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幸是被简茹吵醒的。
“恶人自有天收,死就死了,还来告诉我干什么?恶心谁呢?”
简茹这是在说简幸那个素未谋面的姥爷,简国胜。
别人都是家丑不可外扬,可到了简茹这里,她不仅要扬,还要扬得人尽皆知。
她也不会顾忌简幸小就避开些,以至于简幸昨晚做了一整夜梦,梦里全是简茹念叨的那些陈年往事。
恍若一个旁观者,简幸冷眼看着简家一家兵荒马乱,最后看到简国胜推开姥姥,一个人越走越远了。
那个年代没有离婚,所以简国胜这叫抛妻弃女。
“哈!这也算遭天谴了吧!”简茹声音说不上得意,但算得上阴阳怪气。
差不多吧。
只不过不是被雷劈的,是被洪水卷走的。
当地排查死亡人员,尽心尽力把名单送到了和县,简茹的手里。
因为这事,简茹骂了快半个月。
“行了,再把简幸吵醒了。”是姥姥的声音。
“行什么行?你不会还惦记着他吧?哟,人家惦记你一分没有?有这闲心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还能活几年。”简茹说话难听,跟亲妈也不例外。
听到这里,简幸叹了口气,起身出去。
简茹看到简幸也没什么尴尬脸,只是问她吃什么,简幸说:“都行。”
姥姥本来在门口坐着,看到她连忙招手道:“快洗脸刷牙,一会儿别耽误去超市。”
简幸今年刚初中毕业,暑假空闲,找了个超市打零工。
简幸走过去,说:“好。”
姥姥闲着没事,就在她身边转悠,“该开学了吧?早点跟老板说,别到时候不让走。”
“不会,”简幸把牙刷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当初说好做到今天的。”
“那再坚持坚持,明天早点回来。”
简幸咬着牙刷点头。
吃过饭,简幸照常上午九点到超市收银,下午五点半结束她人生第一份工作。
“行了,拿着钱赶紧走吧,这破天,我瞅着一会儿非下雨不可。”
简幸闻声看了眼外面,地面卷起尘土,各种红色黑色的食品塑料袋旋转。
起风了。
天色一瞬间暗下来,看着像晚上七八点。
确实要下雨了。
“还看啥啊?不信啊?”超市老板吊着眼尾哼笑一声,嘴角溢出浓烟说,“这都是生活经验,学校可不教,最好的和中也不教。”
“没不信。”
简幸把八张红色人民币卷好放进兜里,又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张一块的递给老板,“拿四个阿尔卑斯。”
她说完也不等老板点头,直接伸手往糖罐子里抓。
“都挣钱了还拿散的啊?拿一条呗,叔送你。”
“不用,”简幸扒拉两下,探头看了眼,“粉色的没了吗?”
“没了,散的全是这种,”老板眯眼瞅了一眼,“这啥味啊,那么难吃吗?都卖不掉。”
“焦香原味牛奶,”简幸仔细看了看糖罐子,只能再从兜里掏出一块五,“拿一条吧。”
老板叼着烟,含糊不清道:“都说了送你,瞎客气。”
简幸还没来得及把钱放在柜台上,耳边忽然炸开“哗啦啦”声响。
下雨了。
饶是有心理准备,简幸也有点懵。
老板看简幸的表情,有种“过来人”的得意,哼笑一声道:“得,还是歇着吧。”
是得歇着了。
简幸闲着也是闲着,又站进了收银台。
老板看她一眼:“不给加班费啊。”
简幸把柜台上的两块五毛钱塞兜里说:“当买糖了。”
“啧。”老板也不懂这小孩年纪轻轻怎么那么无趣。
那么大雨,超市没人。
简幸无聊,低头看柜台里的各种烟盒。
忽然余光闯进一抹身影,她下意识站直身子抬头看去,只捕捉到一抹侧影,平静的眼睛里就荡开了波纹。
是一个男生,个子很高,穿着白t牛仔裤,肩背湿了一片,低头拨弄头发的时候,后颈凸起的节段像龙骨。
他动作不大不小,肩胛骨随之开合。
很快站直,随手把前额湿发往后一耙,举着手机,有些微喘说:“雨太大了,你们到了先点菜。”
“别点多了,浪费。”
“知道了,哪次不是我掏?”
