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甘心”
我真的好不甘心
张岱的声音嘶哑又尖利,在最后的那一刻几乎狂化成了妖魔,回荡在天地之间,像有人用指甲划着所有人的耳膜,却又没人听得清
除了闻时。
准确来说闻时也不是真的听见,而是感觉。因为他和张岱之间连着傀线。
铺天盖地的威压毫无保留地从他身体里涌出来,几乎是一种悍利且不留余地的碾压。不止其他人,就连他自己也身裹狂风、两耳嗡鸣。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张岱在枯化。
那个不断偷着别人皮囊,苟延残喘一千余年的张家老祖宗在定灵术下,跟其他所有人都断开了联系,成了闻时的傀,又将被闻时亲手诛杀
他挣扎起来有如狂化。那是作为傀的本能,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为了活着处心积虑的人,比正常的傀更疯百倍。
但他每一个动作都会撞出金石震响,就像真的存在一把看不见的通天锁链,将他牢牢捆束着,动弹不得。
而那些本该传递到闻时身上的痛苦和反噬,也被挡在了那层看不见的锁罩里,几乎没有落下分毫。
谢问说他来当锁,便一字没有虚言。
闻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寸步未离,始终都在,仿佛千年的时间里,从未走开过。
他说“有我呢。”
于是百无禁忌。
当啷
铺天盖地的白光从眼前褪去,一截朽木倒落在地。
它滚动了两圈,在张岱呼号的余音中归于静止。它的表面是繁复皱褶的纹路,沟壑连连,依稀可以从那些线条里分辨出一张人脸。那张脸还带着狰狞的表情,愤怒至极,又透着颓丧
朽木,不可雕也。
狂风从身侧呼啸褪去,耳朵里的嗡鸣终于停歇下来。
闻时轻眨了一下眼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周身经脉里蔓延开来的酸痛。那是一种紧绷和消耗之后的疲累,是灵相震荡的余劲。
当年最为巅峰的时候,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倒是师兄卜宁天生灵相不稳,常同他们说起这种体验。
现在他灵相不全,终于也尝到了这种滋味。
只是相较于卜宁的描述,他的状况算轻的,因为谢问担去了不少。
想到这一点,闻时心里骤然一惊,抬头看向谢问。
电闪雷鸣早已消散,厚重乌黑的雨云化作了潮湿的烟雾,月亮只剩下朦胧黯淡的影子悬在枝稍。
谢问在晦暗不清的夜色下也裹着雾,大半身体都在阴影里,乍眼一看,好像透着一股枯败之气。
闻时变了脸色,一把抓过他的右手,借着并不明亮的月色翻看着。
那只手还是苍白的颜色,带着夜里微微的凉意和体温,没有像左手一样出现枯化的痕迹。
但闻时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又解了他的袖口,将布料往上推。
谢问手指动了一下。
除了闻时,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么不由分说地冲他上手。他生平很少碰到这种情况,自然也不习惯。
但他并没有把手抽回来。
他眸光落在闻时的脸上,任由对方摆弄。过了片刻才扫了推到上臂的袖口一眼,说“后面还有那么多人呢,就动手动脚”笔趣阁
话虽这么说,他的手却依然很配合。
谢问本意是想逗逗人,激得闻时顶一两句嘴。一来一往间,某人拧成疙瘩的眉头就能松开,担心也能少一点。
结果话刚说完,他就在风里咳嗽了几声。
胸腔的震动带着手指轻轻颤着,闻时的脸色当即变得更难看了。
这没眼力见的风
谢问咳完转回来,也不逗人了,低声说道“别板着脸了,没什么大事。帮把手就倒,还当什么师父。”
“我不信。”闻时头也没抬,手上的力道依然很重,因为表情不太好的缘故,显得语气冷冷的,绷得特别紧“你哪次不是这么说”
谢问被这反问噎得顿了一下,一时间还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例子,于是挑了一下眉,又哑然失笑。
他笑着抬了一下眸光,越过闻时作势朝远一些的地方扫了一眼,忽然问“你看过张家写的那些书么”
“没有。”闻时全然不受他干扰。
“我倒是翻过几本。”谢问说,“书里写,傀术老祖闻时”
“”
闻时动作一停,眼皮跳了一下。
