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懿听得晕晕乎乎。
李泊川继续道:“但在爱情领域里,苯基乙胺简称PEA,会被称为爱情激素。PEA是一种神经兴奋剂,由于PEA的作用,人的呼吸和心跳都会加速,特别是瞳孔会否放大显判断真爱还是敷衍的最佳标准,当人头脑中产生足够多的PEA,也意味着爱情的产生。”
听到这里,唐懿终于明白,男生那些复杂又拗口的言辞不过是他的一片赤忱之心。
唐懿和李泊川在一起的那两年,快乐很多,少有争吵,和这世间所有普通情侣没有区别。
同样的,他们也面临着一切普通情侣没法忽视的问题。
——毕业季。
李泊川是高考失利来的陕师大,大四保研去了北大。
他是北方人,家境优渥,家里人给他的规划很明确,他不可能留在西安,更不可能随唐懿回到平城。
西安的夏天很热,师大里种满了柏松。
唐懿和李泊川走在树荫下。
她祝他前程似锦。
李泊川停下脚步:“唐懿。”
“嗯?”
“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跟我在一起?”
唐懿列举了很多理由:“和你在一起,很快乐,也很舒服。”
李泊川低声问:“很舒服,很快乐,就是没有喜欢对吗?”
唐懿有过片刻的怔愣。
她下意识想否认,但李泊川笑着打断了她:“不管答案是什么,唐懿,和你在一起的这两年,我也一样很快乐,以前我的生活很枯燥,是你带着我了解了很多我从前不知道的事情。”
这两年他变化很多,不再像以前冷淡寡言,朋友都说他比之前多了些人情味。
他说:“唐懿,谢谢你。”
李泊川曾经给唐懿做过一次论证。
苯基乙胺和多巴胺是热恋期分泌的激素,而苯基乙胺的浓度高峰期可以持续6个月到4年左右的时间。
到那时,内啡肽和后叶加素会在热恋期的轰轰烈烈之后,把感情变成永恒。
好遗憾啊。
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李泊川离开学校的那天,西安下着很大的bào雨。
唐懿和陈嘉禾呆在网吧。
她在校园网刷到一条李泊川的动态——
“我是一座孤独的岛屿,而你只是短暂停留的灯塔。
灯塔有过短暂的光。
岛屿仍旧孤独。”
与此同时,唐懿手机里收到一条李泊川发来的短信。
“希望你的苯基乙胺、多巴胺、内啡肽和后叶加素都是因为一个人而存在。再见。”
唐懿关掉手机。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
网吧里有人在放歌。
“……爱恋不过是一场高烧,思恋是紧跟着好不了的咳……”
陈嘉禾摘下耳机,转头看着唐懿,小声安慰道:“失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就像你生病发烧,总要难受一阵子的,但总归会好的。”
是。
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
更何况,在很久之前唐懿就清楚,暗恋本就是失恋。
这几年,她已经很少再想起江樵生。
可命运何其仁慈,又何其残忍。
她之于李泊川,江樵生之于她。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想得却不可得,情爱里无智者。”
唐懿大学毕业留在西安一家报社实习,空闲之余还在准备考家里电视台的编制。
出成绩的同一天,历经七年的《传说》正式关服,一代人的青chūn终结。
唐懿雪上加霜,笔试成绩排在第六,那一年平城电视台招聘指标缩减,划线只到第五名。
唐母希望她能早点回来,电话里提过想让唐父通关系把她塞进去。
唐懿没什么大志向,但也不想通过这种方式占用别人的名额,严词拒绝后,又在准备下一学年的考试。
后来她如愿调回平城电视台,偶然间得知她能进电视台,唐父在其中多少出了些力。
台里风言风语流传的很快,唐懿不愿再落人话柄,工作上愈发努力,做出的成绩也愈发傲人。
不算庸碌的那两年,她已经很少有空去想江樵生。
如果不是这次相亲。
唐懿甚至以为他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
回到家里,唐懿从唐母那里得知了一些江樵生家里的情况。
他大二那年父亲因病离世,大四一毕业就和几个同学回平城创办了一间游戏工作室,这两年也陆陆续续做出了些成绩。
提及过去,唐懿不免想起那些年他故事里的女主角。
只是在长辈的转述里,她并未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唐母和介绍人聊完电话,转头问唐懿:“感觉怎么样?”