雨太大了,掩去了男生一半声音。
简幸听得模糊,不知道是雨声太大还是她又耳鸣了。
人的感官大概都是连接的,听不清楚以后好像也看不太清楚了。
不是每天都有这种偶遇的机会的。
简幸没忍住,双手按在玻璃柜台上,探头往门口看了一眼。
男生恰好这时回头。
他动作突然,风一瞬吹过来,土腥味有些重。
简幸躲闪不及,眨了下眼睫,表情微怔。
男生笑了笑,走到柜台前,放了一个硬币说:“拿两包纸。”
他看过来,简幸反而躲开了。
“哦,好。”简幸忙低下眼睛去看旁边拆开的几条纸,口吻平常,“哪个牌子?”
“都行。”
简幸拿了两包绿色的心相印递给他。
男生正要接,手机又响起来,他无奈一笑,跟简幸说:“放那就行。”
说着又掏出手机走去门口接。
简幸看着他的背影,捏着纸的两指紧了紧,而后把纸轻轻放在玻璃柜台上。
收回手的时候,她捏起了柜台上的硬币。
硬币的铁质感有一层薄薄的温,上面沾着水,弄湿了简幸的手。
心也跟着湿漉漉的。
窃喜来得像这场大雨一样突然。
她指腹用力捏了两下,放回了自己兜里,然后又从兜里掏出一张纸币放进收银柜里。
她刚推上收银柜,男生挂了电话折回问:“有伞吗?”
简幸心虚,面上冷静,瞳孔却明显震了震。
手也不小心被夹了一下。
她硬生生面无表情忍下这痛意,说:“有,在后边。”
男生回头看了一眼,简幸顿了下作势要从柜台里出去,“我带你过去。”
“不用,”男生笑说,“不麻烦了。”
男生挑东西都随便,很快便拿了把伞出来,他一边低头捯饬手机一边问:“多少钱?”
“九块。”
男生“哦”了一声,下意识去看柜台,硬币已经被收起来了,他掏出一张十块的递给简幸。
简幸从收银柜拿出一张纸币给他。
都是一样的价值,没人会计较纸币和硬币的差别。
男生更是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塞进了兜里。
那些走钢丝一般的情绪,只有简幸自己知道。
大雨依旧,蓝格子伞被男生挺阔的身肩衬得有些窄小。
风把雨吹落在他肩头,他微微弓腰,钻进了雨里。
柜台里,简幸滴雨未沾,手心却湿了个透。
她轻轻吐了口气,正一点点把紧张和心虚往外散。
老板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感慨一句:“小伙子真帅啊。”
吓得简幸呼吸一滞,那口气半上不下地堵在喉咙口,眼睛都憋红了。
“长那么高,大学生吧,”老板笑着说,“比我儿子还高呢。”
“不是。”简幸忽然说。
老板“啊”了一声:“什么不是?”
“他不是大学生。”简幸说。
老板有些意外,“你认识啊?你俩刚刚那情况看着也不像认识啊?”
“认识,”简幸看着地面上被踩出来的脚印痕迹,声音有些低,“我认识他。”
是他不认识她。
夏天的雨确实多为阵雨,上一秒还哗啦啦,下一秒立刻戛然而止。
没几分钟,闷热又席卷而来。
如果不是地面还有水,简幸几乎以为刚刚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她在路上拆分了糖,到家发现家里居然没人,等天色彻底暗下来,姥姥才和简茹吕诚一起回来。
姥姥看到简幸就往她手里塞东西,“拿着。”
简幸问:“什么啊?”
她低头看手里的袋子,里面一个小瓶,隔着袋子没看清楚,正要掏出来,简茹一边把三轮子停院子里一边说:“什么花里胡哨的防晒霜。”
“你不是要军训吗?这什么天啊,站太阳底下晒还不得晒黑了,”姥姥说,“多涂几层,小姑娘白白嫩嫩的好看。”
简茹冷笑一声:“好看?好看能当饭吃吗?”
姥姥“哎哟”一声:“烦死啦。”
“烦?你烦,她敢烦一个试试?”简茹去厨房,路过简幸的时候停了一步,偏头看简幸的目光自下而上,打量中带着窥探,而后意有所指地说一句:“高中了,别以为还是初中,走错一步,全家都得陪着你回家种地!”
简幸没说话。
“听见没?”简茹问。
简幸说:“听见了。”
态度算良好,简茹还算满意,但嘴上依然不闲着地骂:“两巴掌打不出来一个屁,父女俩一个熊样!”
