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的那张表是家庭背景调查表,需要家长签字。
其实这种表格大家一般都是自己填自己签,但是简茹在这一块有特殊的执拗,必须亲自签。
不过好在收表时间是在军训后,也不急,简幸便打算军训后再找她签。
晚自习前,简幸和许璐出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许璐一直在念叨:“谢天谢地,终于快结束了。”
简幸说:“不是还有三天吗?”
“最后一天就是阅兵,那就是还有两天,两天啊!近在咫尺!”许璐很激动。
“什么近在咫尺啊?”忽然一个人把碗放到了许璐旁边。
简幸和许璐同时看过去,是林有乐。
林有乐明显晒黑了,衬得牙更白,他咧嘴道:“巧啊。”
许璐拿手肘推搡他一下,满脸嫌弃:“谁让你坐这的?”
林有乐“啧”了一声说:“同学之间怎么那么没有爱?看不见这小店没什么空位了?”
许璐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他。
吃完饭,三个人往回走,路过一家奶茶店,林有乐撞了下许璐的肩膀,“喝奶茶吗?哥请你。”
许璐一个没站稳差点摔了,这会儿路上人不少,许璐踉跄两步,觉得丢人,脸胀得通红,恨不得把林有乐当场掐死。
林有乐连忙求饶,飞快跑向奶茶店,边跑边说:“等着啊,一会儿给你送出来!”
“等个屁!”许璐气得骂脏话。
简幸笑着问:“要等吗?”
许璐别别扭扭说了两个字:“等呗。”
这会儿奶茶店人有点多,估计要排队,简幸和许璐本来站得位置有点挡路,眼看林有乐怎么也出不来,只能靠边站站。
“你想过去看看吗?”大概是等得无聊,许璐问简幸,“看看都有什么口味的?”
简幸说好。
两个人从路边往店门口走,快到店门口的时候,简幸余光瞥到一抹身影,她一顿,转眼看过去,看到不远处一家店门口站了几个人。
有徐正清。
其他人蹲着站着,还有直接不讲究地坐在台阶上,只有徐正清坐在了门口不知谁的电动车上,一条腿曲起踩在踏板上,另一条支在地上,踏板上那只脚脚边放了一杯奶茶,已经喝了一半,看上去像最普通的原味奶茶。
他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从简幸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曲起的腿和侧脸轮廓。
忽然,他身后坐着的人拍了下他,徐正清回头,手里的东西也暴露了出来。
是手机。
隐隐约约,简幸听到那人问徐正清:“你干嘛呢?跟哪个妹子聊天呢?”
徐正清笑骂一声:“滚蛋。”
但没否认。
简幸眼波闪了闪,挪开了眼睛,走向奶茶店。
林有乐刚巧出来,和他一同出来还有个熟人。
是江泽。
江泽手里拎了不少奶茶,应该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
林有乐和江泽聊了好一会儿才过来,许璐等得不耐烦,随口问:“你们聊什么呢?急死了。”
林有乐说:“男人的事女人别问。”
他们现在还都是被称为男孩女孩男生女生的年纪,乍一下扯出成人用词,让人莫名害臊。
许璐耳根都红了,气得当场踹林有乐,奶茶都不拿扭头就走。
林有乐无语,问简幸:“你喝什么?直接从他这拿。”
简幸看了眼江泽,江泽好像没认出来她,直接打开袋子说:“有挺多口味的,看着挑。”
林有乐在旁边推荐:“给许璐拿草莓的,粉色那个。”
江泽说:“薄荷也挺好喝的,绿色那个。”
简幸看了眼余下的几杯,全是同一个颜色,有点像原味。
她没说话,江泽又说:“剩下都是原味的。”
简幸说:“我拿原味的吧。”
江泽笑道:“小妹妹还挺懂事,那薄荷是我给自己留的。”
简幸也笑,说:“谢谢。”
“客气。”
晚上不军训,在班里看书自习。
他们回去得不算晚,但是也不算早,班里已经快坐满了,只有门口蹲着站着几个人聊天。
三班位居中间,一班在最前面,靠近女厕,男厕在反方向。
简幸和许璐从女厕出来,迎面撞上从男厕回来的林有乐,林有乐路过三班也不进去,和许璐面对面时还故意拦了把许璐,把许璐逗得满脸通红,追着他打。
林有乐一边跑一边继续回头逗,许璐气得要死但又追不上,只能拉着简幸往班里跑,“我把他书扔了!!!”
