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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16-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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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嘴瓢十分尴尬。

闻时当然不打算跟人交代自己的来龙去脉,只得祈祷谢问是个空有长相的绣花枕头,听不懂他这句嘴瓢。

结果绣花枕头说话了:“刚刚那一大锅东西你不碰,你吃这个?”

闻时:“……”

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他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性子,一时间也找不到话来圆,只能瘫着脸跟谢问对峙,企图以眼神退敌军。

可是敌军不退反进:“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闻时决定投降,他感觉谢问克他。

“有一阵子了。”他说。

其实很早以前,他是能正常吃饭的。这种正常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上一次从无相门出来,才慢慢发生变化。

沈桥眼睁睁看着他从爱吃东西、尤其爱吃甜食变成了什么都不想吃。

还好这个过程是逐步的,他来得及准备,也没被旁人发现。

这次再从无相门里出来,他不仅没了存货,状态还更糟糕,终于有点遮掩不住了。

看,这不就被食物本人觉察了么。

食物还皱起了眉……

虽然认识不久,但谢问总是笑吟吟的样子,这样皱着眉还是第一次,闻时有点摸不准他的意思。

但以正常人的心理来看,有人把自己当吃的,估计不是惊吓就是排斥吧,反正不会是惊喜。

闻时不太在意这个,只是忽然有些索然无味。

他转开视线,朝短廊外看了一眼。老毛扒着墙在那边探头探脑,一副想催又不敢催的样子。

“你店员在等你。”闻时顺手一指,没等谢问开口,自己先出来了。

“出来了。”

“可算出来了。”

双胞胎姑娘跟复读机一样,脆生生地一唱一和。

她们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座位,一人一边把夏樵夹在中间。

夏樵抓着筷子眼巴巴看着闻时,一副弱小无助的模样:“闻哥。”

“再吃点吧。”

“是啊,再吃点。”

那俩姑娘指着铜锅对闻时说。

“不用,我饱了。”闻时说。

“你饱了?”夏樵就很震惊,他消化了闻时的意思,伸着脖子朝短廊里看。

那架势,好像闻时是专吸书生精气的妖怪似的。明明看举止气质,谢问才更像那个妖怪。

“你吃完了没?”闻时拍了他后背一下,不咸不淡道:“吃完走了。”

“这就走啦?”

“要不你别走了,扣在店里给我们帮忙吧。”

那俩姑娘又开始逗夏樵,夏樵忙不迭退让出来,嘴上说着“谢谢谢谢,吃得特别满足”,身体却诚实地缩在闻时后面,跟着他哥下了楼。

双胞胎有点人来疯,刚刚还叽叽喳喳十分吵闹,这会儿又歇下来。

其中一个舀了勺汤喝下肚,咂咂嘴小声说:“他变化好大啊。我还以为我们手艺变糟了。可是这味道明明挺好的,他怎么现在一点都不吃了?”

老毛也叹气。他个子矮,肚皮圆,往那一腆就像个秃毛八哥:“不是说了嘛,老板那天找到他发现他丢了灵相。灵相都没了,总要有点变化吧。”

“灵相怎么会丢呢?”

“那上哪儿知道呢。”老毛又叹一口气,“咱们被封了多少年没见天日了,这才出来多久。”

“会不会是当年——”

老毛“啧”了一声打断她,又比了个嘘,好像她口中的当年是个禁忌。

双胞胎这时候倒是听话,没再多说,嗓音还压得更低了,“所以老板要搬过去,是想帮他找灵相?”

老毛点头:“是吧。”

“找灵相应该也用不了多久,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该走了呀。”老毛揣着手,像个不知多少岁的老夫子,“老板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本来不就是临走前去看他一眼?”

双胞胎欲言又止,最后唏嘘道:“就不再管啦?”

