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寝室一间房八个人,上下铺。
待遇比女生那边差,多了两张床位,挤得很。
同样漆黑一片的寝室里,男生这边就显得更加吵闹。
迟曜睡上铺,半坐着,刚洗完澡,身上穿了件自己的衣服。
这帮男生为了组队打游戏,也互相加起了好友:“我玩上路,曜哥,加个好友呗。”
迟曜在上铺报了一串数字。
那男生:“好嘞。”
他输入搜索后,看到弹出来的联系人头像也是一愣:“你这头像……挺可爱的哈。”
迟曜没说话。
他正在删好友,把莫名其妙加他的那个人删掉后,这才说:“某个人挑的。”
“你妹妹吗,”这种可爱头像,那男生第一反应就是迟曜家里估计不止一个孩子,“女孩子确实喜欢这种头像,不过如果是我,我可能顶不了太久,会找机会换掉。”
“换不了。”
迟曜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她不怎么讲道理,不仅会闹,还容易哭。”
另一边。
唐书萱看着那句“你还不是对方好友”以及突然冒出来的红色感叹号,她沉默了:……
唐书萱:很好。
唐书萱:他把我删了。
林折夏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只能打字说:他这个人,是这样的,你知道我给他的备注是什么吗。
唐书萱:什么?
林折夏:迟狗。
唐书萱:非常贴切。
唐书萱:我来之前,论坛里就有人劝过我了
唐书萱:是个给迟曜送过水的女生,她说,建议大家不要去给迟曜送水,让他渴死算了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迟曜拒绝的人,林折夏却有种莫名的负罪感,她过了会儿又发过去一句:你别难过。
唐书萱倒是意外地坚强,很快缓了过来:我不难过,世界男人千千万,干嘛非得啃硬骨头,高二有个学长也挺帅,改天我去试试。
林折夏:……
-
军训后几天强度加大,每天光是军姿就要站一小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怕什么来什么,林折夏他们班的教官特别凶,要求苛刻,就不满意的地方就让他们全体罚站。
这天他们班走方队不齐,中午别的班都去吃饭,就他们班被教官留了下来。
正午的太阳,晒得军训帽都在发烫。
唐书萱偷偷跟林折夏念叨:“虽然我总嫌弃食堂的饭菜不好吃,但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好。”
经过上次要联系方式的事,她和唐书萱关系意外拉近,成了朋友。
林折夏:“我快饿死了。”
唐书萱:“我肚子刚才叫了一声,应该没人听见吧。”
隔了会儿。
陈琳在后排说:“我听见了。”
林折夏安慰自己,也顺便安慰她们:“我觉得他不至于真让我们吃不上饭……”
教官听到她们这边有声音,眼神一扫,厉声质问:“谁在说话,站出来。”
“……”
没人动弹。
林折夏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我。”
教官:“议论什么呢?说出来听听。”
林折夏:“发表了一些小意见。”
教官:“你说。”
反正站都站出来了,林折夏干脆硬着头皮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所以吃饭是很重要的。”
然而她低估了教官心狠手辣的程度,她这句话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他们班还是错过了饭点。
饿着肚子挨到晚上,晚上吃过饭,没多久又觉得饿。
这个饿不仅仅是因为今天中午没饭吃,它像是某个爆发点,毕竟连着几天没吃好,这种“没吃饱”的在这个晚上来得格外强烈。
这天晚上寝室夜聊的内容成了报菜名。
“想吃火锅,想吃烤肉……”
“其实咱们现在这个情况,最合适的还是泡面,走廊外面就有接热水的地方,你们谁带泡面了吗。”
“……”
一片寂静。
“好的,还是睡觉吧,梦里什么都有。”
嘴上说着睡觉,实际谁都睡不着。
越是睡不着,就越饿。
临近十点,林折夏在被子里,点开聊天框拍了拍迟曜的头像。
聊天界面立刻出显示一条“拍一拍”提示。
她以为这个点迟曜肯定已经睡了,没想到对面回了一个“?”,而且还回得很快。
-你居然没睡觉,你半夜不睡觉,在干嘛!
对面秒回。
-打游戏。
林折夏:噢,那你打吧。
迟狗:你不睡?
林折夏:我睡不着。
林折夏有气无力地打字:饿得睡不着。
说完这句,她忍不住吐槽教官:他简直是个变态,中午不让我们吃饭,我跟他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说完他就更生气了。
迟曜没再回复。
林折夏琢磨着,他游戏开局了吧,于是不再打扰他。
-
与此同时,男生寝室楼内。
“我操,你大招放慢了。”
“对面交闪了,追。”
“曜哥,救命啊,”有男生喊,“你怎么在野区不动了?网卡了?”
