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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山水》3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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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和大太阳交替几场,七月就过去了,八月太阳更烈,不管去哪只要在外面多走两步都会晒得一身汗。

简茹和吕诚最近把下午的摊也取消了,每次都等简幸回家才走。

这天简幸难得趴桌子上睡了两个小时,醒的时候书店里没人,空荡荡的,给人一种被寂静包裹的落寞感。

这是她第一次在一觉睡醒有种被时间抛弃的感觉。

她坐在桌子前盯看门口的方向,玻璃门外残阳如血,落日的光比正午还浓烈。

她等了一会儿,江别深还没回,简幸只能给他打电话。

江别深接通直接问:“醒了?”

简幸“嗯”一声说:“你什么时候回,我要走了。”

江别深那边有点吵,他好像从一个地方走到了另一个地方,身边安静下来他才说:“你先回,店门不用管,学校没什么人进出。”

简幸说好,挂了电话就走了。

自从简茹和吕诚转为夜场以后简幸就又把手机带回了家。

为了防止在路上遇到简茹和吕诚,简幸一路都在抄小道,回到家才发现简茹和吕诚还没走。

两个人不知道在吵些什么。

简幸站在门口听了两耳朵才听懂,好像是吕诚要自己找点活儿干。

简茹说:“你可拉倒吧,别净添麻烦了成吗?”

吕诚有点坚持。

他态度如此坚决,反倒惹了简茹不快。

不管目的是否为了挣钱,态度已经忤逆了简茹。

简茹顺手把东西扔到车上,“咣当”一声响惊动了隔壁邻居的狗,吠声顿起,简幸也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

她刚进门,简茹就阴阳怪气骂了一句:“一个个都要上天!哑巴嘴里闷不出好屁!”

简幸没吭声。

简茹更不高兴了,她问简幸:“家里乱七八糟就不知道张嘴问问是吧?是不是人全死光了你才高兴?”

吕诚非常不高兴地说了一句:“你跟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简茹声音更大:“孩子?她多大了?我像她那么大的时候什么没干过?家里半块天都是我撑起来的!”

“你那个时候什么年代?你何必老让她跟你比?”吕诚说。

简茹:“什么叫那个时候什么年代?什么年代不要吃喝?什么年代还能养出个哑巴?她就遗传你!父女俩一个样!”

八月份,即便是傍晚也依旧很热。

简幸一路走过来,身子都轻飘飘的。

这会儿听简茹和吕诚吵架,她更是眼前发黑。

她不想管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径直往自己屋里走,路过简茹的时候简茹猛地拽了她一把,简幸踉跄一步,没站稳。

“啪——”一声。

地上滚落了一部手机。

手机质量不行,直接摔出了电池。

看着地上散架的手机,一家三口全愣在了原地。

简幸最先反应过来,她蹲下身就去捡手机,下一秒头皮传来痛意,她“嘶”了一声,整个人被简茹狠狠拽起来。

简茹脸都气红了,大声喊:“哪来的手机?”

简幸不说话。

简茹手上更用力,简幸疼得伸手去抢头发。笔趣阁

吕诚看不下去,过来抢人。

吕诚虽然是个男的,但是常年跛脚和奔波并没有让他身上长出几两肉,他看上去和简幸差不多瘦。

简茹一把就把他推倒到地上。

吕诚倒地以后还不忘去捡手机。

他哆哆嗦嗦地像在维护女儿最后一分尊严。

简幸却看得一下子呼吸不过来,简茹明明拽的是她的头发,她却好像被扼住了喉咙。

她脸和眼睛都憋得通红,凭空生出几成力气挣脱了简茹。

简茹扬手就给了简幸一巴掌。

声音之大,简直要盖过隔壁的狗叫。

吕诚气急捶打了一下地,“哎呀你打孩子做什么!”

简茹气得胸口起伏,伸手点了点简幸,弯腰去抢吕诚的手机。

简幸被拽头发被打巴掌都没什么反应,唯独现在去阻拦简茹。

简茹骂简幸:“你要疯是不是?”

简幸开口说了第一句:“这手机是我的。”

简茹喊:“你哪来的手机?你哪来的钱?谁给你的?你爸给你的?哦,那个充电器也根本不是你爸买的是吧?那就是你的对不对?你们父女俩联起来骗我?”

