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问把花拢进手里,却见花瓣在碰到他的瞬间蜷缩枯萎起来,转眼就成了一团棕褐色的死物。手指轻轻一拨,便松散开来。
他眼眸低垂,看着手中的死物,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他抬起眼,就见闻时正蹙眉望着他。
谢问垂下手背在身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和间杂的花枝问他:“我干什么坏事了你要这么看着我?”
“……”
闻时抿了一下唇。
他其实只是单纯回头看看。但对方这么一问,他只能绷住脸说:“有点事问你。”
谢问:“什么事?”
闻时:“……”
等我想想。
好在他反应快,几乎没多停顿就想到一个:“你衣服呢?”
谢问低头认认真真看了自己一眼——衣裤齐全。
……
闻时服了:“我说你搭在手上的外套,黑色那件。”
谢问似乎这才想起那件衣服:“哦,那件。可能人多杂乱,忘在哪了。”
“你不找一下?”
“算了。”谢问不太在意地说:“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丢了再买吧。”
闻时正穷着,不能理解他这种说不要就不要的阔气。
见他眉头越皱越紧,谢问又提议说:“要不你陪我去山里找找?不过这山有点大。”
做你的梦。这山何止是有点大?
闻时掉头就走。
谢问在后面笑,又咳嗽了几下,声音比来时还要闷,似乎身体更差了。
来送沈桥的邻居朋友虽然不认识他,但还是关心地问了几句:“生病了?生病了还赶这趟来山里,山里凉气重。”
谢问远远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事。
他说话虽然没个正经,看上去却实在是个好脾气的人,可是……
闻时沿着山路拐弯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又转了头。
他看见谢问抵着鼻尖闷咳几声,在路过一株树时,把手里的东西丢了。他神色淡淡的,透着病态的苍白,看不出情绪,又似乎有些索然无味。
闻时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他之前接的那朵花。
刚从笼里出来,闻时其实又累又饿,很难凝住气。但他还是定了定神,试着看了谢问的灵相。
刚闭眼,他就看到了冲天的煞气。
比刚见面的时候盛了几倍,张牙舞爪,妖邪感浓稠又强烈,黑雾逸散的地方,那些发着光的花树都暗淡下来,仿佛苟延残喘。
闻时脑中嗡了一下,倏然睁眼。
那番景象又消失了,谢问依然是温温和和的模样,垂着眸往山下走。
***
大巴停在山脚下,众人陆陆续续过来。
夏樵已经不再哭了,也不说话,眼睛肿得厉害,就那么呆呆站着。邻居长辈们不忍心,一路半扶半拽地将他弄上车,安置在来时的座位上。
过了片刻,他木然的眸子才转了一下,哑声问:“闻哥呢?”
邻居刘婶就坐他后面,最见不到这种半大年纪的小辈哭。她拍了拍夏樵的肩,指着窗外说:“来了,喏,在那说话呢。”
夏樵迟了一下,转眼看过去。
就见闻时站在几步远的路边,正跟刚下山的谢问说话……
主要是谢问在说,闻时听着。
也许是错觉吧,夏樵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有点远,反正比正常说话的人远一点,显出一种微妙的生疏和回避感。
当然,夏樵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怪。
谢问简单说了几句,便冲闻时摆摆手,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而闻时则朝大巴走来。
他腿长,抓着扶手两步上了四阶,面无表情地在夏樵身边坐下。
司机把烟摘了,转头问:“上来了?还差人么?”
闻时说:“没了,走吧。”
夏樵愣了一下,刘婶他们更是热心,指着远处谢问的背影说:“他呢?你们那个朋友,他不上车啊?”
“他不来。”闻时说。
“为什么?”
“有事,先走了。”闻时说。
夏樵觑了一眼闻时,尽管他闻哥总是这样冷着一张脸,说话也硬邦邦的。但他还是觉得闻时这会儿心情不怎么样。
“闻哥,你怎么了?”夏樵也没什么精神,但还是问了一句。
闻时撩起眼皮,没听懂:“什么?”
“那个……”夏樵斟酌着,慢吞吞地问,“谢问他说什么了?你看起来不高兴。”
闻时很轻地蹙了一下眉,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梦话”的眼神看着他:“啊?”