迟曜:“回消息。”
“你居然还能切出去回消息,这就是强者的自信么,”游戏进行到一半,正是关键时刻,那男生说,“这种时候,就算是有人提着刀过来砍我,我都能立在原地,等把这波输出打完,我再跑。”
另一个男生说:“不至于,人还是要有点理智才行,我的话,我会边跑边打完这波输出。”
“……”
这两人说完,下一秒,收到了好友退出游戏的提示。
上铺传来一点动静。
迟曜反手撑着床铺,没踩边上的爬梯,他腿长,直接就能从上铺下来:“我出去一趟。”
“?”
“这个点,你要出去?”
“你干嘛去?而且军训基地门是关的,不让外出吧。”
迟曜推开寝室门,直接走了出去。
-
林折夏寝室里安静了近二十分钟。
大家都试图用睡觉来抵抗饥饿,然而二十分钟后,寂静的寝室内忽然突兀地响起一声肠鸣。
陈琳睁开眼:“我肚子叫了。”
唐书萱也睁开眼:“根本睡不着。”
不知是谁带头,几人因为这声肠鸣笑作了一团,彻底没了睡觉的心思。
林折夏也笑了半天。
这时,原本放在枕头边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来。
是一条新消息提示。
她滑开手机,看见迟曜只发过来两个字:
-下楼。
下楼?
下什么楼。
她第一反应是觉得莫名。
军训基地有严格规定,寝室熄灯后不允许外出。
而且都这个点了……
下楼干什么。
但以她对迟曜的了解,虽然他经常不做人,但他不可能随便给她发这种消息耍她玩。
于是林折夏出声问其他人:“我们楼,楼下门锁了吗?”
陈琳:“没锁吧,好像到12点才会锁,怎么了?”
林折夏:“……我可能得下去一趟。”
说完,她起身换了件衣服,然后拿上手机,跟做贼似的很轻很轻地推开寝室门走了出去,关门前留下一句话:“同志们,如果我不幸没能回来,你们要记得,凶手就是高一一班迟曜。”
这个点,不管是楼栋楼道还是楼下大堂都没开灯,只有外头几盏路灯亮着,微弱的灯光点亮楼栋四周。
林折夏身上穿着宽大的睡衣,下身搭了一条蓝蓝绿绿的大裤衩。
这套穿搭,毫不见外,非常不讲究。
她出去之后环顾四周,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寝室楼面前的橡胶走道上空荡荡的,边上男寝也熄了灯,根本没人。
-你最好
-不是在耍我
-不然你死定了
林折夏蹲着,一个字一个字狠戳手机屏幕。
-我会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我会杀人
-我!真的!!会杀人!!!
她还不敢离有光源的地方太近,怕被巡逻的老师看见,只能蹲在楼栋侧面。
周围黑乎乎的,到处都是蚊虫。
在她蹲着拍死两只蚊子后,迟曜回了消息。
这次依然还是简短的两个字:
-回头
寝室楼后面是一片围墙,围墙把整个军训基地围了起来。
林折夏看着这句“回头”,愣了下,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猜想冒了出来。
她回过头,在这片漆黑中,看到了一个并不清晰的人影,那个人影正从围墙外面翻进来,人影踩着墙沿,下一秒,凭借身高优势轻松落地。
等那人走近了。
她才看清,那人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子。
“……迟曜?”
“你怎么翻墙进来,”林折夏完全没想过迟曜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她维持着蹲姿,震惊地仰头看他,“你偷偷出去……跟人厮、混、了?”
夜晚的风不同于白天,透着股略微的凉意。
迟曜“嗯”了一声:“我出去打架。”
“心情不好,手痒,就想找个人套麻袋揍一顿。”
林折夏张着嘴:“那你打了几个?”
迟曜风轻云淡:“三四个吧。”
林折夏:“打赢了?”