林有乐听到这话忙不迭去拉许璐,两个人拉来扯去,退到了一班。
简幸怕被误伤,只能往墙边靠。
她身后就是一班的窗口位置,转身的时候她匆匆往里看了一眼,没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林有乐!!!”不知道又怎么了,许璐气得大叫一声。
简幸循声去看,愣了下。
是徐正清。
正从男厕的方向过来。
同样都是穿迷彩服,可偏偏在徐正清身上,这又宽又胖的衣服多了几分潮感。
他大概是顺便洗了把脸,脸上还沾着水,手上也是。
他个子高,手也大,手指很长,走过来的时候随便甩了甩。
一步一步,越走越近。
简幸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得进退两难,呼吸也愈发艰难。
直到徐正清停在一班后门门口,距离她只有一米。
简幸没看他,目光在他手上。
徐正清本来在看林有乐,察觉到她的目光,看过来,“嗯?”
简幸瞬间移开目光,动作里泄露了她的仓皇失措。
徐正清倒是没察觉她的情绪变化,只是有点好奇自己手上有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手掌手背翻了两下没看出什么来。
简幸余光看到他的动作,以为他会就那么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结果下一秒徐正清往她这边走了一步,低声问:“怎么了?”
简幸瞬间麻了半边身子。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二人身高差距大,简幸这么一扭头,目光落在了徐正清颈间喉结上。
他刚刚脸上的水顺着滑到了脖子上,喉间有湿漉漉的痕迹。
是夏天的夜晚,简幸却觉得浑身滚烫,她匆匆抬起眼睛,乍然对上徐正清低垂的目光。
心脏一瞬停下,呼吸也跟着静止。
简幸视力一直很好,常年保持在1.5,这一瞬间,她仿佛从徐正清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她自己的脸。
徐正清又问:“怎么了?”
他声音里含着温和的笑,像刚刚吹过来的风。
简幸这次没移开目光,几秒后从兜里掏出一小包纸。
“要吗?”她递给徐正清。
徐正清一笑,“谢谢。”
他伸手接过,动作灵活地拆开抽出一张,又把剩下的还给简幸。
简幸正要伸手去接,徐正清又拿了回去。
简幸一愣,下一秒看到徐正清拿纸巾擦干了塑料包装袋外面的水渍,然后才重新递给她。
简幸下意识说一句:“谢谢。”
徐正清闻声看她一眼,然后很轻地笑了一声,边擦手边说:“没事。”
简幸没明白他这个笑的意思,但这短暂的声音融进风里,依然吹得她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她捏着纸巾,没着急收回目光。
因为黑暗会掩盖她不纯粹的痕迹。
她的忐忑仅仅暴露在纸巾塑料包装细碎的声音里。
另一边,许璐到底还是抓住了林有乐。
虽然声势浩大地追打一路,但真抓住了也不能怎么样。
林有乐嬉皮笑脸跟许璐认错,目光穿过许璐看到后面的徐正清,喊了一声:“诶,徐哥,你猜我刚刚见谁了。”
徐正清一边把卫生纸团成团,一边态度敷衍地随口问:“谁?”
林有乐笑眯眯地凑上,搂住徐正清的肩脖往下压,“刚碰到江泽学长了。”
徐正清想要扔纸团的动作明显一顿。
林有乐盯着徐正清,表情隐忍。
徐正清还保持扔纸的动作,偏头,面无表情看林有乐。
林有乐没躲,和他对视。
片刻,林有乐爆发出狂笑。
简幸有点好奇地看过去。
只见林有乐只笑了几秒,很快像是察觉到不对劲一样,迅速收了笑。
笑声止住的同时,他转身想跑,却在转身间被徐正清抬胳膊捞了回去。
林有乐踉踉跄跄地往徐正清怀里倒,口中求饶:“哥!哥我错了!靠!哥我真错了!”
徐正清不以为然,脸上还有淡笑。
他看向许璐说:“借用一会儿。”
然后一个用力把连喊带叫的林有乐拉到了自己班。
一班应该有不少人都是林有乐的初中同学,看到徐正清这么做,十分配合地把后门关上了。
前后几秒,简幸清晰地听到林有乐的喊骂:“靠!徐正清你损不损!往哪掏呢!啊!爸爸我错了!靠!谁!谁他妈脱老子裤子!”