夏樵又缩了回去,蔫蔫地靠着车窗:“没事,我看错了,当我没说。”
倒是刘婶不死心。
来的路上她就坐在谢问旁边,年轻人生得极其养眼又有风度,谁不喜欢。她拍了拍闻时的椅背,说:“坐这车来的,最好还是坐这车走吧,不然不太吉利。”
这种不吉利有生拉硬套之嫌,闻时没听说过。
但他还是朝窗外望了一眼,刚好看到谢问上了一辆红色的车,便靠回了椅背。
“那就这些人?走了?”司机问。
闻时:“嗯。”
司机连忙把头伸出窗外,猛吸两口,把烟屁股摁了,然后撸着方向盘驱车返回市里。
***
名华府花园里的白事棚子已经拆得干干净净,这一场延续几天的丧事就算办到了头。
刘婶就住在前面一栋楼,是个出了名的热心肠。
她下了车还絮絮叨叨嘱咐不停,生怕两个年轻人不懂规矩乱办事:“一会儿跨了火盆,还要吃点红枣和白糕,然后你们回家呢,就把床啊、沙发之类的都挪一挪,打扫打扫。”
夏樵还是很蔫,点了点头说:“谢谢婶。”
“你俩要是弄不过来,就来敲门说一声,婶去给你帮忙,啊。”刘婶跟着跨火盆的队伍走了两步,又说:“全部打扫完,洗个澡再睡啊,一定要洗澡。”
夏樵应道:“好。”
他茫茫然一令一动,别人塞给他什么,他就接什么,让他吃什么,他就往嘴里填。
等到他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众人早已散尽,他已经回到了家里。
屋里空落落的,他也空落落的,就像丢了魂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干嘛。
忽然,有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头。
夏樵捂着后脑勺转脸看过去,就见闻时从他身边经过,左手拇指和食指很轻地捻着,不知道在捻什么。
“还有剩的香么?”闻时四下扫了一眼。
夏樵愣了愣:“有,你要吗?”
“去抽一根点上。”闻时说。
他总给人一种“一不顺心就翻脸”的感觉,夏樵很想亲近他,又有点怕他,接了指令忙不迭就去弄了。
等到捏着一根香回来,夏樵才问道:“点香干嘛啊哥?”
“过来。”闻时朝后院偏了偏头,示意他开门。
沈家别墅的后院很大,也很空。以前夏樵总想买点花花草草来摆着,但沈桥总说“留点地方”,也不知道留来干嘛。
闻时看到这么块空地,也不觉得奇怪,反倒一脸了然。
以至于夏樵怀疑,之前沈桥说的“留”,就是留给他的。
“香给我。”闻时空着的手动了动手指,示意夏樵把东西递给他。
夏樵乖乖照做。
闻时蹲了下去,让香灰抖落在轻捻的手指间。
夏樵忽然就像开了眼一样,看到了笼里才能看到的东西——那些丝丝绕绕缠在沈桥身上,又被闻时消融的黑色烟气。
“这不是……”夏樵睁大了眼睛。
闻时还在捻着手指,烟气所剩不多,被他捻成了长长一条,像木枝。
他伸手拢了一下,那东西便立在了泥土上。
不知哪里起了一阵风,香火只扑夏樵而来,熏得他两眼泛泪,掩着脸咳了半天。
等他缓过火辣辣的劲,再睁开眼,发现面前的土里多了一株树苗,枝丫瘦长俊秀。
夏樵吓了一跳,避让不及一屁股坐在了泥里:“这什么啊?”
“白梅。”闻时说。
夏樵心说我不是问品种:“这哪来的?”
“你刚刚不是看见了?”闻时看他的眼神仿佛看智障。
“我知道,我……我是看到了,你从爷爷身上吸走的黑气,刚刚又弄出来了,然后就多了这棵树。”
闻时:“嗯。”
夏樵忽然词穷。
过了半天,他才缓慢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所以它是……”
闻时想了想说:“你可以把它当成一种意义上的沈桥,也可以当成沈桥留给你的东西。”
夏樵定定地看着树苗,恍然想起小时候住的地方,附近也有一小片白梅林,好像不知不觉间就长起来了。
他现在似乎突然明白了它们的来历——沈桥也是判官,也送走过很多人,应该也做过这样的事。
“每个人……”夏樵咽下“去世”两个字,说:“都会变成这样么?”
闻时说:“我喜欢这样。”
夏樵想说我也喜欢,好像忽然间就没那么难过了,好像沈桥还在某一处温和慈爱地看着他。
闻时站起身,垂在身侧的手指捏了捏指骨。
夏樵也爬起来,绕着树苗转了好几圈,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这树要施肥么?”夏樵问。
闻时:“它自己会长。”
夏樵“哦”了一声,又问:“那我能浇水么?”