迟曜:“没打赢我现在应该在医院。”
“打赢也不该在这里,”林折夏震惊之余,还有残存的理智,“应该进局子。”
迟曜没继续和她说这个话题,他近乎施舍般地把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扔给她。
林折夏差点用脸去接,被满满当当的塑料袋砸了满怀。
天太黑,加上迟曜出场得方式太特别,她一直没注意到这个袋子,更看不清袋子里都装了些什么。
这下她抱着袋子,倒是看清了。
里面都是吃的,有她爱吃的牛奶味饼干,牛乳面包,两袋糖,当然这其中,最醒目的还是几桶大概率只能出现在她梦里的红烧牛肉面。
林折夏抱着这堆吃的,问:“你不是去打架么。”
“打到一半有人哭着求我放过他们,”迟曜说,“买了堆没用的东西贿赂我。”
林折夏再迟钝也反应过来迟曜说的“打架”是骗她的了。
她有种幸福来得太突然的眩晕感。
看向迟曜的时候,都觉得这个人今天,格外顺眼。
林折夏没有吝啬自己的赞美:“我为我前几天说的话道歉,其实你长得貌若潘安,你英俊的脸庞,使天地闻之变色,可以说是惊天地泣鬼神,我之前只是因为太嫉妒你了,所以才说你长得一般。”
“我发疯夸你大帅哥那天,其实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心声,又不好意思承认。”
她说着,冲迟曜竖起一根大拇指。
“嫉妒,是我对你最高的赞美。”
迟曜:“继续。”
林折夏现在心情非常好,别说是一段彩虹屁了,就是让她吹一晚上都行。
“我也可以切换成英语的。”
路灯把两人挨着的倒影拉得很长。
林折夏费劲且磕巴地开始说英文:“I' sorry about……额,i say you ugly。”
迟曜:“语法错了。”
林折夏:“噢,我英语不太好,要不就算……”了。
她想说,既然你不想听,那英文版就到此为止吧。
然而迟曜却没有轻易放过她:“既然你这么克制不住对我的赞美之情——”
“回去之后,写一篇不少于三百字的英文版发给我。”
林折夏:“……”
怎么会有人,对吹嘘自己外貌的小作文。
接受得。
那么坦然???
跟迟曜分开前,林折夏抱着那袋零食再次郑重感谢:“以后有什么事,就跟小弟说,只要不违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迟曜垂着眼:“还有呢。”
林折夏忍着内心的无语:“还有小作文,我会写的,不过三百字,小意思,我都怕三百字表达不出你的帅气。”
迟曜走后,林折夏蹑手蹑脚回到寝室。
她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同志们,我回来了,看我带回来了什么。”
陈琳听见她的声音,从上铺坐起身。
她探头,看到林折夏跟鬼一样,一手开着手机闪光灯给自己打着光,另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桶泡面:“……”
林折夏摆好姿势,等了半天,陈琳都没反应。
没有她意料中的欣喜,陈琳镇定地又躺了回去:“我在做梦。”
唐书萱也被她俩的动静闹醒,睁开眼,两秒后,又把眼睛阖上了:“真不容易,我总算睡着了,居然还梦见了泡面。”
林折夏:“……”
“这不是做梦,”林折夏揪了揪唐书萱的耳朵,“起来——我们有东西吃了。”
几分钟后。
六个人围着寝室里仅有的一张书桌,书桌上摆着几桶泡面。
她们一边吃饼干一边闻着泡面逐渐散发出来的香气。
陈琳:“我活过来了。”
唐书萱:“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今晚的泡面。”
说完,她又问:“迟曜给你的?”
林折夏拆了一片牛乳面包,细细嚼着:“嗯,他翻墙出去买的。”
“没想到他有时候还算是个人,”唐书萱说,“我单方面和迟曜和解了。”
泡面到了时间,唐书萱掀开盖子:“不过他对你很好哎,翻墙出去给你买吃的,你俩感情真深厚。”
“还可以吧。”
林折夏倒是没有想过这个。
她和迟曜相处,不管是吵架,还是迟曜时不时对她的这种“施舍”,都很习以为常。
而且,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代价是一篇三百字的英语作文。
很快又有人说:“毕竟认识那么多年,都跟家人差不多了,也正常。”
等几人吃饱喝足,收拾好桌面上的残局,至此,这个夜晚才真正平静下来。
其他人都睡下了,林折夏躲在被子里绞尽脑汁写作文。
前五十字,她还能勉强写一写,到后面实在忍不住困意,以及,她的英语词汇库里没那么充足的词汇,于是她点开了百度翻译。
翻译:[你实在是太帅了,我从未见过像你这样帅的人。]
翻译:[你的帅气,耀眼夺目,闪闪发光,咄咄逼人。]
……
勉强凑够字数后,林折夏就准备睡觉,然而她睡前忽然想到那句“跟家人差不多”。
她忽然发觉,其实她跟迟曜,似乎比家人更亲近。
一些没办法对林荷说的话,她可以很轻易对迟曜说出口。
一些没办法对朋友说的倾诉,迟曜却是一个很合适的对象。
包括一些没由来的情绪。
不开心了,她可以骂迟曜。
开心了,迟曜虽然会泼她冷水,但她还是可以和他一起开心。
林折夏想到这里,良心发现般地,在作文后面贴了句“晚安”,以及一个土掉渣的表情包,一朵花盛开在屏幕中央,花间一行变换的大字“我的朋友”。
-
为期五天的军训,很快进入倒计时。
林折夏她们还在练昨天没练好的走方队,男女生分成两队,来来回回地走,要求走成一条直线。
休息期间,女生们去树荫底下喝水。
陈琳看了眼操场:“我们教官怎么走了?”