吕诚被骂了十几年,以前挺习惯,这两年简幸越来越大,他反而有几分不自在来。可他一个大男人又不会跟女儿交流,只能不尴不尬地说一句:“没事,进去试试姥姥买的防晒霜喜不喜欢。”
简幸说好。
姥姥挺开心,陪着简幸一起,进屋还在说:“千万别忘了涂啊,一定要涂。”
简幸失笑说:“知道了。”
姥姥伸手捏简幸的脸,“瞧瞧,小姑娘笑起来多好看。”
简幸又配合地笑笑。
没几天,和中开学,简幸一大早还没出门就被姥姥提醒涂防晒霜。
其实今天不军训,只是简单报个道,涂不涂都无所谓。
但看姥姥那兴致勃勃的样子,简幸没舍得扫她的兴。
认认真真涂了一层防晒,上午在家给简茹帮忙,下午三点才去学校。
报道第一天,上午公告栏前还围得水泄不通,这会儿只有零星几个人。
公告栏上贴的是分班表,分班按照中考分数,从上往下,每班划六十五人。
和中班级分为三种类别,宏志班,过渡班和普通班。
宏志意为“宏图寄党恩,志远为国强”,班里自然全是成绩优异的学生,一般能进宏志班的都是中考全县排名靠前的。ŴŴŴ.BIQUGE.biz
过渡班顾名思义是从一个阶段转变到另个阶段,学校会延续宏志班的名次数一百二十名学生,组三个班级。
剩下的全是普通班。
简幸初中在校成绩拔尖,考了高中才发现大家成绩都拔尖,她拼了三年也只是勉强够到过渡班的尾巴。
“简幸!”有人拍她的肩膀。
简幸回头,看到是初中隔壁班的英语课代表许璐,俩人当初同一个英语老师,有点交集。
大概是身边少有同学考上和中,见到简幸,许璐有点激动,“好巧啊。”
“是很巧。”简幸说。
简幸以前就性格不热切,所以对于简幸的平淡回应,许璐也没觉得疏离,主动问:“你在哪个班啊?我记得我俩中考成绩差不多,不会在一个班吧?”
简幸刚刚看分班表格只看了自己,没看别人,她回答说:“我在三班。”
许璐惊喜瞪眼,“真的呀!我也是!”
简幸也有点没想到,这次表现出了情绪,“那真的好巧啊。”
或许是接二连三的巧合让人觉得有缘,刚刚还存在二人之间的细微的隔阂立马消失不见,许璐直接挽住简幸的手臂,“太好了,今天可以一起吃饭了。”
“嗯?”简幸问,“你不回家吗?”
许璐问:“你不知道吗?高中要加晚自习的啊,今晚就开始了。”
简幸没想到会错过那么重大的消息,她问:“已经通知了吗?”
“对啊,”许璐指着一处说,“那里贴的有公告,今晚全体高一正常晚自习,现在还是夏季度时间,六点五十开始。”
可是……
“现在不是还不到四点吗?”简幸疑惑。
许璐“哎呀”一声,“你就不想觅一下学校附近的食吗?我还没在学校吃过饭呢,感觉好兴奋啊!”
简幸没能理解这种兴奋点,但是也同意地点了点头。
和中是和县的省重点之一,学校建筑风格和格局几乎是按照p大一比一复刻的。
简幸和许璐初入新校园,认认真真把学校逛了个遍。
路过状元亭的时候,许璐松开简幸,对着状元湖双手合掌,一脸虔诚,小声念叨:“希望我能如愿以偿考上重本。”
认认真真念了三遍,许璐推搡着简幸也念。
简幸无奈,“这又没用,不如现在趴这多看两道题。”
许璐瞬间垮脸,“你不要再说了,我压力好大。”
简幸笑笑说:“那去书店转转,学校有个新华书店。”
“真的吗?太好了!”
许璐高兴得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刚进学校不到一个小时的简幸为什么会知道这里有书店。
两个人没从原路折返,而是打算沿着湖面上的拱桥过去,结果走到桥中央的时候,一低头,看到桥的另一头蹲了几个男生。
这几个人,有的闲散靠在树上,有的揪着柳条蹲在河边,还有的直接找块石头坐着,手里夹着没有燃尽的烟。
他们都穿着和中的蓝白校服,后背印着2008。
是高二的学生。
许璐对重点高中的滤镜太厚,没想到这里也会有不学好的学生。
大概是她们俩目光太直接,引得那群男生纷纷看过来。
许璐有些怕,拉了拉简幸的胳膊,小声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许璐本来以为简幸会更害怕,因为在她印象里,简幸好像没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而且,他们初中时私立学校,那里其实没多少成绩好的,大家都是要么来自乡镇在城里没户口没学籍,要么是在公立学校惹是生非被迫转学的,没有多少人愿意守班主任立下的各种规矩。
但是三年来,简幸一直很守规矩。
她是所有人眼中的乖孩子。
乖孩子看到坏学生第一反应都应该是躲。
可偏偏,简幸说了句:“没事,我认识。”
简幸嘴里说着认识,面上却冷淡得像个陌生人。
许璐拿不准简幸到底是真认识还是在随口撒谎,但她自己不认识是事实,所以只能挽着简幸,强撑着淡定走过。
在走过桥尾的时候偷偷瞟了一眼靠树上的那个。
她也只敢看这个。
因为三个人里,他面相最温和。
甚至有一股好学生的气息。
忽然,这人开了口,声音不高不低,“简幸。”
许璐心虚,瞬间如芒在背,停了下来。
她攥死了简幸的胳膊,简幸有点疼,轻轻拍了下许璐安抚她说:“没事。”
扭头看向旁边,“有事?”