闻时:“我没浇过,你可以试试。”
夏樵又不敢动了。
闻时没好气道:“外面天天下雨也没见浇死。”
夏樵这才放下心来,转悠着去找水壶,好像魂又回来了。
闻时靠在门边,看着他忙前忙后给树苗浇水,忽然觉得当初做傀的人必然骨骼清奇,不然怎么弄出这么个二百五呢。
***
有了这株白梅,夏樵终于活泛回来。
这栋房子有点大,对两个不善家务的人来说,收拾起来有点费劲。他跟闻时仓鼠搬粮似的,花了两天半,一点点把家里的沙发、桌椅都挪了位置。
全部整理完的那天下午,夏樵打算好好再打扫一番,于是从柜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闻时正到处找大扫帚呢,就听那圆盘似的玩意儿贴着地,嗡嗡叫着就过来了,好死不死撞他脚上。
“这什么东西?”闻时垂眸盯着它,表情介于“请它滚”和“踩死它”之间。
夏樵连忙过来,把那吵闹玩意儿踢走了,哄道:“这是扫地机器人。”
“那还用扫帚么?”
“不用不用。”夏樵摆手。
闻时“哦”了一声,从容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玩意儿的存在。
夏樵心说闻哥就是闻哥,波澜不惊,一看就是见过大世面的。
结果刚感慨完,他就发现闻时又从冰箱里翻了一盒百醇,面无表情嘎吱嘎吱了两个小时,就这么盯着扫地机器人工作。
“闻哥。”夏樵磨磨唧唧挪到他旁边,指着盒子问他:“吃这个能饱吗?”
闻时眼皮都不抬:“不能。”
夏樵:“那你现在岂不是很饿?”
闻时:“你说呢?”
“那得吃点什么才行呢?”夏樵又问。
“人。”闻时蹦了一个字。
“……”夏樵忙不迭跑了。
托这二百五的福,闻时压了很久的饥饿感又烧起来了。他现在有个毛病,一饿,就想起一个人……
不行,滚。
闻时在心里对自己说,说完他又去开了冰箱。
夏樵跟着蹭过来,瞄了一眼,百醇已经吃完了。闻时的目光落在那一排饮料里。
夏樵这次积极了:“那个,闻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话没说完,闻时从里面拿了一听可乐,“啪”地掰开拉环,凉凉地说:“我95年死的不是65年。”
夏樵:“……”
好,听得出来,心情更糟了。
夏樵没敢多嘴,也没敢跑远,就缩在旁边默默刷手机。
过了好半天,他听见他闻哥纡尊降贵地问:“谢问有动静么?”
夏樵:“嗯???”
闻时皱了一下眉:“他不是说要租房子搬家?”
谢问从那天下山之后就没了音讯,仿佛人间蒸发,房子的事也再没过问。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当然,主要是闻时觉得奇怪。
毕竟两天半在夏樵的概念里还挺短的,一晃就过,两天半不联系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但他不敢这么跟闻时说,因为他觉得他闻哥可能饿疯了。
“那我……联系一下?”夏樵问。
闻时未置可否。
就在夏樵翻找号码的时候,他忽然开口:“西屏园在哪?你认识路么?”
夏樵眨了眨眼:“昂,认识。”
干嘛?你要上门吃人啊?
夏樵发现,他闻哥是个很干脆的人。
就是有点过于干脆,他上一秒刚说“认识路”,下一秒闻时就往门口走了。
“等等等等!”夏樵忙不迭往卧室跑,三下五除二换了件连帽卫衣,还拎了件码大的给闻时:“今天降温,我刚刚去院子里浇花,还挺凉的,你穿这个吧。”
闻时瞥了一眼说:“不用。”
他皮肤白,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t恤,有事没事还喜欢把右边袖子撸到肩,露出来的手臂线条非常好看。
帅是很帅,但是……
“你真的不冷么?”夏樵认真地问。
“不冷,我热。”闻时把手里喝空的可乐罐捏了,丢进垃圾桶,又去冰箱摸了一盒冻过的牛奶,拆了问:“你究竟走不走?”
“……”
看得出来,是很燥了。
“走走走。”夏樵把衣服往沙发上一扔,抓着手机就出了门。
天气并不是很好,阴沉沉的,远处已经滚起了黑云,有要下雨的架势。
闻时眯起眼,朝那边望了一眼:“走过去要多久?”