她当初和李泊川恋爱的事情家里人都知道,后来分开,她身边一直没有人,唐母一直以为她在上一段感情里受了伤。
唐懿懒得解释,任由父母揣测,也少了很多麻烦。
只是年纪渐长,她又是独生,唐母不免忧心,难得见她松口去见了人,心里便时刻挂念着。
换做任何一个人,唐懿都可以随意说出是好还是不好的评价。
可来的是江樵生。
是她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场美梦。
不知是不是“近乡情怯”,唐懿竟一时也说不上来是好还是不好。
唐母见她发愣,推推她的腿:“跟你说话呢,听见没。”
唐懿回神:“听见了。”
唐母还要问什么,唐懿打岔道:“妈妈,我有点困,先去洗洗睡觉了。”
“你这孩子。”唐母继续道:“好不好你给个口信,要不然你阿姨来问,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人家说。”
唐懿从客厅走到卧室门口。
几步的光景里,她忽然有了答案,回头说了句:“挺好的。”
唐母喜笑颜开,唐懿只觉得这一切都像一场梦。
那日之后,唐懿和江樵生礼节性的见过几次,吃过几顿饭,看过几场电影,但谁也没先戳破那层窗户纸。
就这样到了年末。
一三年的元旦,唐懿原先和江樵生约好一同跨年,但临到当天,台里工作繁多,她加班至零点,江樵生则是一条消息也没有。
新的一年如期而至,约定好的人却一个都没能赴约。
唐懿以为她和江樵生的故事到这里就是最后的结局,却没想到这也是新的开始。
新年的第二天,唐懿得知江樵生在昨天夜里出了车祸。
轻微脑震dàng,右小腿骨折。
她匆忙赶至医院,猝不及防见了家长。
江母对她早有耳闻,只是在江樵生的介绍里,他们的关系仍然停留在朋友的界限。
江母笑:“那你们聊,我下楼缴费。”
唐懿坐到chuáng边的凳子,盯着江樵生打着石膏的小腿,欲言又止:“你……”
江樵生看着她:“你昨晚去跨年了吗?”
唐懿摇头:“没有,下班已经过了零点。”
“那就好。”江樵生笑了下:“没有让你等。”
唐懿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
她一直在等他啊。
唐懿不敢看他,盯着chuáng尾的光影:“你怎么出的车祸?”
“过马路没注意,对方右拐车速太快,不小心碰上了。”江樵生说:“就在你们电视台附近。”
唐懿莫名来了一句:“那说不定可以上今天的社会新闻。”
江樵生微挑着眉:“那你是不是要采访当事人?把握第一手资料。”
唐懿煞有介事:“也不是不行。”
江樵生沉默几秒,而后倏地笑了起来,他大约真觉得好笑,唐懿挨着chuáng沿的膝盖都能感受到chuáng板的颤动。
唐懿看着他,忽然觉得这场意外不似意外,反而更像是惊喜。
她平时工作忙,只有固定的周三傍晚和周六下午有空来医院看江樵生。
江樵生出院那天,平城大雪忽至。
江母办好出院手续回来,见江樵生拄着拐站在窗边,念了句:“这么大的雪,小唐怕是不会来了。”
江樵生坐到chuáng边,手机里还有唐懿昨晚发来的消息。
他犹豫着,斟酌着,最后说:“再等等吧。”
那一日是平城有史以来最大的雪。
病房里的时事新闻开始报道bào雪带来的事故。
江樵生给唐懿发消息打电话,碾转找到她家里的号码,全都无人接听。
空等的耐心逐渐被消磨成担忧的恐慌。
傍晚六点,风雪骤停,整座城放眼望去皆是刺目的白。
江母拎起行李:“走吧。”
江樵生扶着桌子站起来,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
唐懿一身风雪,láng狈不堪的模样毫不掩饰的落入江樵生眼中。
那一瞬间,唐懿仿佛看见窗外风雪融化,闻见chūn日风里的花香。
江母惊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唐懿胡乱拍了两下身上的雪水,低声说:“路上出了点意外,堵车,路也都封了。”
江母见状,说道:“我去给你打点热水,可冻别感冒了。”
江樵生抽了两张纸递给唐懿:“手机怎么回事?”
“掉水坑里关机了。”唐懿擦着头发:“你出院手续办好了吗?”