“不是,这是我自己的,”简幸舌根都在发麻,心跳也跳得很快,可她不知道从哪生出一分快意来,她看着简茹,一字一句说,“这是我自己的。”

“你哪来的钱,我问你哪来的钱!”简茹问。

简幸哄着眼睛,两腮很紧地说:“跟你没关系。”

简茹二话没说又打了简幸一巴掌。

吕诚这次直接爬起来推开简茹,他气得浑身发抖,不由自主一边跺脚一边喊:“你再打一个试试!”

简茹简直不可思议,“怎么?你要打我是吗?”

吕诚只喊:“你再打一个试试!”

简幸站在吕诚身后,她此时并不完全能感受到脸上的疼痛,她只是觉得乱。

狗叫,女人的骂声,男人发抖的声音。

好像她的世界一直都是这样。

像夹缝里苟出来的。

她成绩那么好,却从来都没有什么远大抱负。

因为她知道有些东西是骨血里的。

她想要摆脱,可能要付出很重的代价。

最后一丝光落下了。

太阳不见了。

闷热仿佛给人的皮肤上糊了一层浆糊,薄薄一层,但却黏腻得清理不掉。

简幸默默拿走了吕诚手里的手机,转身走了。

简茹在后面喊:“简幸!你要是敢走这辈子也别回来了!”

简幸没有回头。

出了巷子简幸就把手机重新装好了,她不知道去哪,就转身朝人民路的反方向走。

一直走到了城市边缘。

这边离西沙河很近,简幸想到她初入和中的第一个国庆节,徐正清和林有乐约好了去沙河。

简幸从来没来过这里,人很多。

夏日青春的晚上气息大多浓烈,烧烤的味道,啤酒的味道,男女生被起哄推搡走到一起,手里拿着的玻璃瓶汽水,还有烟。

像突兀地闯进了另一个世界,简幸在人群之外,又在世界中央。

她不仅是被时间抛弃了。

手机传来震动,简幸低头看了一眼,是陈烟白。

简幸看着还有很长的路,转身做到了马路旁边的台阶上。

她接通电话,没说话。

陈烟白快速说:“你在哪?我去找你,你爸刚给我打电话了,简幸,你听我说,但凡开始疼,那就是在剥离,独立第一步就是剥离,你已经开始找到自己了,懂吗?”

简幸看着地上厚厚的尘土,她轻轻眨了下眼睛,问:“你跟我爸什么时候联系的。”

陈烟白顿了顿,说:“你开始睡不着的时候。”

她有些仓促地解释,“简幸,你别多想,我不是在告密或者像小学生一样遇到什么事情就找家长,我是害怕,我离你那么远,是不是?我总要放心是不是?我问过叔叔,他什么都知道,他在帮你瞒着,他不会告诉你妈的。”

“我知道,”简幸抬起了头,她说,“我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她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可以把生活过到这个份上。

是她不够努力吗?

她明明那么努力了。

眼前不停地有车路过,尘土掀起,蒙在眼前,薄薄一层像在梦里。

这边非市区,老龄化有点严重,各家门口都坐着老头老太太,也不怕热。

简幸在一片薄尘里,忽然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不由自主睁了睁眼睛,猛地站了起来。

耳边陈烟白好像在说些什么,简幸什么都听不到,她只是死死地盯着一个方向。

盯着那一道身影,她的身型,走路的姿势,甚至穿得薄衫。

好像。

简幸声音嘶哑,张嘴无声喊了两个字。

她懵懵地往马路上走,忽然一股大力将她扯回。

一辆货车从身前开过,车轮带起层层的土,呛得简幸呼吸不过来。

沙土眯了眼睛,眼泪是毫无征兆落下来的。

身边人大喊了一声:“走路怎么不看路?那么大孩子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简幸不言不语拨开身边人,她忽然跑起来,跑到马路对面。

消失了。

人不见了。

简幸茫然地在原地左右看,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一把抹开眼泪,土和眼泪浸染到脸上生疼。

她沙哑地唤了一声:“姥姥!姥姥!”

无人应答。

过路的车更多。

鸣笛声很吵。

尘土还是很多。

简幸怔怔地站在原地,忽然被一股悲怆包围。

她睁着眼,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

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到地上。

她在一片模糊中生出一个念头:姥姥真的走了。

从此以往,再也不会出现在她世界里了。

那一道模糊的身影,像是专程来跟她道别的。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一次接着一次,不停歇。

简幸接通,脸上还挂着泪。

她声音哑得说不出话,她坐在马路边,一手捂住了脸。

眼泪从指缝滴落,滚到尘土里。

陈烟白问:“你在哪?你先说你在哪?”