“走???”夏樵吓一跳,连忙举了举手机说:“不用,我叫了车,司机已经往这边来了。”
又是一个超出范围的知识点。闻时没表露在脸上,假装接受良好。
夏樵倒是十分自觉,把手机屏幕上供给他——
闻时看到上面有张地图,一辆小车沿着地图龟速挪动。结果刚挪没两下,就停住不走了。
闻时正纳闷,屏幕上跳出一句提示,订单已结束。
夏樵本想让这位大爷感受一下现代社会的方便,没想到来了这么一出。
闻时指着提示,动了动嘴唇:“什么意思?”
夏樵:“……放我们鸽子的意思。”
“这司机也太没谱了吧!说取消就取消。”夏樵咕哝着,“闻哥你等一下,我重叫一辆。”
谁知这位司机更快,刚接单就直接飞了。
夏樵:“???”
他连续叫了四辆,四辆都被取消了订单,然后就迟迟叫不到新车了。
“有毒吧。”夏樵捧着手机一头雾水,“今天干嘛了,不宜出门?”
眼看着黑云越滚越近,有小雨点开始往下漏,他们的订单终于被接了。
这次司机没再取消,离得也不算远。很快,车便停在了名华府大门口。
闻时把空了的牛奶盒扔进垃圾箱,弓身钻进了车后座。
司机是个圆脸的中年女人,长得很和善,颊边有颗痣。她从后视镜里看了闻时一眼,调侃说:“嚯,年轻就是体格好,这天穿短袖啊?”
闻时脾气不算好,也不爱搭理陌生人,碰到这种自来熟的,都是听听就过。
夏樵知道他这性格,生怕冷场。他刚要接司机的话,就听见闻时应了一句:“不算冷。”
夏樵当即有点惊。
“干什么?”闻时余光瞥到了夏樵的傻样。
“没。”夏樵把瞪圆的眼睛收回去,又小声道:“就是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会不理人家。”
闻时睨了他一眼,过了片刻答道:“面善。”
圆脸司机听到了这句,当即笑起来:“是说我么?我长了张大众脸,好多人都说挺眼熟的。”
闻时灰色的t恤上有深色的雨点,她看见了,便问道:“你们是兄弟俩呀?下雨天出门都不带伞吗?这雨肯定要越下越大的。”
夏樵委委屈屈地说:“我们出来的时候还没下呢。”
“那么早出来等?”
“哎,别提了。今天运气不好,叫了四辆车,四辆都被取消订单。”夏樵抱怨。
“哦。”司机了然,“那还真不是你们运气不好,这几天大家都不想跑那边的单。”
“为什么啊?”
“邪门啊。”
闻时原本看着窗外,听到这句,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邪门?什么意思?”夏樵问。
“你们最近没看地方论坛么?”
闻时看向夏樵,夏樵一脸惭愧:“呃……看得少。”
司机笑起来,解围道:“也是,地方消息看得都不多。我们是因为开车太闷了,没事就听广播,所以知道得多一点。”
她也没卖关子,趁着路上没事,给闻时他们讲了起来:“往西屏园那边去有条必经的路,叫望泉路。以前有外地的开发商过来,看那边地段还不错,想弄个城中富人区,叫望泉公馆。”
“哦,这个知道。路过见过,房子挺漂亮的,就是没什么人住,跟我们名华府还挺像。”夏樵说。
“那不一样。”司机笑说,“名华府是周边规划问题,望泉公馆是没人愿意住,你问问宁州当地的老人就知道了,都说那边房子不好。”
“听说过。”夏樵一副明白的样子。
倒是闻时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好?”
夏樵还没开口,司机就笑了:“帅哥不是本地人吧?我们宁州方言里,王啊、望啊,都和黄是一个读音。”
望和黄?
那望泉路不就是?
闻时:“……”
他默然片刻,说:“取名的人是个宝。”
司机哈哈笑起来:“还有更宝的呢。那边地段挺好的,附近还有地铁站,有些投资商就不信邪,非要把那边弄得热闹起来,搞过步行街、洋房店铺、花样挺多的,后来都因为生意太差,不了了之了。然后前两年吧,又来一个冤大头,在那边建了个综合商场,有吃有喝有电影院那种。你猜叫什么?”
闻时:“什么?”
