候,简幸犹豫了一下。
她只停顿了一秒,江别深就察觉了,问:“怎么了?”
简幸这次没隐瞒,说:“我妈可能在前面。”
江别深“哦”一声,他一句不多问,只说:“那从这边走?”
简幸说:“你去哪?”
江别深说:“送你回家啊。”
简幸说:“不用。”
大白天的,送不送确实没差。
江别深又问:“医院真不去了?”
“嗯,下次再说吧。”
“那行,”江别深一伸手,把手提袋递过来,“新年礼物。”
简幸接过,“谢谢。”
“你还真不客气。”
简幸反问:“你需要我客气吗?”
江别深笑,“那你至少还礼吧?”
“刚才不是请你吃饭了吗?”
江别深一顿,神色认真唤了声:“简幸。”
简幸没吭声。
江别深说:“你去考律师吧,国家需要你。”
简幸露出了笑。
回到家,简幸把手提袋的东西拿出来。
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简幸看过的。
她相信江别深知道这本书她看过了,那为什么还要送她这本?
正疑惑着,简幸随手一翻,书里夹着的一个树叶形状的书签掉了下来。
一串英文。
简幸看得懂,译成中文是:我怎能把你比作夏天?你比她更可爱,更温婉。
简幸捏着书签,盯看黑色的字迹。
有点像徐正清的字迹。
又不太像。
所以江别深是在做什么?
模仿徐正清的字迹,然后送给她?
简幸失笑,垂眸间,眼底是浓浓的嘲意。
她很感谢江别深,甚至觉得他可爱。
她想嘲讽的,是她自己。
只是她自己。
晚上九点半,吕诚敲门回来。
简幸今晚有点犯困,但是闭上眼睛,脑子有一片清醒。
她听到了吕诚的敲门声,很想起身,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起身了,像做梦一样。
可一晃神,又能察觉自己在床上躺着。
直到门被推开,她在朦胧中听到吕诚喊她。
她喃喃地应了两声,最后在吕诚试图把她背起来的时候,一下子清醒了。
脑子里的那根弦也是一瞬间绷紧的。
简幸睁了睁眼睛,反应过来说:“我……我刚才睡着了。”
吕诚把她放下,脸色很严肃:“你是睡着了吗?你是昏了!”
简幸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吕诚开始拿鞋拿衣服,“走,去医院。”
简幸松开手,小声说:“不用去。”
吕诚说:“不去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可是高中生,任何事情都不能马虎。”
简幸怔怔的,几秒后说:“我知道我怎么回事。”
吕诚一愣。
简幸低着头,抠了抠指甲说:“我……有点抑郁,挺长时间了,确诊了,但是我觉得还好其实,没有特别难受。我今天晕……应该是我断药断的。”
沉默。
一分钟后,吕诚放下了鞋,放下了怀里的衣服。
他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去了门外。
没多久,简幸闻到了很浓的烟味。
她还听到了,年过半百、历经风霜、始终沉默的男人,发出了悲伤的哭声。
简幸没再断药,因为吕诚会负担她后面的药费。
初四晚上,和县忽然下了一场冰雹,半个多小时才停。
简幸记得吕诚早上走的时候没带伞,于是就在吕诚快下班的时候拿了把伞去吕诚工作的宾馆。
宾馆在细阳路,离住的地方不算近也不算远,走路十分钟,但是刚下过冰雹,融到雪里路很滑,简幸走了快半个小时才到地方。
宾馆是一家七天快捷,不大,前台只有一间门面,旁边一个电梯,楼上五层房间。
简幸没进去,就在门口等。
没一会儿有点冷,她又打开伞,往旁边一缩。
吕诚没多久就出来了,和同事一起。
同事是个女人,说话时口吻带着微妙的亲近和管束,“我知道你心疼闺女,那也不能不睡觉,你多大人了,身子熬不住的。”
吕诚话少,半天才“嗯”一声算作回应。
女人又说:“你要真的怕呼噜声打扰她,就给她买个耳塞,我儿子给我买的也有一副,我觉得挺管用的。”
吕诚犹豫问:“这个……上哪买啊?”