江樵生点点头,伸手将她粘在头发上的纸屑拿掉,唐懿看着他的动作,想说但又什么都没说。
隔日,唐懿因高烧住进医院。
昏沉沉之中,隐约听见唐母和别人说话的声音,只是眼皮困重,怎么也睁不开。
这一觉睡得漫长。
唐懿也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回到高中,她没有车祸没有休学,同样也没有遇见江樵生。
她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在合适的年纪嫁给合适的人。
结婚生子,生老病死,一生平淡庸碌,波澜不惊。
只是命运兜转,总叫人走弯路、走错路,在荆棘里踽踽独行,不撞南墙不回头。
唐懿在傍晚醒来,但她没有立刻睁眼,走廊外的动静忽远忽近。
高烧后的无力感让人疲惫难受,唐懿睡得浑身酸软,缓了好一会才睁眼。
病房里没有开灯,暮色只剩下一点影子。
她一扭头,看见坐在chuáng边的江樵生。
他胳膊支着脑袋,像是在这里坐了很久,整个人看起来也很疲惫,唐懿刚一有动作,人就醒了。
江樵生倾身摁下chuáng.头的开关,病房里亮起灯,他伸手在唐懿眼前挡了下,唐懿看见他掌心纹路错综复杂。
只一瞬,他又收回,扶着chuáng沿站起身,倒了杯热水递给她:“喝点水。”
“谢谢。”唐懿开口,嗓子还有些哑,喝了水才好很多,她问:“你怎么在这里?”
“给你打电话,你妈妈跟我说的。”
唐懿握着杯子:“你一直在这里,我妈妈呢?”
“她回去给你拿东西了。”江樵生看她杯子空了,又问:“还要喝吗?”
“不用了。”唐懿伸手去放杯子,江樵生也伸手来接,手碰到她的手,两个人指尖的温度都很高。
唐懿像是被烫到,指尖瑟缩了下。
江樵生动作自然的接过杯子放到桌上,转头看着她,唐懿也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漂亮。
两人谁也没先开口,就这么看着,像是把一生的时间都看透。
也不知过了很久,窗外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鸣笛,江樵生在鸣声转逐渐远去时开口说了一句话。
他说:“唐懿,我这个人算不上优秀,但也没有很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试试看?”
彼时窗外又开始落雪。
唐懿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在网上看过的一句话:一座城的沦陷,成就了白流苏的婚姻。
这一场bào风雪,何尝不也成全了她的私心。
唐懿在二十五岁那年嫁给了江樵生,两个人工作都很忙,婚礼全由两家长辈操刀主持。
长辈喜好的风格多少有些隆重。
婚礼当天的流程繁琐冗长,唐懿踩着不常穿的高跟鞋,在台上qiáng装镇定走向江樵生的那几步,她恍若看见过去的那个自己,一路跌跌撞撞,直至跌入江樵生这堵南墙之中。
司仪是江樵生的大学室友,号称师从德云社,把氛围弄得很欢乐。
jiāo换戒指的环节,江樵生大约也有些紧张,差点将戒指弄掉,司仪打趣道:“新郎别紧张啊,这才哪到哪。”
周围哄笑一片,唐懿隔着头纱瞧见男人泛红的耳朵,很小声的提醒道:“戴右手无名指。”
镶钻的戒指在灯光下泛着耀眼的光,像这世间的爱情一样,浮华又无用,只可惜人人都见得浮华,却从不想它的无用。
戴完戒指戒指,江樵生松了口气,掀开唐懿的头纱,俯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感慨道:“刚刚真的好险。”
唐懿失笑:“辛苦了。”
江樵生直起身,握住她的手:“不辛苦。”
婚礼最重要的仪式结束,唐懿回楼上房间换敬酒服,伴娘陈嘉禾塞给她一个红包:“李泊川让我转jiāo的,他在我朋友圈看到了你的结婚照。”
唐懿微楞。
红包的分量不轻,她向陈嘉禾问及李泊川的近况。闲聊间,江樵生敲门走了进来。
唐懿将红包塞进随身的小包里,问:“怎么了?”
“刚刚看你走路不对劲,脚是不是磨破了?”江樵生走到她跟前蹲下。
唐懿先前换衣服,脚上还穿着酒店的拖鞋,他很轻易的将她脚握起,后面果然红肿一片。
在一起这大半年,两个人没有多少很亲密的时刻,唐懿脸有些红:“我自己来就好了。”
江樵生抬头看她:“从今天开始,我们就要一起生活了,你难道还要跟我这么客气吗?”