司机:“望泉万古城。”
闻时:“……”
瑰宝级的,还挺宏大。
“后来热闹了么?”他问。
“没有。”司机哎了一声,“断断续续,建到今年年初才正式竣工开业,起初还有人去凑热闹,后来就少了。那边特别邪性,总有人说看见了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商场到现在还没关啊?”夏樵问。
“没啊,那边租金低,东西卖得便宜,有些现在很难找的手工店在里面,还是有人去。”
“哦。”
“这么听着好像也没什么,但说实话,开车从那边过,是有点怵。”司机师傅说,“昨天吧,我们这个微信群里有人在那边被吓到了,说得挺玄乎的,所以今天大家都不太愿意往那边跑。”
“怪不得。”夏樵想了想说,“那您胆子还挺大的。”
司机无奈道:“嗨,我是习惯了,我家就住那边附近,整天来来去去的,也不能因为这点事就不接活呀。”
***
“里面不让停车,我在这边放你们下来。”圆脸司机在路口靠边停下,看着外面变大的雨,又给闻时递了把伞:“得走一小段路呢,你们把伞拿着吧。”
夏樵默默看闻时:“那个,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跑一下就到了。”
“拿着吧。”司机笑着说,“用不着不好意思,我这伞多呢。”
“真不用。”夏樵还是不好意思拿人东西。
他正推拒着,一只瘦长白净的手伸过来,坦然地把伞接了过去。
“谢谢。”闻时说。
“哎,这就对嘛!”司机笑了。
闻时先行下了车,撑开伞,催促说:“别磨蹭。”
夏樵这才急忙跟下去。
雨很大,地面都起了雾。车子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雾里。
闻时收回视线,问夏樵:“西屏园在哪?”
夏樵对照着手机地图看了一眼,之前右边说:“这条路进去,门脸古色古香那个就是。”
这一条街都延续了望泉路的风格,几乎全是小洋楼,谢问的西屏园在里面显得非常特别,一眼就能认出来。
临到进门前,夏樵试探着问:“闻哥,一会儿见到他,你打算说什么呀?”
难不成说“请问你什么时候掏钱租我们的房子”?
这好像有点莽撞,还有点尴尬。
但不说这个,该说什么呢?他们跟谢问只是一起进过笼,说生疏不至于,但也没熟到什么份上。
夏樵不太放心闻时,总觉得以他的性格,张口就说“我饿了”也不是没可能。
那多吓人。
闻时果然道:“没想,再说吧。”
夏樵很慌。
西屏园的布置像个古董文玩店,但店里只有人偶,西式的、中式的,皮影、木偶、陶人应有尽有,齐齐整整码了好几个柜子。
一个梳着髻的小个子中年人坐在柜台里打瞌睡,脸很福相,看不出是大爷还是大妈。
还有两个长相很娇俏的姑娘坐在一边嗑瓜子聊天。
闻时进门的时候,那两个姑娘一起转过脸来,动作统一地说:“哎,活人。”
夏樵吓得当场退了出去,俩姑娘又嘻嘻哈哈笑起来。
“老毛,来客人了。”俩姑娘叫道。
那个梳着髻的中年人猛地惊醒,打着哈欠看过来。看到闻时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下。
闻时把伞收了,在门外甩了甩水,说:“这是谢问的店么?”
老毛这才回神,点头道:“啊,对,是他的店。”
“他人呢?”闻时扫了一圈。
“他人……不在。”老毛打了个磕巴。
闻时盯着他:“那他在哪?”
“有事。”老毛说。
闻时拧着眉:“他大前天明明跟我说这几天店里有事,赶着回来坐镇。”
老毛:“……”
老毛:“他……镇外面去了。”
这人一看就不是说谎的材料,每说一句话,那绿豆似的眼睛就总往角落的小门瞄。
瞎子都看得出来。
闻时把伞搁在门口架子上,抬脚就往小门的方向走。
“哎,那边是卫生间。”老毛急忙说。
“哦,借用一下,谢谢。”闻时说。
刚走到门边,闻时就听见了里面闷闷的咳嗽声,下一秒,那门便从里面开了,露出谢问苍白的脸。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卫生间,应该是个可以休息的后屋。闻时隐约能闻到里面传来的浅淡香味,还煮了什么东西,热得很。
谢问从里面出来,背手掩上了门。
他似乎有些冷,窝在那么热的屋里,还长袖长裤穿得一丝不苟、严严实实。
“你怎么找人还这么凶?”谢问又咳了几声,问道。
“那你躲什么?”闻时朝磕磕巴巴的老毛看了一眼,皱着眉纳闷道,“我又不是来要债的。”
“没躲你,就是这两天太冷了不想出来,就交代他们谁问都说不在。”谢问又转头咳了几声。
闻时这才发现他两只手都带着手套,那种薄薄的黑色绸布,一直裹到手腕,只有动作间才能看到一点腕间的皮肤,被手套对比得更加苍白。
“我也不是算命的,哪知道你会来。”谢问倚着门框问,“你来店里是有什么事?”
