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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山水》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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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喘吁吁跑到书店,书店的玻璃门关了,卷帘门拉了一半,简幸愣了愣,有些慌乱地跑过去。

她扒着门缝往里看,额头急出了汗。

“你好,有人吗?”她喊了一声。

下一秒,疑似身后方位传来一声懒散的:“有。”

简幸一顿,猛地转身,循声看到一侧花坛隐蔽处居然坐了一个人。

他嘴里叼着烟,简幸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捕捉到一点星火。

但凭借着那特殊的发型,简幸认出了他。

是那个不太正经的柜台人员。

江别深也不出意外地认出了简幸,他脸上没有任何疑惑,仿佛简幸的出现使他意料之中的。

他盯着简幸,含糊不清地问:“来借书啊?”

大概是目的不太纯粹,哪怕简幸没看清这人的眼神,却也心虚地躲了躲,几秒后喉咙干涩地“嗯”一声。

“柜台上呢,自己拿去吧,记得登记。”

简幸顿时笑了,她忙不迭重重点头,“好!谢谢。”

说完飞快地推开门进书店,没一会儿就抱着书出来了。

走之前,简幸犹豫了下,还是跟这人打了招呼,“我走了,谢谢你。”

江别深这时站到了门口,只不过依旧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他朝简幸抬了抬下巴算打了招呼。

等简幸身影越来越远,江别深才盯着简幸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小屁孩儿。”

书很厚,黑色封皮,摸着很有质感。

简幸抱着它,好像能感受到徐正清手上的温度。

她心里想着,不由自主红了脸。

这时高三的宏志部打了放学铃,简幸抬头,看到学校门口的led滚动时间:十点四十。

距离简茹回家没多久了,简幸只能加快回家的步伐,却不想刚出学校的大门,就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简茹和吕诚。

简幸一怔,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在这边,她以为他们平时只在二中那边。

大概因为她是此时第一个走出学校的人,所以门口的商贩不约而同都看了过来,简茹也是,简茹看到她明显愣了一瞬,吕诚脸上则是明显的躲闪和尴尬,这硬生生止住了简幸想上前的脚步。

不近不远的距离,简幸和简茹对视。她们没有进行任何对话,简茹也没有给她任何眼色,可简幸却在一瞬间明白了简茹的意图。

她顿了顿,动作有些僵硬地收回了目光,然后目不斜视地走过了简茹的摊车。

走了大概十分钟,简幸到了和县白天最热闹的公园。

此时夜色已降,弯月悬在头顶,旁边河水波澜不惊,拱桥偶尔有野猫穿过,只留下晃身的痕迹。

公园的对面是和县另一所重点高中一中,一中应该放学得更早一些,这会儿只剩下寥寥几道人影。

简幸看着长长的人民路,忽然有些堵心。

她站在一盏路灯下,两肩铺了浅浅一层暖黄的光,光影细碎,照不进她的眼睛。

回到家,简幸先冲了个澡,刚开学没什么作业,她简单预习了各科明天的内容,快结束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声音。

车子推到院子里,轻重适宜的脚步声,冲澡间响起水声,隔壁屋房门开了又关。

意料之中,简茹依然没有主动跟她说话。

台灯前,简幸盯着英语单词看了没多久,抬手合上了书。

她看了眼桌子一角放着的《一九八四》,忽然觉得这本书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胸口。

她本来想着今晚能翻两页,此时却只想把它藏起来。

前后没几秒,简幸把书拿起来放进了抽屉里。

台灯关闭的同时,洗澡间的水声戛然而止,简幸转身上床,等下一次水声响起的时候,意识渐渐模糊。

眼前莫名其妙又亮起了光,不是白炽灯,是血红的夕阳。

鼻尖泛起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周围的温度一会儿低得像冰窖,一会儿高得像烧炉,简幸痛苦地拧眉,她挣扎着睁眼,只看到长长的走廊,走廊一片白色,尽头却染了一片红。

红白交染处,简幸看到简茹对着一对年轻夫妇捂着嘴哭,她眼泪多得仿佛能流出一条河,等年轻夫妇转身离开时,简幸看到简茹面无表情擦干了眼泪,几秒后,她嘴角挂起了似不屑似讥讽的笑,她扭头,猝不及防撞上简幸的目光——

“简幸!”

眼前挥过手影,简幸怔了怔,眨眼回神,她扭头,对上许璐疑惑的目光,“怎、怎么了?”