唐文萱:“不知道哎,其他班的教官也不在,好像去开会了。”
林折夏没在意:“可能要组织新活动吧,听说最后一天不是有教官表演吗。”
陈琳点点头:“应该是。”
所有人都以为可能是要组织新活动。
然而没想到的是,下午训练前,他们没像以往那样各自训练,而是被召集到了一起。
所有班级就像第一天入营式一样,再次被各班教官领到讲台下。
天气闷热,连风都似乎静止了。
或许是天气太闷的缘故,林折夏右眼皮控制不住跳了起来。
总教官站在讲台上,表情很是严厉,他拿着话筒,先是缓缓扫了台下人一眼,然后开口道:“昨天晚上值班老师查监控的时候查到——有人翻墙外出。”
“夜里十点半左右,黑衣服,个挺高,身手不错的那位,我希望他能自己站出来,主动承认还好谈,等我逮你,就没那么好商量了。”
原本安静的台下,一下轰动起来。
军训基地管得很严,谁都没想过,居然还能翻墙出去。
更没想过,真有人翻墙出去。
林折夏听到这两句,心脏都跟着眼皮跳了起来。
陈琳小声问:“说的不会是迟曜吧。”
林折夏希望不是他。
可是,除了他好像也找不到第二个符合特征的人了。
“既然没有立刻找到是谁,估计监控拍的不清晰,”林折夏用气音轻声说,“而且监控应该没有拍到寝室楼附近,不然他们要找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我还挺好锁定的,我昨天穿的那条花裤子,很醒目。”
林折夏心说既然监控不清晰,没准这事就能这样过去。
然而在总教官维持台下秩序,说完“安静”,台下瞬间安静下来之后,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自人群中响起:“是我翻的。”
少年从队伍里走出来的瞬间,所有人梦回军训第一天。
只不过那会儿他还是新生代表,现在却成了“那个翻墙的”。
总教官也是一愣:“你翻墙出去干什么?”
迟曜走到台下,说:“透气。”
“……”
总教官看着他:“看不出来,你身手挺利索啊。”
“还行,”迟曜说,“墙也不是很高。”
新生代表和翻墙的人居然是同一个,这个现实让总教官受到了冲击,以至于训诫的时候都没能发挥出自己原有的实力。
总教官:“不能自私外出,这规矩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气非得出去透,你下午的训练暂停一下,绕操场跑二十圈,晚上再写篇检讨交给我。好了,大家都散了吧。”
“林折夏,”七班教官领着班里人回去训练,扭头看到队伍里有个走神的,“发什么愣,走啊。”
林折夏只能慢慢吞吞跟上。
她满脑子都是刚才那句“二十圈”。
二十圈。
这种天气,跑二十圈。
她忽然觉得昨天晚上那顿泡面,一点都不好吃了。
下午各班都在训练的时候,只有迟曜脱了军训服外套,在操场上跑圈。
林折夏之前让他记得买防晒,不然会晒黑,其实只是句玩笑话。哪怕晒了好几天,操场上的少年皮肤依旧白得晃眼,他应该是觉得热,边跑边抬手把身上那件军训外套和帽子随手脱下来。
然后在经过他们班的时候,扔给了一个男生。
是上次在球场给他送水的那个。
每个班都静止待在自己班那块狭小的活动区域内,先是站军姿,然后练习正步走。
林折夏一直以来都走得不错,但是这回因为忍不住去瞟操场上跑圈的那个人,经常同手同脚,或是出现一些其他差错。
周遭有人悄悄议论:“还在跑啊。”
“这都几圈了?”