傀术老祖闻时,就这六个字,让谢问这样压低了嗓子轻声慢语地说出来,即便语气很平常,也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意味。
谢问还在这六个字后面断了一下,才继续道“生性冷僻,不爱与人亲近。师兄弟们都有勾肩揽背的时候,唯独你没有。说是三丈之内不让活物近身。”
“”
闻时终于抬了一下眼皮,顶着一脸“这是什么傻逼话”的表情看向谢问。
“别凶我,也不是我写的。要是我来写,就得是”谢问思忖一秒,信手拈来,“傀术老祖闻时幼年时候杵在炉边盯人煮酒,结果”
“结果你把酒煮干了。”闻时冷声截了话头,顺带反咬一口,没让谢问继续。
他说完便敛了眸光,手指顺着谢问的上臂、肩膀摁过去,依然没有要停的趋势。
他是真的被面前这人骗怕了。看见手掌没事就要看手臂,手臂也没事,又不放心肩颈胸口。
他怕谢问现在的躯壳撑不住那样爆发式地使用灵神,堪堪停住的枯化会骤然加速。
“行,我把酒煮干了。”谢问点了点头,顺着他的话认下来,没再揭他的短。而是又朝远处看了一眼,说“不管怎么说,那些人从小到大净受那些谣言荼毒。要是看见传说中三丈之内不让活物近身的傀术老祖当众解人纽扣,估计会被吓得不清。”
闻时充耳不闻,全当谢问哑了他聋了,专心确认对方的状态。
他刚刚余光扫过衬衫领口间的缝隙,总感觉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正要去解谢问领口的扣子,就被谢问反握住了手腕。
“好了好了。”谢问终于带了一丝无奈,“差不多了。”
他跟闻时四目相对地僵持了一会儿,忽然低头在闻时唇角亲了一下。
闻时“”
这个手段就很过分,傀术老祖招架不来,懵了一瞬。
“你”过了片刻,闻时才动了一下。正要开口,谢问弯起指节抵着他的下巴,又侧头吻了他。
等闻时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在回应了。
谢问直起身后,闻时偏开了头。他抿了唇轻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有一瞬间的懊恼夹杂在微乱的鼻息里。
又过了片刻,他才猛地想起来一件事后面还有一百来家人呢
闻时面无表情站了两秒,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下一刻他就变了脸色。
张家早已不成模样的院子里,湿漉漉的雾气静静弥漫着,在深浓的夜色里泛着乳白色的淡光。
原本栽种在庭院中央的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枝干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有些横生的枝桠支棱在雾中,乍一看倒是有两分像人。
除此以外,一个真正的人都没有。
直到这时,闻时才猛地反应过来,他刚刚关心则乱,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谢问身上,无暇顾及其他。其实自从张岱枯化倒落在地,尖嚎和风声慢慢远去,周围就再没有过其他人的声音,始终只有他和谢问。
那数百号人,包括卜宁、夏樵、老毛和大小召,都悄无声息没了踪影。
他环顾了一圈,问谢问“雾下多久了”
他看着地上的那截朽木说“在他变成这样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谢问答道“没多久。”
“那人呢是什么时候消失的”闻时又问。
“我跟你开玩笑说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的时候,雾挺浓。”谢问食指朝院里指了一下,“那里人影不少,密密麻麻站了一整院。起初还挺像一回事,再看就不大对劲了,因为我跟你说起什么,他们都没有反应。”
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雾里,影影绰绰。
再后来风一吹,雾变淡了,连人影都消散不见了。
这种场景对闻时来说并不算陌生,甚至很常见
他们入笼了。
不出意外,应该是张岱的笼。
“有点突然。”闻时说。
“也不算突然。”谢问的目光落在那截朽木上。
他话没说完,闻时却明白。张岱一生所求的东西也许很多,但到了后来,大概只剩下“活着”。这是他最深的执念,为了这件事竭尽了浑身解数,无所不用其极。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他留下的话也还是“我不甘心”。
