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时第一次看见谢问,就注意到了对方灵相手腕上缠挂着的翠色鸟羽。他一度十分好奇那根鸟羽的来历,却怎么也琢磨不出个结果
没想到在这一刻得偿所愿。
兜兜转转一大圈,那居然是他的东西。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某一刻,遗落在了尘不到手里,完好地存留至今。
很难描述那一瞬究竟是什么感觉。
山坳里的风很大,能将笔直坚韧的长竹吹成一张张弯弓,呼啸不止。但闻时却一无所觉。
他长久地站在山风深处,一眨不眨地看着屋前的人。
在这之前,他始终以为那个人只是惯着他而已。
牵手也好,接吻也好,都是因为他期望和失望都表露得太过明显,于是对方不忍心。
就好像当年他站在松枝上看着尘不到下山,对方沿着山道走了几步,又转身回来带上他。
但现在他却发现
在他曾经看不见的地方还藏着许多东西,和他所以为的其实不那么一样。
屋前披着红袍的尘不到对竹林里的人浑然不觉。
残余尘缘化成的青鸟飞过山坳,隐没在天边。他倚着门看了一会儿,提了一下罩袍衣襟,顺着铺满竹叶的小径走下来。
沙沙的脚步声离竹林近了许多,闻时乍然回神。
他看见那道高高的身影停在湖边,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还在笼里,笼主是张岱,眼前的这些都来自于张岱的记忆。
这些画面逼真而清晰,在闻时看来几乎毫无违和感。就好像当初的张岱就藏匿在这片竹林里,站在闻时所站的位置,屏息注视着这一切。
想到这里,闻时心头一跳,猝然转头朝四下扫了一圈。
竹林稠密,枝干上的斑纹和人脸极其相似,被风吹得树影横斜时,确实容易一晃眼看错,是个藏人的好地方。
不过眼下除了闻时自己,并没有其他人存在。
这点他可以笃定,如果有,他不会凝神还感知不到。
那么当初呢
当初张岱就藏在这里,尘不到怎么可能感知不到
除非那时候的尘不到状态极其糟糕,甚至比此刻笼里所见的还要严重,毕竟眼下只是张岱意识的表露。
如果是其他人看到这样的尘不到,可能会有无数种猜想,就算感觉到他不对劲,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从来没有人会把尘不到和“虚弱”这个词放在一起。
但闻时不一样。
他见过外人从没见过的尘不到,也知道很多外人所不知的事情。所以他瞬间就厘清了所有
尘不到一生解过的大笼遍数不清,身上背负的尘缘是闻时的百倍千倍,只是他压得一丝不漏,除了闻时,没人知道。
他曾经说过,这是有办法解的。闻时以为那是他说来哄人的话,现在看来其实不假,确实可以化解,只是化解的过程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哪怕是尘不到自己,也得费尽心力。
闻时不知道那个过程有多难熬,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化解的人会经历什么。如果连尘不到都会被耗得虚弱至极,那就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
所以他做这些的时候,从来不在松云山。
每隔几年,他都会在这个跟松云山相似的山坳里逗留一阵,在这间有点简陋的屋子里落脚,独自化散数十万人留给他的那些尘缘。
等到状态恢复,再看不出异样,他才会离开这里,回到松云山,或许踏入下一个笼,去送另一些人。
这样的过程,不知有过多少回。
张岱撞见的,只是其中某一次。
甚至根本不是撞见的,而是刻意留了心。张岱说过,他被天谴缠身无力解脱的时候,去求过尘不到。
他没提过时间地点,但想必就是在这里了。
他想求尘不到帮他,又不愿其他人知道,于是处处问询尘不到的行踪,一路追寻到这里。
他应该也见到了那座土地庙,听到了歇脚路人关于“山鬼”的议论,所以穿过雾瘴和竹林,悄悄摸进了山坳深处,看到了闻时所见的那一幕。
这里的场景之所以清晰如昨,就是因为张岱始终记得,甚至在后来的一千多年里,回想过无数次
他在这里求过尘不到,而尘不到不肯帮。
所以他耿耿于怀、怨恨之深,到死都放不下。