简幸吸了吸鼻子。

陈烟白顿住,“你……哭了?”

简幸哽咽,她露出哭腔,唤陈烟白的名字:“陈烟白。”

陈烟白说:“我在。”

简幸止不住的抽噎,她闭着眼睛,说:“我生病了。”

陈烟白说:“那我们就去看医生。”

简幸像听不到陈烟白说什么一样,她继续说:“我还是睡不着。”

“我头好疼。”

“脸也好疼。”

“我特别想看看海。”

“我不想总是在和县待着。”

“陈烟白,你知不知道,我真的……”

我真的很喜欢他。

可是不出意外,这辈子,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尚未有明确自/杀倾向,长期严重失眠,思维迟缓,食欲不振。

医院最终给的确诊结果是中度偏重度抑郁。

对这个结果,简幸一点都不意外,她拿着确诊单,坐在医院的花坛里。

夏日夜晚风也不见得凉爽,但是医院里依然人来人往,好像此时此刻天热对他们来说是最轻的烦恼。

简幸半仰着头,盯看天上挂着的明月。

“明天是个好天。”身后陈烟白拎着药走过来。

简幸说:“应该是的。”

晚饭在县医院附近随便吃的千里香馄饨,陈烟白吃完叼着烟说:“我记得他们家以前没店铺的。”

“今年刚盘的。”简幸说着往碗里加了一勺辣椒。

陈烟白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靠着继续抽烟。

陈烟白抽一支烟大概需要六七分钟的时间,一根烟燃尽,简幸也吃个差不多了。

她放下勺子,“走吧?”

陈烟白随手把烟头扔在旁边簸箕里说:“跟我睡?”

简幸摇头说:“我回家。”

陈烟白拧眉不赞同,“这样还回家?”

简幸说:“她不会怎么样我的。”

陈烟白看着她不说话。

简幸笑了笑说:“她把我当成她自己,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真的。”

陈烟白听完眉拧得更深了,“那你呢?”

“我?”简幸说,“我现在确实是她女儿,我还要上学呢。”

陈烟白沉默片刻,骂了一声妈的。

药是陈烟白开的,很贵。这一次的药陈烟白几乎折进去了一个月的工资,简幸把补课的学费给了她,剩下的打算以后再补。

陈烟白没客气,毕竟她比简幸更需要这些钱。

“那你手机?”

简幸说:“我拿着。”

陈烟白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有了妥协的口吻,“简幸,要不……算了吧?”

简幸原本收拾药物的动作一顿,她抬头看向陈烟白。

陈烟白扭开脸不与她对视,“你说的对,你还要上学,学费,生活,住房,吃饭,都还是要用她的,为了一个手机,不值当。”

简幸再次低下头,快速把药物收拾了说:“我不是为了这个手机。”

陈烟白说:“我知道。”

简幸说:“真的没事,上学这个事情,她看得比我重。”

简幸嘴上说没事,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没底,她把药分装装进兜里,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九点,巷子延伸至家门口,月光消失在尽头,简幸踩着石板路,走得不紧不慢。

到家门口,门是开着缝的,隔壁的狗应该睡了,没再叫,院子里也没有乱七八糟的声音。

一切都沉默下来。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简幸推门进去,月光从门缝照到地上,简幸一脚踩上去,反手关上了门。

门口的光消失了。

但是院子里仍有大片的光。

简幸走过去,看到在院子里坐着的简茹。

她闻声抬头看了眼简幸,几秒后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低下头。

简幸抿了抿唇,走过去唤了一声:“妈。”

简茹不吭声。

简幸没指望她应答,又问了句:“我爸呢?”

简茹这次开口了,她抬起头问:“简幸,我和你爸,你跟谁。”

简幸没反应过来,“什么?”

简茹站了起来。

她个子并不高,常年忙碌劳累吃得要比一般人多,所以身材早就变了形。

她头发没刻意搭理,随便扎起来在后脑勺挽起来,脸全盘露出,颧骨和眼皮都有些肿。

站起来的时候,像一座山。

她说得很平静:“我跟你爸离婚了,他搬出去了,明天我们就去打离婚证,我跟你爸,你跟谁。”

简幸眼睛红了,她声音被人捂住又拼命要发出来一样,闷得沙哑,“因为我吗?”