女人一摆手,“算了算了,你别买了,明天我给你带一副。”
吕诚笑着说:“谢谢。”
俩人一抬头,看到外面风雪都停了。
女人看了眼地面,说:“我送你回去。”
吕诚坚决拒绝,“不用。”
女人不同意,甚至有点生气,“你这会儿计较这个做什么?也不看看外面的情况。”笔趣阁
简幸就是这个时候站起来的。
她一站起来,吕诚立刻看到她了,有点震惊,“简幸?”
简幸“嗯”了一声,弯了弯唇角说:“爸,我来接你。”
吕诚沉默了一瞬,随后“哎”了好几声。
看得出他很高兴。
之后他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笑容明显僵了僵。
他看了看女人,又看了看简幸,张不开嘴介绍。
还是简幸先开口的,“阿姨好。”
女人比吕诚坦诚多了,她看上去很干净,也很利落,瘦瘦的,笑起来法令纹也深,但是不显凶。
“哎,你就是幸幸吧?真乖,长得真好,”女人说,“那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瞎操心了,你们父女俩快走吧,别在这冻着了。”
简幸“嗯”了一声,跟吕诚转身走的时候,又回头说一句:“阿姨再见。”
女人很高兴,说了两遍:“哎,再见,再见。”
回去的路上,简幸和吕诚之间比天地还沉默。
他们一路无话到家,进屋以后,简幸开始忙着给吕诚倒热水洗脸,又帮他把毛巾全部浸热。
吕诚明显不适应这种被照顾,手足无措地说:“我来就好,你睡觉。”
简幸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睡不着。”
吕诚更加局促起来,“那这么不睡也不是办法啊。”
简幸说:“现在就只能这样,所以我们俩必须有一个要睡好,不能两个都倒了。”
吕诚不说话了。
简幸继续热毛巾,边热边说:“你不用顾及我睡不睡得好,我现在在放假,晚上睡不好白天可以补觉,开学以后也不用顾及,我年轻,人家高三生多的是一夜不睡觉的。”
吕诚还是不说话。
等简幸把什么东西都弄好了以后,自己爬上床上了。
吕诚坐在床沿边洗脚,热水漫过双脚,很快暖意往上,缠上了心窝。
他低头看着冒着烟的水,好一会儿才说一句:“简幸,你不要多想。”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头,简幸也背对着他玩手机。
简幸说:“我没多想,你怎么样都行。”
她又说:“如果她真的对你好,也可以,你一个男人,又照顾不好自己。”
吕诚忽然笑了,“你个小孩,懂什么。”
简幸翻了身,“我怎么不懂,我都那么大了。”
在简幸看不到的地方,吕诚眼里的笑僵了一分,随后表情都沉了下去。
吕诚洗完脚,把水倒了,钻进被窝以后,他关了灯。
屋里漆黑,只有呼吸声和被子翻动的簌簌声。
不知道为什么,简幸总觉得吕诚有话要说。
没几分钟,吕诚就开了口,“简幸。”
简幸很快“嗯”了一声。
吕诚又沉默下来。
简幸似乎能察觉到他的考量和犹豫,没有催他。
又过了几分钟,吕诚才说:“那么辛苦了,要好好学习才是。”
简幸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吕诚继续说:“感情这个东西,我记得我刚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你姥姥说过一句话,那个时候她还是能吃糖的,大夏天,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跟我说,感情这东西太俗气了,日子才是最实在的,世俗会绑架感情,但不会插手半分日子。”
这些话,吕诚不知道思考了多久,琢磨了多久。
简幸没接话,只是问:“爸,你到底想说什么?”