“当啷”。
湖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闻时顿然收神,抬眸望去。
尘不到手里摆弄着几枚圆石,正弯腰把其中一枚丢搁在湖岸某一处。
“西北角”
闻时盘算了一下方位,皱起眉来,心生疑惑。
按照卜宁常说的,西北角在阵法里被称为死门,轻易不动。
“如果阵石落在死门,那就绝对不是什么玩闹的小阵了,多半性命攸关。”卜宁当初这样说。
闻时也问过“怎样叫性命攸关。救人生,咒人死”
“跟常话说的性命攸关有些区别。”卜宁解释说“一是说阵局能起死人肉白骨,但你明白的,能做到这种事的阵局大多是邪法,并不是好事。还有一说,是指阵局跟某一个人、或是某几个人的命关联上了,就好比锁扣似的。这种也叫性命攸关,至于用作什么目的,那就各人各异了。你上回在笼里碰到的是个献祭阵,就属后者。”
因为卜宁的话,闻时虽然不修阵法,但跟那帮学过阵法的人一样,对西北角这个死门很敏感。
他几乎从没见过尘不到在布阵的时候顾过那个角落,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当尘不到放好阵石,收回手,闻时隐约看到他手指间有一片殷红。没弄错的话,那应该是血
阵石上落印,是为了加深布阵人对阵局的掌控,说明那是个重中之重的大阵。
阵石上抹血则更甚。
尘不到平日连印记都不用,却在这里用了血
他究竟在布什么东西
闻时脸色有些变了。
而湖边的人却依然平静,他绕着湖走了小半圈,斟酌了两块空处,在其中一块落下了又一枚圆石,同样抹了血。
山里的杂草生得很高,连绵一大片,遮挡着视线。
尘不到在好几处地方停过步,但他一共摆了几块阵石,分别怎么摆的,具体落在何处,闻时都没能看见,只能凭经验猜想。
当某一块阵石落下的时候,原本在风中打着皱褶的湖面陡然起了变化
浓重的雾瘴从八方而来,涌上湖面,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拢聚在中心。
眨眼之间,整块湖泊都被浓雾包裹得严严实实,草木像晕开的墨,朦朦胧胧地摇晃着,若隐若现。远处的尘不到也成了一片模糊的鲜红色,跟湖里的倒影相映。
又是一眨眼的工夫,湖里的红色倒影消失不见,尘不到却还站在那处岸边。
这种变化诡异极了,好像刹那之间,湖里流动的就不再是水了,也不再会倒映岸边的东西。它就像墨一样,无声流动着,潮湿浓稠。
虽然看不真切,闻时还是想到了一样东西笼涡。
那汪湖泊似乎在阵局的作用下,凭空变成了一片笼涡。而在笼涡深处,还有一根银色的丝线同岸边的尘不到相连。
尘不到手里还松握着两三枚小小的圆石。他穿过浓雾,一边端详着湖中的变化,一边微调着阵石的位置,似乎在做某种尝试。BIquGe.biz
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当他和那片幽黑相连,银色丝线的光渐渐变亮,他周身的病气肉眼可见地褪了下去,手背上青紫色的筋络不那么显眼,裸露出来的皮肤也不再那样苍白。
就好像
那片笼涡有着起死人肉白骨的作用。他在笼涡的滋养下,重新有了生机。
这和后来张岱所做的事如出一辙,仿佛后者就是从这里偷学到的办法。
闻时紧紧盯着那抹红影,脸色忽然冷了下来。
就在那一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悉索轻响。
闻时侧身撤了一步,动作利落地隐入暗处。偏头一看,竹林里多了一道身影。
那是个穿着灰褐色短衣的年轻人,身材还算高大,面容却模糊不清。因为他始终低着头。
他的手垂在身侧,紧攥成拳,脸侧的骨骼隐约在动。似乎不愿低头,又不得不低头。
这样看来,他应该是个很傲的硬骨头。可细看一眼就能发现,他在抖。
闻时只觉得一阵风从面前拂扫而过,那道鲜红的身影无声无息站在了近处。
他侧对着暗处的闻时,就站在那个年轻人面前,目光透过半神半鬼的面具,居高临下地看着来客。
“你是”他的嗓音模糊而渺远,几乎听不出本音。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双膝一软,伏在了地上,额头死死贴着泥泞潮湿的山野地面,嗅着枯枝烂叶的腐味,说“求你。”