老毛一脸“你在做什么梦”的表情,说:“无挂无碍你当说说的?修的不就这个么。万一走偏一点,那可就……”

他正叨叨着,忽然看见双胞胎冲他挤眉弄眼。他愣了一下,转头一看,发现谢问就站在他后面,长而好看的眸子半垂着看他。

老毛吓一跳,差点扑棱起来。

好在谢问虽然听到了他刚刚那番厥词,却没说什么,也许是默认,也许是懒得评价。

他只是扫过那一桌狼藉,说“谁吃得多谁收了吧”,便往楼下走去。

老毛委委屈屈“嗳”了一声。

***

西屏园一楼店面关了半个,只留了柜台里的一盏灯。

闻时下来的时候,看到一个女人裹着薄风衣站在那里。身上有明显的湿痕,大概来的时候没有带伞,显得有点狼狈。

她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闻时和夏樵的时候愣了一下。

夏樵比她还愣:“诶?是您啊。”

闻时不太记人,只觉得她眼熟。直到夏樵叫了句“张阿姨”,他才想起来这人去吊唁过沈桥,好像叫张碧灵。

本来沈桥下葬那天她也要去,后来临时有事耽搁,便没去成。

闻时对她名谱图上的排位倒是印象挺深,因为他传下去的这一脉沉在倒数第一,张碧灵就在倒数第二。

可以说是难兄难弟。

“你们怎么在这里?”张碧灵看到他俩也很意外。

“来——”夏樵尊重了一下之前的借口,说:“想买东西,来朋、朋友店里逛逛,顺便吃了个饭。”

“朋友?”张碧灵更意外了,“你说的朋友是?”

“额……就是这的老板。”夏樵硬着头皮说。

一起入过笼,一起吃过晚饭,还即将一起住,怎么也该算是朋友了。但夏樵就是觉得把谢问归为朋友很心虚。

“你们跟谢问认识?”张碧灵说。

夏樵只能“昂”了一声。

闻时补充道:“刚认识不久。”

“哦哦。”张碧灵点点头,“怪不得,之前来这边没见过你们。”

“您也认识谢问啊?”

夏樵问完就发现自己说了句蠢话。

张碧灵和谢问虽然不同姓,但都算张家的旁支,认识也不稀奇。更何况他们处境还差不多,一个被除名,一个排名垫底,都属于无人问津的那种,没准还有点惺惺相惜。

不过,很快夏樵就发现,他们离惺惺相惜还远得很。因为谢问下楼后,张碧灵跟他说话的状态并不熟稔。

先客气了一番才进入主题。

“你是来拿东西的?”谢问说,“那我得让老毛找找。”

“不是。”张碧灵摆摆手说,“都是些不要紧的东西,没什么。我本来是见下雨,又刚巧路过这边,来看看,想找你帮个小忙。有客人的话,我就不多呆了。你们继续聊,我下次有空再来。”

她把单肩包往上掖了掖,冲众人打了招呼便离开了。她行色匆匆,转眼便没了踪影,叫都来不及叫回来。

这一出弄得众人一头雾水,直到老毛拎着垃圾袋下楼,他们才回过神来。

闻时没打算久呆,他说了句“我们也走了”,便走到门边,想拿上那把黑伞。

谁知架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湿漉漉的水痕。

闻时愣了一下:“伞呢?”

夏樵跟着叫起来:“对啊,伞呢?”

他被双胞胎吓过一回,总觉得那把黑伞有问题,根本不想撑着它回去。但不撑是一回事,凭空消失是另一回事。

本来那伞就够诡异了,这么一闹,他更觉得毛骨悚然。

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风,带着轻飘飘的雨水斜飞进来,擦着脖子而过,就像有什么东西贴着那里轻轻吹了一下。

夏樵当即一哆嗦,起了半身鸡皮疙瘩,条件反射抓住了闻时的胳膊。

闻时正想槽他,余光看见一把格纹伞在旁边抖开来。

“你拿这把。”谢问的嗓音响起来。

闻时接了伞转过头,就见谢问自己撑开了另一把伞说:“走吧,我送你们。”

“不用。”闻时说。

“要的。”门口风有点冷,他加了件外套又立起领子,还是虚握着拳咳了两声,劝道:“这边夜路你肯定没走过,走一回你就知道了。”

闻时:“……我胆子很大。”

“知道。”谢问戴着手套的手还抵在鼻尖,眼睛在夜色里弯起来,“你不用这么强调,有眼睛都看得出来。但是像他这种胆子的——”M.biQuge.biZ

他指了指夏樵,说:“两个人没用,得组个团。”

“……”

闻时心说我组团也不用拉病秧子来凑数,这么大风万一吹出病来,算谁的?