“四五圈吧,还有十几圈呢。”
“……”
训练很快结束,中途休息的时候陈琳也负罪感满满地说:“我感觉,挺不好意思的。”
唐书萱:“我也是。”
陈琳:“不过他为什么要承认啊?监控也拍得不是很清楚。”
一直没有说话的林折夏却是想明白了迟曜承认的原因,开口道:“因为不想连累大家跟着一起被训话,他一直都是做了事情就会承认的人。而且,没找到人的话,教官可能还会去查其他角度的监控。”
唐书萱:“其他角度的监控……那你不是……”
林折夏没再聊下去。
她看了操场一眼,然后忽然起身。
总教官不需要亲自带队,工作内容是站在边上监察。
他正来回踱步,远远看到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朝他跑了过来。
小姑娘白净的脸上闷出了点汗,喘着气说:“教、教官。”
总教官问:“有什么事?”
林折夏其实有点忐忑。
但想到二十圈,还是鼓起勇气开口:“报告教官,我想主动承认错误,其实昨天晚上翻墙的人……”
总教官:“怎么了?”
林折夏:“是我。”
总教官沉默了。
他沉默了许久。
久到林折夏以为,总教官是不是在想要怎么惩罚她。
或者,会质问她为什么现在才站出来承认错误。
然而——
“你身高上就不太允许,”总教官沉默后说,“你怎么翻?你现在不用梯子翻一个我看看。”
林折夏:“……”
她确实,翻不了。
总教官:“而且你本来打算,怎么解释为什么翻墙出去这一点?”
既然谎言刚开始就被拆穿了,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来得匆忙,这个理由,暂时,还没来得及编。”
接着,她又试图把零食交待出来:“但确实翻墙跟我也有关系,都是因为我才——”
总教官觉得好笑,打断她:“行了,不用再说了。”
林折夏:“真的是我,我昨天晚上……”
总教官:“我知道。”
林折夏话没说完,不懂总教官知道什么:“?”
“青春期,你们女孩子那点心思我懂。”
林折夏一脸惊愕:“不是的……”
总教官:“但是就算喜欢一个人,也不能这样。”
林折夏:“真不是……”
“你这个年纪,应该以学习为重,”教官最后说,“今天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你归队吧。”
林折夏百口莫辩。
不仅没能帮迟曜解释,分担责罚,还被盖上了迟曜无脑狂热追求者的身份。
她回到班级,继续站军姿。
然后在下一次休息的时候,跑去给迟曜送水。
她跟在迟曜边上,跟着他一起跑了一段:“你还跑得动吗,要不要喝点水?”
迟曜接过她手里的水,灌了几口,再递还给他。
他额前的汗打湿了碎发,说话时有点喘:“二十圈而已,没那么累。”
林折夏:“那你别喘。”
迟曜:“你干脆让我别呼吸。”
说话间,两人跑出去了小半圈。
林折夏有点自责:“都怪我。”
迟曜毫不客气,没有推脱:“你知道就好。”
他的这种毫不客气的态度反而消解了林折夏对他的那份愧疚。
林折夏心里一下好受多了,回到正常的聊天模式:“但我觉得你自己也有一部分责任,你这个人就不太适合做好事,你昨天就应该让我饿死在寝室里。”
“你说得对,”迟曜扯出一抹笑,说,“再有下次,我肯定饿死你。”
林折夏又说:“其实我刚才主动去找教官了,我说墙是我翻的,我本来想帮你分担几圈,但他不相信我。”
迟曜:“你长高二十厘米再去,可能会有点希望。”
“……”
林折夏拎着水,努力告诉自己,就凭这二十圈,他就算喊她二十句“矮子”,她都不可以生气。
好在教练没有那么变态,迟曜跑完第六圈的时候,总教练就把他喊了过去,让他剩下的晚点再分批次跑。
然而等到了傍晚——
操场上却不见那个跑步的人影。
林折夏忍着尴尬又去找了一次总教官:“教官,请问迟曜已经跑完了吗?”
总教官又用一种他很懂的眼神看她:“他在医务室。”
林折夏却在一瞬间慌了,她这次没有功夫去理会教官的揶揄,再说话时声音都有点发抖:“医务室?”