红色罩袍扫过石头的棱角,戴着面具的人微微弯下腰。不知道是为了听清年轻人祈求的话,还是为了看清对方卑微伏地的模样。
“你说什么”他的嗓音依然模糊,还带着几分微微的沙哑。
“我说求求你。”年轻人抬了一点额头,又重重磕下去,在地方发出一声闷响,“求求你救我一命。”
年轻人一下一下地磕着,低微如草芥蝼蚁。他不断地重复着祈求的话,而弯着腰的人就那么安静地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为何求我救你”
“你是半仙之躯,是山巅上受人仰望的人,天赋的灵气。你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这世上,只有你能救我,除了你,我再无别处可去”
一身红袍的人听他说完,良久之后很轻地点了一下头。道“好,不过你得等一等。”
年轻人根本不敢抬头,依然伏在他脚前“为、为什么要等”
“因为”红衣人不紧不慢地卷了一下袖摆,“我要先打发另一个来偷听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人猛地转身,尖利的五指间夹着细薄的黄色纸符,直朝闻时的脸抓来。
可闻时早在他转身之前,就已经悍然出手
傀线利刃般射出,螣蛇就在那一刻尖啸着直贯而上,满身流动的火光撕裂了林地和苍穹,整个笼因此震颤不息,场景像信号不良的屏幕,不断闪切着。
闻时一把抓下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眸光冷厉地扫过面具下的脸。
那果然已经不是尘不到了,而是一张有些陌生的面容。
对闻时而言,这张脸甚至不如张正初的好认,更别说张雅临了。但他还是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张岱。
真正的张岱。
数百道傀线霎时交错,根根泛着寒光,将张岱整个包围在其中,每一根都抵着要害。威压如海,像肃杀凌冽的刀刃,隔着距离都能破人皮肉。
风拂扫着他披散的头发,还没碰到傀线就掉落一地,是真正的吹毛立断。
于是张岱僵立傀线中,动弹不得。
闻时只是夺了面具,却好像掀掉了他一层遮羞的皮。刚才居高临下的气质瞬间消退,他偏开了头脸,狠声道“面具还给我”
“还给你”
这话简直火上浇油,闻时瞬间拉下了脸。
螣蛇在那一刻自九天直下,猛地俯冲像地面。带起的狂风灼热逼人,搅得草木稀碎、浓雾骤散。
张岱在冲击之下踉跄了一步,头脸和手臂瞬间多了七八道伤口,痛得他咬紧了牙。
闻时在那悍然重击下抹掉面具上沾染的几星尘土,冷冰冰的眸光看向张岱,道“你也配。”
说完他手指一动,十多道傀线瞬间活了,毫不客气地拽下那件鲜红罩袍。
闻时将那抹红色抓进手里又背到身后,厌恶和冷厉丝毫不加掩饰“你那脸是有多见不得人,到死都要占别人的东西。”
如果说之前的场景都是张岱的回忆,那最后就是张岱的臆想。
他始终忘不掉自己在这里求人遭拒的那一幕,又下意识排斥那一幕,不愿意承认那是自己。他总希望自己能长长久久地活着,有半仙之体,成为人上人,站在山巅上,受人跪拜敬仰
所以他在回忆的末端,变成了那个穿着红色罩袍、带着神鬼面具的身影,一边排斥,一边又享受着被人跪拜祈求的感觉。
雀占鸠巢,自欺欺人。
但闻时一眼就分辨出来了。
真正的尘不到,永远不可能那样居高临下地端详欣赏别人伏在脚前的模样。
就算面具遮脸、红袍裹身,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他也还是那个张岱。
闻时话语中的某个词刺到了他,他猛地转回脸来,眼珠通红地盯着闻时,表情里混杂着狼狈和凶戾“你说什么”
“你刚刚说了什么”他压低声音,重复着这句话。
闻时解过无数次笼,大多是耐着性子跟笼主慢慢磨,引着对方一点点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没能解脱,几乎从来不会在笼主清醒之前提起“死”这个字。
但这次不同。
他沉着嗓子,用最清晰直白的方式告诉张岱“我说,你到死都占着别人的东西。”
“死”张岱彻底僵住了。