许璐盯她问:“你怎么了?怎么心不在焉的?”

“可能没睡好吧,”简幸从抽屉里拿出报考指南递给许璐。

“哇,你买到啦?”许璐书包都没拆就开始翻书。

“没,借的,”简幸也凑过去,“新华书店借的。”

“那儿还有这种书呢,”许璐说着翻开,看到第一页龙飞凤舞写着三个字,写得很草,她认得有些费劲,“江……江什么探?”

“江别深吧。”简幸说。

“哦哦哦,是是是,江别深,”许璐不怎么感兴趣,接着往后翻。

一整个早自习,因为这本书,附近几排都没怎么好好看书。

早自习结束,许璐顺利交了目标便利贴,心也松了口气,她问简幸去不去厕所,简幸说:“我不去,我去后面扔个垃圾。”

路过陈西的时候,陈西一脸狰狞,着急忙慌把手里的便利贴往她怀里塞,“靠,我去趟厕所,你帮我送办公室去。”

说完也不等简幸说什么,抓起桌子上的纸就跑了。

简幸没办法,只能转身从后门出去。

徐长林办公室就在班级同层,靠近男厕。

简幸过去的时候发现没关门,里面是这层楼的四个班主任,正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聊天。

徐长林先看到简幸,他手里抱着茶杯,微微伸脖子问:“怎么了?”

简幸走过去,“我们班的目标志愿。”

“陈西呢?这么会使人。”

简幸说:“他去厕所了。”

“懒人屎尿多。”当着女孩子的面,徐长林言辞上半点没忌讳。

简幸也只能笑笑,装作没听见。

徐长林这才朝一个方向抬抬下巴说:“行,放那吧。”

说完又补一句:“哦,对了,那个家庭背景调查表,让陈西明天收上来。”

明天就要交了啊。

简幸以为还能再拖几天呢。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跟徐长林说好,说完转身就要走,忽然瞥见徐长林桌子里侧放着一个纸飞机,她一顿,一时间没控制住,直接停在了原地。

身子以一种扭曲的角度拧着,眼睛盯着纸飞机,有些执拗。

徐长林不算了解简幸,但是印象里她是一个挺收着的小孩儿,他愣了愣,顺着简幸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桌子里侧,看到了那个纸飞机。

他不太相信女孩子或者说一个高中生会喜欢这个东西,又再次看向简幸,然后再看向纸飞机。

反复两次,他才试探地拿起纸飞机,问简幸:“喜欢这个?”

简幸猛地反应过来,一抬眼对上徐长林的目光,徐长林眼里有疑惑也有窥探和打量,简幸躲闪不及,一阵头皮发麻。

“喜欢吗?”徐长林又问一声。

简幸欲张嘴回答,又哽住了。

她喜欢。

可她哪里只是喜欢这个纸飞机呢。

简幸想着,低下了头。

自始至终,她都没回答。

徐长林自然想不到她那些复杂情绪,他只当小姑娘不好意思开口,便笑笑说:“这我昨晚在园区捡的,不知道哪个小畜生扔的,本来想拿回去给我儿子玩,走两步才想起来我儿子今年都大学毕业了,估计也不乐意玩这东西,指不定还反过来嘲讽我一顿,喏,不给他了,送你了。”

简幸抿了抿唇,伸手接过。

她看着手里的纸飞机,有些怅然,又有一种莫名的失而复得感,尽管这纸飞机根本不是她的。

她甚至有一丝窃喜和羞耻,因为这种错过又拥有的戏剧情节让她想到无数偶像剧里男女主的经历。

长那么大,她从来都不敢觉得她是人生的女主角,可在这一刻,她的男主角是徐正清。

他们有特殊的缘分。

这份特殊,大概足以让她记住这一整个青春。

离开办公室,简幸深深吐了口气。

她没着急回班级,而是走去了护栏旁边站着。

身居高空总能触摸到更多的风,抬头天很近,低头地很广,好像一眼能俯瞰半个城市。

像人一样,位居高地,才能拥有更多自由。

而攀爬高地,是需要时间的。

简幸看着广场的人头,脑海里浮现的是距离高考的倒计时。

忽然,视野里飞过一道痕迹,是纸飞机。

简幸瞳孔一紧,猛地地回头。

居然是秦嘉铭。

简幸有些震惊,她看了看周围,差点以为是自己走错了楼。

“你怎么在这?”

“找徐正清说个事。”秦嘉铭问,“你在这干嘛?”