门外的简幸听到这里,没忍住笑出声。
她笑着跟许璐说:“我们先走吧。”
许璐没动。
简幸问:“怎么了?”
许璐表情不太自然,脸也红红的。
她眼神飘忽不定地问简幸:“徐正清为什么跟我说借用一会儿啊?”
简幸笑了笑,一边往自己班方向走,一边说:“不知道啊,看你们关系好吧?”
许璐小声念:“……谁跟他关系好了。”
简幸笑笑没接话。
后面几天天气依然热得离谱,但是也正如许璐所言,两天时间过得很快,阅兵仪式也在正午当头顺利结束。BIquGe.biz
这天周日,下午没课,大家基本都回家了。
简幸拒绝了许璐的午饭邀请,顶着一脑门汗往家走。
到家衣服后背湿了一大半。
“回来了?”简茹看到她问,“下午是不是不去了?我看二中他们就不去了。”
简幸一家是简幸六年级搬来的和县,简茹和吕诚一没文化二没亲属人脉,平时只能做点小生意谋生。
一般假期期间,简茹和吕诚会在和县最热闹的文化公园小吃街卖小吃,学生开学了以后就在二中门口卖。
因为二中学生消费水平高。
“嗯,不去了,”简幸抹了一把脑门,讲话声音有点虚,“我先去洗个澡。”
简茹问她中午吃什么,简幸说:“都行。”
洗完澡出来以后,姥姥朝她招手,“快来,吃两口西瓜。”
和县盛产西瓜,非常便宜,简茹爱吃这个,夏天家里几乎没断过。
简幸坐过去吃了一块,等心彻底静下来才舒了口气。
姥姥盯着简幸心疼地说:“瞧这晒的,脸和脖子都不是一个色了。”
简幸说:“没事,一个冬天就白回来了。”
“怎么样,高中好玩吗?”姥姥好奇地问。
姥姥前几天就好奇,只不过简幸每天下了晚自习都太晚,姥姥基本都睡了。
简幸正要说些军训日常,简茹端着菜碗进来,往桌子上一放,说:“玩什么玩,高中是让玩的吗?到时候考不上够她玩后半辈子的!”
姥姥说:“哪那么严重,你也没考上,也没见你玩半辈子。”
“逗呢?我考?我才上几天学?”简茹一边分筷子一边说,“我娘可没为了我又搬家又搬房的。”
这时吕诚从里屋出来,简茹又说:“我爹也没为了我瘸腿丢工作。”
简幸听到这捏着筷子的手一紧,顿时没了食欲。
口中本来清甜的西瓜汁后调有些犯苦,冲得她头昏脑胀,耳朵也似乎嗡鸣了一阵。
忽然“啪——”一声,感官恢复的瞬间,手腕吃痛脱力,筷子当啷掉在桌子上。
她没来得及抬头,就听到简茹喊:“不想吃不吃!拿着筷子杵半空点谁呢?说两句还不乐意了是吧?我说的不对吗?全家是不是都为了你,不然谁乐意在这又卖命又卖笑的!”
耳鸣又开始了。
眼前也开始犯黑。
心跳也在加速,后背的汗起了一层又一层,燥热席卷全身。
刚刚那个澡白洗了。
“还吃不吃了?不吃滚!”
这句通常是简茹的收尾骂声,一般情况下不用说什么做什么,安安静静吃饭这事就算过去了。
但是简幸今天是真的吃不下去了。
她拿起筷子和碗,站起来,一句话没说走去了厨房。
姥姥“哎哟”一声,骂简茹:“你烦不烦!辛苦一上午饭也不让人好好吃。”
姥姥说着要起身,简茹一拍桌子,“我看谁敢动让她回来!不吃?有本事往后一口饭也别吃我的!这个家谁做主不知道啊?”
吕诚本来犹犹豫豫也想说什么,听到这话顿时闭上了嘴。
简国胜当初抛妻弃女,简茹被人指点着长大,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通常两个极端,要么自卑懦弱,要么强势跋扈,简茹明显是后者。
她要强,在那个年代也敢坚决不嫁人,后来因为家里缺男人有些事实在不方便才招了个上门丈夫。
以前在老家,吕诚给人拉货,多少挣点钱,在家里也有点话语权。后来在简幸五年级升六年级那年夏天,吕诚为了给简幸买期末考第一名的奖励不小心撞瘸了腿,丢了工作。同年搬来和县,也只能跟着简茹卖小吃帮忙。
所以简家是简茹做主。
姥姥年龄大了,一个老婆子,平时什么也不做,搬家还要跟着挪窝,除了添乱没任何用处。
她连吕诚都不如,在这种情况下更不能说什么,只能拉着当妈的架子说两句:“她才多大,你那么大时还不如她乖呢。”
简茹冷笑道:“你外孙女可厉害着呢,没听说过会咬人的狗不叫啊,行了,饿她一顿又饿不死,吃饭!”