他眨了几下眼睛,缓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身体,喃喃道“死”
“死”
“不会。”张岱兀自摇了一下头,“我怎么会死呢不会的,那跟我不相干的。我怎么”
他嗓音干涩,说到一半便没了音。他连咽好几下,呼吸都变得急促粗重起来,活像跑了不知多少里路,“怎么会死呢不可能的,没道理。我”
他连傀线割身都顾不上了,急切地撸起袖子,看着每一处皮肤,“我明明活得好好的,我有办法的,我已经找到了办法,凭什么要死他可以他可以靠那种办法变强,我为什么不行不应该,不应该”
张岱反复念着不应该,到最后没有声音,只动着嘴唇。然后他焦急地转身四顾,似乎想找个身边的人来证实自己没死“阿齐张齐”
他找了一圈,却发现自己身边谁都没有。
不论是当初那个总给他当跟班的张齐,还是后来那个世世代代跟了他一千年的傀,都没有踪影。
现世和过往的记忆不断撕扯拉锯,搅得他几乎癫狂。
一旦笼主开始崩溃,整个笼便跟着地动山摇,景象变得混乱不堪,像无数张撕碎的照片,毫无逻辑地拼接在一起。
山石崩裂,泥沙俱下,湖水倒灌。
闻时放出又一只巨傀的时候,无数兽嗥鸟啸同时响起,苍穹被映得一片雪亮,在那之中,神鸟巨大的身影展翅而来,身后还有流金的虚影。
它遮天蔽日,以双翅承挡住了所有。
与此同时,嘈杂人声如海潮般涌过来。闻时怔然回身,对上了谢问的眼睛。
那些走着走着忽然消失的人,又重新出现在身边。
不仅是谢问、夏樵、张碧灵,还有卜宁、大小召等等。入笼的人乌乌泱泱,包纳了现世判官近百家所有身在张家本宅的人,几乎都在这个笼里。
只是他们之前有些附着在似人的物件上,有些在山的另一处,又因为笼里的效应被分隔开,都以为自己是孤身一人。
直到这一刻笼开始散乱不堪,一切效应悉数褪去,他们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在这里。
“哥”
“灵姐”
“师父。”
众人围聚到了一块儿。
闻时看着谢问,忽然想起了那片青鸟。
他想问“这座山坳你一个人来过多少次,为什么从来不肯说”,但他又记起刚入笼的时候谢问说过“我曾经想过等时机合适,要带你去看看”。
于是闻时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你的东西。”
说着,把那张半神半鬼的面具和那件宽大的鲜红罩袍递给谢问。
他越大越发现自己在某些事上执拗到近乎幼稚。就好比这张面具和这件罩袍,在他眼里就只代表一个人,只能一个人穿、一个人用。其他人沾一下都不行。
哪怕现在的谢问用不上,他也要拿回来。
谢问乌沉沉的目光落在那些东西上,片刻之后微微抬了一下,落在闻时脸上。
“都是些旧物了。”他没有接那些东西,而是握住闻时的手腕,把他拉到身边。
闻时愣了一下,听到他目不斜视地轻声说了一句“这才是我的。”
这话落进耳朵里的时候,闻时手指蜷了一下又松开。
傀线因为他无意识的动作,交错着收得更紧。被严密包裹在其中的张岱“嗬嗬”急喘了几口气,在威压和剧痛之下痛叫出声。
闻时猝然回头。
张岱软了膝盖,因为疼痛和煎熬半跪在地,在数百人的围箍下低垂着头,手指攥出了血。
他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起,狼狈中透着几分不甘和狠戾。
下一瞬,他猛地抬起头。旧时和现世的记忆撕扯不息,他目光散乱地在所有人中游移。半晌,乱转的眼珠才有了定点,死死地钉在谢问身上。
他嘶声道“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谢问的语气一如既往。
“我看见过你在山里布的阵,背着所有人,就在湖边。”他加重了音调,显得嗓音更加嘶哑难听,“就在那个湖边。所有人就说你是半仙,就连你那些亲徒都不知道你在这里做了些什么吧”
他像在讲什么秘密,顿了一下,又咬着牙笑起来“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到了。”
“都是邪术,谁比谁高一等呢凭什么你可以一边用着那种阵,一边受人崇拜敬仰,我却该死凭什么”