结果谢问已经扶着他的肩,连哄带推地示意他别犟着了,赶紧撑伞。

闻时其实有点纳闷,他想说“你知道我拿什么东西当食物,你不害怕?”但又觉得这话问出来有些矫情,便没再开口。

西屏园外的这条街确实有些诡异,也许是生意冷清的缘故,还不到晚上8点,两边的店铺就关完了。

那些店面并不讲究,不知多久没打扫过,窗上蒙着厚厚的灰,雨一淋,就流下一道一道水印,像被划花的脸。

店里的东西影影绰绰,看不清轮廓。有时猛一晃眼,总觉得有人直挺挺地站在漆黑的店里。

整条街居然没有路灯,只有西屏园的一点灯光,远远落在身后,被雨笼罩着,雾蒙蒙的,有点老旧。

这里不让车进来,必须得走到望泉路和这条街的交叉口。

夏樵估计吓得够呛,一路都不敢说话。因为这街上说话会有回音,乍一听就像有人跟在后面叹气似的。

他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存在感小到只有脚步声。

街边垃圾桶附近忽然窜过一只黑影。闻时朝那边看了一眼,应该是只野猫,嘶哑地叫了一声,便顺着围墙翻进了望泉公馆里。

“拐个弯就是望泉路了。”谢问的声音在雨里不甚清晰。

“嗯。”闻时应了一声。

他感觉谢问拍了拍他的肩,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他颈侧的皮肤,可能是生病的缘故,触感凉得惊心。

又过了一秒,他忽然想起来,谢问是带着手套的,根本不可能是这种触感。

……

那拍他的是谁?

闻时回过头,看到谢问一手举着伞,一手插在兜里。

他伞沿压得很低,挡着斜雨,只露出清瘦好看的下颔。

“你刚刚拍我了?”闻时问。

“我?”谢问脚步没停,却愣了一下,“没有,有人拍你?”

“谁知道是不是人。”闻时讥嘲道。

这话把夏樵吓一跳,他一把抓住闻时的胳膊,声如蚊呐:“什么意思?有东西跟着我们吗?”

闻时:“不是。”

他刚好走到长街与望泉路的交叉口,这里立着唯一一盏路灯,灯泡蒙着尘,连光都是灰扑扑的。

夏樵还在抖,他吊在闻时胳膊上,越抓越紧:“不是?为什么说不是?”

谢问也好奇地探过来。

“因为不是跟着我们——”闻时垂眸看着地面,三个人并行,却只有他一个人有影子,“是跟着我。”

“……”

“夏樵”和“谢问”猛地刹步。

闻时脚下一转,抡起伞就甩向两人!

他动作又戾又凶,甩过去甚至能听到风声。

“夏樵”和“谢问”被扫得退让两步,正要再扑。就见闻时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一团棉线。