简茹冷笑,“你也配?”

简幸不再说话。

简茹又问:“你跟谁?”

她逼简幸立刻要给出答案,可简幸只问:“我爸在哪?”

简茹问:“你跟谁?”

简幸问:“我爸在哪?”

两个人流着一家血,母女俩一样倔。

简茹被简幸气得瞪眼,又恢复平时的跋扈样,她喊:“我怎么知道?他爱死哪死哪?你找他?你找他干什么?他有什么用?他能供你上大学吗?高中他能供得起我都谢谢他!”

简茹说得没错,吕诚供不起。

他自己生活都困难,简幸怎么能去给他增添负担。

所以简幸选了跟简茹。

翌日一早,简茹饭都没做就出门了。

她让简幸自己随便买点吃的去补课,简幸却在她出门没多久跟了过去。

民政局就在镜湖中路,离简幸家并不远,简茹大概在气头上,一路上都没发现身后跟着的简幸。

等到了地方,简幸先看到了吕诚,他昨晚不知道在哪睡的,衣服没换,头发油成一团,坐在旁边的石阶上抽烟。

简幸止住脚步,躲到了旁边。

她看到简茹走到吕诚跟前,吕诚抬起头,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吕诚居然笑了,紧接着扔了烟头,有点费劲地站了起来。

俩人不再说话,转身进了办理处。

简幸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只知道简茹和吕诚再出来,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连句道别都没有,就各自转身,从此分道扬镳。

简幸长那么大没经历过生离,没经历过婚姻,更不懂和一个非亲非故的人结婚生子多年再分开是什么感受。

可是当她看到吕诚佝偻、瘦弱、甚至有些矮小的身影越来越远时,简幸在他肩上看到了解脱二字。

她没忍住追了上去。

“爸。”

吕诚停下脚步,转身,笑了笑,“哎。”

简幸问了同样的问题,“是因为我吗?”

吕诚笑笑问:“吃早饭了吗?”

简幸摇头。

吕诚说:“走,请你吃顿早饭。”

他们去了五小门口的早餐铺,简幸当初六年级就在这上的。

吕诚要了一碗汤给简幸,一碗粥给自己,又要了两个烧饼和一笼包子。

简幸没心情吃饭,吕诚却胃口很好,他边吃边说:“跟你没关系,你别多想。”

简幸问:“那为什么?”

吕诚没说为什么,只是讲起了姥姥。

吕诚当年在自己家并不受关注,说句爹不疼娘不爱一点也不夸张,十六七岁就一个人去镇上打工,有一次逢大雪,没伞,是一个妈妈辈的女人送他去的路口。

后来在隔壁村,他遇到了那个女人。

媒人说这女人是个守活寡的,家里难,有个女儿还不愿意嫁人。

吕诚说他愿意。

于是入了简家,多了一个丈母娘。

简茹脾气不好,吕诚其实不怎么介意。

后来生了个女儿,吕诚才开始暗地里有点发愁,他怕女儿也学去了简茹的脾性。

女儿三岁生日的时候,丈母娘抱着小姑娘吹蛋糕蜡烛,笑眯眯地说:“我们简幸啊,如果学不够温柔,那就善良。”

吕诚放下了心。

再后来,他摔断了腿,他在医院里和简茹争论的时候,简茹只用了一句话说服了他。

“你不管你闺女了?咱妈呢?都不管了?你就顾你那点屁用没有的自尊心!”

得管。

要管。

管到丈母娘走了,女儿开始有了自主意识,吕诚就知道,他在简家的日子,走到头了。

“姥姥跟我说你有手机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我心想你哪来的钱,后来才想起来,大概是陈烟白那孩子,”吕诚说,“这个大学,你还是要好好考,为了你自己,也要好好考。”

和吕诚分开前,简幸不知为何,忽然问了一句:“爸,姥姥还跟你说了什么?”

吕诚一顿,抬起头看着简幸。

简幸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重要。

她盯着吕诚,看到吕诚放下筷子说:“简幸,感情这个东西很难判定,但是不管怎么判,都离不开俗和世俗,姥姥和姥爷是这样,我和你妈也是这样,你知道吗?”