“凭什么”张岱眼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谢问的眸光扫过那片早已支离破碎的湖面,又收回来道“那是你认错了阵。”
“所以你布的是什么”闻时低声问道。
他想起之前看到的场景尘不到沿湖摆放的那些圆石都是抹了血的,那应该是个难控的大阵。张岱当年撞见那些,下意识以为尘不到不甘于半仙之体,背着所有人利用笼涡种种来助长修为。
但闻时清楚地知道,那不是。
可他也认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谢问静默一瞬,说“那是我布来备着的东西。”
“备着干什么”闻时问。
谢问扫过那些远远近近的后世人,又落回到闻时这里,“留给你们的。”
他活了很多年,见过很多事。知道诸法无常,世间总有劫难。战乱、疫病、天灾、人祸短则几月,长不过几年,总会有那种无法估量的大笼,那是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人留下的尘缘,化散不了是劫难,由任何一个人担下也是劫难。
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曾经料见过一些后来事,早早就知道自己会离开,就在那几年。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想,如果自己不在了,再碰到那样尸山血海的大笼,谁会去担担下这一次,再有下一次又该怎么办
他其实很清楚,真到那种时候,必然有人会横挡在最前面。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放不下心来。
所以他一直在琢磨一种阵局,能将消融不掉的尘缘吸纳过去,留待日后慢慢化散,给担负太多的人一个缓冲的余地。
他需要那个阵在他死后也如常运转,替他看着那些往来于尘世的徒弟们。
“那算是洗灵阵和笼涡相结合的一种阵局,一方挪转,一方贮留,不过要比那再稳固隐蔽一些,免得牵累不知情的人。”谢问说。
每回来这处山坳,他都会摆弄着阵石试一试,调整过很多回。
为了让那个阵局运转不息,他以血封石,算是拿自己做了阵眼。只是还没等完全成型,就出了最大的变故
闻时听着他的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那件事掠过脑海的瞬间,仿佛一捧冰川水兜头而下
因为柳庄的变故,他跟卜宁几人曾经认真研究过天谴。他知道那种东西因人而异,落在普通人身上是一种效果,落在他们这些人身上又是另一种,后者要严重得多,沾上就是万劫不复、不得超脱。
这东西根本无解,还一份债是一份,轮回一次才会淡一分。
张岱从始至终没入过轮回,一直借着别人的皮囊,照理说天谴的印记应该一分不减。但张婉说过,他的印记是淡的。
他怎么做到的
是曾经悄悄借着什么东西清洗转移了么
除了谢问所说的那个阵局,闻时根本想不到第二个答案
如果真是他所想的那样,那当初尘不到控不住万千尘缘满身业障,最终落入封印不得超生,就都有了缘由
想到这些,闻时怒意到了顶峰。狂风拔地而起,冰霜向外,顺着震颤不息的傀线疯扫出来。
转瞬,张岱岳便是满身血口。
“啊啊啊——”
天地间仿佛之剩下暴怒的狂风和他们两个。
“你做什么了?”闻时厉声问,嗓音冷得像雪里淬过。
张岱岳剧痛攫取了神智,他惨叫着,急喘好几声才抬头看向闻时:“你!”
他眼里还带着深重的怨恨,显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没听见闻时的问话,也不明白闻时此刻的盛怒。
就是这种不明白,最让人怒火中烧。
张岱岳身上的傀线猝然收紧,勒得他皮开肉绽。他的眼珠因为冷不丁的剧痛和窒息爆红凸起。
闻时手指顺着线朝前一捋又悍然一拽,将张岱岳猛地拽到面前。他被迫抻仰着脖子。
“我问——”闻时的手指攥得极紧,关节泛着毫无血色的白,跟他此时的唇色一样:“你怎么洗的天谴?!”
张岱岳想挣扎,却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他因为窒息两眼翻白,眼皮飞速地颤着……
那太狼狈也太丑陋,于是他索性闭上了眼。
怎么洗的?