总教官“嗯”了一声,正要继续和她说点什么。
但他面前的女孩子却像丢了魂一样,他还没来得及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下一刻,女孩子直接往医务室的方向跑去。
他摇摇头,又以为自己懂了:“现在的学生真是……”
医务室在食堂边上。
短短几百米路,林折夏却觉得这条路好长。
她其实从听到二十圈的时候就开始隐隐担心,所以才鼓起勇气想问教官能不能帮他跑几圈。
……
因为,只有她知道,迟曜以前的身体状况其实并不好。
这个以前,指的是九年前。
她一路跑,一路穿过盛夏燥热的风。
仿佛穿过这阵风,跑进了另一个夏天。
九年前的夏天,酷暑难耐,耳边也充斥着热烈的蝉鸣。
七岁的林折夏跟着林荷从车上下来,车停在巷口,巷口铺满了石砖,青灰色石砖在烈日下被晒得发烫。
魏平忙着从车上搬东西下来。
“夏夏,”比现在年轻许多的林荷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蹲下身说,“这里就是我们以后要一起生活的地方。”
林折夏手里抓着一个旧娃娃,没有说话。
那个时候的她,也和现在很不一样。
七岁的林折夏个子在同龄人里算高的,很瘦,脸上没什么表情,大大的眼睛里满是防备。
——整个人像一只年幼的刺猬。
魏平把行李箱搬下来,也冲她笑笑。
她抓紧娃娃,扭过头去。
她注意到路边竖着的路标,于是费劲地仰起头。
“南巷街”。
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很陌生。
这个姓魏的叔叔也很陌生,一切都很陌生。
林荷对她说:“家里太乱了,后面还有一辆搬家车要过来,工人要卸货,东西还得搬进搬出的,你先在边上坐着好吗?等搬完再进去。”
“哦。”林折夏应了一声。
于是她抱着手里的旧娃娃,坐在对面楼栋门口的台阶上看他们搬东西。
太阳很刺眼。
她看了一会儿。
身后忽然传来单元门门锁被打开的“咔哒”声。
她回头看,逆着光,看到一个身高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孩,皮肤白得看起来不太健康,唇色也淡,在同龄人脸上还有婴儿肥的时候,他五官轮廓已经出落得很立体了。
下巴削瘦,眉眼好看但病恹。
现在想来,年幼时的林折夏也曾短暂地被这张脸迷惑过。
但受迷惑的时间不超过十秒。
因为十秒后,这个人以一种想打架的语气开了口。
“你,”他垂着眼说,“挡道了。”
“……”
“让开。”
林折夏瞬间觉得这张脸,其实长得也没那么好看。
她那会儿和现在性格很不一样,整个人异常尖锐。
如果这个人能好好说话,她是会觉得坐在这挡了别人的道,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情。
但是,很显然眼前这个人就差没有说出“滚”这个字了。
林折夏也没给他好脸色:“你是不是不会好好说话。”
那男孩:“人话,你听不懂?”
“人话我是听得懂,”林折夏板着脸,“但是刚才那阵狗叫我听不懂。”
由于林折夏也是一副“你很欠揍”的态度,两人就这样在楼栋口陷入僵持。
“我再说一遍,让开。”
“我不让,有本事你跨过去。”
“神经病。”
“那你小心点,我发疯的时候会咬人。”
……
她和迟曜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两个人很幼稚地对线了十几分钟,林荷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扬声问:“夏夏,怎么了?过来吧,可以进屋了。”
林折夏应了一声。
她应完,觉得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于是走之前冷冷地说:“打一架吧。”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在这里等你,”林折夏很冷酷地用稚嫩的声音学电视里的人下战帖,“不来的是小狗。”
这天后半天,天气突变,台风过境。
好在这阵强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一早外头又放了晴。
林折夏十分郑重地,等到第二天中午。
她赴约前,甚至还多吃了半碗饭。
“胃口不错啊,”魏平笑笑说,“叔叔本来还担心你不习惯。”
林折夏把饭碗一推,说:“我吃饱了,我出去一趟。”
“出去干什么?”林荷问。
“……晒太阳。”
林折夏坐在自家楼栋门口,守着对面楼。
十二点。
对面楼栋没人出入。
十二点半。
还是没人。
下午一点。
门开了,走出来一位老爷爷。
她等到晚上,都没等到那个男孩赴约。
林折夏没想过,他还真不想当人。
他就是,一条,小狗!
晚上老爷爷又出门扔了趟垃圾,很快又走回来,林折夏抓住机会上去问:“爷爷,你们楼有个跟我差不多高的,皮肤很白的男孩子,请问他今天在不在家?”
那时候的王爷爷身子骨还很健朗,对着个小女孩,有问必答:“是不是长挺帅的那小男孩。”
为了找人,林折夏强迫自己点点头:“是还算可以。”
“那就是小曜了,他就住我对门,”王爷爷说,“他现在在医院呢。”
林折夏:“啊?”