吕诚再次沉默。
就在简幸以后吕诚睡着的时候,吕诚忽然说一句:“没事,睡觉吧。”
吕诚大概是把简幸的话听了进去,睡了没多久简幸就听到了浅浅的呼噜声。
简幸没觉得吵,只觉得安心。
她翻了个身,想到这其实是吕诚第二次跟她谈感情这个事情。
也是第二次告诉她,感情是个很俗气的东西。
他到底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简幸想了很久,还是没想出来。
中途简幸看了眼手机,q消息弹出不少,点进去才看到是群消息。
还没到零点,群里已经有人纷纷@徐正清祝他生日快乐。
今年徐正清没有办生日会,好像是要和家里人一起过。
十七岁了。
快要到他们的终点站了。
简幸依旧没有去单独打扰徐正清,而是在零点那一刻,和大家一样发到了群里。
简简单单四个字,迅速被卷入无数消息里。
大概只有她自己看到了。
可是没关系,她从来都没有想要得到他什么回馈。
她只是在履行她愿意的事情。
可能有些事情,会不会懂就在一瞬间。
简幸一直觉的吕诚的话很朦胧,很模糊,虽然他每次都会讲很具体的人,很具体的话,可她依然只觉得这些话是飘着的。
她没有看到本质。
可这一刻,她忽然有点明白了。
又一年过去了。
简幸删了去年的签名,换成了新的:
我愿为你跑进汹涌的世俗。
和县今年的雪尤其得多,开学那天,雪下得更凶。
简幸在家吃了饭才出门,一推门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
家里唯一一把伞被吕诚留在了门口,简幸看了眼,拿了伞出门。
路上雪势渐大,几乎寸步难行。
风也大,好像要把人吹倒。
每前进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半身力气。
从吕诚的家去学校,简幸就不需要从人民路走了,她先从健康路走,最后拐到了先锋路,然后从公园直达学校。
途径公园的时候,简幸在一片茫茫飞雪中,见到了那个女生。
她穿着羽绒服,羽绒领的毛领是粉色的,落了雪,毛一缕一缕的,但也干净。
中筒靴后面有两个兔子,兔耳朵毛绒绒的。
她手里没打伞,拿着一个保温杯,是兔子形状的,很可爱。
她旁边,与她并肩而行的,是一个男生。
男生穿着黑色的羽绒服,脚上也穿了一双短靴,灰色的。
他手里撑着一把伞,大半个伞檐都在女生头顶。
他的右肩落了一层雪,可他毫不在意。
偶尔扭头跟女生说话,垂眸时,眼睫低敛。
挡不住眼里的柔意。
他对所有人都好。
可这一刻,他是不一样的。
雪就是在这一瞬间更大的,成团的雪从头顶砸下来,落到伞面上,声音却砸在简幸的心上。
脚下的雪越来越深,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更艰难。
过年的时候,吕诚花钱给简幸买了一件新羽绒服,很长,到大腿。
也很厚,平时在家,穿一件羽绒服,里面几乎只用穿一件保暖内衣就可以。
今天她在里面还穿了一件高领毛衣,却好像没有挡住风雪。
冷意频频往她骨髓里钻。
冻得她视线渐渐模糊。
慢慢的,简幸把伞檐垂下,遮挡了左前方的视线。
她自欺欺人地只看右边的少年。
简幸穿得球鞋,鞋浅,一脚没踩好,就要灌一脚雪。
雪渐渐融化成水,浸透了简幸的脚。
寒从脚起。
可她仍然倔强地跟上每一步。
一脚踩进雪坑,留下很深的脚印。
一个一个,渐渐还是落了些距离。
一个拐弯,简幸没跟上。
风卷起雪,简幸没拿伞挡。
她眯眼,想看看他们走到哪里了,却半天没找到身影。
快到学校了,每个人都在低头缩肩往风雪冲。
只有简幸,抬着头,仿佛要被风雪掩埋。
这个冬天,好像不太好过。
2011这一年,似乎也不会好过。
高二下学期压力是陡增的,班里下课都没什么人在走廊闲逛了。
秦嘉铭也进入高三下学期,平时爱七七门口已经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百日誓师大会那天,操场的宣言在教室里都能听到。
林佳趴在走廊护栏上,叹气说:“明年就到我们了。”
简幸“嗯”了一声。
林佳扭头,“简幸,你有去宏志部的想法吗?”