这样的人会生出一个笼,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只是
张岱的笼里会有些什么
张家生生不息,他高居在家主的位置上,再活上千年、万年
闻时下意识想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可是眼前却并非如此,张家依然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
破败的院门大敞着,远处隐约可见一大片野林,再远一些的地方是几点依稀的灯火。
谢问看着那处,忽然皱起了眉。
“怎么了”闻时注意到了他的表情,问“认识的地方”
谢问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很淡,“算是认识吧。”
闻时又朝远处望过去,有点纳闷。
曾经很多人说过,祖师爷尘不到是半仙之躯。而半仙,都是不记人间事的。
不是记性不好,是他活得太久,走过的地方太多,见过的也太多,如果什么都记着,几颗心都不够装。
所以都说,尘不到是不太爱记事的。
但闻时知道,那话并不全对。他只是记事的方式跟常人不一样,没有什么耿耿于怀或念念不忘,而是像一个迎来送往的旁观者,悲喜不深。
乍一看仿佛蜻蜓点水、风拂长林,过去了就留不下任何痕迹,其实只要见过,你提起来,他几乎都有印象哪怕说的是一行蝼蚁沿石而行。
但有印象和认识,是两回事。
远处的那片野林和零星灯火,放在任何一座深山里都不违和,相似的场景没有千万也有百八十个,单单是闻时自己就见过不少,更何况谢问。
这样遥遥看一眼,说眼熟很正常,说认识那就有点奇怪了。
“没看出特别。”闻时沉声咕哝了一句。
“景色确实没什么特别。”谢问应道。
“那你怎么认出来的”
“看人。”谢问说道,“这毕竟是在笼里。”
闻时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张岱的笼,他却下意识只从谢问的角度去想了。
这地方不仅谢问见过,张岱也见过,并且对他而言极为特别,特别到临死都耿耿于怀搁放不下。
闻时拧着眉想了几秒,正要开口,就感觉自己后颈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抬起眸,就见谢问指着那几点灯火“那里是个山坳,坳间也有一片湖,跟松云山的净心湖挺像的。就是夏秋两个季节会有瘴气,不适合长住。”
闻时愣了一下,乍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好像听过类似的话
应该是十七八岁的时候。
那几年山下总是很乱,战事疫病从未停过。尘不到总是不在松云山,有时候一连数月都见不到踪影。有一次他戴着面具回来,走在落叶满地的山道上,像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来客。
就是那一次,闻时感觉到了他们之间忽然生出的缝隙,那是后来所有痴妄和情愫滋生的源头。ŴŴŴ.BiQuGe.Biz
但在当时,闻时只是敏感地觉察到了一丝陌生感,并因此烦闷了很多天,不论尘不到怎么逗都没用。
他说不清那些情绪,只好归结于太久没见,有点想人了。但让他承认这点不如吊死他。所以他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问话“怎么这次下山要那么久”
然后尘不到就握着青瓷茶盏笑了起来。
闻时在他的笑里挂不住脸,表情越绷越冷,正想薅下木枝上的金翅大鹏,扭头离开,就听见对方开口说“事情有点多,耗了些时间。”
闻时刹住步子回过头,片刻之后道“听说你在岑州一带呆了很久。”
尘不到喝茶的动作顿了一下,笑意更深了,“听谁说的,好像不大准确。”
闻时“”
“我看不像是听说,倒像是摆着乩木算出来的。”尘不到握着茶盏的那只手腾出食指,隔空朝闻时点了点。
闻时手上站着鸟,听到这话拇指动了一下,无意识捏紧了鸟爪。
金翅大鹏白眼直翻,艰难地转头去看自己的傀主。
结果傀主不做人,又补了一句“这肯定不是卜宁算的,专修卦术还算出这种结果,那就该罚了。”
“但若是个没学过卦术的,能摆出这种结果,那就很聪明了。”尘不到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弯着眼睛说“这么聪明,八成是学傀术的。”
闻时“”