手指灵活地一勾一扯,那团看似凌乱的线便飞快绕在他左手五指间。下一秒,线甩了出去。

那一端明明是空的,却像坠了千斤,带着猎猎风声在那两个冒牌货身上缠缚几圈,又落回到闻时右手。

他微偏着头,肩窝夹着雨伞,绷着劲瘦的十指朝两边一扯,棉线瞬间收紧,死死勒住缠在中心的两个“人”。

它们扭曲着无声尖叫,然后“噗”地散成一片水雾,再没踪影。

闻时直起脖子,重新握住伞柄。

雨依然下个不停,刚刚那一瞬间的紧绷就像个突如起来的插曲,但是闻时知道,他又进了某个人的笼。

他四下看了一圈,隐约看到了望泉路中段有灯光。没弄错的话,那就是望泉万古城了。

闻时打着伞一边朝那处走,一边低头把手指上缠绕的棉线咬扯下来。

结果刚扯了一下,就感觉有东西“啪嗒”一下落在他后颈上,应该是水滴,冰凉彻骨,顺着骨骼线滑进衣服里。

他下意识回头,背后是长得看不到头的路,一片死寂。

啪嗒——

又一滴水落下来,洇进发梢。

闻时乍然反应过来,他还打着伞,怎么可能有水滴穿伞而过???

他抬起头——

一张白森森的人脸贴缩在伞里,湿漉漉的头发垂挂下来,水滴顺着流淌下来。

闻时:“……”

他默然片刻,一手握着金属伞骨,“啪”地把伞收了!

人脸被夹在伞中,发出一声闷闷的惊呼,然后连脸带伞……被闻时扔了。M.biQuge.biZ

托这些东西的福,他到达望泉万古城的时候,整个人都湿淋淋的,面无表情往门柱边一杵,比鬼吓人。

夏樵就是被他吓哭的。

“你蹲这干嘛?”闻时踢了那不争气的玩意儿一下。

夏樵吸了吸鼻子,从柱子旁边站起来:“这里视角好,能看到来人,而且这根门柱大,背贴着它有安全感。”

但谁他妈能想到他闻哥不走寻常路,从背后绕过来也不吭声,就那么站在旁边滴水。

夏樵想了想又补充道:“蹲着也比站着有安全感。”

闻时:“你站跟蹲区别也不大。”

夏樵:“???”

“这算人身攻击了吧哥?”夏樵说。

闻时把湿漉漉的头发往后撸,拎着t恤领口抖了抖水:“谢问呢?”

“没看到。”夏樵惊魂未定,“我本来跟着你们走的嘛,走着走着就发现你俩怪怪的,伸头一看我草,脸都不对!我当然撒腿就跑,没顾得上看路上有没有其他人。”

他上次跟着闻时、谢问入了一次笼,知道笼心一般是建筑物。这次便没有乱跑,看到这座商场就直奔而来,目标明确地在这蹲守。

“谢……”夏樵每次直呼谢问名字都觉得很怵,没礼貌。但叫谢哥吧,又有点奇怪。因为谢问虽然温和,却给他一种莫名的距离感。

他斟酌半晌,才找到一个不那么烫嘴的称呼:“那个,谢老板如果也入笼了,应该知道要来这的吧?”

他刚想说对方有可能先进笼心了,要不咱们进去找找?

就见闻时不太耐烦地拎着t恤前襟,避免潮湿的布料贴在皮肤上,说:“等着吧。”

你不是不耐烦等么???

夏樵在心里说。

这座商场设计得像个卷起的纸筒,微微倾斜,线条挺流畅的。如果窗明几净,应该还算漂亮。

但它很久没被清扫,墙面有一道道泛黄的污渍,玻璃也灰蒙蒙的,根本看不清里面什么样。

站在外面,只能看到几个商铺亮着零星的白炽灯,冷清得像个废弃大楼。

不知道是笼主对它的印象,还是它本就这样。

“闻哥,你说这是谁的笼?”夏樵喃喃道,“会是那个司机吗?早知道不接那把伞了。”

闻时却说:“我故意接的。”

夏樵:“?”

他正想问呢,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两人转头一看,谢问姗姗来迟。

他的伞好好握在手里,衣服干干净净,就连裤脚都没什么湿痕。可见既没有惊吓,也没有跑动。

“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就地洗了个澡么?”谢问远远看到他们,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你没碰到东西?”闻时皱眉问。

“没有。”谢问站在廊下收伞,“还好没有,我这体质可经不起洗露天澡。”

这在闻时听来就很有挑衅的意思了。

他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心说菜鸡倒是运气好。他默默从口袋里掏出棉线和打火机,转身去花台那扒拉了几下。

谢问走过来:“这次进笼心你来?”