“随便看看。”简幸说。

“喘口气啊?”秦嘉铭笑说,“不至于吧,这不是才刚开学吗?”

简幸笑说:“就是随便看看。”

她又转身去看楼下那个飘落在地面上的纸飞机。ŴŴŴ.BIQUGE.biz

秦嘉铭嘚瑟:“是不是飞得很远?”

“一会儿捡也很远。”简幸泼他冷水。

“……”秦嘉铭无语,“别扫兴,这我宝贝,谁捡了谁有福气,我折飞机一流,徐正清都折不过我。”

有些人,单单只是名字,就足以让人心神不宁。

简幸眼波闪了闪,故作随意地问秦嘉铭:“你们就比这个啊?”

“是啊,”秦嘉铭也趴着,“还能比什么,比学习啊?我俩也不是一个年级啊。”

简幸“哦”了一声。

她不舍得结束这个话题,又假装话赶话地问:“那你们怎么认识的?”

秦嘉铭一向都是有什么说什么,这次却反问一句:“我和你怎么认识的?”

简幸看了他一眼,“要说吗?”

秦嘉铭先笑出声,“算了算了,丢人。”

他说话时侧过身,胳膊抵在护栏上,一眼瞄到简幸手里的东西,挑眉道:“什么东西?你也折这玩意儿?”

他说着伸手就去抢,“给我,试试能飞多远。”

简幸瞬间后退躲开,周身抵御反抗之意明显。

秦嘉铭愣了一下,“怎么了?”

简幸缓了下才反应过来,表情有点尴尬。

秦嘉铭看出她的尴尬,大度地给她找台阶下,“干嘛?怕比不过我?行行行,给你留着面子。”

简幸扯了扯唇角。

她不是在为排斥秦嘉铭尴尬,而是这行为背后藏着掖着的原因让她无地自容。

悬崖之边,差一点点。

她简直不敢想,如果秦嘉铭追问起来,她该怎么说。

因为是老师给的所以不能丢?

怎么可能。

因为……因为这可能是徐正清折的那个。

她想要。

她为什么想要。

因为她对他有异想天开的念想。

也许这件事情在秦嘉铭看来是非常正常的,毕竟谁都知道喜欢徐正清的人能从三中排到民中,现在应该可以从和中排到一中再排去二中。

好像全世界都可以喜欢他,好像全世界都想站到他身边。

唯独她不行。

因为她是一个小偷,一辈子只能瑟缩在阴影角落里苟且偷生。

她哪里配得上他。

她哪里舍得配上他。

上课铃敲响前,秦嘉铭和简幸挥手再见。

简幸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班,路过陈西的时候又说了下表格的事情,等回到自己的坐位,她刚坐下,许璐就问她:“你去哪了?”

一边问一边眼神往窗外溜。

应该是已经看到秦嘉铭了。

简幸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如实说:“帮陈西去办公室送了志愿贴,刚刚在门口碰到朋友了,聊了两句。”

许璐“啊”了一声,“班主任在办公室吗?”

简幸说:“在。”

许璐“哦”了一声,几秒后又问:“那你们有聊什么吗?”

简幸翻书的动作一顿,随后头都没抬地说:“我们能聊什么。”

“哦……”许璐又看了眼简幸,没再继续问。

中午放学,许璐问简幸:“简幸,你回家吗?”

简幸说:“回。”

许璐有些犹豫,“可是他们都不回欸,好像就在学校附近吃饭,吃了就进班自习了。”

确实有这种学生,但是他们大多都是自己租房子住,或者就住在学校,时间自由经济自由。

简幸哪里有这些。

“我得回去。”她说。

“那好吧,”许璐说,“那你路上慢点哦。”

“嗯。”

正午还是热,简幸到家t恤都湿了。

简茹和吕诚不在家,姥姥刚做好饭从厨房出来,看到她笑着说:“回来啦?快洗手吃饭。”

简幸往屋里走,“好,我一会儿出来。”

她进屋反手把门关上,坐到书桌前,双手搭在桌面上,无所事事地抠了几下指甲。

抠弄间指尖明显在抖,她用力捏了两下指骨,两声脆响之后她才张开五指抻了抻。

屋里很静,她好像听到了胸口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又重又快,砸得她有些呼吸不畅。

堂屋又传来姥姥的催促,简幸扬声应了一声:“哎,好,马上就出去。”

说完她从兜里掏出了纸飞机,机身相较于口袋其实有点长,但却被保护得没有任何折损,她拿着纸飞机看了看,随后沿着折痕打开。

她记得徐正清拿纸张的动作,是从一沓志愿帖的最上面拿的,他应该不会随便拿别人的志愿贴折,所以应该是他自己的。

初中三年几乎没出过年级前三的人,高考志愿会高到什么程度。

她能够上吗?