简幸皱了皱眉,觉得吕诚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也没直面回答她的问题。

他像是话里有话。

简幸没听懂。

“爸……”

“姥姥没说什么,姥姥就是可惜没看到你平安长大。”

回去的路上,简幸眼前闪过的全是吕诚刚刚欲言又止的表情。

只可惜那么多年,她对吕诚并不了解,猜不出具体是什么。

走到大戏院的四岔路广场时,简幸正要拐弯,一抬头,停了下来。

拐角一家手机城,徐正清和一个女生站在那,女生看上去很小。

简幸抿了抿唇,正要转身,徐正清看到了她。

“巧啊,”徐正清说,“你那么早?”

简幸扯了扯唇,“嗯,有点事。”

她看了旁边人一眼。

徐正清说:“我表妹,初中毕业了,来买手机。”

简幸点点头。

徐正清随口问:“暑假过得怎么样?”

简幸顿了顿,说了句:“挺好的。”

他们实在不熟,简单寒暄已经尽力。

简幸主动开口说了再见,徐正清也没有挽留。

好像她的每一场再见里,都没有人愿意挽留些什么。

暑假还在继续,或许是离婚事大,简茹果然不再管简幸的手机。

简幸也依然每天去书店。

“等你长大就懂了,这世界上,没什么比平安健康更重要了。”江别深躺在躺椅上,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意思。

一个多月过去,江别深头发又长长了,他嫌热,找简幸借了根皮绳扎起来,扎后面躺在那不方便,就扎头顶。

看上去很滑稽。

尤其是顶着这种发型说这种话的时候。

简幸笑了笑,敷衍“嗯”一声算回应。

江别深故意大声叹气,一副非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简幸也不写作业了,她随口闲聊问:“你是不是快开学了?”

江别深两只胳膊伸到头顶,“不知道。”

“嗯?”简幸问,“你开学时间你都不知道?”

江别深说:“我没告诉过你吗?我在休学。”

简幸想到他每每提醒的那些言论,试探性问:“你生病了?”

江别深嗤笑一声:“我把别人弄生病了?”

简幸:“弄?”

江别深“哈哈”了两声,手握成了拳头。

简幸:“……你都大学生了还打架啊?”

“有人规定打架的年龄区间了吗?”江别深说,“打架只有原因。”

简幸“哦”了一声。

然后沉默了下来。

江别深疑惑:“接下来的正常聊天内容不是应该问什么原因吗?你哦一声是几个意思?”

简幸:“……那你为什么打架啊?”

江别深勾唇一笑,“这还真是个秘密,徐正清问我都没说。”

话题忽然扯了徐正清,简幸没控制住地明显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忙不迭低下了头,仓促“哦”一声。

江别深却像不知道尴尬一样,明明无视就可以,非要把话题掀到明面上说:“我都知道你的秘密了,咱礼尚往来,我把我的告诉你。”

简幸其实没多大兴趣。

下一秒,听到江别深说:“因为老子被绿了。”

简幸有些震惊地抬头。

江别深自嘲道:“没想到吧?老子那么帅也能被绿。”

简幸问:“她不喜欢你吗?”

江别深嘴角的笑消失,他盯着天花板,自顾自问一句:“是啊,她不喜欢我吗?”

简幸想了想,这个问题也许江别深自问了很多遍。

可没想到,他紧接着说:“她太喜欢我了。”

简幸有点意外这个回答。

江别深又说:“她喜欢我很多年。”

简幸一怔。

“她初中就喜欢我了,为了我考高中,为了我大学学医,因为我们家都是学医的,当然了,我专业也确实是医,”江别深继续说,“我们没考一个大学,她高考失利,因为跟我一个考场,太紧张了。”

江别深忽然问:“如果是你,你紧张吗?”

简幸说不知道。

但是想了想,她又说:“应该不会。”

“为什么?”江别深问。

简幸说:“可能每个人紧张的点不一样吧。”

江别深笑说:“那倒是。”

“那她,为什么还这样啊?”简幸很好奇。

小心翼翼惦念了多年的人来到自己身边,不应该倍加珍惜吗?

“不知道,可能是她对我滤镜太厚,在一起之后才发现,我没她想象得那么好,”江别深说,“而且双人感情和单项暗恋不是一回事,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磨合,细碎的琐事,胡思乱想的猜忌,甚至,双方对这段感情消耗得是否公平。”

“更何况,我们本来就处在付出不对等的境况,走到这一步,其实并不算意外。”

江别深说着,移开了眼睛。

他好像不敢看简幸的意思,可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

“简幸,有时候没有结果,也许是好结果。”

“如果落了一地鸡毛,记忆里的好光景,也会不复存在。”

简幸没接这话,她只是问:“为什么她不分手?”