唐懿不再多说。
他动作熟练地将创口贴贴在磨破的地方,站起身时将她裙摆捋好:“我先下去了,你多休息会,没事的。”
“好。”
他朝陈嘉禾点了点头,转身出了房间。
陈嘉禾感慨:“你老公对你真好。”
唐懿笑笑没说话。
江樵生确实对她挺好的。
恋爱的时候,唐懿工作比江樵生还没定性,经常出差,上下班时间不固定,有时周末遇上突发情况还要回去加班。
相较之下,江樵生的时间就富余很多,基本上每次约会都是他配合着唐懿的时间。
有时甚至约会地点就在唐懿单位的食堂,她陪江樵生吃完饭,在园区里逛一个中午,就算结束了。
这样的生活方式,一直持续到两人婚后。
唐懿的工作步调没那么紧张,偶尔的周末,碰上两个人都在家,江樵生会亲自下厨。
他的厨艺很好。
唐懿以前听江母提过,是在大学的时候学会的。
过去的事情,唐懿总是自欺欺人的不去问,更何况,已经是过去,她一直认为人生重要的是以后。
每回江樵生下厨,她都会主动包揽饭后的洗刷工作。
唐懿有胃病,江樵生煮过几次药膳,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她总是找借口不喝。
江樵生也不说什么,但那天他不会再煮别的东西,也不允许唐懿点外卖。
僵持之下,不会下厨的唐懿只能妥协,皱着眉头吃下那些稀奇古怪的药膳:“江樵生,你比我妈妈还可怕。”
他也不辩解,等她吃完,递来一盘切好的苹果。
唐懿又觉得自己刚刚说得有些过分,重新找补回来:“哎,你比我妈妈对我还好。”
江樵生轻笑:“我记着了,下回跟妈妈说。”
唐懿:“……”
不知道是补得太好,还是补得不对,一五年年初的时候,唐懿犯了肠胃炎,在家里养了几天。
恰好那阵子江樵生不在平城,江母主动住过来照顾她。
婚后,唐懿和江樵生没有和江母住在一起,平时接触的少,名义上很亲,但感情上并不是特别亲厚。
在江母住在家里的那段时间,唐懿几次和她的对话,都会被牵到孩子的话题上。
唐懿暂时没有要孩子的计划,她不知道江樵生有没有,但起码在这个时候,孩子并不在她的计划里。
她进单位的事情一直被人诟病,这两年是她的上升期,唐懿不可能把这个时间用在这里。
“妈,我近期工作很忙,孩子的事情我想再等等。”唐懿说:“而且我和江樵生都还年轻,也不急于这一时。”
江母笑:“我也是想着你们早点生个孩子,我还能给你们带一带。”
没几天,江樵生出差回来。
唐懿抽空和他提到孩子的事情。
他反应很快:“妈和你说这事了?”
“没有,我就是问问你的想法。”
江樵生在chuáng边坐下,很认真的思考了会:“我觉得这是个顺其自然的事情,但一切的前提,我都以你的意愿为先,毕竟怀胎十月的是你,吃苦受苦的也都是你。”
从恋爱到结婚,江樵生都对唐懿很好,有时说是纵容也不为过。
人总说,婚姻不止满天星光,还有一地jī毛。
江樵生对唐懿的好,让她总是忽略了那些零碎的jī毛,只看得见熠熠生辉的星光。
以至于后来离婚,唐懿思索了很久才找到答案。
大约是越喜欢的东西越碰不得,你不碰,它仍旧高高在上,永远是你心里最美好的模样。
可你偏要沾染,随着时间的推移、柴米油盐的磨合,反而会侵蚀掉它原来的美好。
婚后的第二年秋天,江母旧病复发,出院后住到了江樵生这边,唐懿和她的摩擦越来越多。
先是孩子,后是工作。
唐懿体恤她是病人又是长辈,不愿多争吵,江樵生不在家的时候,她大多都是住回娘家。
周日傍晚,唐懿忽然接到江樵生小姨的电话。
她和江母约好晚上来家里吃饭,到了门口,敲门却没人应,打电话也没人接,担心出了什么情况。
唐懿眼皮一跳:“小姨别急,我给物业打电话。”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妈妈,我回家一趟,晚上别等我吃饭了。”
唐母从厨房出来:“出什么事了?”