“不然呢?”闻时语气不爽,挑了三根树枝,拿棉线简单绕了一下,“再给你一次机会耍人玩?”

夏樵凑过来说:“我不想再进洋娃娃了,哥。”

闻时:“嗯。”

傻比才想。

自己的水平自己最清楚。闻时饿着的时候没法说什么。现在吃饱了,虽然远比不上有灵相的时候,但放在普通判官里也相当可以了。

最次……也能把谢问这种半桶水吊起来打!

闻时手指已经动了起来。

夏樵看着他弹开打火机,火星亮起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闻哥。”

“说。”闻时点了树枝。

“我那天……就是从爷爷笼里出来第二天。”夏樵盯着那簇火苗说,“不知道是不是眼花,我看到名谱图上——”

他想说“你的名字好像亮了一下”,但是碍于谢问也在,他咕嘟把这半句咽下去,只提了后面:“名谱图上咱们家那条线好像往上挪了一点点。”

闻时眼也没抬。他把树枝拢进手中,手指绕上了棉线,顺口道:“没眼花,因为刚解了笼。”

夏樵“哦”了一声,忽然有点激动:“那闻哥,你如果多解一点笼,咱们这条线是不是还能再往上爬一爬,排名是不是就高了?”

闻时:“……”

能,真的能。

但这他妈就有点惊悚了。

以前沈桥活着,他随便进笼。这脉排行往上蹦几蹦都没问题,反正都算沈桥脑袋上。

现在沈桥不在了,夏樵这个小傀还没名字。在别家眼中,名谱图上这一脉就算彻底绝了。

一条全员已亡故的线,拖着一排朱笔写的死人名轰轰烈烈往上爬,这是吓唬谁呢?

闻时刚反应过来,当即手一抖。

绕着烟雾的树枝在棉线缠绑中咯啦一碰,带着三个人一起进了笼心。

眼前黑下来的瞬间,闻时心想要完。

等他再睁开眼,就已经在万古城商场里面了。

这栋楼是圆筒形的结构,店铺一个个相挨着,连成一圈,显得略有些拥挤。

很多店面关着卷轴门,门外封着冷冰冰的金属网。也不知道是打烊了,还是干脆不开了。

在那些关着的店铺中,零星夹杂着几家还在营业的。

商场的大灯没开,那些营业的店铺便是仅有的光源,白炽灯照着店门左右一圈,勉强能照应隔壁。

闻时就在这样的“隔壁”里。

他借着光源,第一件事就是确认自己的视线高度,然后他就松了一口气——还挺高的,肯定不是洋娃娃。

但很快,他又高兴不起来了。因为他面前是一块玻璃橱窗,而他试着动了一下,脖子、手脚都有点僵硬,不是很灵活。

他努力转了一下头,看到了自己灰色的手。

有什么玩意儿是站在玻璃窗面前,有手有脚、僵硬还发灰的?

答:人体模特。

优点是这模特下半身好歹穿了裤子,还穿了运动鞋。缺点是他上身只套了个外套,拉链没拉,敞胸露怀。

比缺点更缺一点的是……他这身体是可装卸的,脑袋、胳膊、腿都有缝隙,尤其脑袋,卡得不是很紧。

以至于闻时现在不太敢动,别人看到会叫,他头会掉。

这个附身物有点糟糕。

闻时心情瞬间变差,但这次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也不能骂谁王八蛋。

他僵着脖子适应了一会儿,终于趁着暗色,艰难地走下了橱窗。

这是一家卖运动服饰的店,除了橱窗里,其他地方也摆着模特。正常情况下,他在这里,谢问和夏樵应该也在这附近,没准也是模特。

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虽然手抖了一下,但也没出大错。

店里光线很暗,到处是衣服。堆叠的还好,挂着的就有些诡异,余光扫过去,总给人一种它们在动的错觉。

就好像有什么人正无声无息地看着你。

店门挂着锁,闻时在店里找了一圈,在收银台边找到了剪刀和卷线。他正打算把线摸出来……

突然,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接着谢问的嗓音在黑暗里低低沉沉响起来:“看你半天了,就等你过来呢。你把我塞进这么个东西里,是打算之后搂着我走呢,还是背着我走?”