简幸问她:“什么意思?”
林佳说:“是我听说的,具体真假我不知道,就是好像从我们这一届开始,高三可以跳宏志部,我感觉你努把力是可以去的。”
简幸愣了下,“我们班是不是有人可以去啊?”
林佳说:“当然啊,徐正清不肯定能去吗,我甚至怀疑这措施是专门为他做的。”
简幸“哦”了一声,没回答林佳上一个问题。
三月开春,还寒,站在高空吸一口气依然是满鼻子冷空气。
呛得人眼睛都要湿了。
如果他真的能去,那她会觉得是一种解脱。
简幸趴在护栏上往下看,六层距离,近二十米,她在人来人往的广场捕捉到了正往教学楼楼梯口走的徐正清。
他身旁是陈博予,蓝月看到以后双手捧喇叭状喊:“陈壁虎!”
陈博予抬头,蓝月冲他吐舌头做鬼脸。
徐正清也一同抬头,遥遥距离,简幸并未与他四目相对。
是她单方面,看到了他的脸,看到了他唇边的笑。
是她单方面,记住了这些画面。
是她单方面,在做最后的挽留。
四月份,和县陷入一场又一场雨里。
简幸每天走的路都是湿漉漉的,人也湿漉漉的。
期中考试前,她最后一天的药吃完,吕诚陪她去开新的药。
复诊结束,胡医生拿着检验结果,眉头拧得很深。
她沉默了很久,才拿下眼镜,很随和地问简幸:“怎么了呢?”
药控那么久,病情不见好转,反而直接转成了重度。
简幸垂着眸,一副不想多做交流的样子。
胡医生笑了笑,并不为难简幸。
她吩咐实习医生开药,然后让吕诚去拿药。
等人都走了,诊室安静下来,胡医生才说:“阿深很少对一个姑娘那么上心,如果不是我知道他刚失恋,我甚至要怀疑这个臭小子是不是欺负未成年了。”
简幸扯唇笑了笑,她还挺意外胡医生会跟她提江别深的。
“我是你的医生,我就要为你负责,你有什么事,如果跟别人开不了口,其实可以跟我说说。”胡医生说。
有些事情憋得太久了,对谁都已经开不了口。
简幸低着眼睛,干净的脸上隐约可见一层灰蒙蒙的阴郁。
她不像一朵待开的花。
她仿佛要在花骨朵时期枯萎。
“我记得,你高二了吧,”胡医生又说,“快高三了呀,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大学啊?”
这个问题简幸倒是回答了。
胡医生听了笑着点头,“那很好啊,有想去的地方,有喜欢的专业,就很好。”
简幸“嗯”了一声。
胡医生忽然笑着问:“那有喜欢的人吗?”
简幸原本抠弄指甲的动作一顿。
胡医生了然,“有的呀,那小男生肯定很优秀吧?”
这些话,简幸从来没跟任何人聊过。
即便是江别深,他们也没聊过。
她只是不小心被江别深看破,然后又被他小心翼翼保护了下来。
她从未,亲口说过什么。
她早就想好,把这个秘密留给时光。
留给和中的时间,留给夏天的风,冬天的雪。
可是情绪这种东西,一旦被撬开了口,人的理智就被汹涌的水淹没。
她手有点发抖,沉默了很久,才从喉咙里僵硬地挤出一个字:“嗯。”
“那喜欢他,肯定很幸福吧,”胡医生说,“哎呀,少年时期,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干干净净,纯纯粹粹,什么都不求,看一眼心都砰砰跳对不对?”