蹲河边的那位先开了口,“哟?嘉铭,认识啊?”
坐石头上的那个也扔了烟头,好奇看过来,“学妹吧?秦嘉铭你够能憋的啊,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秦嘉铭笑了笑,直起身走向简幸。
他先是友好地看了一眼许璐,随后才问简幸:“分哪班了?”
简幸说:“三班。”
“过渡班啊?”秦嘉铭问。
简幸点头。
秦嘉铭也点头,“厉害。”
简幸不太明显地笑了笑。
短暂的沉默过后,秦嘉铭又问:“一会儿还回家吗?”
简幸说:“不回,不过跟同学约好了。”
秦嘉铭看了一眼许璐,了解地点头,“行,那改天再聊。”
简幸说好。
转身的时候,简幸余光瞥到坐石头那个人旁边放着一把伞,卷得很规整,蓝格子。
很普通,超市随便一个架子上可以摆十几二十把。
可她没忍住,扭头仔细看了一眼。
那人应该性格挺外向,对上简幸的目光,直接抬起胳膊挥了挥,“学妹拜拜。”
简幸收回目光,幅度不大地点了点头。
她正要抬脚走,身后忽然穿来脚步声。
坐石头那位站了起来,喊:“这!”
身后脚步声更近,伴随着男生平和的声音:“看见了。”
简幸动作微微一滞。
许璐一心想走,根本没听见身后来了人。
简幸怕自己再停顿太明显,只能跟着许璐往前走。
刚走两步,秦嘉铭又出了声:“简幸。”
简幸立刻回头,“嗯?”
她动作很快,好像真的很好奇秦嘉铭喊她的原因。
回头那一瞬,她目光不由自主瞄了河边一眼,只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
她状似面无异样,实则心跳快要负荷,耳根也烧起来。
怕秦嘉铭看出什么,她主动开口问:“怎么……”
却不想声线僵硬,喉口堵了一下。
心虚和生理反应让她脸瞬间涨红,她偏头咳了两声,好不容易才止住不适。
她眼里一层生理雾气,模糊的视野加重了她心中的不安,也放大了她心中的难堪。
简直想逃跑。
秦嘉铭上手拍了两下她的后背,“没事吧?”
简幸摆摆手,声音有点哑,“没事。”
“没事就行。给你介绍个人,”秦嘉铭说,“跟你一届。”
他这话一说,原本蹲河边那位浮夸地叹了口气,“这年头交友也分档次,世风日下啊!”
秦嘉铭笑骂:“滚你个蛋。”
“嘿嘿,学妹,我叫吴单,以后见面喊蛋哥啊。不过我可不是什么过渡班宏志班的,”吴单说着朝石头方向抬了抬下巴,“喏,好学生在那呢。”
简幸眨了眨眼睛,终于顺理成章看过去。
男生本来径直走向石头旁弯腰拿伞,察觉到目光,没直起身,直接抬头看向简幸。
夏季下午四五点天依旧很亮很热,他身后的湖面波光粼粼,照得简幸眼底滚烫。
简幸忍下这抹烫意,没眨眼,也没说话。
男生先表态,点点头算打了招呼。
秦嘉铭介绍说:“徐正清。”
“这简幸,三班的。”
徐正清手很大,不小的伞在他手里居然有几分袖珍玩具的感觉,他直起身说:“我一班。”
不仅仅是成绩的不同,气质上,徐正清和吴单他们也截然相反。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还是少年时期,已经有了英俊眉目,五官是家长看了都会喜欢的立体端正。
直起身站着,才发现他身高足足有一米八还高。
比秦嘉铭都高。
秦嘉铭有点意外地看向徐正清,“怎么不是实验班?”
“没去,”徐正清半开玩笑,“吃不了那个苦。”
坐石头上的那个闻声站了起来,走两步揽住徐正清的肩对秦嘉铭说:“没见过咱徐哥那么叼的吧?”