唐懿弯腰换鞋:“江樵生的妈妈联系不上,我担心在家里出了什么事。”
“那你赶快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唐懿刚走到小区门口,又接到小姨的电话,她让唐懿直接来市医院,江母出事了。
家里的厨房铺的是地砖,江母不小心滑倒,头磕到柜子上,人不知道昏了多久。
到医院就进了急救室。
小姨不好多说唐懿什么,只语重心长道:“她是个老人,有什么话也是为了你们好,你年轻,多少让着她一些。”
唐懿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江樵生是连夜回的平城。
江母那时还没转入普通病房,不能探望。
唐懿跟在小姨身后,神情和动作都有些局促,小姨是个明白人,没说什么:“你回来就好了,我先回去了,你和小唐在这儿守着,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江樵生看了唐懿一眼,说:“我送您去坐车。”
“哎呀,不用不用,我让你哥来接我了。”小姨握了握唐懿的手:“有什么话好好说。”
唐懿眼睛有些酸:“我知道,谢谢小姨。”
小姨走后,江樵生走到唐懿跟前,她有些不敢看他,小声说:“对不起,都怪我。”
江樵生好似叹了声气,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小姨都和我说了,不怪你。”
唐懿有些闷闷的难受。
江樵生松开她:“我妈她一辈子都在为我操劳,用我们的话来说,她算是一个控制欲很qiáng的人,我爸去世之后,我就成了她所有的寄托和希望,她可能说话会过分了些,我替她向你道歉。”
唐懿垂眸:“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我不是要来追究这件事是谁的责任。”江樵生握住她的手:“我只是想和你说,不管怎么样,她始终都是我母亲,我不能不管她,但你是我的妻子,在我这里,你和我母亲一样重要。”
唐懿鼻尖一酸,眼泪跟着往下掉。
在这段婚姻里,她总是怕错得太多,爱得太满,怕她的爱都是自作多情。
他一句算不上情话的示好,唐懿便自欺欺人的认为,他也许和她想象中一样爱自己。
自古以来先说爱都是输家。
遇上江樵生,唐懿甘愿认输。
可自欺欺人,终归是自我满足的假象,终有一天,这个假象会被戳破。
江母出院那天,唐懿和江樵生一同去医院接她,在一楼等电梯时,江樵生接到电话,怕在电梯里影响信号,他让唐懿先上楼。
这几天唐懿来医院来得很勤,加上有小姨在其中调节,她和江母的关系缓和许多。
单人病房都在顶层。
唐懿走到门口,病房门半掩着,透过上边的玻璃能看到江母和小姨正在收拾行李。
“……这话别说了,小唐这孩子也挺好的,这几天跑前跑后,不比樵生少费心。”
江母叹了声气:“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我想着他们结婚,有个孩子不是更好些。”
小姨宽慰道:“孩子的事情也急不得,小唐和樵生都还年轻,你急什么。”
“我这不是生着病,担心哪天就走了。”江母说:“要不是我生病,樵生也不会跟之前那个断了,说不定早就结婚了,他这几年过得不容易,我也知道他辛苦,前年我住院,他怕我挺不过来,答应我去相亲结婚。哎,说到底,都是我拖累他了。”
“母子两个还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小姨道:“小唐和樵生我现在看着也挺好的,你这话说给我听听就算了,别当人孩子面说。”
“我又不是老糊涂了。”
两人又聊起别的,唐懿停在门口,忽然没了推门进去的勇气。
假象被戳破的现实来得如此仓促。
她qiáng装镇定,敲门进去时甚至还能笑着和两位长辈打招呼:“妈,小姨。”
小姨笑问:“樵生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在楼下接电话,等会就上来,你们东西收拾好了吗?”
江母接了句:“差不多了。”
唐懿抿了抿唇:“那你们先坐会,我去办出院手续。”
她近乎逃离似地从病房里出去,说不清到底是冬日房间过高的暖气让她窒息,还是先前听到的那番话更让她难堪。
那天回去后,晚上唐懿和江樵生关了灯并肩躺在chuáng上,这几天他们错开去医院陪chuáng,很少有这样静静待在一起的时候。
唐懿翻来覆去睡不着。
江樵生握住她的手:“怎么了?”
“不是很困。”唐懿侧身面朝着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来,沉默几秒,忽然道:“江樵生。”
“嗯?”
“你当初为什么会想和我结婚?”
江樵生还在思考。
唐懿又道:“是因为那场雪吗?”
“有吧。”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带了些笑意:“我当时就在想,这姑娘怎么这么傻啊。”
唐懿也在笑但也好像不是笑,屏息片刻,她道:“江樵生。”
“怎么了?”
唐懿却问不出那个问题。
她低声说:“我困了。”
“那睡吧。”江樵生替她掖了掖被子:“晚安。”
“晚安。”
唐懿转身闭上眼睛,眼泪落下。
爱能让人一往无前,也能让人心生胆怯。
就让她在爱里做一个胆小鬼。
江母出院后仍旧住在江樵生这边,唐懿还记着上次的意外,平时除了上班,基本上都不离开家半步。
为了能更好的照顾江母,她甚至还和唐母在学煲汤做菜,惹得唐父唐母都有些吃味。
这天是冬至,唐懿推掉了台里的聚会,回家之前去了趟菜市场,买了晚上要用的食材。
到家时,江樵生还没下班,唐懿在门口换鞋,厨房有人走出来。
“是江太太吧?”阿姨看着年纪和唐母差不多,很和善,主动介绍道:“我是江先生请来照顾老太太的阿姨,以后家里的饮食起居就都由我来负责,晚餐已经在准备了,你有什么忌口的可以提前跟我说一下。”
唐懿手里还提着刚从菜场买来的食材,两大包塑料袋很沉,有些勒手,但又好像勒的不是手。
她弯腰把袋子放在地上,手摸着被勒出来的红痕:“我不挑食,老太太口味清淡,你少油少盐就行。”
阿姨笑:“我知道的,来之前江先生都jiāo代过了。”
唐懿点点头:“那您先忙。”
“那这些菜?”