“也许是她在我身上倾注的心血太多,选择分手,会让她迷惑,到底是要抛弃这个人,还是要抛弃这些年自己耗费的精力和时间。”

简幸说:“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

江别深笑了,“那不然呢?难道要我去问她,为什么过去喜欢我那么多年现在却不喜欢了?”

简幸沉默。

“哪那么多为什么,”江别深说,“喜不喜欢,本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难道你知道自己是为什么吗?”

其实不知道。

简幸总觉得自己对徐正清的感情很畸形。

喜欢只是青春期偶然遇到的一瞬间,光眷顾他,将他区别于其他人,简幸看一眼,从此这个人便长了心里。M.biQuge.biZ

可她又时常觉得自己不配,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将她的情愫一再碾压,愧疚和自责交错生长。

被压至最底的喜欢反倒不值一提。

可能这是她欠下的。

简幸走后没多久,书店再次被推开。

江别深闭着眼,以为简幸去又折返,随口说:“丢三落四,早晚完蛋!”

“你在这做什么自我介绍呢?”少年声音带笑。

江别深睁开眼睛,扭头,看到徐正清:“不在家凉快,跑这干嘛?”

徐正清“嗯”一声:“怕再不来以后见不到你。”

江别深骂:“滚。”

徐正清笑:“怎么还在这儿?叔叔给你开工资了?勤快成这样?”

“你懂个屁,”江别深再次躺下说,“这是我的快乐星球。”

徐正清笑骂:“神经病。”

他说着转去了书架,看到其中一层摆放的书全是他看过的,有点新奇地拿下来一本。

随手翻了翻,看到不少注解。

等再翻开一本时,别人的小王子后面都跟着玫瑰,唯独有一句,后面跟着的是一只兔子。

他一愣,仔细看两眼笔迹,又抬手拿下了另一本,没翻两页,看到那句“抬头看到了月亮”的月亮一角,画着一轮小月亮,月亮旁挂着一只兔子。

他像挖掘宝藏一样,挖出了一本又一本,一句又一句。

看了没多久,他没忍住嗤笑一声,感觉自己有被可爱到。

原来帮姐姐要书单是别有目的啊。

江别深听到声响随口问:“你在那意/淫什么呢?”

徐正清合上书,全部放回原处,随口说:“有没有点礼貌了?小心举报你啊。”

江别深平时和徐正清聊天都是东一句西一句,今天却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到底看什么呢?”

徐正清看他一眼,意味深长说了句:“看少女情怀总是诗。”

“然后?”江别深追问。

“没然后了,”徐正清走到柜台,“收拾收拾出去吃饭了,头发也不剪,懒死你得了。”

江别深看他真的没干什么,才“哦”一声,起身说:“我去洗个头。”

徐正清说好。

这时门口猫要进来,徐正清走过去把门开了一扇,他蹲在旁边,往地上倒了一点猫粮。

江别深看到这画面,莫名想起那天简幸也是这样,他顿了顿,忽然唤了一声:“正清。”

“嗯?”徐正清应一声,没回头。

江别深沉默片刻,脑海里又浮现出第一次见简幸时,她小心翼翼掩藏心思的样子。

说到底,这是她自己的事情。

停顿好一会儿,江别深在心里舒了口气,“算了。”

徐正清听到,回头问:“什么算了?”

江别深摇头,转身去卫生间的路上小声哼唱一句:

“躲在安静角落,不用你回头看……”

简幸在江别深的书店混了一个暑假,临到开学才发现药快吃完了。

陈烟白比她还要关注这件事情,走之前打电话问她:“你的药是不是快吃完了?”

简幸如实说:“快了。”

陈烟白没有犹豫地说:“那下午我再跟你去一趟医院。”

简幸考虑到这些药的价格,有点犹豫说:“我感觉我最近状态挺好的,是不是可以先停一段时间啊。”

陈烟白还没说话,江别深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他嘴里叼着棒棒糖,靠在旁边的书架上说:“停药这种事情,建议还是遵从医嘱。”

简幸吓了一跳,电话里陈烟白也问:“谁?你跟谁在一块呢?”

“一个朋友,”简幸随口说,“一会儿再打给你。”

她挂了电话,看向江别深。

江别深没什么偷听人讲话的心理负担,他直起身走到桌子旁边,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说:“哪个医院开的?”