徐正清笑着拿臂肘顶了下。
“啧。别跟学长没大没小的。”
吴单听不下去,拿柳条砸骂:“江泽你能不能要点脸?”
江泽:“我哪不要脸了?我不就是他学长?我不仅是他学长,我往后一辈子都是他学长!”
“别搁这海誓山盟了,”秦嘉铭槽了江泽一句,继续跟徐正清说,“那你和简幸在一楼啊,挺巧。”
徐正清大概明白了秦嘉铭的言外之意,他看了简幸一眼,再次朝简幸点点头。
此时一阵风吹来,掀起简幸的马尾,温热覆盖后颈,她凭空起了一身麻意,而后略显僵硬地朝徐正清笑了笑。
徐正清还有事,拿了伞跟他们打声招呼就走了。
他不像简幸许璐她们逛园区,而是走上桥原路返回。
简幸也转过了身,拐弯的时候借着找新华书店看了眼桥面,少年身影一闪而过,只留下垂柳晃过的痕迹。
他出现得稀松平常,离开得了无痕迹。
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单单只是出现,就让这一天变得特殊起来。
“今天好像是处暑吧。”旁边许璐说。
“是。”简幸说,“是处暑。”
暑气至此而止。
夏天正式结束。
徐正清终于认识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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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入学时期,新华书店人很多,大家图个新鲜翻来看去,百十平米的地方乌泱泱的。
简幸和许璐都没什么挤人的兴趣,简单逛逛就出去了。
路上许璐一直心不在焉,简幸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但却没主动说什么。
等一起吃饭时,许璐才佯装不经意地问:“简幸你老家就在和县吗?”
简幸说不是。
许璐似乎找到了一些认同感,连忙说:“我也不是,我一直住宿舍来着,我记得你初中不是住宿舍啊?”
“嗯,我爸妈在这边。”
“都在吗?”许璐问。
简幸点点头,“六年级搬来的。”
许璐盯了简幸一眼,问:“专门为你上学搬来的啊?”
简幸拿着筷子的动作一顿,含糊不清说了句:“差不多吧。”
许璐“哦”了一声,戳戳碗里的粉,又说:“那你朋友很多吧,我平时在这边都没什么朋友。”
“你老家没有同学考过来吗?”简幸问。
许璐说:“没有我们学校的,有二中的。”
二中也是和县公立高中,但是教育资源和环境不如和中,学艺术的多一点。
简幸点点头。
许璐很自然地问:“今天下午那几个是你以前的同学吗?”
简幸说不是。
许璐睁着眼睛等简幸继续往下说。
却不想简幸又没话了。
许璐满心的求知欲都表现在了脸上,却又自知和简幸不算特别熟不好意思问。
一时间表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十五六岁正是少年过渡至成人的阶段,每个人都迫切地想要拥有独立的人格和思维,却又不得不溃败在薄弱的阅历和经验面前。
他们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里都藏满了深意。
晚自习准点进班,第一天全靠抱团认座位。
许璐和简幸个子都不高,但是进班的时候已经不早了,许璐一眼看过去没剩什么好位置,脸都气白了。
简幸拉她坐了个角落,有一点靠后。
许璐默不作声坐下,没一会儿直接哭了。
简幸有点疑惑,递给她卫生纸问:“你想坐哪?”
许璐绞着纸不说话。
她不说,简幸也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只能跟着沉默。
前排有个男生靠窗,后背抵着墙,坐姿非常不讲究。他看了一眼许璐,问简幸,“她怎么了?”
简幸说:“不太喜欢这个位置。”
男生似乎很不齿许璐这种行为,瞥了一眼许璐,笑着说:“不喜欢早点过来不就行了,五点多班就开了。”
五点半她们刚从新华书店出来去吃饭。
确实也没办法怪别人。
简幸轻轻叹了口气。
许璐本来只是红眼圈,听到男生这么说,自尊心作祟,直接趴桌子上哭了。
再加上前排男生坐姿颇为潇洒放肆,周围人以为许璐受了欺负,频频看过来。
男生顿时面如菜色,拎着自己前排的俩男生过来给许璐和简幸换位置。
许璐哭归哭,没耽误起来换位置。
班里横九竖七,中间占三列,两边各占两列,后面还有空位。
位置其实很空,除了最中间那一列,其他每个人两侧都是过道,很方便走动。
从倒数第三排变成正数第五排,虽然还是靠边,但是许璐脸色明显好了很多,还从兜里掏出了刚刚买的糖给身后的男生。
她给的时候都不愿意回头,只是拧着身子扔给男生。
姿势别扭,求和方式也很别扭。
男生嗤笑一声,坐正了身子,伸手戳了下许璐,“有没有别的味儿,换一个。”
许璐吸了吸鼻子,扭过头问:“还有一个葡萄的,你要吗?”笔趣阁
男生盯着她说:“不要,我就是看看你长什么样。”
男生眼神直白,说得也直接,许璐一下子红了全脸,差点把他手里那个也抢回来。
男生靠在墙上乐了半天。
被迫从第五退到倒数的男生心情很复杂,同样伸手戳了戳他说:“别乐了乐哥,我才是最亏的那个好吗?”