张岱岳说不出话,只动了几下乌紫的嘴唇。看上去像在艰难思索,仿佛他已经忘记了。
闻时脸色难看到了极致,眼里那股冷冷的疯劲也到了极致。
他骨节都攥出了响声,所有傀线倾力一提——
“嗬——”
张岱岳的剧咳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混着血沫。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搅得稀碎,正从口中溢出来。他惶急地抓了两下傀线,忽然笑了起来。
“想……想起来了。”他嘶声说,嘴唇还是咧着。
怎么洗的天谴呢……
无非是在那片山坳铩羽而归,他越想越不甘心,又越想越害怕。
天谴在他身上的反应太明显了——
不论他想做什么,都会落得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像一种诅咒。
他频繁地陷在梦魇中,好像只要闭上眼,就会有无数怨主爬进屋、爬上床,一口一口地分食掉他。
他焦虑、易怒、阴晴不定、欲壑难填。一切最为负面阴晦的东西都被无限放大,仿佛身体里藏了无数恶鬼,挣扎着要破茧而出。
这不是最可怕的,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他解不了笼了。
那次的笼是他生平罕见的可怕回忆——他就像一个人形漩涡,疯狂吸纳着周遭所有阴黑的东西,那些承载着怨憎妒会的黑雾铺天盖地朝他扑涌过来,钻进他的身体。
起初他是欣喜的,毕竟吸纳的黑雾只要能够消融修化,就能让他变得更强。
可下一瞬他就开始后悔了,因为他已经承受不了了,那些黑雾还是疯了一般盯着他,源源不断。
它们在他的身体里肆虐冲撞,非但消融不了,甚至连他十多年里已经消融的那些都跟着蠢蠢欲动。
那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恐惧和无力。
他想到了一个词——反噬。
他的身体里满是恶鬼,不是修为高低、能力强弱能控制的。
甚至越是厉害,消融过的东西越多,承载的越多,反噬就越可怕。
这就是天谴。
张岱岳始终很庆幸他那天所在的笼并不是很大,也不是独自进的笼,还有个不知情的同伴帮了他一把。否则他可能真的就折在那里了,应了天谴的那句话:不得好死,没有葬身之地。
那个关键时刻帮了他一把的人姓罗,来自云浮,也是松云山下的外徒,平平无奇、籍籍无名。解笼之后也没讨要什么,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这毫不起眼的一脉单论实力,早该销声匿迹。却在千年之后成了判官几大家族之一,少不了张家的助力。
所以后来人都说,张家老祖宗张岱岳知恩图报,大善。就连罗家的人自己都这样认为,还常为此感慨不已。
今天,他们才算窥见到了几分当年的实情。
张岱岳在那次出笼之后消失了几天,不见踪影。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直到此刻被闻时攥住命门,他才从满是血沫的喉咙里挤出一句:“我……我去了那个山坳。”
他又一次偷偷去了那个山坳,费尽心机才穿破雾瘴靠近中心。
如他所愿,尘不到不在,只有一座空屋和一片静湖。
那天山里冷极了,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几只水鸟轻飘飘地落在冰上,踩出极轻的裂响。
乍看过去,那湖泊再普通不过。但他知道,尘不到摆了阵在这里。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阵,但无非是助长修化、增益补进之类,说不定半仙之体就得来于此。
于是他跳进了湖心。
那个季节的山湖水应该冰寒彻骨,但张岱岳偶尔回忆起那一幕,从来不记得水有多冷,身体有多痛,只记得那刻的狂喜——
法阵轰然运转,那些在笼里缠裹着他,无法消化又无力承受的黑雾,带着他的天谴,一并被洗落在湖里。
黑雾像有无数头颈的巨蛇,天谴印记就是缠绕在蛇身上的淡金纹路,密密麻麻地交织着,形容可怖。
它们一触到阵底就疯了,拼命朝阵局中心钻涌。
那不过就是一瞬间。
一瞬间,湖水化作雾海漆黑一片。一瞬间,他身上的天谴印记就淡去了一半。
那时候的张岱岳简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把余下的印记连皮剥了,直接扔进湖里。
但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
天谴在他身上的时候,夜夜百鬼噬心,搅得他不得安宁。现在天谴被他洗进了湖里,又怎么会安分下来。
阵局里霎时爆发出万鬼齐哭,满山雀惊,黑压压千百只,顷刻就散了。
湖边停歇的几只水鸟刚扑翅,就被黑雾包裹淹没,瞬间干瘪枯萎。
张岱岳再顾不上洗剩下的天谴,连滚带爬地挣出湖。
天谴翻搅不息,黑雾就像海潮巨浪,从山坳扑出来。
张岱岳几乎是滚下山的,他爬站起来一回头,看见了漫山遍野的黑色,带着浮动的淡金色印记八方奔涌,朝着山道、驿站、村野和门楼……
那些地方有数不清的人,对即将临头的灾祸无知无觉。
他可能闯大祸了,张岱岳心想。
但黑雾紧逼在后,他只来得及朝那些地方匆匆望一眼,便开了一道阵门,逃出生天。
那是那一天的酉时,暮霭沉沉,不知哪座山寺的和尚刚敲第一下钟。
尘不到正在千里外的某地解一个大笼。
钟声模糊传来的时候,笼中虚相将散,数不清的尘缘被他悉数纳下。
他正要修化,就见金翅大鹏拢翅落地,递了张刚收的纸笺过来:“大小召传过来的。”
尘不到将折了的笺子展开,就见纸上寥寥几笔,画了山和树,还点了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墨团。
老毛伸头去看却没看明白,指着墨团问:“俩丫头又打什么哑谜?”