简幸抿了抿唇,说:“县医院。”

“挺好,我有一大堆后门给你开,”江别深又问,“哪种程度啊?”

简幸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

江别深伸出一只手,“你要不想说,再让我把两下也行。”

简幸不问了,说:“中度偏重。”

江别深挺意外地挑眉,“还挺厉害。”

简幸听得出他在嘲讽她,没接话。

江别深笑了,闲聊一般:“挺贵的吧?”

简幸觉得他在说风凉话。

但是很奇怪,他这样的态度并不会让她觉得难堪。

简幸细想了一下,倘若江别深因为这件事情对她处处小心句句避讳,她大概才会觉得不适。

他仍然拿对待正常人的态度对待她。

他很尊重她。

下午,简幸和陈烟白一起去县医院,同行的还有江别深。

从江别深一进医院大门,简幸就知道他那句“一堆后门”并没有在夸张,因为在这里,随处可见他的熟人。

好像每一个穿着大褂,上了年纪的人都是他的叔叔阿姨伯伯伯母,偶尔碰到几个小孩儿还要恬不知耻地认个干女儿。

简幸每一次来医院的心情都是很沉的,不是心上挂着石头的沉,是身陷泥沼不管动不动都会往下沉的沉。

唯独这一次,她看到了头顶清澈的天和绵厚的云。

她忽然有一种破土而出的释然。

远方或许是很遥远。

可未必就追不上。

“行了,我提前约好了,直接进去就行了。”

诊室门口,江别深对简幸说。

简幸突然紧张起来。

她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无所知,却平静得毫无波澜。

那个时候的她想,不论什么结果,她都认了。

可这次,她却好紧张。

因为有所期待。

因为,她想好起来。

“最近怎么样?睡得好吗?”

“食欲怎么样?”

“做梦吗?”

“注意力呢?”

“记忆力呢?”

最后一个问题:“生活里有出现什么不好的变故吗?”

简幸停顿了一会儿,往外看了一眼天。

天气很好,但是依然很热,所以窗户是关着的。

医生大概有个孙子或者孙女,窗户上被蜡笔画了一朵花。BIquGe.biz

简幸收回目光,说:“没有。”

整个过程很顺利,开药也很顺利,没有花很多钱。

用简幸平日里攒的钱就足够。

但也仅仅足够这次。

不过简幸已经很轻松了,她太怕自己的生活会影响到陈烟白。

毕竟陈烟白本身脱苦就已经脱得很辛苦了。

“下次还来找我就行了。”江别深说。

简幸问:“你不走吗?”

江别深反问:“我走去哪?”

简幸问:“你还要继续休学吗?”

陈烟白听这话来了兴趣,“大学可以休学吗?”

“需要监护人出证明。”江别深一句话打消陈烟白所有的念头。

“没意思。”陈烟白伸了个懒腰,靠在旁边。

江别深笑着跟简幸说:“我要不要继续得看我家老头子什么意见,不过你这件事,就算我走了也能给你处理好。”

简幸不管江别深是拿她当朋友看还是把她当成了前女友的缩影,但对于他所有的行为,她都要说:“谢谢。”

江别深随口说了句:“客气。”

后面几天补习班结束,各个学校的分区结束时间都一样,简幸知道简茹清楚二中的时间,于是没再冒险出门。

每天就在家里等开学。

开学前一周,陈烟白返校。

返校前她把简幸喊出来吃饭,兴致不错,一直在聊学校中专升大专的事情。

陈烟白初中毕业,上的是中专,三年制,第二年可以选择报考大专。

简幸说:“挺好的啊,你想考哪?”

“只能考省内,”陈烟白说,“我准备考庐城,交通方便,以后去别的地方也方便。”

“去找你也方便。”

简幸笑:“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

“所以我才去庐城啊,怎么说也是省会,高铁飞机都有,去哪都方便。”

简幸低下头,戳了戳碗里的面,说:“我去北方。”

“确定了?”陈烟白问,“要考哪个学校?”

“北传,”简幸顿了下,又改了口,“或者南艺。”

陈烟白说:“都行,你想考什么就去考。”

简幸笑着点了点头。

开学第一周,简幸在操场见到了江别深。

江别深一个人在锻炼区,靠着单杠玩手机。

简幸跟林佳说一声,自己走了过去。

她从后面拍江别深的肩,江别深头都不回地说:“等你几圈了,还好意思拍我。”

简幸绕到他面前,“你等我啊?”