这时一个男人走进来,个很高,看上去有一米九,很瘦,穿着黑色的改良中山衬衫,戴着眼镜。
他个子高得有点离谱,进门以后原本乱糟糟的班里一下子全安静了。
有胆子大的出声感慨:“这是麻杆儿的基因吧?”
全班哄笑一团。
简幸坐在靠里的位置,支着脑袋也笑了笑。
许璐震惊得都忘了继续脸红,凑到简幸旁边小声说:“真的好高啊,感觉比徐正清还高。”
简幸闻声唇边笑意退了一分,她看了许璐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点头,很轻地“嗯”一声。
“麻杆儿哪有我结实。”等大家笑个差不多,男人才捏起一根粉笔边说边写了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徐长林。
胆儿大的那个又接了一句:“是够长的。”
底下再次笑成一团。
徐长林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掰了块粉笔头,非常精准地砸到胆大儿同学的头上说:“来,就你了,上台做个自我介绍。”
这次轮到别人拍桌子吹口哨起哄了。
胆大儿的确实胆儿大,没什么犹豫就上了台,一本正经地鞠躬,然后把自己名字写在了黑板上。
“大家好,我叫陈西。”
只是一个名字,底下已经有人有了反应。
简幸对陈西也有印象,是他们班第一名。
陈西挺健谈,开了个不错的好头,在大家的热烈鼓掌下回到自己的位置。
等陈西坐稳以后,班里渐渐收了声。
第二个会是谁呢?
徐长林站在最后一排,漫不经心看了左边一眼,指着一个方向,“你去。”
是把许璐气哭的那位。
叫林有乐。
林有乐也挺健谈,但是比陈西多了几分吊儿郎当,简单说几句下来以后,徐长林又点了几个人。
大家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几个人都是刚刚拍桌子吹口哨起哄的,顿时对徐长林有了改观。
成年人的马威大概就是这么下的。
“下面我就随便报学号了?”徐长林说,“反正我也都不认识。”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敲门声。
简幸这个位置不太能第一时间看到来人是谁,她本来没多大的兴趣,却隐约听到有人说:“是徐正清欸。”
简幸抬头,一抹白影走进来。
同是新入校的学生,徐正清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游刃有余。
他很自然地唤了声:“徐老师,借盒粉笔。”
徐长林更自然,“行啊,来都来了,做个自我介绍再走呗。”
徐正清无奈失笑,但也没拒绝。
他大大方方走到讲台上,看到黑板上几个名字,拿了半截粉笔把自己名字写上。
是行楷。
漂亮到大家忍不住窃窃私语。
“大家好,我叫徐正清,一班的,”徐正清说着拿起一盒粉笔说,“以后借粉笔可以找我。”
说完就要走。
徐长林喊:“慢着。”
徐正清“哎”了一声。
林有乐笑喊:“徐哥你应该应‘嗻’啊。”
“三百九十三年都过去了,林哥。”徐正清音有笑意。
林有乐不说话了,啪啪啪地鼓掌。
徐长林不轻不重踢了一下徐正清,“报个数。”
徐正清问:“范围?”
徐长林说:“六十五。”
徐正清很随意,“那就三吧。”
说完没再停留,似乎急着给自己班拿粉笔。
他刚走,徐长林点着名册,落在第三行,“三号,简幸?”
简幸的自我介绍很简单,大概因为是第一个女孩子,底下的人不约而同鼓掌给予鼓励。
简幸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徐长林站在靠门口的地方,看简幸差不多结束了说:“你也报个数吧。”
简幸随便报了个十八。
她说完就要下台,还没来得及动身,门口又传来敲门的声音。
简幸扭头看到来人愣了下。
又是徐正清。
徐正清看过来的时候表情也有些意外,不知道是意外他不小心喊到了她,还是意外她的名次。
两个人下午才见过,这会儿完全装不熟不太可能,简幸想了想,还是僵硬地扯了扯唇角。
徐正清倒是很自然地笑了下,而后对徐长林说:“徐老师,搬书了。”
徐长林手里捏着名册,闻声头都不抬地说:“劳烦你们班多喊点人,就当还礼了。”
徐正清没忍住笑出了声,似乎觉得有点离谱。
“我现在把粉笔给您拿回来?”