闻时一惊。

“什么东西?你做梦呢。”他下意识反驳完,转头一看。

就见一个跟他大体相似的模特正默默看着他,同样脖子、胳膊可拆卸,同样没有五官只有脸。

唯一的区别是……这模特是搁在桌上的,只有上半截。

问:比附身一个人体模特更糟糕的是什么?

答:半个人体模特。

这就是报应。

闻时心里这么说,嘴上却解释得很冷静:“我不是故意的。”

“小——”谢问可能气笑了,卡了一下壳,“你说这话亏心么?”

“不亏。”闻时话虽不多,噎人的本事却不小,“随你信不信。”

“……”

半身模特没有五官的脸就这么直挺挺地冲着他。

谁还没个鹅蛋脸。

闻时犟着,跟他静静对峙。

明明是很诡异的一幕,不知戳到谢老板哪根神经,他嗓子里模糊笑了一声,转开脸低声道:“不上规矩。”

闻时没听清。

谢问又转回来,指了指挂着锁的玻璃门,慢声道,“行,我脾气好,就当是你不小心吧。那你出出主意,我长成这样怎么出这个门?”

闻时蹦出一个字:“爬。”

谢问:“……”

这回他是真笑了,笑完店里便陷入一片死寂。

死了有好半天吧,闻时终于伸了一只手过去,伸得不情不愿,因为觉得手拉手有点娘:“算了,我拽你。”

说好听叫拽,实际上就是拖行。、

谢问理所当然没有动静。

闻时也不伺候了,转身就朝门口走。

模特的手指太硬,跟没手指的洋娃娃半斤八两。他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棉线控住,沿着玻璃门缝伸出去,开门外那把钢锁。

锁头细细索索响了一会儿,终于当啷一下松成两半,掉在店门口。下一秒,防盗器就响了起来,店里闪起了红蓝相间的暗光。

这声音来得突然又刺耳,在空荡荡的商场里回响。

对面有家店开着,卷轴门放了一半。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的板凳上,戴着老式的假发髻,穿着黑衣黑裤,脸却白得吓人。

她听到防盗声,先是幽幽朝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

闻时低声蹦出一句国骂,当即侧身抬手一动不动,在门边假装摆件。

他以为那个老太太会过来,没想到她只是关了白炽灯,小步进了店里。她走路的方式很奇怪,比起挪更像拖,两脚一起拖……

就像有根无形的绳子吊着她往前,发出沙——沙——的脚步声。

她进了店便转过身来,摸出一根铁钩,直挺挺地勾着卷轴门往下拽,没过几秒,她就把自己关进了店里。

这是什么走向?

闻时杵在门边,有点疑惑。

很快,隔壁那家店也有了动静。店主是个面容浮肿的中年男人,有乌青的黑眼圈,衬得脸色鬼气森森。

他走到栏杆边,往楼下看了一眼,又慢吞吞地转过来。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饭盒,咕哝着:“又来找人了,她又来找人了。不能被抓到,不能……我还没吃饭,还没吃饭……”

从闻时的角度,看不清他饭盒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他把饭盒掖进外套里,闷头进了隔壁。

下一刻,卷轴门拉动的声音又响起来,浮肿男人也关上了店门。

零星的店铺陆陆续续关上门,商场越来越暗。

闻时虽然还没摸清具体什么事,但也能猜到,他们在躲某个人。

会是笼主吗?