他被戳穿了心思有点恼,语气便绷得又冷又硬“闲极无聊乱摆的。”
尘不到夸道“那就更聪明了。”
闻时“”
金翅大鹏“嗷”了一嗓子,扑棱了一下翅膀。眼看着雪人要动手,尘不到又开了口
屋子里烹着茶,浅淡的水雾从壶嘴里袅袅而出。他的眸光就隔着水雾落在闻时身上,说“我是在一处地方逗留了一段时间,不过不是岑州,是另一处。也是有山有水,藏风纳气包容万千,灵气很足,跟咱们松云山有点像。”
闻时以为他会细说一下究竟是哪里,却见他静默了一会儿,止了话头。他拍了拍身边的空处,说“别冻着了,过来喝茶。”
那时候闻时无条件信他,觉得他说什么、或是不说什么都有他的道理。不会冒冒失失地刨根究底。
况且那时候被逗nong了半天,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心思。
于是他丢了一句“不喝”,带着鸟冷冰冰地走了。走前勾着手指上的傀线,报复心极重地把尘不到烹茶的炉子给封了。
前尘往事从脑中飞速闪过,闻时张了张口“岑州”
听到这两个字,谢问模糊地笑了一声。他显然也记得那些片段,说“就记得你乱算出来的地方。”
他说完顿了一瞬,不知想起什么,嗓音温缓许多“那时候好像忘了跟你说。我曾经想过等时机合适,要带你去看看的。”
闻时转头“看什么”
时隔千年,他终于又想起了曾经被打断的问题。他想知道面前这个人为什么会在那个山坳间逗留,想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
可是他话音刚落,整个荒野间便响起了一道轻渺的女声,若有似无,夹在风里,穿过高长的茅草。
声音呜呜咽咽的,没有内容,乍一听像是有女人在哭。
闻时面色一凛,朝四下看了一圈。那道若有似无的哭声始终环绕着,忽轻忽重,听不出来处。
就在他挪动着脚步,想要辩清方向的时候,忽然发觉一个问题
他脚步明明已经停了,那种鞋底碾过砂石泥草的沙沙声却还在继续
就在背后。
闻时骤然回头,看见一个女人苍白的脸。
但凡是个胆小的站在这里,譬如夏樵,此刻恐怕已经昏过去了。闻时却只是呼吸一顿,拧眉道“是你”
那个面容苍白的女人不是什么陌生鬼魅,而是张碧灵。
张碧灵的表情既紧张又谨慎,在闻时和谢问身上仔细地扫了个来回,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道“真是你们啊”
这句感叹是下意识的,叹完她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两人究竟是谁,顿时涨红了脸,变得尴尬起来。
这一波下来,她受到的刺激应该是最多的一直都有来往的病秧子成了那个没人敢提的祖师爷,一起进过笼又解过笼的年轻后辈是傀术老祖,自己亲儿子周煦居然是卜宁。
换谁谁都得崩,但张碧灵勉强撑住了。
也许是因为她一度跟谢问的母亲张婉交好,冥冥之中有些预感吧。
“我我之前没意识到已经入了笼,碰到两拨假人也没防备,差点被骗。”张碧灵深吸了一口气,解释着自己的反应。
看得出来她竭力想保持平静,但声音还是绷得很紧,有点颤。
“你从哪里过来的”闻时问。
“我一直在林子里没动。”张碧灵指了指旁边几株相连的老树,“刚刚听见你们走过来,才出来看看。”
“对了,跟我一起入笼的还有你弟弟”张碧灵说着卡了一下壳,因为她猛地想起来,传闻中的傀术老祖闻时可没有什么弟弟。
她正愁怎么改口,闻时已经接话道“夏樵”
“对。”张碧灵拨开老树交错的枝桠,说“他就在那边,只是状态有点奇怪。我叫不醒他,也不好丢他在这里自己走开,只能一起先在这呆着等人。”
“叫不醒”
闻时和谢问对视了一眼,大步朝那边走过去。
越过几丛矮树,他们看见一个瘦巴巴的身影跪在林间,背对着他们,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白色的t恤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宽松,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是树枝上挂了一块方布。
“夏樵。”闻时绕到身影面前,半蹲下来,叫了他一声。
跪着的人手指抽动了一下,指尖没进了泥里,却依然没有抬头。
“我来。”谢问弯下腰来,手掌在夏樵头顶轻轻一拍。
“呵”
跪着的人忽然惊醒,倒抽一口冷气,蹭地就要从地上窜起来。
他动作又急又重,打到了谢问的手腕,又试图要推开闻时。整个人焦躁不安,像极了一种惯性的挣扎。