徐长林抬起头,一脸正色道:“我们不要了。”
“们?”徐正清抬眸往班里扫了一眼。
林有乐率先带头喊:“不要了不要了,借出去的粉笔,泼出去的水。”
徐长林抬起头,“林有乐,语文课代表就是你了。”
林有乐立刻起立敬礼,“遵旨!”
徐正清往门框上一靠,看着林有乐说:“那麻烦课代表出来搬语文书?”
林有乐笑眯眯跑出来,“mypleasure~”
林有乐和徐正清看上去关系挺好,徐正清打趣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英语课代表。”
“我也不是没能力身兼数职。”林有乐很不要脸。
俩人说着走远。
简幸收回目光,下讲台,脚刚落地,就听到徐长林出声:“简幸是吧?”
“嗯?”简幸看向徐长林,点头,“嗯。”
“英语课代表你暂时担任一下吧,”徐长林说着看向班里其他人,“我看了下,简幸中考英语148。”
他说着又看向简幸问:“两分应该是扣在作文上了吧?”
简幸说:“应该吧。”
她英语一直很好,中考那些题确实不值得她错。
“那就辛苦你一段时间,”徐长林说,“等期中考试出来你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想法。”
简幸点头说好。
她回到座位上,许璐看着她一脸欲言又止,简幸问:“怎么了?”
沉默了几秒,许璐咬了咬唇,说:“没事。”
她明显是有事,但是简幸觉得她们关系也没熟悉到可以打探这些,便没再多问。
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事情,除了认识同学和领书,就是听班主任交代军训的事情。
军训有统一的军训服,陈西作为班长记录每个人的身高尺寸,然后带着林有乐去领军训服,领完分发给大家,这一天就过去了。
军训传统一周,第一天最煎熬。
八月正暑,烈日当头,在家养尊处优俩月的各位站个十几二十分钟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天呐,军训好痛苦。”许璐把帽子摘了扇风。
简幸也觉得痛苦,但是她累到话都不想说,只是低着头,希望“心静自然凉”是靠谱的说法。
然而还没等静下来,后颈忽然贴上来一块冰凉。
巨大的温差几乎那她那一点皮肤刺激麻了。
简幸没忍住吸了口气,本能缩了下脖子。
她扭回头,林有乐蹲在后面愣了下,然后忙不迭道歉认错:“我靠认错人了,都穿一样我还以为是璐姐呢。”
许璐回头:“你姐在这呢。”
林有乐笑眯眯,他手里拿着一瓶冰的矿泉水,递给许璐。
许璐瞪他一眼,“就一瓶啊?”
“你们女生不都爱喝一瓶吗?得,我再要一瓶去,”林有乐说完起身就走,边走边喊,“徐哥!”
不远处,徐正清站在一棵树下。
他没戴帽子,头发抓得随意,额间偶尔几根碎发,脸上被太阳晒得有点泛红。
他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瓶身的水珠从他指缝溢出,他也不是特别在意,随手甩两下拧开瓶盖,仰头喝水时旁边人跟他说话,他一边喝一边把耳朵往旁边人方向递了递。
可能是什么好笑的,他听了明显笑了笑。
林有乐刚好跑过去,弯腰从徐正清脚边的矿泉水箱子里掏出一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
徐正清旁边的人应该也认识林有乐,挺大声地骂了句:“白/嫖上瘾啊你!”
徐正清也看了过来,他唇边的笑意还未完全收了,笑里露着轻描淡写的懒散。
树下有风,吹动了他额前凌乱的发,他不甚在意地眨了下眼睛。
不近不远的距离,简幸清晰地看到一片绿叶摇摇晃晃掉到了他肩上。
他似是没察觉,还在看向这边。
“我靠!快看!一班班长!帅死我了!”
“林佳,这不是你初中班长吗?”
林佳说:“是啊,不仅是班长,还是班草加校草,喜欢他的人能从我们班排到民中去。”
“哈哈哈哈哈操,真的假的?你那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林佳不藏不掖,“谁不喜欢啊?”
“哟哟哟!”起哄声四起。
林佳一点也不在意地说:“行了,别给我来这一式,人家人好,喜欢他不正常?再说了,那么多喜欢他的人,也没见谁敢真的喜欢他。”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一语文课代表怎么开口都是病句。”
林佳笑着说:“是啊,所以现在不就把帽子卸给林有乐了。”
林有乐立刻举手投降,“别,佳姐,你这么说我压力好大,考完试立马还给你。”
许璐看他们聊得好开心,忍不住插话问:“你们初中都是一个班吗?”