“会咬人的狗都不叫,”身后林有乐吊儿郎当地说,“别看咱们班主任平时好说好话的,其实狠着呢。”
“你怎么知道?”林有乐同桌方振问。
林有乐靠着墙,手里转着笔,一脸神秘,“你猜。”
方振骂他:“你是狗吧?”
许璐本来也一直在听,没听到关键内容忍不住“哼”了一声:“别侮辱狗了。”
林有乐一点也不计较地龇牙:“汪!”ŴŴŴ.BIQUGE.biz
许璐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人,憋半天也就憋一句:“无语!”
简幸没忍住笑出声。
许璐脸红了下,“你笑什么?”
简幸说:“笑你怎么连骂人都不会。”
许璐一顿,脸不知道为什么胀得更红。她看了简幸一眼,埋头看书,几秒后又看了简幸一眼。
她动作不算光明正大,甚至有些偷偷摸摸,简幸感觉到了,没扭头问。
又过了好一会儿,旁边推过来一个本子,简幸抬眼看,上面一行小字:那我要怎么骂啊?
简幸觉得好笑,想直接扭头跟许璐说话,结果转过去看到许璐正在一脸认真地看书,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她只好也写在本子上:不骂,这种行为会被人说满嘴喷米共
-米共?
这次许璐转过头了,眼里透露的是真茫然。
简幸又笑了,她身子往许璐旁边挪了挪,捂着嘴,小声说:“上下拼凑。”
许璐反应过来以后又深深看了简幸一眼。
这次简幸没注意到,因为她余光瞥到前门晃过一道瘦高的身影,抬头看到是徐长林。
徐长林旁边还站着一个人,由于是视觉盲区,简幸没看到这人的脸,只看到了他半个肩头。
可即便如此,简幸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是徐正清。
没一会儿,徐长林转了个身,简幸一眼看到徐正清手里拿着一摞纸。
徐长林很嫌弃地说:“能不能找点便利贴啊。”
徐正清挺无奈,“弄那么花里胡哨……”
“不懂了吧,老男人的乐趣,”徐长林说,“拿回去重写。”
写什么东西?
简幸没想出眉目,就见徐长林走了进来。
她又看了眼门外,发现徐正清没立刻离开,而是拿了手里那摞纸的最上面一章,几秒折了一个纸飞机。
像小朋友一样,他先对着嘴哈了下,然后才扬胳膊扔了出去。
晚上还是有风,少年清爽的发掀起,干净俊朗的面孔露出。
教室的灯照在走廊上,薄薄一层描绘了他的侧脸轮廓。
少年正是意气风发时,心中有仰望,抬头有星空。
简幸看着,心里乍然涌上来一股不知意味的情绪。
两年前,她想不管他们学校和三中差距有多大,她都要努力跑到他身边。
如今走近了,她才明白,徐正清之于她的距离,远不止一班到三班那么远。
他和她,有着星空与废墟的差距。
一晃神,少年转身,挺拔身影消失在门口。
简幸轻轻敛目,收回了目光。
这时讲台上的徐长林招呼陈西抄这学期的课表,等陈西抄完才说:“这个课表只是暂时的,最终版会在这周末确定,你们先随便看看。”
底下应了几声稀稀拉拉的:“好。”
徐长林不怎么讲究形式,也不觉得被冒犯,继续说:“各位,先放下手里的书和笔,抬头看看我,看看我这张帅脸。”
底下一片笑声。
陈西实在没忍住,“脸真大。”
徐长林笑着说:“还行吧,应该没你大。”
陈西脸是真的大,才一周过去已经人送外号陈大脸了。
哄笑声更甚。
陈西一个大男人被笑得耳根通红,最后实在没办法双手合掌求放过。
等大家笑个差不多了,徐长林才又说:“也没什么事,就是聊聊,明天开课之后你们应该就没什么时间跟我闲聊了,要聊也是考完试拿着成绩单到小黑屋聊。”
底下一片:“噫……”
“别噫,说的实话,”徐长林说,“今年高考分数线有关注吗?别以为自己还早,三年过去快着呢。今天说两件事,第一个呢,就是分数线的事情,你们一会儿每个人写个目标分数,不是你们高考的,是明年高考的,到时候就拿你们期末考试的分数来衡量,写完交给陈西,陈西再交给我。”
“哦,用便利贴啊,别给我随便撕张大白纸,敷衍谁呢。”徐长林又补了一句。
“大白纸怎么了,怎么还瞧不起大白纸了呢。”有人说。
“就瞧不起。”徐长林口吻莫名一股傲娇,逗得大家笑个不停。
徐长林:“第二个呢,就是你们都比较关注的文理分班,咱们和中年年都是高一下学期才开始文理分班,这个主要看个人选择。但是我还是要说两句,不管以后选什么,这上学期,都给一碗水端平,谁要是漏了洒了,咱们还是得小黑屋聊两句的,知道没?”