这么想着,简幸拆解的动作忽然停住。

她捏着一角,薄薄一层,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却有些不敢喘气。

“简幸欸。”姥姥又在催。

简幸指腹轻轻摩擦了一下纸角,一口作气完全打开了纸飞机。

身后忽然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奶奶走进来,“在干什么啊?写作业吗?”

她说着走到简幸身后,看到简幸手里一张白纸,“什么东西啊?白纸吗?怎么还折得都是印子啊。”

提吊了一整个上午的心咻地砸回了原处。

明明是回到了原处,简幸却被一股滔滔失落感和挫败感包裹覆盖。

眼前视线恍惚了一瞬,脑袋也懵了几秒。

短暂的失神里,简幸想到自己从拿到纸飞机到此时此刻的情绪波折。

像个笑话。

原来不是每一场相遇都能担得起缘分的重量,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失而复得的幸运。

更何况,她一直都不是幸运的人。

就连她名字里的幸,也是捡来的。

姥姥还在说:“怎么啦?被同学欺负啦?同学折你纸啦?”

什么乱七八糟的。

简幸失笑,摇头说:“不是,随便捡的。”

“哎呀,一张纸有什么可捡的。”姥姥说,“快出来吃饭。”

简幸说:“好,我去洗脸。”

“洗个手就行啦。”

“嗯。”简幸没看姥姥,放下纸,站起身,径直出门。

门开着,风卷进来,吹落了桌上的纸。

纸张折叠的盲区上写有一行浅浅的行楷笔迹:flying。

吃饭的时候,姥姥也不吃,就盯着简幸看。

简幸给她夹菜,“先吃饭,一会儿再看。”

姥姥嘴上说着吃吃吃,其实半天不动筷子,眼睛还盯着简幸,好一会儿才看出点不对劲问:“眼睛怎么红红的,晒的啊?”

“嗯,”简幸说,“有点晒。”

她刚洗过脸,睫毛上还沾着水,眨眼间有湿漉漉的痕迹。

姥姥说:“打把伞吧,我看他们都打伞。”

“没事,”简幸说,“打伞麻烦。”笔趣阁

“哎哟,你这小姑娘也太糙了。”姥姥又问,“怎么样,开学以后累不累?”

“不累。”简幸跟姥姥聊天一般只挑轻松的聊。

姥姥笑:“你呀,跟你妈一个性子,再苦再累也不说。”

简幸笑笑没说话,起身去倒水,她给姥姥也倒了一杯,等姥姥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说没味儿的时候才想起来什么,又起身去屋里,再出来时,路过姥姥身边往她碗里丢了颗糖。

姥姥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不过姥姥这满嘴是没什么好牙了,这也是简幸只敢偷偷给她糖吃的原因。

姥姥嗜甜,年轻的时候没怎么注意,牙里落了病根,后来病症外露,姥爷已经走了,家里就两个女人,生活都是问题,哪里还有钱看牙。

久而久之,就不能治了。

简茹大概是心有愧疚,所以在这方面一向管得很严,平时家里连白糖都没有。

吕诚更是拿简茹的话当圣旨。

也就简幸,打工挣钱还惦记着给姥姥买糖吃。

其实简幸也怕简茹,主要是怕她的得理不饶人和大嗓门。

可是……一个老太婆,真吃又还能吃几年呢。

简幸听着姥姥心情愉悦的哼唱声,忍不住笑说:“那么高兴?”

“那是,还是我大外孙女疼我。”姥姥说。

简幸说:“那你多活几年,以后多疼疼你。”

“唉,”姥姥又喝了口糖水,长长叹了口气,“老啦,没几年活啦。”

其实姥姥也没多大,不到七十。

但是年轻遭了太多罪,现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毛病找上门。

零件都在叫屈,主机又能灵活几年呢。

“别瞎说,”简幸说,“妈听到又骂你。”

“嘁,我怕她?”姥姥说,“再说了,我一个老婆子,她骂就骂了,我倒是希望,她能少骂你两句。”