是的。
不管是看他一眼,还是被他看一眼,心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它七上八下,难以自控。
可是,她并不干净,也不纯粹。
所有想要倾诉的欲望瞬间消失,简幸松开了绞在一起的手,站起身,跟胡医生说谢谢,再见。
她说,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转了。
如果他能回到原本的轨道,也算拯救了她。
胡医生盯着简幸离开的背影看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
最是苦心人最多情。
四月中旬,期中考试开考,一周后,成绩公布。
第一名,徐正清,693分。
简幸考了625,年级掉出前五十,班级掉出前二十。
单科物理没及格。
晚自习,周奇找简幸谈话。
他问她:“最近怎么了?寒假过得不开心吗?”
简幸说:“没有。”
周奇问:“那怎么了呢?”
所有人都在问她怎么了。
没有一个人问她是怎么过的。
怎么了?
她也想知道怎么了?
她想知道怎么才能改变这一切,怎么才能彻底找到自己,怎么才能真的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人生。
怎么才能,不再每一分每一秒都自责愧疚。
怎么才能,大大方方地看他一眼。
哪怕只是一眼。
回教室后,同桌小心翼翼看她,简幸朝他笑笑,同桌立刻说:“没事,一次而已,期末加油。”
戴余年闻声立刻回头,“对啊对啊,一次考试而已,我去年期末也没考好啊。”
“反正还有高三,高三一整年都在复习呢。”
简幸笑着“嗯”了一声。
晚自习放学,林佳不放心地来看她,一脸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哪说起的表情。
简幸被她逗笑,“我没事,真的。”
林佳挽着她的手臂嘤嘤嘤撒娇。
简幸揉她的头,“怎么好像是你受委屈了一样。”
林佳哼哼唧唧。
这时陈博予路过,看到她俩,挑了挑眉,故意说:“哇哦,是爱情吗?”
林佳踹他,“老子是你爹。”
陈博予鄙夷,“粗俗。”
林佳扭头看向蓝月,“你能不能收拾收拾他?”
蓝月立刻敬礼表态,“yessir!”
徐正清本来就站在原地,他身子靠在陈博予桌子上,闻声挺明显地笑了一声。
陈博予闻:“笑什么?”
徐正清说:“笑你皇天不负有心人。”
陈博予“嘿嘿”了两声,跟徐正清勾肩搭背说:“主要感谢您。”
徐正清正要拿开陈博予的手,一偏头,和简幸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对视得很突然,简幸本意不是看他,是看后面的时间。
但是有些意外,就是这样,值得人铭记很久。
简幸主动朝他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她低头收拾东西,看到新发下来的物理试卷,没有塞进书包,而是随手装进了抽屉里。
五一三天假,陈烟白在二号那天约她出去。
简幸到了才看到还有秦嘉铭。
秦嘉铭一见到她就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瘦那么多?咱们俩谁高考?”
陈烟白脸色更差,她问简幸:“你很难受吗?要不要请假一段时间?”
简幸说没事。
秦嘉铭不知道简幸病情的事情,看到陈烟白那么问以为她家里又出了什么事,建议说:“请个两三天休息一下没事的。”
简幸还是说没事。
三个人去复兴路楼上一家老字号吃了大盘鸡,很巧的是,易和唐居然在隔壁包厢。
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个和他看上去大小差不多的人。
简幸看到易和唐,没觉得尴尬,只是那种被人勒紧的窒息感重蹈覆辙。
她趁着秦嘉铭和他们打招呼的时候,默默走到了易和唐旁边。
易和唐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笑笑说:“没事,别放心上。”
简幸抿了抿唇,还是说了句:“对不起。”
易和唐笑着说:“真的没事,我都忘记了,而且我年长你几岁,能理解阿姨的心情。”
是吗。
她不理解。
至于年长几岁以后会不会明白,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在无数次深夜辗转反侧,她想,她始终不能理解。
因为她不能接受,她喜欢的少年,那个处处完美,每一天都很精彩的少年,唯一的遗憾,居然与她有关。
她甚至可以接受自己遗憾到终,也不想这样。
吃过饭,秦嘉铭和陈烟白送简幸回家。
因为下雨,秦嘉铭叫了一辆出租车,秦嘉铭以为简幸还在以前的家住,直接把地址报到了旧址。
等下了车,简幸才反应过来。
陈烟白也反应过来,回头就踹秦嘉铭。
秦嘉铭“嗷”一嗓子,很夸张地说:“干嘛!谋杀亲夫啊。”
陈烟白伸手就捏秦嘉铭的耳朵。
俩人闹得不可开交。
简幸被他们逗笑。
她正笑着,忽然视野里走进来一个人。
笑容褪去。
她反应很快,伸手就拉陈烟白,转身想走,简茹大喊一声:“陈烟白!”