可能是离得近的缘故,即便没闭上眼,没看灵相。闻时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不断涌动的煞气。
他冷着脸,飞快舔了一下唇角,转头冲夏樵一抬下巴说:“他来买娃娃。”
夏樵:“???”
我……
夏樵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说:“昂,我要买娃娃。”
“顺便问你房子还租不租。”闻时又说,“不租我们挂新的了。”
谢问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什么。他静了一秒,才点头道:“租,周六吧,后天。后天你们能空出时间么?”
闻时算了算,也就两天的功夫,还算快。于是转头看夏樵。
夏樵心说这时候又来问我了,好像我能做主似的。他硬着头皮点了点说:“嗯,有时间。”BIquGe.biz
闻时又舔了一下唇角,感觉自己大概脑子坏了才会跑这一趟。
他本来是打着商量的意思,来找面前这位满汉全席。谁想到店里这么多人,他反倒不方便开口了。
于是他捏了捏指骨,转身说:“就这事,我们走了。”
夏樵顺势拿起架子上的伞,这才想起来……说好的买娃娃呢?能不能尊重一下借口。
就在他也准备走的时候,那对双胞胎姑娘忽然指着伞说:“这是哪里来的?”
“哦。”夏樵说,“别人给的,怎么啦?”
其中一个姑娘说:“这边之前一直有个传言。”
夏樵:“什么传言?”
“说下雨天往这边来,会碰到一个很奇怪的司机,长着圆圆脸,特别热情。然后临下车,总会送人一把伞。”
小姑娘嗓音轻飘飘的,听得夏樵毛骨悚然。
“然后呢?”
“没拿伞的话,生个病感冒两天就没事了。”小姑娘说,“拿伞的话……就会去见她。”
夏樵:“……”
闻时走过来的时候,就看到夏樵后背贴着门,魂已经去了一半了。他没好气地抓过伞,正准备往外走,忽然听见谢问的声音到了身边。
他带着手套的手指很轻地碰了闻时一下,一触即收:“一会儿有事么?”
闻时转头看着他。
“在这吃点东西再走吧,晚点我送你。”
西屏园其实有两层,但构造很奇怪。
一般这种双层的商铺,一楼是店面,二楼要么住人、要么当仓库。也有些穷讲究的,会弄个特别风雅的接待室。
但西屏园不这样。
它的二楼……主要用来吃饭。
为什么说主要?因为它还像个小型植物园——
西北角有一棵贴墙生长的树,品种看不出来,是死是活也很难分辨,光秃秃的,高度刚巧抵到屋顶。枝丫就贴着墙与墙的交线蜿蜒交错。
树枝上还装模作样地挂了个空鸟架。
树底下有一片人工景,两只小王八在浅水池里划拉着,除此以外,到处是乱石和新鲜花草,还有几个不知什么玩意儿呆的窝。
那个吃饭用的四方桌就搁在花草中间,十分……不伦不类。
老毛在桌上放了一只大铜锅,往里填了炭,一锅浓稠奶白的高汤就这么咕嘟咕嘟地沸着,白雾带着香味弥散开来。
锅里滚着薄而鲜嫩的羊肉,纹理间能溢出汁来。
旁边一个小巧的炉子上还热着酒,度数不知道,但劲挺大的。
反正闻时一口没喝,就已经醉了——
临到夏天,他穿着短袖,坐在铺着热风的屋里,对着一桌滋补暖身的东西,肚子咕咕叫。
他图什么?
可能是他的表情太过木然吧,知道内情的夏樵还挺心疼。
其实在夏樵的认知里,判官也是正常吃饭的,比如沈桥,比如他见过的、听过的各种人。
像闻时这样不吃人饭的异类,还是独一份。也许还是跟他不死不活的情况有关吧。
夏樵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闻哥你还好吧?”
“你说呢。”闻时握着筷子也没看他,过了两秒反省似的闭了一下眼,低声自我讥讽:“我真是脑子坏了。”
谢问留他吃饭,他怎么就想不开点头了呢?