如果真是笼主,那这么早跟对方撞上不是好事。

店里的防盗器还在响。

闻时索性踢开玻璃门准备走。

他步子都迈出去了,又闷不吭声绕回店里,把谢问那个半身模特抱上了。

对方似乎料定了他会回头,非常欠地笑了一声。

笑个屁。

闻时心想。

“算你有良心。”谢问说。

闻时刚走两步,听见他的声音近到几乎贴着脸,如果是真人,恐怕呼吸都能扫到眼尾。

他这才感觉面对面抱着的姿势有点怪……就算是假的也很怪。

闻时想了想,停住脚,当场把谢问翻了个面,让对方脸冲前面,后脑勺对着他。

这样走了几步之后,他又刹住了脚,感觉依然不行。

这姿势显得他智商有问题,还挡视线。

于是他忍着脾气又换一次,把那半截模特背到了身后。

他其实有折腾的意思在里面,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但是谢问却一句话没说,整个过程安静得很反常,不知道是在看戏,还是想到什么事走神了。

这种感觉有点诡异,闻时差点以为他人没了,走出店门的时候忍不住说:“你在不在?”

背后的人终于动了一下。

他闷闷咳了两声,略带沙哑地应了一句:“嗯。你又想干什么了?”

他嗓音实在很低,又近在耳边。

闻时脚步顿了一下,微微朝旁边偏了一下头。

又过了片刻,他才不咸不淡地交代道:“你最好时不时出点声。”

谢问:“为什么?你这脾气,我要说多了话,不是又该让我闭嘴了么?”

闻时:“……”

谢问:“我看你现在就很想说这句。”

闻时:“……”

“你还是爬吧。”闻时说。

“那不行。”谢问笑起来,“我上来了哪那么容易下去。现在是不是觉得洋娃娃还可以了?”

“……”

闻时懒得理他,沿着空荡荡的回廊往前走。

回廊的灯很稀疏,中间夹着几个“安全通道”的提示牌,惨白色的灯光便泛着绿。

那两处安全通道的门敞着,楼梯间里没有光亮,像黑洞洞的眼睛,一边一个。

闻时探出栏杆,往下看了一眼。

他们在三楼,楼下两层的店也关完了,空寂冷清,别说人影,鬼影都看不见。

那么那些店主都在躲谁呢?

忽然,楼下某处响起了“嗡嗡”的声音,像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启动了。

闻时找寻一番,发现一楼通往二楼的扶梯慢慢滚了起来。

谢问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有东西上来了。”

闻时紧盯着那处,终于看见扶梯慢慢滚上来一个人。

那应该是个女人,头发及肩,中等身材,穿着深红色的薄毛衣,下面是黑色的裤子。可能是灯光原因,照得她露出来的脖颈和手臂都泛着青。

闻时眼力好,看见她一只手搭在扶梯上,可能是戴着戒指的原因,勒得指节有点浮肿,显得指根粗,指尖却很尖细。

扶梯慢慢滚到头,她迈步走下来,然后转身上了二楼到三楼的滚梯。

这么一转,她从面朝这边,变成了背朝这边。

闻时看着她的后脑勺和肩背,低低“哦”了一声。

“怎么了?”谢问低声说。

“我见过她。”闻时说。

“什么时候?”

“去你店里的时候。”

应该是那位圆脸女司机,至少背影是像的。闻时心想。

他认出人来的瞬间,那个深红衣服的女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她,忽然转身朝这边望过来。

闻时已经做好她没有脸的准备了,没想到她居然有。

只是那脸非常奇怪,像是什么人用笔画上去的,画技有些粗拙,眉毛极深,下面的眼睛没有白仁,只有两个大大的黑团,嘴唇又红得惊人。

那双眼睛好像并不会左右移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正冲着闻时。

女人忽然动了起来,抬脚顺着滚梯往上走,步子越来越快。

闻时半点没耽搁,转头就走!

模特腿僵,跑不起来。

身后那个女人应该到了三楼,脚步声几乎跟闻时同步,像一道回声,紧紧追在后面。

“走扶梯下楼。”谢问说。

闻时朝离他最近的扶梯看了一眼,绷着嗓子道:“这边没开!”