“我不,我就要往历史上洒,就要往历史上洒。”林有乐故意的。
徐长林虽然是班主任,但是科目并不是语数外,而是历史,这么一说,三班在文理分班以后就是文班了。
林有乐说完,其他人跟着起哄,“是的是的,就往历史上洒。”
徐长林跟着笑半天才说:“林有乐,月考历史你不是第一,给我等着进小黑屋。”
林有乐人傻了,他从初中就是出了名的偏科,九大主科偏八门优秀,剩下一门历史碰运气式及格。
“我错了,大哥,我真的错了,”林有乐喊,“我以后绝对给您做牛做马。”
徐长林说:“别,我家没有地,牵回去还得倒贴饲料。”
满堂哄笑。
不过聊归聊,笑归笑,正经事还是要做。
高考和中考到底不一样,在座的各位没有一个人经历过高考,所以高考的一切对大家来说都是未知的。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晚自习中间没有休息,想去厕所可以直接去,班里没有老师,也不用打招呼。
简幸坐在座位上,一手拿着笔,一手无意识卷着书角,好像很认真地在看书,实则眼前全是少年在光影交错中用力扬起纸飞机的身影。
纸飞机落到校园广场里,应该只会被当成垃圾。
也许还会被人踩来踩去。
不会有人知道那里面也许藏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梦,也不会有人知道那轻盈单薄的一张纸,于她而言,也许是一整个少年时期的梦。
她与他的交集本就寥寥无几,她怎么舍得放弃这一点独一份的特殊拥有。
想到这里,简幸忽然放下了笔,她眼前视线瞬间聚焦,瞥到书角被她无意识卷起了层层褶皱,像她心上纠结挣扎的痕迹。
她抿着唇又盯看了几秒,然后站起了身。
身旁许璐一愣,“你要出去吗?上厕所啊?”
简幸含糊不清应了一声,快速出了教室。
她本来还只是走,拐到楼梯口忽然就跑了起来。
晚上的风比白天清爽凉快,迎面吹到脸上,让人舒心。
简幸起初还是一步一个阶梯,后面就一步迈了两三个阶梯,心跳随之上下,渐渐有紧张又隐约亢奋的情绪涌上来。
浅淡的月光下,偌大的校园广场像一片平静又广阔的海面,简幸觉得自己就像一尾鱼,在翻涌中找寻唯一可以借光的白色。
广场实在太大了,简幸大概找了一下,情绪里的激动渐渐退去,随之涌上的是浅浅焦躁。
人也开始跟着热起来。
简幸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班级教室的方向。
她记得徐正清的动作,可她不知道风的方向。
她要往哪找。
又该往哪找。
平静海面骤然掀起波浪,失落情绪像波涛汹涌的海啸,头顶不知何时移来几层云,遮住了唯一的月。
简幸站在原地,忽然有些茫然,她半仰着头,没看到星空,也没看到光。
晚上放学铃敲响,简幸没着急收拾东西,先去了厕所。
许璐陪着,随口说:“你这才多久啊就跑两趟厕所了。”
简幸洗手的动作一顿,含糊应了一声:“喝多了水。”
许璐也没怎么在意这件事,只是有些发愁地叹气:“我都不知道学校填哪,长那么大,我只知道清华北大。”
“从全国高校排名里扒吧。”简幸说。
“诶?可以!”许璐一激动,随后又失落,“可是我们又不知道排名。”
“要不,去旧书摊看看有没有上一届学生的报考指南?”简幸说。
许璐眼睛一亮,“有吗?可以吗?”