简幸没说话。

姥姥犹豫了下,说:“简幸,其实你妈真的很疼你,小时候在老家,走哪都恨不得带着你,有段时间你身体不好,你妈一个那么不迷信的人都开始找算命的,还特意给你改了个好名字。你爸也是,你刚出生那会儿,你爸在工地干活,一上午回来十几趟,人家都笑话他没出息,他还笑眯眯的不当回事。”

这事简幸已经听姥姥讲过很多次了,她“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知道就行,知道就行,”姥姥放心了,“以后她说什么啊,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怕你不学好,她当初没能好好上学,现在不指望你指望谁啊。”

简幸又“嗯”了一声。

自打上次吃饭时闹起来,简幸和简茹已经几天没说话了,姥姥可能有些担心。

两个人冷战,总要有一个人先开口,她们俩,开口的肯定不是简茹。

所以只能是她。

但其实不用姥姥说,今晚她也要找简茹。

毕竟表格要签字。

不过简幸本以为简茹会像平时一样十一点多才回来,晚上到家却发现三轮车早就停在了院子里。

简幸看了眼自己的房间,灯是开着的,窗口书桌位置闪着人影。

以往都是简茹靠这个判断她是否在写作业。

简幸盯着看了一会儿,没进去。

主要是进去也没用,情况好了简茹说两句不轻不重的就出去了,情况不好,她反而要背着重重的孝字听简茹念叨那些头疼的事。

说不定还要在大半夜把邻居都拽过来当裁判。

毕竟这是她的一贯伎俩。

忽然,头顶树影一晃,青白的月光底下,影子像飞速滑翔的机翼。简幸一滞,猛然想起什么,下一秒直接冲进了自己的房间。

简茹不知道在书桌前翻找些什么,简幸推门动作又重又快还很突然,简茹明显吓了一跳,瞪着简幸好几秒才缓过劲儿,“要死啊!后面有狗追还是屋里藏的有宝贝?”

简幸抿了抿唇,快速看了眼书桌上的组装书架,角落一张白纸明显被抽出来过。

一整天的疲惫顿时再次席卷而来。

简幸垂下眼睛,走两步把书包放到椅子上,翻找出表格给简茹,“老师让家长签字。”

简茹心虚,简幸给了台阶她立刻就下,接过表格大致看了眼,拿起笔刷刷刷签了名字。

简国胜没走之前,简茹也是上过几年学的,据说成绩还不错,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很不甘心。

她签完字以后,随手抓了个本子,写了一个英文单词,问简幸:“这什么意思?”

简幸看了一眼,flying,她说:“飞。”

话音刚落,简茹一巴掌甩在了她胳膊上,大声喊:“往哪飞!飞哪去!你还飞?毛长齐了没就要飞?初中飞不走,以为高中就能飞走了?”

这顿脾气来得猝不及防,简幸根本没反应过来。

简茹动手向来不会收着力,一巴掌扇得简幸半个胳膊都麻了,她反应过来才质问简茹:“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还有脸问我干什么?”简茹直接把书架上的书推倒,桌子上顿时凌乱一片,简幸下意识要去抓白纸,却被简茹一巴掌打在手背上,她吼道,“拿!我看你敢拿!”

吼完抓起白纸,狠狠往桌子上一拍,点着白纸上的一个单词问:“说!飞哪去!”

“你真是不学好啊?我和你爸,你姥,哪个人辛辛苦苦不是为了你?供你搬城里,供你上初中,上高中,现在你要飞?你怎么不去死啊!你干脆带着全家一起死算了!”她越说越气,看表情似乎下一个巴掌就要落到简幸脸上。

简幸全程低着头,她能感受到简茹的唾沫星子在往她脸上溅,但她就是不想抬头,不想看见简茹那张脸。

她目光涣散地盯着简茹手下的白纸,没什么意图,只是在单纯地发呆。

可这行为落在简茹眼里,却是一种无声的抵抗,简茹气不过,直接抓起来撕了。

简幸这才睁了睁眼睛,“妈!”

“别叫我!”简茹把碎纸全扬了,“这到底是什么!说!不说今天谁也别睡了!”

“怎么了?又怎么了?”是吕诚,他没进来,只是在门口问。

“没你的事!睡你的觉去!”简茹扯着嗓门吼。

姥姥好像也起来了,简幸隐隐约约也听到了她的声音,说什么有事明天再说,别耽误简幸睡觉,都累一天了。

确实累。

累死了。

很晚了,简幸也想睡觉。

她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低地开口:“是老师给的。”

答案出乎意料,简茹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瞪了瞪眼睛,“什么?”