谢问:“……”

他默然两秒,说:“你上去,它就开了。”

闻时:“???”

他心里想着“万一没开你就完了”,但还是抬脚上了往二楼去的扶梯。

果然,他人一站上去,扶梯慢慢滚动起来。在它启动的过程里,女人离他们的距离近了一些。

“帮我看一眼,她是不是也不能跑。”闻时说。

背上的谢问动了一下,片刻后,他又低下头来说:“腿看上去挺正常的,不像咱们这种假肢,但她确实没跑。”

结果这话刚说完,女人的脚步声就变快了。

闻时在心里骂了一句。

二楼扶梯附近有些临时支出来的店铺、摊位。闻时借着这些东西,打了几个绕,朝后面看了一眼。

刚刚还有十几米的女人,此刻距离他不到三步!

两团黑墨似的眼睛,近距离看更让人毛骨悚然。

闻时手指上还绕着开门用的细线。其实刚进笼就攻击笼主并不太好,但他还是背手朝身后甩了一下。

拐弯处有个垃圾桶,他想甩过去当阻碍。结果落地却听见了“叮铃桄榔”好几声响。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垃圾桶连带着临时店铺的简易柜台一起倒在地上,绊得女人踉跄了几下。

“柜台怎么倒了?”闻时嘀咕了一句。

“没注意,好像是垃圾桶撞的。”谢问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别开小差,快跑。”

闻时:“……”

要不是他心好,这种墩着说话不腰疼的王八蛋就该被扔去打鬼。

谢问一催,闻时没注意路线,居然又上了往三楼去的扶梯。就像被女人撵着兜了个大圈,又回到原点……

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闻时四下看了一眼,正在想办法甩脱。忽然听见前面有人小声叫了一句:“来这边!”

闻时下意识以为那是夏樵。

他循着声音发现左边一家店铺的卷轴门开了一半,情急之下,想都没想便俯身钻了进去。

女人的脚步紧随其后。

下一秒,卷轴门“哗”地一声响,被人拉拽到底,关了起来。

女人似乎不高兴,在门外重重拍了几下。

过了几分钟,她拖沓的脚步终于离开,似乎去了旁边的店铺。

闻时这才站直身体,转头看了一眼。

他本以为会看见夏樵附身的模特,却发现七八个陌生男女或蹲或站地缩在店铺最里面,瞪着惊恐又无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跟见鬼没两样。

“什么情况?”闻时下意识说出来了。笔趣阁

“这个笼有点麻烦,套了很多人进来,他们在这困了好多天了。”有人解释道。

这声音有点耳熟。

闻时转头看过去,意识到说话的人是张碧灵。

她身边还蹲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睨了闻时一眼。

是她那个说过尘不到“不得好死”的熊儿子。

“你怎么在这里?”闻时问道,但下一秒他就想起来了,“伞是你拿的?”

张碧灵有点淡淡的尴尬,她苦笑一下,拍了拍熊儿子的头,说:“我儿子前几天误闯进来了,所以……”

怪不得她之前说临时有事,没法去送沈桥。

闻时点了点头,又问:“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夏樵的声音?”

“啊对。”张碧灵说,“刚刚是他叫的你,我怕别人叫了,你反而警惕不进来。”

“他人呢?”闻时看了一圈。

“这呢哥。”夏樵的声音毫无生气,一听就受过摧残。

闻时顺着声音转过脸……

看到了墙边那一排玩意儿。

怎么说呢,大差不差,这也是种人体模特。就是牛仔裤店里专用的那种,只有腿,还是不能动的那种。

毕竟这要是能动,就直接劈着裆了。

夏樵就那么叉着腿杵在那,哀怨地问:“闻哥,谢老板呢”

闻时:“……我背上。”

夏樵惊呆了。

谢问在他背上抖,声音闷在胸腔里,笑了有一会儿了。

他低下头,用只有闻时能听见的声音说:“好技术,失传可惜了,有空也教教我。”

闻时:“……”

你死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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