“夏樵”闻时又叫了他一声,嗓音有点沉,与此同时手指上的傀线已经直射出去,眨眼的功夫就束住了反常的人。
傀线都是带灵的,常人被捆住,第一反应是反抗。夏樵却不同,他被闻时傀线绕住的时候反而安静下来,一边喘着气,一边塌下肩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茫茫然地抬头道“哥谢祖、祖师爷”
他又低头看着身上的傀线,委屈巴巴地说“为什么捆我”
闻时“”
二百五还有脸问
“可算醒了。”张碧灵跟了过来,看见夏樵睁着乌漆漆的眼睛,长松了一口气,“你之前那样真的吓到我了。”
“你怎么回事”闻时问。
夏樵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般“我做梦了。”
闻时“”
他们在张家搅了个天翻地覆,结果这傻子杵在这做梦
还是谢问好脾气,问了一句“做什么梦了,说来听听。”
夏樵垂眸回想片刻,打了个激灵“不记得了,就记得周煦不是,卜宁老祖带着各家的人一层层破开张家地底的阵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他试着记起那个味道并把它描述出来,却失败了“说不上来,反正很特别,我总觉得在哪里闻到过。然后我就感觉脑子被人抡锤砸了一下,整个麻了。”
“然后我就一直在做梦。”夏樵努力憋了半天,“其他都想不起来了,就记得我好像特别疼,浑身都疼,好像在避开什么人。”
说完,他抬起头跟他哥大眼瞪小眼。
半晌,闻时蹙起眉“然后呢”
夏樵“然后就醒了。”
闻时“”
“哥,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是不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夏樵认真地说。
闻时瘫着脸“”
这话就好比问鬼,鬼上哪儿知道。
就他们所知,夏樵小时候是跟着沈桥生活的。要说避开人,那绝对不可能是沈桥。
除非他梦到的是更早以前的事情。
但这会儿想不出来也没法硬想,夏樵努力无果,只好从地上爬坐起来,拍掸着身上的泥,说“既然入笼了,我们是不是要先去笼心啊”
连夏樵都已经熟知无误笼心一般来说是建筑,或者说是笼主意识最为凝集的地方。
他们来的地方是张家,那里已经满是残垣,算不上什么建筑,也不像是张岱意识凝集之地。
依照目前笼里的景象,不出意外,笼心应该就在那几点灯火处。
那地方看着遥远难及,实则没走多久就快要到了。
他们从这片荒林里钻出来,面前是一条可以走马车的偏僻官道,道上有深深的车辙印。
横穿过官道,就是一座山的背面。他们之前看见的灯火,就悬在黑黢黢的山影高处。
撇开那几点灯火,其实山脚底下还有一盏,就亮在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
土地庙很小,却依稀能听见人语,不知什么人正借宿在那里。
闻时起初以为是其他各家入笼的人,后来发现不是。
因为整个山林间还回荡着那个呜呜咽咽、不知哭笑的女声。要不是害怕谢问,夏樵这个胆小鬼肯定死死贴在闻时身上,撕都撕不下来。
但土地庙里的人却枕着风说笑聊天,仿佛根本听不见任何女人哭声。
这么看来,应该不是笼外误入的谁,而是笼里的人张岱记忆和意识里的人。
闻时他们走到庙边的时候,庙里的人一无所觉。他们看见那三两个人围坐在干柴劈烧出来的火堆边,一边搓着手一边说“山上的灯又亮了,那话怎么讲来着”
“又闹山鬼了呗。”
“都是些吓唬人的话,咱们隔三差五要从这里过,当不得真。”
“怎么当不得我曾经还见过山鬼呢”
“真的何时”有人追着问了一句。
那个略老一些的声音说“好多年前了。”
“山鬼长什么模样几只手脚几颗头吓人么”
“那我哪里知道,我只看见过一角,还是个瘴气天。山鬼影子很高,穿着特别宽大的袍子,袍子是鲜红色的,一眨眼就不见了。”
山鬼
鲜红色的袍子
这种形容很难不让人想到当年的尘不到。
再加上谢问刚刚也提过,那次他久未回山,就是在这个山坳里逗留了一阵子。但闻时又觉得有点奇怪
听庙里这几人话语中的意思,这座野山之所以有山鬼的传言,是因为山上的灯火不止亮过一次,似乎隔几年便会有人在那里落脚。
那些都是尘不到吗
在他们几个亲徒从小到大的认知里,尘不到独自下山必然是去解笼的,解完一个便会去下一个,很少会在某处停留,更别说总去一个固定的地方了。
如果他很快回来,那就是天下太平,没什么大笼。如果久久不回,那就是时局正乱,猝然离世的疾苦之人太多了。