简幸说:“是我们班主任捡的纸飞机,送给我的。”

“字母可能是他写的。”

简幸说得没有半点撒谎得痕迹,一时之间简茹居然不知道信还是不信,她看了看地上的碎纸,又想到那个“飞”,半晌口吻有些生硬地问一句:“写个飞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简幸说,“可能希望我以后能节节高飞吧。”

她是故意的。

故意这么说。

简茹当年只上了小学,对初高中老师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敬佩,如今亲手撕了老师对女儿寄予厚望的纸条,想必心情一定很不好受。

这时门外姥姥又喊了一声:“简茹,简茹,快睡觉吧。”

“行了,催催催,催什么催!高中生晚睡一会儿怎么了!以后才有她熬夜的时候!”嘴上那么说,简茹行为上已经作势要走,转身前,她顿了下,看了眼简幸,声音不再尖锐地说,“怎么说也是老师给的,一会儿粘一下,粘完收拾收拾赶紧睡。”

这就是简茹的道歉。

简幸意料之中的。

通常这种情况下,简茹是允许她不给回应的,但简幸偏偏应一声:“哦,好。”

简茹走后,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简幸站在桌子旁,盯着地上的碎纸,好一会儿才迟缓地蹲下,一片一片地捡起来。

简茹平时做事大刀阔斧,撕个东西也不会撕很碎,没几片,很快就粘好了。

为了防止纸张被风化,简幸还特意用宽透明胶带贴住了整个纸,摸上去滑滑的,完整得像没有受过任何损伤。

只是有了这层保护膜,她也不再能感受到纸上的余温和气味了。

像被封起来的执念,像自欺欺人的慰藉。

没一会儿,房间门又被敲响。

简幸把纸塞进抽屉里,回头看到探头进来的吕诚。

自打吕诚腿瘸了以后,他看简幸总有一种拘谨的小心和微妙的不自然。

简幸当然也能感觉到,但她好像有情感缺陷一样,即便心里想要修复,面上也做不出什么太亲昵的行为,只能淡淡问:“怎么了?”

吕诚笑着往她桌子上放了一张五块钱,“没什么事就早点睡,累一天了别熬夜了,这是你妈给你的,明天渴了买水喝。”

这是简茹一贯的道歉方式。

简幸看了眼钱,说:“好。”

“哎、哎,那就早点睡。”吕诚不再多说,转身走了。

简幸看着他年纪轻轻就佝偻的腰身和颠簸的步伐,忽然鼻头一酸,主动开口说:“爸你也早点睡。”

吕诚一怔,忙转过身应:“好好好,早点睡早点睡。”

一边说一边往后退,不小心撞到门框,又满脸尴尬地笑笑。

简幸正要站起来,吕诚一抬手,“行了,早点睡。”

门缓缓关上,门缝吕诚的身影越来越消薄。

别人都说父亲是山,简幸印象里,父亲像山角摇摇欲坠的碎石块。

他从未强大过,他只是她一个人的父亲。

房间再次沉寂下来,屋里静得仿佛连呼吸声都不曾有过。

更别提刚刚的兵荒马乱。

简幸坐在椅子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抠弄抽屉拉环,细小清脆的声音像锤砸钉子,一下一下落在她心上。

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拉开抽屉,掏出那本《一九八四》。

是一本外国文学,内容艰涩难懂,意义也深奥得让她捕捉不到。

字里行间偶尔会有注解,字体她都不太熟悉。

没什么耐心地翻到最后,末尾作者的尾记后跟着一行黑色笔迹的时间落款:09.8.31,于和中。

简幸指腹摩擦两下笔迹,拿笔跟在后面写了十个字:

祝你星辰大海,永不落幕。

这晚简幸房间的灯亮到了凌晨两点多,半夜四点多起风了,五点十分的时候,简幸看到天亮起了第一缕光。

想要疼痛有效,针就要敢往人心上扎。

简幸应该是扎到了简茹,以至于简茹第三天第四天也没直面跟简幸说话,始终好像很忙的样子,她忙起来,简幸也不会主动找她,中午吃了饭就回屋午睡,晚上回家直接进自己屋不再出去。