陈烟白一愣,回头看到简茹,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简茹见状,冷笑:“你翻谁白眼呢!我就说简幸怎么一天天不学好!果然又是你!”
陈烟白一句话都不想说,拉着简幸就走。
简茹立马拉简幸,“去哪!期中考试考成那个样!你还好意思走?你以为你跟着你那个臭爹能过好?现在考不好还有回头路!等你高考考不好,我看你上哪里哭!”
秦嘉铭直接惊了,“阿姨,你……”
“你给我闭嘴!”简茹喊,“我教训女儿关你屁事!你跟陈烟白早恋别拉着我女儿!”
陈烟白气得要死,“你有病吧?”
简茹喊:“你说谁有病呢?”
简幸突然发现自己不想看见简茹一眼,她低声跟陈烟白说:“我们走。”
简茹指着她,“我看你敢走!”
陈烟白乐了,“敢啊,怎么,当年敢把我赶走,现在又不让我走,你到底想干什么?”
越说信息越多,秦嘉铭身在故事外,什么都不知道,一脸懵地扭头看简幸。
她这一看才发现,简幸表情不太对劲。
现场那么乱,她却冷漠得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秦嘉铭心惊胆战拉了拉简幸,“简幸。”
简幸“嗯”一声说:“没事。”
简茹瞪眼:“没事?你还想怎么有事?!”
陈烟白“嘁”一声,明显不想废话。
她拉着简幸转身就走。
简茹伸手拽她头发,陈烟白被拽疼了,拧着身子拽简茹的胳膊。
现场莫名其妙乱成一团,街坊邻居听到声音全都出来看热闹。
陈烟白以前上学的时候也住这一片,上学的时候她基本不在家,有事外出没事在床上一躺躺一天,后来悄无声息搬走了,街坊邻居对陈烟白印象都不怎么深刻。
但是有小孩认出了陈烟白,小孩躲在大人身后喊一声:“白美人!是白美人!”
陈烟白在这种紧迫情况下还能乐出声,她“哟”一声,朝小孩吹口哨,“小孩儿还记得我呢。”
小孩不分善恶,只觉得陈烟白漂亮,笑一下咧一嘴大白牙。
简茹被陈烟白这吊儿郎当的态度气得七窍生烟,又脑补一下简幸平时也这样的行为举止,差点没背过去。
她指着简幸,大喊:“你给我过来!”
简幸不为所动。
简茹大喊:“你就非这样是不是?你以为我是为了谁好?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你能不能不要那么自私!”
简幸终于有了反应。
她甚至笑了笑,很快又面无表情,淡淡反问简茹:“你不是为了你自己吗?”
简茹愣住。
简幸说:“你到底是想让我好好考,还是觉得当初自己没考上,让我替你考。”
“你有关注过我一分吗?”
“我们两个,到底谁自私?”
简幸声音并不高,也没有表现出质问的态度。
她平淡地在陈述事实。
就是这样,简茹便忍不了。
她咬紧腮,与简幸对视几秒,扬手一巴掌甩在了简幸脸上。
“我自私!我自私当初就不该生你!”