简幸说:“应该有,我一会儿走路上看看。”
和中有两个门,大门附近书店很多,小门却什么都没有,许璐回家要从小门,只好跟简幸说:“那你找到直接买一本吧,我就不去了,明天你带过来,咱俩aa。”
“不用,”旧书一般都便宜,两三块钱,简幸说,“我随便买一本,一起看吧。”
“哇,谢谢!”
简幸笑笑说没事。
回去的时候,简幸本来想直接去旧书摊,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忽然看到有几个人携伴往反方向走,边走边说什么新华书店来了一批新书,简幸想了下那个百十平米大的书店,也跟了上去。
书店确实来了一批新书,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书架上,好几个大箱子都在旁边放着。
不过现在店里只有几个人,几个箱子也不显拥挤,反而多了几分生活气息。
简幸感觉时间还早,便进去转了转。
书店并没有因为开在高中校园里就坚决杜绝言情小说,只是相对来说比较少,刚刚一同来的几个人直奔小说区,简幸对这些没兴趣,就挑了个外国文学区逗留。
她随便翻了几本挺出名的小说,样书里面有不少不同笔迹的注解,这是和中书店的特殊传统。
有时候看注解比看书还有意思,因为有人会在注解下进行各种奇奇怪怪的对话,比如这段:
黑色笔迹写:底线之内,请务必勇敢一次。
红色笔迹跟:所以“你要不要和我谈恋爱”?
简幸笑了笑,把书放回了原位置。
时间差不多了,简茹虽然这几天不搭理她,但在时间这块一直很谨慎,简幸快速转了一圈,离开时途径柜台,忽然想起报考指南,停下了脚步。
柜台里有一个人,椅子调得很仰,他懒散地躺在那,脸色扣着一顶帽子。
简幸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敲了敲柜台问:“你好?”
柜台里的人双腿晃了下,随后慢悠悠把脸色的帽子拿了下来。
他一拿下来,简幸才看到这人居然留着长头发,也不算特别长,两边还是寸头,但是头上留得挺长,扎了个短马尾。
大概是被扰了清梦,他脸色明显不太高兴,哑着嗓音问:“怎么了?”
简幸挺抱歉,但都已经把人喊醒了,还是问了句:“请问有报考指南吗?”
“报考指南?”这人上上下下打量简幸,“高三的?”
“不是,”简幸说,“高一的。”
“哦,高一要这玩意儿干嘛?给自己漫长的高中生活提前负重?”
……这人好像有点不正经。
简幸没忍住左右看了两眼,开始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这书店的工作人员。
不过这人嘴上话多,还是弯腰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了一本,他还是很懒散的坐姿,直接扔到柜台上,“在旁边登记一下,记得按时还。”
简幸说:“哦,好。”
她翻开登记本,看到上面大多数都是高二的学生,简单登记结束,简幸没忍住往前翻了两页,忽然,她瞥到一个熟悉的行楷笔迹。
登记人:徐正清
班级:高一(1)班
书籍:《一九八四》
(借)时间:2009年8月23日
(还)时间:2009年8月31日
今天。
简幸一顿,放下了登记本和笔,她手有些抖,似窃喜似激动,但口吻依然装得随意,“你们这有《一九八四》吗?”
不正经的柜台人员随手指了个方向。
简幸转身的时候有些急,走过去的时候也急,心一直悬在半空中,生怕这家书店只有一本《一九八四》,生怕在这一秒之前,有人已经借走了。
她方寸大乱得很突然,刚刚甚至都没想起来翻看后面的登记名单有没有别人再借这本书。
找了一圈,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但是是没拆封的。
简幸迅速转身走回柜台,她声线有抑制不住的僵硬,“你好,那个《一九八四》没有拆过封的吗?”
柜台人员愣了下,说:“你拆了不就有了吗。”
简幸也愣了下,这才想起来和中的书都是可以随便拆的,她顿了顿,抿住了唇。
她是可以拆了。
可她要的不单单只是这本书。
“算了,”简幸低声说,“也不着急看。”
她想走,可想想那上面的归还时间,有些不甘心地问:“这个书,必须要准时还吗?”
柜台人员看了她一眼,“一般是的。”
“哦,”简幸又问,“那还的时候要再登记一遍吗?”