“看不出?”尘不到合上纸笺,噙着笑:“树上长雪人了。”
“啊?”老毛眨了眨乌溜溜的豆眼,又立马“哦”了一声——
是闻时上松云山了。
“那咱们……”老毛问。
尘不到扫了一眼指间缠绕的黑雾,说:“送了这些,先回山。”
他把回好的纸笺放出去,给大小召留了句玩笑话说:哄他给我烹壶茶,你俩看着点人,毕竟雪堆的,别化了。
这地方在南,松云山在北,相隔三千余里。
普通人连车带马也要走上很久,于他们而言则快得很,开一道阵门的功夫而已。酉时动身,顶多三刻就能到山顶,刚好够煮一壶茶。
这本是数十年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刹,老毛的眼皮却忽然跳了起来,莫名一阵心慌。
他听见远山的钟声敲了第二下,“当”的一声。正要开口,就见尘不到腰间挂着的白玉铃铛轻磕出响,无风自颤。
有一瞬间,他们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着,老毛满身的鸟羽虚影便炸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白玉铃铛是连着山坳那个阵的,轻易根本不会响。
一旦响了,就是大事。
他看见尘不到手握玉铃阖上眼,因为傀和傀主的联系,他跟着尘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围黑雾肆虐的景象——
兵荒马乱,哀鸿遍野。
活物像被吸干的枯枝,在被黑雾包裹的瞬间变得干瘪萎顿,倒落在地。
尖叫混杂着鸡鸣狗吠响成一片,到处是四散奔逃的人,还有不知谁家的小孩无措地站在田道上,张着嘴哭嚎。而海啸般席卷而下的黑雾就在他身后,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这只是他相隔千里看见的虚景。巨翅瞬间张开,似乎要替那些人挡下滔天灾祸。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极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飓风掀开了他所有翅羽,黑雾遮天蔽日,迎面而来,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将锵然相撞——
老毛眯起了眼睛,却没等到预想中的冲击。
……
黑雾刹止在了鼻尖前,浓黑表面隐隐浮动的淡金印记几乎扫碰到了他,却没有真的碰到他。ŴŴŴ.BiQuGe.Biz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里,一瞬间拉长得犹如一百年——
他看见成灾的黑雾突然极速退开,像巨浪倒吸,自何处来回何处去。
那黑雾来处是山坳,而阵局的阵眼是尘不到本身。
灾祸不会无端消散,阵局也不会平白倒转。是尘不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些奔涌四散的统统收束回去。
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当下的唯一。
因为除了尘不到,这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压下那样滔天的祸事了。
所以老毛最初是庆幸的,还松了一口气。
尘不到修化过数以十万百万计的尘缘,刚刚这一场,不过是其中之一。难虽难,却无伤根本。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他想起那层隐隐浮动的淡金色印记是什么了……
那是天谴啊……
山寺的钟敲了第三下,这在漫长的世间不过是一个须臾。
须臾间,天翻地覆。
松云山上烹着的那壶茶,他们喝不到了。
***
彼时,钟思在百里之外牵马入城关。
那是岁终之月,到处都在祭祀百神。城里撤了宵禁,腊市刚摆便红火热闹,灯笼长长一串,挂了满城。祭神的面具悬在高杆上,跟尘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卜宁传书的时候,他正停在某块摊前挑拣着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别的棋子就是要捎给卜宁的。
但他展开金纹纸笺的时候,棋子却翻了满摊。
他把牵马绳拍在摊贩胸口,匆匆丢下一句“送你了”,便转步去了城墙背处,连城都来不及出就开了一道阵门,直通尘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说不出话。
他不足5岁上了松云山,及冠之年下山,进过的笼送过的人遍数不清。直到那天看见师父他才知道,原来世间尘缘那么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边,多到能把千倾山林变成魍魉炼狱,把仙客拉进秽土,从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蝎,好像只是一瞬间。