“以后再煮吧。”
晚餐只有唐懿和江母,江樵生加班到十点多才回来,洗漱完回到卧室,还问道:“阿姨手艺可以吗?”
“还行。”唐懿停下打字的动作:“你怎么突然找了阿姨?”
“公司有个同事要离职搬家去北方,想给家里的阿姨找个好下家。我想着正好我们工作都忙,平时妈一个人在家,找个人照顾我们也放心些。”
“也是。”唐懿侧身将笔电放回桌上,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擦完脸,撕掉了手上因为之前烫伤而贴上的创口贴。
疤痕很浅,但也很难消。
翻过新年,江樵生的工作室和北京一个游戏公司共同合作开发一个新项目,唐懿在准备晋升的事情,两个人忙到明明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好几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3·15晚会前后,唐懿更是忙到直接住在单位的宿舍。
一场打假曝光的风cháo过去,平城电视台接到知情人举报,平城健平药企涉嫌财务造假问题。
据知情人爆料,健平药企采用不正当手段牟取bào利,为了掩盖此行为转移公司利润,采用关联jiāo易的方式进行虚假jiāo易,套取产品利润,进行财务造假。
新闻一经报道,健平企业高层受到调查和控制。
一个月后,最终调查结果公示,健平药企并不存在财务造假问题,先前所谓的知情人更是不知所踪。
负责新闻报道的相关人员被停职查处。
周末,唐懿接到唐父电话回了趟娘家,她被停职的事情唐父也打听清楚,想问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
“先等台里的通知吧,现在也只是停职,最终的结果还没出来。”唐懿犹豫了好久,还是问道:“爸,我有个问题憋了好久,一直想问您。”
“什么?”
“当初我进电视台,您是不是跟宁伯伯打过招呼?”
唐父听到这里愣了两秒才道:“你听谁说的,你宁伯伯虽然跟我们家关系好,但你进电视台这事,我确实没跟他提过,反倒是他先看到了你的资料转过头来问的我。”
说完见唐懿不吭声,唐父又笑道:“爸要是真想打招呼,你第一年就能考回来,何必还要再拖一年。再说了,你对你自己就这么没信心吗?”
唐懿不知怎么,听到这话鼻子倏地一酸:“没有,就是台里有些人总是说,说多了听多了,我自己都跟着信了。”
“这种听xué来风的事情,少听少管,做好自己的工作,谣言不攻自破。”唐父又道:“你停职的事情跟樵生说了吗?”
唐懿摇头:“还没,他最近在北京出差。”
唐母闻言道:“那你不如去趟北京,顺便看看樵生,也当散心了。”
唐父也附和道:“你妈说的对。”
隔天是周日,唐懿原先想给江樵生一个惊喜,但等到了机场还是给江樵生打了通电话。
江樵生听说她要来有些意外也有惊喜:“你把航班号发给我,我去机场接你。”
唐懿笑:“好。”
飞机傍晚六点落地。
北京chūn日的夜晚,灯火通明,承载无数人梦想的高楼像是低垂的夜空,熠熠生辉。
唐懿坐上车和江樵生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些昏昏欲睡。
“困了?”他问。
“有一点。”
“那你先睡会,到吃饭的地方我再叫你。”说完,江樵生伸手关了车内的音乐。
唐懿昨晚想了一夜要不要来北京的事,后半夜才睡着,在飞机上也没睡好,这会闭上眼睛没多久人就睡着了。
再醒来,是听见江樵生说话的声音。
她一动,搭在身上的西装外套掉在腿边。
江樵生闻声看过来,对电话那头道:“唐懿醒了,我让她跟您说——”
他把手机递过来:“妈妈的电话,她说打你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唐懿一边接电话一边找手机:“妈妈……嗯,我手机静音了,过两天就回来了……”
江樵生停好车,下车去后备箱拿东西。
唐懿接完电话,手机自动弹回原先的页面。
——是江樵生和大学室友也是他工作室合伙人的微信聊天页面。
秦川:【哥,你和嫂子到哪儿了?】
秦川:【你说嫂子怎么突然来北京找你了,该不会是听到什么,过来查岗的吧?】
江樵生:【你饭吃多了撑到脑子了是吗?】
秦川:【我开个玩笑,那嫂子知道你和文婧公司合作的事情吗?我好跟他们jiāo代一声。】
江樵生:【不知道,你们也别乱说。】
秦川:【得嘞。】
唐懿直接切回桌面,抬头看向窗外。
江樵生正在和停车场的老大爷聊天,身上的白衬衫是去年生日唐懿送他的礼物。
酒楼霓虹的灯光落在他肩上,衬得他身影愈发挺拔清越。
唐懿像是被那光刺痛了眼睛,倏地低下头看向搭在腿上的西装外套,眼泪跟着落了下来,渗进深色的外套里。
她知道不能哭,起码不能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唐懿快速抹了抹眼睛,推开车门走下去,江樵生扭头看过来,又转过去和大爷说了什么,而后抬脚朝这里走来。
唐懿站在原地。
北京chūn日的风像是还带着冬日未散尽的冷意,chuī得人心底直发冷。
江樵生走到她跟前:“接完了?”