这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成定理。从未有人多想,也从未有人起过疑虑。
哪怕是闻时,也只是每日站在高高的松枝上,朝山道尽头望一眼。或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丢几根木枝,用半吊子都不算的扶乩法,算一算那人到了哪里,还有多久才回山。
现在想来,也许还有一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看见的影子是山鬼”庙里的人往火里添了点干木枝,还在聊着那些话,“穿红衣就算呐不定是哪个路过歇脚的人呢,就跟咱们似的。”
“是这个道理。”另一人也许是胆小,不大肯信山鬼的传言,附和道“这一带常下雨下雾,冬天又多雪,一下就是好些天,车马都难走,被困在这山里是常有的事。哪怕是你我这样的,在那雾瘴里走一走,都能吓到个把人。我估摸着山鬼的传言就是这么来的。”
年长的那人“啧”了一声,摆手道“你们呐就我这样常年在外的人,能看个人影就嚷嚷是山鬼必定还有别的嘛”
“怎么说”
山坳里雾气越来越浓,空气中都浮着一股潮湿味。土地庙的火光在雾里变得有些朦胧,像跳动的鬼火。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见着山鬼的那天,快天亮的时候,就跟这会儿差不多吧,我听见鬼哭了”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好多人,老少都有,混在一块儿,那声音啊,别提多吓人了就一嗓子,模模糊糊从那边传过来”那人的影子斜落在土地庙的地面上,被门槛弯折成扭曲的一道,手遥遥朝山坳深处一指,“我之后就再没敢合眼。”
鬼哭
这话让闻时想到了一些东西
毕竟他小时候因为尘缘缠身,不知听过多少回万鬼齐哭。
他隐约摸到了一点门,正想跟身边的谢问求证。就听见土地庙里的人又开口了
山里格外寂静,庙里其他人似乎听得入神,噤声不语。于是整个山间只剩下那个年长者沙哑的声音“不止如此,还有呢”
“还有啊,据说山鬼出现的时候,不能跟人结伴进山。”那个声音幽幽的,“因为山里的路会变得很奇怪,经常走着走着”
“你就会发现自己只剩一个人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三张人脸从土地庙的门边伸出来,睁着毫无光泽的圆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闻时。
闻时瞳孔骤缩,指间的傀线已然绷了起来。
他一手横挡在身前,凌厉的风绕着线形成了涡。另一只手去抓身边的人,却只抓到了一团湿雾。
“谢问”
闻时心头一跳,乍然转脸,身边空空如也。
不仅是跟他并肩而立的谢问,就连半躲在他身后的夏樵以及跟着过来的张碧灵,也都没了踪影。
正如土地庙里的人所说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余光里,三道影子陡然拉长
那三张人脸猛地朝闻时贴过来,脖子像白生生的蛇,嘴也咧到了耳朵根,从里面吐出了嘶嘶的声音。
眼见着三道鲜红长信要舔上脸,闻时冷了表情,反手一拽
就听“嗡”的一声,数十道傀线寒芒横扫,呼啸着穿过浓雾和山风,箍绕在那蛇一般的脖颈上。
下一瞬,它们就身首异处,被分成了好几家。
血雾喷薄而出,铁锈腥味骤然弥漫开来。
那些诡异的头颈扑簌簌掉落在地,又在眨眼之间化为黑色泥沼,迅速蔓延开来。吞食着山间的草木,顷刻便到了闻时脚边。
不愧是张岱的笼。
就连这些东西都带着“惠姑”的影子。让人想起张岱披着后辈的皮,像蜘蛛一样爬在那些翻涌的黑雾里。
闻时被恶心得不行,一滴都不想沾上。他带着一脸厌恶,朝远离泥沼的地方疾退数丈。
让开一段距离后,闻时控着傀线,想要将那片粘稠的泥沼搅散。却见那片泥沼突然减缓了扩散的速度。
它就像活物,朝前探了探身,然后止步于一步之外。仿佛惧怕着什么东西
闻时盯了泥沼一会儿,忽然感觉脖颈后面轻轻扫过一阵寒风。
他皱了一下眉,转头望去。
身后是更深处的山坳,隔着雾的高处是两点灯火,仿佛一双眼睛,寂静无声地垂眸看着这里。
紧接着,从灯火亮着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长而凄凉的鬼哭。
那道鬼哭很模糊,混杂着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的声音。