她还没打呢,人怎么就住院了。
王爷爷紧接着解释:“昨天不是刮台风么,好像是着凉了。”
“……”
林折夏实在很难想象那个画面。
昨天还在她面前拽得不行、仿佛可以一个打五个的男孩子,出门被风吹了一下,一夜过去,就病倒了。
这是哪儿来的病秧子啊。
林折夏正想在心里偷偷嘲笑他。
就见王爷爷摇摇头,有些心疼地说:“那孩子也是挺可怜的,这么小的年纪,父母就经常不在家,一个人住。”
“身体还不好,隔三差五就往医院跑,也不知父母怎么想的,居然放心得下……工作再重要也没孩子重要啊……”
林折夏听到这里,忽然,想放过他了。
她第二次遇到迟曜,是一周后,她跟着林荷从超市回来。
一周时间,她仍不是很适应新家的生活。
她拎着零食袋,远远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
男孩子背影很单薄,尽管现在是夏天,他仍穿了件黑色防风外套,正在开单元门。
林荷先进屋,林折夏想了想,往对面楼栋跑去。
她叫住他:“喂。”
那男孩开单元门的手顿了顿,手背上有清晰的针眼印迹。
林折夏从自己零食袋里掏出一袋自己最喜欢吃的牛奶味饼干,塞进他手里:“给你。”
对面很显然想说“拿走”。
林折夏板着脸说:“听说你生病了,你快点恢复身体,不然我不好堂堂正正地打败你。”
对面没想到她能找出这种理由,愣了愣,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把饼干还给她。
搬进南巷街第一个月后。
林折夏跟人打了一架。
这架打得非常轰动,直接让她名扬小区,并被林荷劈头盖脸训了一顿,然而,她打架的对象并不是迟曜,是何阳。
那天她在小区里晃悠。
林荷在附近找了份新工作,一大早出门上班,魏平这天休息。
她不想和魏平待着,吃完饭就说:“魏叔叔,我出去转转。”
魏平也很无措,他没有过孩子,并不知道要怎么和小孩打交道,也不知道要怎么取得林折夏的好感:“那你……注意安全,不要出小区,外面很危险的。”
林折夏点点头:“嗯,知道了。”
小区里有个简易球场,年龄大的人往往都在傍晚才过来打球,傍晚下了班或者放了学聚在一起。
下午这个点,球场上更多是和她同龄的小孩子。
那时候的何阳是个小胖墩,性格蛮横,自诩是“这个小区的老大”。
也许是因为足够中二幼稚,身后还真跟着群认他当老大的小屁孩。
“老大,你的球打得真高。”
“老大,你投得真准。”
“老大!我们去小卖部买冰棍吧!”
“……”
林折夏坐在一旁的秋千上,觉得这帮人很幼稚。
她坐了会儿,日头太晒,准备回家,听到有人终于脱离“老大”句式,说了一句:“看——那是不是迟曜。”
她顺着看过去,看到了一张不久前才见过的脸。
肤色惨白的病秧子正拎着东西,经过球场外面那条道。
何胖墩完全那会儿就是个熊孩子,以取笑人为乐:“把他叫过来,让他跟我们一起打球。”
有人说:“他拿不动球。”
还有人说:“他总生病,没法和我们一块儿玩。”
一群人笑作一团。
何阳插着腰,嚣张地喊:“我就想看他出丑,他肯定不会打球,我看他怎么办。把他叫过来。”
然后他们把手里的球砸了出去——
“砰”地一声,球正好砸在病秧子身上。
那会儿的迟曜看起来确实有些“弱不禁风”。
大夏天穿外套,眉眼病恹。
虽然这个人脾气似乎不太好惹,但依旧不妨碍有人因为他体质太差而想欺负他。
何阳:“那个老生病的,来打球啊,你会打球么?”
这欺凌“弱小”的场面太过分。
林折夏当时一下就炸了。
她小时候没有什么性别意识,还不懂矜持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害怕,做事全凭本能。
于是何阳放完话,迟曜还没什么行动,边上倒是走出来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
那个同龄女孩把迟曜挡在身后,然后捡起地上那颗球,二话不说又把球往他们这砸了过来。
他们人多,随便扔总能砸中一个。
——这个倒霉蛋是何阳。
何阳捂着脸,差点被砸哭。
考虑到他当老大的威严,他强忍着鼻梁处火辣辣的疼:“你谁啊?为什么砸我。”
林折夏指指身后的病秧子:“我,他大哥。”
“你想打他,”林折夏冷着脸,认真地说,“先过我这关。”
何阳被这个关系整懵了:“他什么时候有的大哥。”
林折夏:“你管不着。”
“你是女的,”何阳虽然熊,但也没熊到极致,“我妈说不能打女的,你让开。”
林折夏:“打不过就说打不过,别找借口。”
“……”
这天晚上,林折夏因为打架被林荷赶出了家门。
她站在楼栋门口饿着肚子罚站。
倒是魏平不断为她求情:“天那么热,都站一小时了,让她进来吧。”
林荷声音变得尖锐:“让她站着!谁教她的,跟人打架!”