多到……他觉得自己十多年来好像什么也没学下来。否则怎么会掏尽所有,也没能让师父身上的尘缘消减分毫。
通传的信笺再飞不出山,符纸还没成形就在黑雾里皱缩成灰,落进早已枯焦的荒草里。还有卜宁的阵石被碾成细末,夹在风里。
他什么也顾不上。
不知道谁来了谁走了,谁还没能收到消息,谁又加进了阵局。他只近乎机械地试着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后在泥沙尘土和粘稠的湿雾里回了一下头。
他对着谁说了句什么,似乎还苦笑了一声,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只在许久之后,听见了身后卜宁沙哑的回答。
卜宁说:“……师父教过我一种阵。”
那句话其实很轻,轻到卜宁可能根本不想说出来,但钟思听见了。哪怕那天发生的所有都像梦一样模糊不清了,他都记得那句话。
他盯着卜宁毫无血色的脸:“哪日教的,什么阵。”
卜宁答道:“下山前……封印阵。”
那是尘不到教会他的最后一样东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个阵局都不同。那个阵阵眼就落在死门,几乎不留余地。
卜宁当时说:“师父,这阵太凶,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尘不到回说:“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良久后又看向卜宁补了一句:“不是从小就爱留些后着么,就当这是我送你的一个。”
“师父不怕我用错了时候么?”
“你天赋灵窍,一点便通。该用的时候,会知道的。”
师父没说错,该用的时候,他真的知道。
但他宁愿不通灵窍、不知道。
那个刹那他甚至想,当初临下山前尘不到忽然决定教他这个阵,是不是早已料见到了什么……
曾经钟思就常蹲在练功台前的高石上,吊儿郎当地摇着食指说:“都说师父阵法、符咒、傀术样样精通,皆修到了顶,唯有卦术平平。但我总觉得不然——”
他总说师父说不定比某些书呆子师兄天赋还高,早早料见过太多东西,诸事尽在股掌中,又或者懒得盘算,毕竟诸法无常,生死由天。
钟思自己就是后者,他嘴边挂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水走船行,且行且看,不强留”。
但那一天,他听见“封印”两字,却说了“不”。
后人都说老祖钟思情浅少执,一生洒脱。却没人知道,他在那一天说过多少次“不”。
也没人知道,那个万事都是撇嘴一笑的人,最终不得不在封印大阵上拍下第一张符纸时,眼睛有多红。
他和庄冶其实本不会耗尽灵神,因为直到最后一刻,尘不到都尽一切可能压着所有能压的,霜锋剑刃皆强拗向内。
他们之所以受了重创,是因为在封印末端,意念模糊不清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将镇压转成了的回护,跟着承了几分封印大阵的效力。
可能是雾太深浓、血海蜿蜒,他们总记得那天阴风暴雨,愁云惨淡,整个世间都是灰黑色的。
其实不是。
尘不到识海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抬眸朝天上望过一眼,就像曾经在松云山顶倚门望过的无数眼一样。
那天月如弯钩、繁星满穹,是个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会记日子,但他记得那天是腊月初一。
凡间万户开始挂灯祭神的时候,最是热闹。不过他会记得那天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腊月初一,他在一片尸山血海里领回来一个人。
那人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对他说:“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问我,我说我生在腊月初一。”
短短一句话,忽然就成了往后牵挂。
其实那天,就算闻时没回松云山,尘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毕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过数十年。哪舍得让那人孤零零地过。
他写了纸笺,说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风明月三千里,天不许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