听到的那一刻,闻时感觉头脑里一阵刺痛,钻心剜骨。他下意识抬手揉摁着一边太阳穴,咬紧了牙关。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那并非真实的疼痛,只是那声鬼哭太熟悉了,让他想起了曾经因为尘缘缠身而听到的声音,身体先一步有了反应。
为什么会在这里听到他最熟悉的鬼哭
为什么那些哭声带着悲恸和宣泄的意味,像是临行之前
那种变化极为细微,其他人也许分辨不出来,闻时却可以。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尘不到对他说过,每一缕尘缘都是有声音的,独一无二。如果听得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当你解了笼,化散尘缘,送某个人离开,那些乍听之下刮人耳膜的哭嚎和嘶喊,都会带上解脱的意味,没那么可怕,也没那么难忍。
闻时就在这声鬼哭里听到了那些。
他怔了半晌,忽然大步朝那两点灯火走去。
那人说过这个山坳跟松云山有点像,藏风纳蕴,很有灵气。按照旧时书册上的说法,这种地方要么能养人,要么能养阵。
不过这里跟松云山还是有些区别的,松云山有青松万倾,这里却是竹林。
是那种直指天际的高竹,枝干上有斑驳的花纹,看上去像一张张怪异的人脸,竹叶稠密,交错之下几乎不留缝隙,将山里的雾瘴牢牢地闷在枝叶下。
千篇一律的“人脸”加上浓雾,简直是天然的阵法咒术,稍加利用,就能让人永远进不到真正的山坳深处。
但闻时却进去了。
他不知走了多久,避开多少道障眼岔路,终于透过竹子的缝隙,看到了一汪静湖和一座简单屋子。
那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闻时在依稀天光下,看见那间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一道高高的人影低了头,从屋里出来。
他穿着雪白里衣,鲜红色的罩袍披在身上。衣襟并没有掩得一丝不苟,露出了苍白清瘦的脖颈,喉结突出而明显。他戴着那张半生半死的面具,在浓雾和夜色下,有种魑魅感。
“尘不到”
闻时嘴唇轻动了一下,声音却被风掩了过去。他看见尘不到站在屋门前,周身带着比现在还要浓重的病气。
那是尘不到在松云山从未露出过的模样,像是刚经历过什么,耗掉了满身灵神精力。透着掩藏不住的疲惫倦懒,却又孤拔如山松青竹。
他卷折着宽大袖摆,露出一截手腕。蓝紫色的筋络从袖间蜿蜒而出,顺着手腕延伸到手背,因为肤色苍白病态的缘故,有点妖异,又有些触目惊心。
但他自己却好像没看见,只动了几下手指。
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他指尖逸散出来,在他面前慢慢聚成一片薄薄的雾。
尘不到透过面具看着那片雾气,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嗓音很低,在风里显得模糊不清。但闻时却知道他在说什么。
明明应该听不清的,但他就是知道尘不到说了什么。
尘不到对那片黑雾说“我替他送送你们。”
闻时耳朵里嗡鸣一片
他又听到了最熟悉的鬼哭声,并不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难以判断,他究竟是真的听到了,还是只是忽然记起。
其实不论哪种都没关系,闻时在听到哭声的时候,已经弄明白了自己看到的场景
那是曾经日夜缠缚着他的尘缘,在他一次又一次的生剐之下,落进洗灵阵里,被尘不到一并担了过去。
又在不知哪年哪月哪一日,晨光熹微之时,尘不到替他化解消融,替他送了尘缘里的那些人离去。
其实细算起来,那里面应该有他真正的家里人。
当初那座城被屠得尸山血海,如果不是那些人压着挡着,将他埋在最底下,他可能也等不了尘不到来。
那里面应该还有他自己。
有他的贪嗔痴欲,有他曾经说不出口的执妄和依恋
他看见尘不到抬手拢了一下黑雾,下一瞬,雾气便化成了一大片青鸟,扑扇着翅膀,从他宽大的袖袍间飞往微亮的天际
就像闻时当初把沈桥遗留下的一点尘缘变成白梅花枝一样。
其中一只青鸟特别一些,落在最后,绕着尘不到,盘旋良久才飞走,离去的时候落了一片翠色的鸟羽。
尘不到看着那片鸟羽,出神片刻后伸手接住。
他倚在门边,拈着鸟羽垂眸良久,将它拢进了手里。
旧时书册里说青鸟,神禽也,书信传思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