这下好了,全靠自制力。
他看着夏樵满碗的肉,幽幽问:“好吃么?”
“……”
夏樵不敢说话。
对他而言,这一顿是真的不错。谢问这些店员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肉菜、又鲜又嫩,酱汁也特别香,手艺真的没话说。
而且今天又是大雨、又是降温的,他正觉得冷呢,吃点热乎的刚刚好,实在没法跟这位姓闻的祖宗感同身受,只能劝慰。
“要不闻哥你意思意思,吃两口试试?”夏樵趁着老毛他们大快朵颐,悄声说,“垫一垫也是好的,聊胜于无。这种铜锅涮肉你吃过吗?它——”
“吃过。”闻时打断道,“吃过不少回。”
这话在常人听来没有任何问题。毕竟闻时看起来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没吃过才比较奇怪。
但谢问却投来了讶异的目光,就好像他知道闻时刚来人世没几天。
“看我干什么?”闻时注意到的时候,谢问目光里的讶异已经淡了。
“这是个好问题,得你先看我,才能知道我在看你。”谢问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热烫的酒,也不喝,只是握着酒杯,像在感受杯子里的温度:“要不你先说说为什么看我?”
闻时:“……”
滚。
谢问笑着揭过这个话题,又说:“你在哪吃过这个?”
闻时原本不想搭理他,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蹦出一句:“以前在北京。”
那时候还叫北平。
“哦。”谢问若有所思,片刻后点了点头,又指着闻时空空的瓷碟:“那你是现在不爱吃了,还是他们汤吊得太难吃了,你下不了筷子?”
老毛和那对双胞胎姑娘顿时抬起头,无辜地看过来。
可能是下属都怕老板吧,反正这仨很惶恐。
闻时觉得莫名奇妙。他在齐刷刷的盯视中沉默两秒,伸筷夹了一片羊肉。
老毛又松了口气,继续狼吞虎咽起来。他吃东西几乎不嚼,囫囵下肚,显得格外香,看得人特别有食欲。
夏樵当场跟着吃了两块肉。
闻时……
闻时要疯了。
但他脸上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反倒显得特别冷淡。他没滋没味地把肉咽了,为了转移注意力,顺口冲谢问说:“你也没吃几口。”
“还行。”谢问说,“我喜欢烫一点的东西,但对这种兴趣一般。”
“你不喜欢他们还弄这个?”闻时一脸古怪。
“习惯吧。”谢问说。
他瞥见闻时疑问的表情,想了想补充道:“我以前领过一个——”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闻时看了他一眼,他才继续道:“领过一个小孩儿回来,他比较馋这些。”
“那他人呢?”闻时又问。
“不在了。”谢问没抬眼,握着杯子说,“很久以前的事了。”
闻时依然觉得奇怪,既然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怎么现在还能叫习惯?中间那些年你们不过日子么?
他还想开口,老毛又拿漏勺舀了一大碗,吃得特别香,唏哩呼噜的声音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闻时:“……”
他肚子悄悄响应一声,终于坐不住了。
“洗手池在哪?”闻时绷着脸冷静了一下,搁了筷子问。
“那边。”谢问指着东侧一条短廊说,“怎么了?”
“沾到酱了。”闻时随口编了个理由,起身往短廊走。
短廊背面有个单独的洗手池,他弓身撑在水池前,往脸上泼了两把冷水,饿昏头的感觉总算缓了一些。
刚站直身体,他就感觉有风从侧面钻进来。闻时转头一看,发现二楼短廊连着后门,门虚掩着,风就是从那里溜进来的,裹着雨水湿气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
很淡,也不难闻,但有一点熟悉。
闻时有些纳闷,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是一道铁质的楼梯,连接着这片商业街的后身。
西屏园的后门很干净,也很荒,正对着长长的围墙。围墙里就是望泉公馆的人造湖景和小竹林。
雨很大,那股味道藏在雨水中,一会儿有,一会儿无。闻时扶着楼梯栏杆嗅了一会儿,终于认出来——
那是惠姑的味道。
沈桥下葬的前一晚,那三个吹鼓手变成的惠姑被他弄死了一个,跑了俩。他在跑掉的惠姑身上留了追踪的东西,结果追到了西屏园。
其实今天主动来西屏园,也有这个目的。
他刚进店的时候就悄悄注意了一番,但没找到任何踪迹,没想到在后门。
闻时强打精神,凝气阖眼,面前的景象便幽静起来,一条细细如水痕的踪迹蜿蜒到了围墙边,又滑进了望泉公馆,之后便浅淡得难以找寻了。
所以其实跟谢问无关,而是望泉公馆?