“嗯。”
唐懿把手机还给他,江樵生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顺势握了一下:“怎么这么凉?”
他把车里的外套拿出来披在她肩上:“北京是不是比平城冷很多?”
唐懿qiáng忍住鼻酸,应声:“是啊。”
北京太冷了。
比她想象中还要冷。
-
唐懿只在北京待了两天,不到她计划里的三分之一,临走的那天,她去江樵生公司楼下陪他吃了午餐。
江樵生先吃完,坐在对面看着她,突然道:“不然我还是先送你去机场吧。”
“不用了,我等下还要顺路去看望老师。”唐懿放下刀叉:“然后再从她那边去机场。”
他有些幼稚的皱了下眉头:“你不是说今天没有时间,要赶着回去。”
不然他们这顿午餐也不会吃得这么仓促和简陋。
唐懿轻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老师搬来了北京,想着难得来一次。”
江樵生只好作罢,等她吃完,起身去结账。
唐懿陪江樵生走到他公司楼下,他工作忙,这两天已经是挤出来的时间,她这趟怎么算,都不该来。
江樵生给唐懿叫了车。
唐懿坐在车里,穿过北京的大街小巷,阳光在树荫下忽明忽暗地映在她没什么神情的脸上。
她想起来北京第二天傍晚。
江樵生临时接到公司的电话,手机屏幕上闪烁的那个名字,以及那个夜晚她在他公司楼下等到深夜,却等到并肩走出来的两道身影。
唐懿原先是想直接走过去,走到江樵生的面前,却在起身的瞬间,听见文婧叫了他一声。
“阿生。”
结婚三年,唐懿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叫江樵生,他也是一直叫她唐懿,好像从一开始,他们的关系就像这一声称呼一样不曾逾越到更亲密的地方。
这段婚姻像是一杆失衡的天平。
她不够坦诚,江樵生也在隐瞒,他们两个谁也不比谁磊落。
从北京回来后,唐懿接受了台里的调查处分。
谁都知道这次健平的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内里的黑暗谁都清楚,可谁也不敢再说。
台里明降暗保,这已经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唐懿回到最初当记者的办公室,成天大江南北的跑,和江樵生的联系也都是断断续续的。
五月立夏,是江樵生的生日。
他一早接到江母的电话,知道她最近和小姨回了外婆老家,电话里jiāo代了几句就挂了。
从早上到下午,江樵生一直时不时看手机。
原本公司同事晚上准备给他办生日会,江樵生为了赶飞机,只在公司切了蛋糕,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直接孤身一人回了平城。
家里久无人住,摆在客厅的鲜花都蔫了。
江樵生随便收拾一番,换了花定了蛋糕,一直等到深夜,等来的却是一句“我忘了”。
他被一瞬间涌上来的失望和疲惫击溃,但也说不出多少责备的话。
他仍旧在期待。
可直到这一天结束,江樵生都没有从唐懿口中听见一声“生日快乐”。
她说对不起。
说忘了。
说晚安。
唯独没有说生日快乐。
唐懿在送江樵生去机场的路上接到了台里的电话,新一期的任务,要出发去西南那边调查一家黑工厂。
“好,我知道了,你帮我跟瑞哥请两个小时的假,我晚点就到。”
挂了电话,江樵生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沉默片刻才道:“你之前晋升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唐懿盯着前方的路况,语气依旧如常:“没评上,我又重新回来跑新闻了。”
“难怪。”江樵生转头看着她:“总感觉你最近比之前还要忙。”
唐懿握紧方向盘,轻笑:“是啊,忙点才有机会。”
江樵生不再多问,余下的路两人一直沉默,车厢里回dàng着王菲特有的清冷歌声。
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
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分
我都捉不紧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
唐懿送江樵生到登机口,两人没有过多亲密的动作,也没有温声细语的告别,一个站在原地,一个随着队伍往前挪动。
旁边有一对将要分别的小情侣,甜蜜不舍的模样羡煞旁人。
江樵生忽然从队伍里走出来,唐懿以为他是落了什么东西,也跟着迎了上去:“怎么……”
下一秒,整个人忽然被他抱进怀里,鼻尖触碰到他质地良好的衬衫,上边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是一样的。
唐懿胳膊抬起又落下:“怎么了?”