“不然呢?”江别深把手机装进兜里,手没再掏出来,说,“我下周回学校。”

简幸说:“恭喜啊。”

江别深嗤了一声:“医学生返校可不是什么值得恭喜的事情。”

“你喜欢医学吗?”简幸问。

江别深斜她一眼,“废话,我像是那种为了家族企业牺牲自我爱好的人吗?”

简幸说:“那不就行了,因为你喜欢,所以我才恭喜的。”

江别深愣了一下,随后笑了,说:“也是,用心的喜欢和极尽的偏爱,都值得被尊重。”

他们在说个人喜好,简幸却想到了徐正清。

她有点羞愧,因为好像在大众眼里,情爱之于理想抱负,总要肤浅几分。

可她情难自禁。

回去的路上,简幸在教学楼门口和秦嘉铭碰面。

秦嘉铭正和江泽勾肩搭背,看到她喊了一声:“行啊,胖了啊。”

江泽拿胳膊肘撞了下秦嘉铭的肚子,“会不会说话,哪有见人说胖的。”

秦嘉铭说:“你知道个屁,老父亲希望她吃到一百八十斤。”

简幸立刻说:“大可不必。”

秦嘉铭“啧”一声:“没礼貌。”

简幸笑:“你怎么那么晚还没进班?不是高三了吗?”

“这就进,”秦嘉铭想起什么,“哦,对了,试卷你要吗?回头我们班发了我多要一份。”

简幸说好。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跟上来一道声音,“什么试卷?”

简幸后背一麻,但是没忍住立刻回了头。

开学已经一周,但是徐正清没有返校。

据说是参加了一个航模比赛。

上次见面还是简茹吕诚离婚那天,简幸看着徐正清,声线有些僵硬地唤了一声:“……班长。”

徐正清笑笑,“好久不见。”

简幸也扯唇笑。

她大概永远也没办法像他一样云淡风轻又自然。

秦嘉铭跟徐正清挺久没见了,秦嘉铭知道徐正清暑假先去了南方,打趣道:“听说去看了天涯海角?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啊。”

江泽跟着起哄:“你懂个屁,人家空间与人共享了好吗?”

徐正清笑着,没反驳。

简幸也笑。

笑得心中苦楚无人知晓。

晚自习周奇宣布一件事,今年2010年,建/党89周年,学校组织所有学生看电影。

高二安排在本周五的下午,每三个班一个放映厅。

为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周奇让徐正清统计一下每个人的联系方式。

徐正清为了提高效率,直接发了一张纸,从左边第一个人开始写,依次传到最后。

徐正清在简幸左侧,等纸传到她这里的时候,上面已经写满了手机号和座机。

简幸看了眼那行行楷,默不作声把十一位数字记进了心里。

晚上简幸躺在床上,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数字。

她想了很久,还是把这串数字输进了通讯录里。

备注只有一个单词。

周五下午,全班按安排坐进电影院。

人很多,每个班划分区域坐。

简幸本来去得挺早,因为临时去了一趟卫生间被耽搁,只能随便找个旁边靠走廊的位置坐。

放映厅的灯已经关了,简幸左右看了两眼,发现附近全是二班的人。

再起身大概不好,简幸只能安安静静坐着。

电影放映广告时,余光忽然闪过人影。

简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轻轻拍了下肩膀。

她扭头,在黑暗中看到徐正清的脸。

简幸愣了愣问:“怎么了?”

徐正清微微弯腰,小声说:“你往旁边坐一个位置,我现在去我们班区域不方便,就坐这儿算了。”

简幸立刻僵硬着手脚起身挪位置。

她刚坐下,旁边人忽然靠了过来。

简幸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她睁着眼睛直直地看着大屏幕,注意力恍惚地落在旁边人身上。

他偏头,问她:“你要不要喝水?”

少年气息有些温热,缓缓飘过来,落到简幸的侧脸上。

一瞬间,薄薄肌肤下的毛细血根仿若根根炸开。

她脖子完全不敢转动。

她甚至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后来不知何时手里就多了一瓶水。

那天晚上电影结束以后,老师让写观后感。

简幸在家里的书桌前攥着笔愣了很久的神,只写下一句:

长在我心上的每一个滚烫瞬间。

有且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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