为了省电费,晚上简幸房间只允许亮一盏台灯,她坐在书桌前,一页一页地翻报考指南,入目皆是航空航天大学。

短短两天,简幸几乎快要把全国所有重点航空航天大学的城市和分数线背下来了。

每一个,于她而言,都像蓝天本身一样遥不可及。

其实她知道,天是没有边际的,也是没有具体概念的,只要你愿意抬手,愿意抬头,愿意仰面,天就可以在你眼前。

可是太阳也没有边际,也很大,却从来没有照到过她。

淡淡光影下,简幸垂目,指腹反复摩擦排名最高的那所院校,好一会儿,她才心有不舍地把书合上。

时间已过零点,简幸没有睡意,就打开抽屉掏出了《一九八四》。

才过去两天,这本书已经快翻了三分之一。

她其实看得很艰涩,但她很着急,因为时间不够。

桌子上放的有台历,简幸想到那天登记时随便写的日期,7号,是白露。

夏日暑气终于舍得离开,天地阴气上升扩散,天气渐渐转凉,晨露日益厚重,这是秋天的第三个节气。

是她走到徐正清身边的第二个节气。

七号那天周一,简幸一大早就带着书去了学校,到学校时还不到六点,这个时候书店不可能开门。

简幸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抱着试试的态度走去了书店方向,没想到门居然真的是开着的。

大概是晨风清新,书店的玻璃门是打开的,简幸探头望里面,空无一人,她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身后忽然响起懒洋洋的呵欠声,“早啊。”

简幸惊地回头,眼睛不由自主瞪大。

江别深看她这表情有点想笑,但他忍住了,然后在与简幸对视的情况下猛地瞪大眼睛。

简幸:“……”

他在模仿她。

反应过来的简幸默默收了惊诧表情,有点无语。

江别深打小俩特长,一是欠二是懒,大早上一口水没喝瞪两秒眼睛简直要累死他,所以第三秒眼皮又回归了肌无力状态。

他看着简幸笑,问她:“还书啊?”

简幸“嗯”一声,没多说话。

江别深自然看得出简幸不怎么想和他说话,他又笑了笑,才绕过简幸进书店。

简幸默不作声地跟上。

简幸先掏出来的是报考指南,江别深正靠在柜台上喝水,偏头看到这本书,随手拿起来翻了翻,然后在简幸刚拿起笔准备勾对号的时候问了句:“想考航天大学啊?”

触到纸上的笔尖瞬间失控地划了一道,攥着笔的手指因为太用力,骨节处泛出白色。

她总是在隐藏,可处处都在不如她意地暴露。

半晌,简幸声音有些干涩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江别深听到简幸的回答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再多说什么,等看到简幸从书包里掏出《一九八四》的时候才惊讶问:“你看完了?”

他口吻里的意外之意实在太明显,简幸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不是,这书你一周就看完了?”

简幸看了眼书籍的厚度,大概懂了他的意思,但外人哪里知道她看书的目的和意图,所以她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是有一点长。”

“不止长吧,这书多少老师看了好几遍都——”

简幸闻声看过来,江别深看到她眼底的清亮和平静,除此以外,他还看到了她眼里的红血丝和眼下的淡青色,江别深一顿,话锋一转,“都还想多看几遍,应该挺好看的。”

不知道,没看懂。

她能把徐正清留下的痕迹摸一遍已经很心满意足了。

“是吗,”简幸说着把登记簿的《一九八四》也勾了对号,然后又说句,“谢谢。”

她说完转身要走,江别深看着她有些瘦的身影,“诶”了一声,简幸扭头,江别深很突然地问了句:“喜欢猫吗?”

简幸愣了下,有点没反应过来,“什么?”

“看来不讨厌,”江别深说着转身走进柜台里,弯腰不知道从哪找出来一袋猫粮,他没再出来,就隔着柜台递给简幸说,“你现在应该不急着去班里吧?帮忙喂个猫?”M.biQuge.biZ

简幸出书店的时候还在茫然,她走两步,停下来,看了看手里的猫粮,又回头看了看书店,柜台里的那人像知道她会回头一样,朝她挥了挥手,然后又做个了颇有武侠气息的抱拳动作。

简幸耳边响起他刚刚说的话:“我昨晚做了个梦,有个小野猫怀孕了,我给它吃的它嫌弃,说它娃更喜欢女生,你帮个忙呗。”