林折夏站了一个小时,站得腿都麻了。
她等林荷的声音平息后,觉得林荷应该没在盯她,于是偷了会儿懒,在台阶上坐下。
她一边捶腿,一边感慨“大哥”难当。
正当她走神之际,忽然,一只很好看的手和一袋牛奶味饼干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牛奶饼干是她最喜欢吃的那个牌子。
病秧子冷着脸,说话还是很拽,只不过这次他别过眼,目光错开她,故意落在别处:“还你。”
她和迟曜好像就是从这个时候慢慢熟起来的——在这个对她来说很特殊的人生节点。
由于搬家带来的陌生感,从此刻开始一点点落了下来。
“林折夏,”她接过那袋饼干,报了自己名字,“你大哥的名字。”
“……”
“折是折页的折,夏是夏天的夏,你叫什么?”
病秧子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下“大哥”这个称呼,不冷不热地扔给她两个字:“迟曜。”
林折夏:“你有没有考虑换个名字?”
“?”
“本来身体就不好,还叫吃药,好像不是很吉利。”
“……”
从那天以后,她开始经常往迟曜家跑。
迟曜家没人,没有大人在耳边唠叨。
虽然迟曜这狗脾气,有时候跟他待在一起,也很让人生气。
她搬来南巷街后,转进了另一所小学。
小区里的那帮孩子基本都念这所学校,因为近。
好巧不巧地,她和迟曜一个班,隔壁班就是何阳的班级。
小时候她和何阳关系十分恶劣。
见何阳一次,骂他一次。
何阳带着他那群小弟,也很仇视她。
在“夏哥”这个称呼诞生前,何胖墩喊她“母老虎”。
于是她知道了迟曜有时候连学校都不怎么去,经常住院,班里人甚至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林折夏小时候成绩稳定在中游,有次在迟曜住院期间自告奋勇给他讲题。
“我上周可是考了80分的,”小学三年级的林折夏仰着头说,“马上要期末考试了,怕你跟不上,勉为其难教教你吧。”
迟曜躺在病床上,输着液,然后放下了手里的书。
林折夏没看那是什么书,如果她多看一眼,就会发现那是一本她看不懂的初中教材。
她拿出自己的小本子。
和那张她颇为满意的80分卷子。
注意到迟曜的眼神落在80分上,她说:“你不用羡慕我的分数,只要你努力一点,你也能考80分。”
她的这份自信在期末出成绩后,被击碎了。
老师在台上微笑着说:“这次咱班的第一名,还是迟曜同学,他每门都是满分。”
满分。
满、分。
林折夏拿着自己78分,比之前还倒退两分的试卷,忽然沉默了。
她哪里来的自信,跑去医院给迟曜讲了那么多题?
她,是个,大傻逼。
……
离医务室越来越近了。
林折夏边跑边喘气,她以为这些回忆会因为过于久远而渐渐褪色。
然而并没有。
九年前的每一桩事情,每一幅画面,她都记得很清楚。
她也记得迟曜的身体后来不知不觉好了起来,随着年龄增长,他不再往医院跑,慢慢地,他长得比同龄人都要高,他开始打球了。
再之后,他的身体甚至变得比同龄人还要好。
在流感易发的季节,很多人不幸感冒倒下的时候,他都没什么事。
那个病秧子迟曜,再没出现过。
……
她和迟曜也在不知不觉间,和何阳他们打着打着打成了朋友。
林折夏推开医务室的门,带着哭腔喊迟曜的名字:“迟曜——”
她推开门看到迟曜在医务室那张简易床上躺着。
少年阖着眼,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他身上穿着件T恤,衣服扎进宽松的军裤里,看着不像是病了,更像是跑医务室偷懒睡觉的不守规矩的学生。
林折夏红着眼,无措地说:“对不起,早知道我就饿死我自己了,我不该让你去跑圈的……”
“你千万不要有事,”林折夏手脚发凉,“现在医学那么发达,不管什么病,都可以积极治疗,你一定会没事的。”
床上的人动了动。
这个动的具体表现为,少年颇为不耐烦地抬起了一只手,搭在耳朵上。
“……”
下一秒。
林折夏听见迟曜说:“我只是崴个脚,还不至于明天就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