“没什么。”江樵生松开她:“想着又要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抱一下。”
唐懿失笑,催着他赶快回去。
他叮嘱道:“开车注意安全。”
她点头说好。
江樵生又道:“唐懿。”
“嗯?”
“你工作……”他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说:“出差也要注意安全。”
唐懿隐约觉得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但也没多问,只道:“我知道,你平时也要多注意休息。”
“嗯。”
送完江樵生,唐懿直接开车回了电视台,当天下午就出发去了西南那边。
这一趟不算容易,和她一起的男同事进入黑工厂做卧底,在和她传递消息时被工厂的保安抓住,两个人在工厂关了两天,被救出来时人已经快饿晕过去了。
历经艰难,得到的成果是丰厚的。
黑工厂违法犯罪的实质证据被挖了出来,一经报道调查,拔出萝卜带出根,西南这片的工厂经济有了一次大规模的洗牌。
唐懿因祸得福,在唐父唐母那边休养了两天,再回台里,得到一个好消息。
台里每年有两个去国外进修的名额,上次健平的事情大家都清楚是无妄之灾,台里认同唐懿的能力,想着送她去国外镀金一年,回来再提晋升的事情。
出国不是立马就要做决定的事情,唐懿说考虑,暂时没一口答应下来。
回到家里,唐懿和父母商量这事,唐父向来支持女儿的事业,反而是唐母有些犹豫:“你和樵生这两年总是聚少离多,你这一出去就是一年,是不是也要跟人家商量商量。”
“我会和他说的。”
唐母看出女儿的情绪不高,晚上拉着人聊天:“是不是和樵生吵架了?你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没见他给你打个电话问问。”
唐懿倚着chuáng.头:“我没跟他说,他工作忙,不想总打扰他。”
唐母叹气:“你呀,夫妻哪有你这么相处的,你不说他不问,时间长了,你们还有什么感情。”
唐懿盯着被子上的花纹发愣,唐母又道:“夫妻间有什么问题要及时沟通,总憋在心里,伤得是两个人的心。”
“我知道了妈妈,我们没事,你早点休息吧。”
唐母走后,唐懿拿着手机点开江樵生的号码,犹豫好久,还是没拨出去。
五月过了大半,江母从老家回来,唐懿又住回自己家,一天夜里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
唐父突发心脏病,正在医院抢救。
唐懿匆忙赶至医院,唐母坐在抢救室前掉眼泪,她走过去抱住母亲,才发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妈妈,爸爸会没事的。”唐懿盯着抢救室门上一直亮着的灯,喉咙和眼眶都有些发涩。
唐父心脏一直不太好,早几年做过手术已经稳定许多,这次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犯病,但幸好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
唐母年纪大了,一夜折腾,在唐父从抢救室出来后就在楼下输液室打点滴。
唐懿一个人忙前忙后,在一楼大厅排队等缴费时差点站着就睡着了,被旁边阿姨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小姑娘怎么回事啊?”
“没事阿姨,就是困了。”唐懿站住脚跟:“谢谢阿姨。”
“累成这样,怎么不叫家里人来陪着?”阿姨关心道:“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
唐懿笑笑没多说。
等缴完费,她走到楼梯口,找出江樵生的电话拨了过去,第一遍没人接,唐懿又拨了一次。
这一回嘟声只响了几下,一道女声传了过来:“您好,江——”
唐懿脑袋“嗡”地一声,还没等听完余下的话,就把电话掐了。
夏天的天很短,太阳从窗口晒进来。
唐懿分明站在光里,却仍旧浑身发冷。
她盯着墙角的光影,脑袋里像是绞着一团乱麻,拉扯割据,剪不断理不清,令人心烦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