……一听就是在瞎胡扯。

但看空了一半的猫粮袋,简幸猜测他应该经常喂猫,只是猫有没有怀孕、嫌不嫌弃他她不知道,他今天懒得去喂估计是真的。

不过她反正也没什么事,对学校的小野猫也挺好奇,那就去转转吧。

此时还不到六点,教学楼附近偶尔有人来,但需要喂猫的地方就没什么人了,因为这片是专供复读生的两排小瓦房,复读生一般五点半就进班早读了,这会儿门口也没什么人。

简幸靠近没几步,听到一片混在一起有些厚重的读书声,低低沉沉,不像他们班那样激进,也不像高二那样零碎,和应届高三也不一样,这是一种只属于第四年的负重低吟。

简幸又听了一会儿才抬脚继续靠近,她大致看了一圈,没看到什么猫,倒是看到了几个小碗,里面都装满了猫粮,好像刚刚才有人来添过一样。

简幸愣了愣,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整了。

她跟他很熟吗?

为什么要整她?

简幸有些生气,转身要回去,忽然在一片低沉里捕捉到一丝细细的猫叫。她一顿,下意识停住身体,生怕自己听错了,等第二声响起的时候,简幸才确定真的有猫。

她微微弯腰,脚步小心翼翼,循着猫叫声找,直到猫叫声越来越清晰。

她绕瓦房拐角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高高翘起的猫尾巴,她有些欣喜,边摇晃着猫粮袋子靠近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喵~”

等简幸看到完整的猫时,脸色的欣喜瞬间僵住,嘴里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看着面前的一猫……一人,大脑一片空白。

居然是徐正清。

他怎么在这?

他后侧方还有一袋猫粮,看包装袋,好像和她手里的一样。

简幸僵硬着脖子低头,发现不是好像一样,是确实一样,一模一样。

徐正清看到她显然也很意外,他先是说了句:“简幸?”然后目光移到她手里,疑惑更重,“你跟江别深认识?”

简幸的第一反应是:这好像是他们第三次猝不及防的偶遇,每一次,他都会先唤她的名字。

第二反应才反问徐正清:“江别深?”

徐正清笑了,“你都不知道他是谁就帮他喂猫?也不怕他把你卖了。”

他说着站起来,旁边那只猫尾巴勾着他的小腿转身子。

简幸顺着猫尾巴看向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腿,本来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可对上猫圆圆的眼睛,她忽然有些耳根发热,视线近乎逃离地错开。

等抬起头,简幸才看到徐正清穿的是球服套装,白色上衣身前身后印着数字九,他头上还戴了条发带,眉眼露出,显得更加俊朗分明。

不知道是不是发带的原因,简幸有一种忽然把徐正清眼睛看得很清楚的感觉。

就是这一瞬间,让简幸陡然有了想要再靠近一步的念头。

她当然仍然觉得她不配与他并肩,可与他并肩的未来好诱人。

诱人到,她觉得她好像可以为了这份未来,忍下所有痛苦的扭曲情绪。

包括欺骗和隐瞒。

“江别深呢?来都没来?”徐正清又问。

简幸回神,问:“是书店那个柜台人员吗?”

徐正清愣了下,随后似乎想起什么,笑道:“对,那个柜台人员。”

不知道为什么,简幸从他重复的这几个字里捕捉到一丝调侃来,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有些羞赧,怕徐正清看出什么,她借着低头的动作躲开徐正清的目光,把手里的猫粮拎高说:“他说帮个忙。”

“懒得他。”徐正清没再揪着江别深聊,他也低着头,抬脚碰了碰要往他鞋上卧的猫。

简幸看他低眸间唇角一抹淡笑,温柔之意简直要溺出水来。

她本意是想来看看猫,这会儿却舍不得移开眼。

直到猫轻轻叫一声,简幸才忍不住说一句:“它好粘你。”

徐正清说:“喂熟了。”

简幸装着很自然地顺着问:“你……们经常来喂吗?”

“挺经常的,”徐正清说,“以前江别深在这上高中的时候都是他喂,后来他去上大学了才把活儿交给我,我今天从桥上过来的,都忘了他回来了。”

简幸舍不得结束话题,但又问不出什么别的,只好轻轻“哦”一声,怕徐正清觉得她太冷漠,又画蛇添足地补一句:“这样啊。”

补的时候全靠本能,补完两个人陷入安静,简幸才后知后觉地忑忐不安,生怕徐正清察觉她刚刚在没话找话。

好在徐正清一心都在逗猫上面,并未察觉任何一丝她的情绪波动,简幸渐渐缓和了紧张的心跳,却又忍不住有些失落。

心像在反反复复坐过山车,唯一的遥控器在徐正清手里。

心是她的,又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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