“不用,在还的时间后面打个对号就行了。”
简幸这才想起来,登记表最后一栏有打对号的地方,但是她没注意徐正清那本有没有打。
简幸犹豫了下,硬着头皮当着柜台人员的面再次打开了登记簿。
果然,没有对号。
他还没还。
简幸悄无声息松了口气,合上登记簿的动作都轻快了不少。
等简幸走后,柜台人员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抬手一挑把登记簿调了个方向,随手一翻,看到最新登记姓名是:简幸,高一(3)班。
像是很随意一般,他又挑翻了一页,瞥了眼其中一栏,轻轻挑了挑眉。
简幸没把报考指南拿回家,她先回了趟班级,这个时候班里已经没人了,灯也关了,门也锁了,简幸抹黑开窗把报考指南先扔到了林有乐桌子上,正要关窗,忽然余光瞥到身后落过来一大片黑色身影,半空中还飘着一抹荧光,简幸吓了一跳,没忍住低叫了一声。
她这一叫,好像把对方也吓了一跳。
简幸隐约听到一声脏话,她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来人确实足够一大片身影,因为高,半空中的荧光是手机屏幕照出来的光,光影描绘出他的面庞五官,简幸看清以后才确认,真的是徐正清。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会儿平静下来,再想想刚刚的尖叫,简幸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她庆幸此时整个楼层都是黑的,也许徐正清根本认不出她是谁。
可偏偏,他手里的有手机。
徐正清应该被吓得不轻,拿手机光照了下她的脸,看清楚以后,有些意外,“简幸?”
他虽然意外,但声音依然不高,低低沉沉没有任何攻击性。
因为这两个字,简幸生生在一片黑暗里胀红了脸,心跳快得有些不正常,明明四下都是穿堂风,却紧张得快要呼吸不过来。
她手摁在后背的窗棂边,粗糙的水泥壁磨得她指腹隐隐作疼,可她却只感受到了疼痛后的灼热感。
滚烫一路抵达喉口,简幸不由自主咽了咽喉,“嗯”一声:“是我。”
徐正清只拿手机照了简幸一下,随后察觉不太礼貌便晃开了,手机收进口袋,他看着简幸贴边站在窗口,疑惑往里看了眼,“怎么还没走?有事?”
简幸快速说:“放个东西。”
“哦,”徐正清没接着打听,大概也没什么兴趣,他看了眼外面,说,“你还不走?”
简幸的心跳频率在这一秒达到最高,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随意,甚至像姥姥说的那样有些糙的人,可偏偏在徐正清面前,她连声音的高度和音色都控制得和平常不太一样。
她努力把声线压得自然又平和,说:“走,这就走。”
“那一起吧。”徐正清说着又掏出了手机。
手机光很弱,甚至还不如顶头的月光,可当徐正清把光照在简幸面前的时候,简幸茫然慌措了一晚上上的心,忽然满了起来。
这光,是他借给她的。
她不想还了。
哪怕往后余生,她头顶再无温柔月光。
“我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楼道里,徐正清忽然开口。
“没,是我吓到你了吧。”简幸想起刚刚,还是觉得羞耻,纵使楼道黑暗,她也不敢看他,只能低着头,任由羞耻染红耳根。
徐正清轻笑了一声,挺自然说了句:“那扯平了。”
这话说得轻松中带着一点熟稔的亲昵,简幸说不上心里具体什么感觉,只是感觉整个人好像轻飘飘的,唇角也忍不住往上扬。
她低低应了一声:“嗯。”
楼道很空,只有他们两个,脚步声或重或轻,回音阵阵。
因为回音,他们的每一次对话都好像重复了很多次。
简幸觉得好神奇,今天一整天都好神奇。
不,是考进和中以后的每一天,都好神奇。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旁边这个人。
简幸没忍住,假装慢半拍地落在了徐正清身后。
他们身高有别,借着台阶,简幸勉强和徐正清差不多高,她在黑暗里并不能看清什么,但却舍不得移开眼睛。
她真的……好喜欢他。
可是这所学校,不知道有多少人像她一样喜欢他。
而因为他太优秀,喜欢他都变成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简幸想着,垂下了目光,视线不经意落在低处,借着若隐若现的光,简幸看到徐正清手里好像拿的有一本书。
她没来得及问,两个人已经走出了教学楼。
徐正清先开口:“我去书店还本书,你先走吧。”
简幸忙说:“好。”
徐正清拿着书随意朝她挥了挥说再见,简幸想冲他笑笑,却不想徐正清下一秒就转过了身,简幸扬起一半的唇僵住,随后又慢吞吞继续扬起,然后很小声地说了句:“晚安。”
徐正清转身的时候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十点多了,他不确定书店关没关门,只能加快脚步,直到看到书店方向隐隐有光传来,他才放慢脚步走过去。
卷帘门拉了个顶头,徐正清推开玻璃门进去,看到柜台处有个阿姨在收拾东西,他走过去打声招呼,“你好,还书。”
看对方忙,他也没多说,很娴熟地打开登记簿,翻了一页找到自己那一栏画上对号,把书放在了柜台上。
太晚了,他没再逗留,转身走了,推开门才看到旁边闪着星火,偏头看一眼,被这人发型逗乐了。
“你就这么回来的?江爷爷没把你拆了?”