林佳说:“对啊,不过那个时候语文课代表是我,嘿嘿。”
许璐说:“那肯定是开学那两天你没表现的机会,你要是早做自我介绍,课代表肯定还是你的。”
“别了,我巴不得不揽这讨人嫌的活儿呢。”
嘻嘻哈哈之间,徐正清的目光还在往这边看。
隔着人海茫茫,简幸像其他人一样,假装好奇地看过去。
这一看,视线居然直直地撞进了徐正清眼里。
他……看到她了?
“天爷!他在看谁?我吗我吗我吗?”
“为什么?因为你脸大吗?”
“……靠!滚啊!”
无人关注的角落,简幸只觉得好不容易静下的心再次翻腾起来。
衣服底下开始往外冒细细密密的汗,她不动声色吸了口气,舔了舔唇,正要向徐正清回以微笑,徐正清却在这时又不紧不慢地扭回了头,他侧着脸,唇角含笑地继续和旁边人聊天。
简幸唇边扯了一半的笑一下子僵住。
他没看见她。
或者说,他没在看她。
轰——
自作多情的羞耻感排山倒海涌到脸上。
“简幸,你脸好红。”旁边许璐忽然凑上来。
简幸仓皇低下头,帽檐覆盖一片阴影,她低低应了一声:“啊,热。”
旁边若隐若现传来调侃对话。
“哈哈哈,不是看你!”
“不是就不是呗,我敢保证,刚刚这边不少女的都以为徐正清看的是自己。”
“靠,不可能,谁那么自作多情啊。”
“你啊你啊,哈哈哈哈哈。”
字字句句,明明无关她,简幸却觉得尖锐又刺耳,仿佛整个人被扒光了晒在太阳底下。
好一会儿,她猛地站起来,“我去趟厕所。”
许璐跟着起身:“我陪你一起。”
“不用。”简幸快速逃走了。
她跑去洗了把脸,夏天自来水都是热的,脸色温度不降反升,心里的躁欲也愈发明显。
简幸有点烦,水龙头的水还开着,她盯着直垂而下的水,良久没动。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把水龙头关上了。
简幸微怔,转过头,看到居然是徐正清。
瞳仁本能睁大。
徐正清一只手拿着厚厚一沓表格,说:“我还以为水龙头坏了。”
简幸反应过来,有些着急地解释:“不是,我刚刚是……”
“嗯?”
简幸忽然没了话。
她眨了下眼睛,半晌摇头,甚至唇角抿出一个笑来说:“没事,谢谢。”
“嗯,一会儿要填个表,你们班的给你?”徐正清甩了甩手上的表格。
简幸说好。
拿过表格,徐正清说:“你先回吧,我去给别班发一下。”
简幸说好。
徐正清随即转身离开,背影消失的一瞬,简幸轻轻转过身,低头,抬手拍了下水龙头。
“哦,对了,你们班——”声音忽然出现,又戛然而止。
简幸后背一僵,迅速收回手,她若无其事地再次转过身,开口涩哑的声音出卖了她的紧张。
“怎么了?”
“忽然想起来你们班和四班一个教官。”徐正清说,“他们班表也给你吧。”
简幸“哦”了一声,说:“行。”
徐正清又抽一沓给她。
这时哨音忽然响起,徐正清看了眼手里厚厚一沓,又看了眼简幸,问:“一起回?”
“哦。”简幸差点同手同脚,“好。”
中途徐正清又分了隔壁教官的表给简幸,说是顺便一起发了,简幸这才想起来,本来徐正清是要去发表格的。
这时他们走到其中一个方阵前,简幸看到一个学生因为迟到被教官罚站,一瞬间,简幸好像明白了徐正清要和她一起回去的意图。
此时阳光照在白纸上折射出的光更亮,照得简幸眼睛有些热,她偏头看了眼徐正清。
他走在一侧,个高肩宽,挡了不少太阳。
逆着光,简幸其实看不太清楚他的脸,只能看到帽檐下的剪影轮廓模糊又深刻。笔趣阁
她盯着,忽然开口说了句:“我刚刚,不是在浪费水。”
徐正清表情愣了一下,随后才笑着说:“我知道。”
简幸心里堵着的气终于散开。
很快,两个人走到他们方阵里,迎着无数无声又窥探满满的目光,简幸把表格交给教官,归位。
与徐正清擦肩而过时,简幸瞥见地面上,他们的影子相拥又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