这一巴掌打得不轻,简幸感觉自己眼前黑了至少有个十几秒。
等视力渐渐恢复的时候她又觉得耳朵有点热,轻轻晃了下脑袋,明显能感觉到耳道里有液体。
没一会儿,耳道就有些发痒。
是血流出来了。
她抬手摸了一把,满手黏湿。
陈烟白见状,脸上吊儿郎当的笑顿时全收。
陈烟白五官其实并不立体,她皮肤白,素颜的时候五官也更偏东方柔和面孔。
可偏偏,她爱化一些浓重的妆。
深色眼影常常把眼窝压得很深,眉骨凸起,密长的假睫毛放大她的冷漠,唇角压平的时候会让人想到鬼片里的魑魅魍魉。
她冷眼盯着简茹,简茹一个年过近半百的人硬生生被一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盯得浑身发毛,她不愿处于弱势,硬着脖子瞪回去,破口大骂道:“看什么看!自己不学好还带着我闺女胡来!我闺女可是要考大学的人!你呢!搁哪打工呢现在?上学不好好上就算了,为人处世的道理也不懂是吧?怎么着,没学校让你上学也没亲爹亲妈教你做人?真没爹妈,我不介意替他们……”
“妈!”简幸嗓音沙哑。
她声音不大,但是现场的很多人都听到了。
简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是简幸说话,更理直气壮地喊:“妈什么妈!你还认我这个妈呢?我以为你跟这小贱人学得谁都不认了呢!”
下雨天,和县又居北方,每一场风里都藏着刀子。
简幸突然觉得有点冷,她嘴唇都冻得发紫,一张口声音更哑,她跟简茹说:“别说了。”
简茹冷笑:“这会儿知道丢人了?”
“不是,”简幸扯唇笑了下,她抬眼看向简茹,轻声说,“是你太丢人了。”
简茹一愣,“什么?”
简幸没再重复。
陈烟白说:“说你丢人呢!你以为大家看的是谁的热闹?你一半只脚踏坟里的老婆子在这叽叽喳喳,没几天往土里一埋啥事没有,你考虑过简幸没?她以后在这片怎么过?学怎么上?你嘴里满口大义全为了你闺女,你到底为了谁你自己不清楚?什么为了女儿这这那那,还不是为了你自己的面子!早恋?我都十九了还算早恋?是,你没早恋,你压根没男人要!你全家都没男人要!”
“啊啊啊贱人!”陈烟白这话彻底戳了简茹的逆鳞,简茹直接跳脚,撒泼一样张牙舞爪要打陈烟白,“贱人!我今天就要打死你!”
陈烟白丝毫不理会,甚至一把拨开简茹,还推了她一把。
简茹气上心头,一个没站稳直接坐到了地上。
简茹平时嚣张跋扈惯了,以为全世界的小孩都跟简幸一样不会还手。
可她没想过,陈烟白不是她女儿,一个孝字根本压不住这个一直走在反叛路上的小孩。
她愣住了。
现场其他人也愣住了。
几秒后,简茹扯开嗓子大吼大骂,真的像个泼妇一样在地上打滚蹬鞋。
简幸冷眼看着,忽然觉得好没意思。
她到底在跟简茹争什么呢。
争谁能真正坦坦荡荡地做自己吗?
她才十六岁,哪有什么自己。
她身上的吃穿分毫,甚至呼出的气息,身体里流动的血,哪一处不是简茹的?
哪一处,不是简茹偷来的。
没意思。
简幸这会儿觉得头都开始疼了,应该是好不容易退掉的烧又回来了。
她轻轻扯了下陈烟白的手,陈烟白反手握住她的手,被简幸手上的冰凉僵硬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简幸?”
简幸苦笑,“可能有事。”
陈烟白慌了,攥紧简幸的手,“你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
大抵是陈烟白施了力,简幸这一瞬间忽然就站不住了。
她双腿发软,头也昏昏沉沉的。
实在没忍住,她借力倒在陈烟白身上,脸顺势埋进陈烟白的脖子。
她一偏头,耳道里的血全流到了陈烟白肩头。
陈烟白吓得大喊:“简幸!”
简幸声音很虚,但还是笑了一声:“没事,我可能就是发烧……”
话没说完,简幸直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