徐正清话音刚落,书店传来阿姨的声音,“别深,别老抽烟!”
江别深扭过头,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应了一嗓子,“知道了。”
徐正清在江别深收回目光时朝他竖拇指,江别深哼笑一声:“你跟我装什么装。”
他说着从脚边抓起烟盒往徐正清怀里扔,徐正清伸手抓住,笑说:“不了,我一会儿还回家呢。”
“哦,”江别深看都不看他,“滚吧。”
徐正清和江别深属于爷爷那辈的世交,俩人一个院长大,江别深比他大六岁。
按理说,差俩代沟的人不该成为朋友,但大概是徐正清从小就比同龄人成熟,而江别深则相反的原因,俩人居然硬生生处成了“忘年交”。
三年前,江别深上大学,逢年过节才会回来,偶尔不回来俩人就抽空在qq上聊两句。
江别深这次回来的原因徐正清也听说了,他像江别深一样往旁边一蹲,说:“怎么还混到局子里了?”
“大人的事小孩别管,”江别深说,“做你的试卷去。”
徐正清“啧”了一声:“我还真不愿意搭理你,肄业大人。”
江别深扭头眯眼看他。
徐正清笑了笑,“真休学啊?”
“昂,”江别深说,“老头子让我在家闭关一年。”
“那你倒是回家啊。”
“回屁,这里就是我家,”江别深说,“以后我就在这兼职,下次还书早点来听到没。”
徐正清扭头看他,“那书是给我舅借的,你怎么不训他去。”
“学校里禁止攀亲戚,喊徐长林老师。”
徐正清懒地理他,起身走了。
江别深看着少年愈发挺阔的背影,抖了抖烟灰喊了一声:“小徐。”
徐正清无奈回头。
江别深最乐意看徐正清这表情,咬着烟乐了半天问:“那书你给你舅借,自己就没看两眼?”
“没时间。”
徐正清说完随便挥挥手,转身走了。
和中成为重点高中不单单是教育资源足够优秀,设备上也足够人性化,比如学校大门口二十四小时亮着led灯,上面显示的是北京时间。
此时此刻,2009年8月31日,22点22分。
接近凌晨了,风里也渐生了凉爽,简幸蹲在教学楼门口的花坛旁边,一下一下揪旁边的小草,时不时扭头看一眼书店的方向。
第不知道多少次扭头后,简幸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排列有序的路灯下,他身影被拉得很长,偶尔走到路灯下,能看到少年俊朗的面庞,偶尔走到路灯间隔的黑暗里,又显得有些生人勿进。
可就是这一明一暗,简幸仿若在看一部无声的电影。
灯光暖黄,一笔一笔勾勒了十五岁的温柔和孤独。
他一步一步,踏光而来。
他从来都不缺观众,可此时此刻,好像天地之间,她是他唯一的倾慕者。
简幸猜测时间可能不太来得及,所以只是匆匆看到徐正清出了校园便往书店跑。
风里有泥土的气息,更多的是油墨的味道。
这好像是每所学校独有的味道。
晚上跑起来气息冲击得更浓烈,简幸知道自己大可以慢慢来,大不了明天再去借,一本书而已,不见得就真的那么受欢迎。ŴŴŴ.BiQuGe.Biz
可万一呢。
万一她错过了,她大概要后悔一辈子。
她没有非要执拗地看那本书,她只是想守住今天这神奇的一天。
最好能完整地画一个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