闻时没撑几秒就睁开眼,皱着眉思索起来。
直到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
“你干嘛傻站在外面?”谢问的声音响起来。
闻时:“……”
为什么会有追着他跑的食物。
“看雨停了没。”闻时转身进了短廊。
他手上沾了栏杆的锈,只得再去水池边洗一遍。
谢问也似乎刚洗过手。他不急着回桌边,只是把门关上,越过闻时抽了张擦手纸。
动作带起一抹很轻的风,明明什么也没有,闻时却感觉那股浓重的煞气把自己围在其中。
他洗手的动作顿了一下,垂着的眸子很轻地闭了一下。
相较于餐桌边,这里狭窄而安静。也许就是太安静的缘故,那些无形无影的东西存在感便格外强烈。
闻时撩起眼皮,从镜子里看了谢问一眼,看到对方靠在他身后的墙上,一丝不苟地把手套戴上,似乎在等他。
“你看见过自己的灵相么?”闻时忽然开口。
“嗯?”谢问拽了一下手套边缘,抬眸道:“什么意思?”
并不是所有判官都能轻易看到别人的灵相,他们更多的是一种感觉。比如一见夏樵就觉得他很干净,见到谢问就觉得他业障太重,越是极端越是容易被感知。biquge.biz
要想真正看到灵相是什么样,他们得费一番功夫,借助别的手段。
像闻时这样的,凤毛麟角。
“算了。”一时冲动过去,闻时垂眼抽了一张擦手纸,正想说“当我没说”,就听见谢问低低“哦”了一声:“你是说我灵相上那些业障和煞气吗?见过。”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隔着镜子看向闻时,嗓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一丝咳嗽导致的沙哑。
可能还是因为周围太过安静吧,这句话在闻时听来,居然有种莫名的蛊惑力。
他依然背对着谢问站在水池前,把擦完的纸扔掉,又垂眸静了片刻,忽然问道:“如果我说,我能帮你消融一点呢?”
这次谢问是真的愣了一下。
他看了闻时很久,说:“你知道动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东西,需要什么吗?”
当过判官的人都知道,对于已经成笼的人来说,四散的黑雾是一种发泄和解脱,只要解笼的人足够强,就可以把那些都消融掉。
但一个好好的正常人,要动他身上的东西就没那么简单了,这事真没什么人研究过。
一来,别人吃饭就能饱,不拿这种东西当食物。
这一条就筛掉了闻时以外99%的人。
二来,闻时以前屯了很多东西,根本不愁吃。
于是连他也不知道。
闻时被问住了,但越来越重的饥饿感让他想不出什么答案,只有一丝微妙的烦躁。
他垂着的手一下一下捏着骨节,没吭声,正想说:“那就这样吧。”
却听见谢问说:“算了,你试试吧。”
闻时抬起眼:“你说真的?”
谢问站直身体,让开两只手,笑得有点无奈:“怎么弄?跟我说个流程,要闭眼么?”
闻时终于转过身来面对他:“不用。”
“你不用做什么。”闻时阖上眼说:“我来。”
那一瞬间,谢问魑魅妖邪般的灵相出现在他“眼”里,黑气腾然冲天,像盘结蜿蜒的群蟒。
明明是最煞的相,却安静站在他面前。距离不过咫尺,近到闻时自己都被围裹在其中。
闻时试着伸出手,他轮廓轻虚的手指勾住了其中一袅黑雾。
时间仿佛忽然静止,下一秒,黑雾忽然放肆恣意起来,顺着指尖涌进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烧心的饥饿被缓缓压下去,但另一股奇怪的情绪却翻了上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有点难过。
闻时手指蜷缩了一下,猛地抽了回来。
他睁开眼,蹙着眉尖抬起头,发现谢问半垂着目光,始终在看他。
“老板——”老毛的声音从短廊另一端传来,“有人找!”
闻时从怔然中回神,撤了一步,侧身给他让出路来,“店员叫你。”
“你还好么?”谢问朝那边掠了一眼,对闻时说。
“没事。”闻时说。
之前的难过似乎只是刹那间,浮光掠影,转瞬便没了。
以至于他自己都想不起来刚刚是怎么回事了,浑身只剩下一种感觉,还不小心说了出来。
他说:“饱了,谢谢。”
谢问:“……”
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