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拎高车钥匙,手臂动动,看着翠迪鸟晃。
翠迪鸟后,是墙壁上的大钟,一室静谧,钟表滴答滴答走个不停,家政阿姨感冒没来打扫卫生,家里其实有点乱。
江渡那边慌慌说:“不说了,外婆敲门呢,问我怎么还不睡觉。”
“说你爱我。”魏清越冷不丁开口,态度异常强势,也许,是因为江渡要挂电话,一阵强烈的心悸。
那头,电话已经挂了,江渡没听到。
魏清越看着天花板走了会神,等听到钟表声,起身去开电脑,处理新邮件。
男人的家,冷冰冰的,家具之类的东西其实非常少,厨房只有在家政阿姨来时才会被用到。很多生活习惯,都和他少年时代一样,他不怎么喜欢收拾,如果没有家政阿姨,魏清越能把家里过成猪窝。
当然,家里东西这么少,过成猪窝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的。
他一个人处理邮件到很晚,灯亮着,房间很大,海的深处一样宁静,魏清越像一头孤独的鲸鱼,跟世界保持着距离,又无限亲密。
手机上,有张晓蔷发来的信息,她留言:这周还有时间吗?
她帮他约了最权威的神经内科专家,提醒他抽个空。
和老同学的联系一直保持到今天,结果就是,这个张晓蔷,从没放弃给他约各种医生。
魏清越拿起手机,给她回复两字:没有。
从来都是没有。
想了想,又回复一条:我见着江渡了
没跟张晓蔷细说, 后来,他关上电脑去洗漱,路过镜子时, 魏清越瞥了两眼, 镜面非常干净,映出清晰的人影。
没有家政阿姨是真不行,他默默想, 挤出牙膏, 赤条条的牙膏就像没穿衣服躺在那里,魏清越没由来一阵恶心, 他机械地按下开关, 盥洗池旁,电动牙刷开始嗡嗡嗡响个不停。
洗脸很草率, 洗面奶在手心起了丰富的泡沫,到脸上,停留不过几秒,魏清越捧起一股股清水, 不停往脸上扑。
洗澡是另一回事,魏清越的生活习惯奇奇怪怪,洗完澡, 赤脚回卧室,不像普通人先坐下来, 再掀开被子躺下。魏清越是直接光脚走到床尾,抬腿踩上去,随意一卧,卧在哪儿是哪儿,把被子一扯, 将自己卷起来。
如果外面有人留意,就会看到敞亮的落地窗后,有个奇怪的年轻的独居男子,走来走去,像个机器人,严密地做着自己的事。
躺在床上,他突然意识到,不知道江渡会不会习惯他,他怪癖太多,但谁知道呢?跟我一起睡吧,到我怀里来,魏清越在困意袭来时,脑子里重复着同一个念头:跟我一起睡吧,到我怀里来。
只希望江渡不要觉得他是个色狼才好。他这么想着,嘴角微微一翘,是带着笑意入睡的。
九月,领动科技财务部通常都会很忙,要拟合下一季度的财务数据,公布季度财报,自动驾驶方面一直是公司重要的押宝方向,PPT一张一张下翻,几大业务的数据清清楚楚映入眼帘。
下会后,魏清越留下,跟他的顶头上司大老板汇报工作。
领动刚刚拿到导航甲级资质,早在之前,险些成功,最后,自然资源部却以领动的股东方存在准入问题,而取消领动申请资质。
本来,公司高层打算收购具有甲级资质的企业这种方式来达成目标,作为缓兵之计。魏清越坚持自主申请,他早有预判,需要导航电子地图支撑的新兴产业,在未来几年内必会大热,高精地图领域已经吸引了巨头们纷纷入场。
“地图启用后,到时,覆盖数据不再只局限于北上广深一线,”魏清越不紧不慢展示着PPT,“虽然前几年业内就在呼吁政府放宽审查条件,但从实际情况看,也就是从今年开始,资质窗口才有打开的趋势,不过政策细则反倒可能越来越严苛。”
对方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虽然还存在着没有统一场景应用的问题,但随着L2获得量产项目定点,这个问题还是能慢慢解决的。”
持重的中年男人习惯性打着手势,说:“咱们国家的道路实际情况比欧美国家复杂得多,数据的丰富度,超他个几十倍都是正常的,算法要怎么跟地图数据实现一个高度协同,对不对?slam算法、定位、高精地图这些岗位还是要再招人。对了,科技园下周试车,你也过来一起看看。”
从会议室出来,他到茶水间吃了些点心,端着咖啡,在窗前往下俯瞰城市。
魏清越还有个项目要跟张晓蔷谈,跟她联系之所以多年不断,就因为张晓蔷所在车企,和领动业务往来频繁。想断也断不了,更何况,这些年,魏清越压根没有断的意思。
他非常模式化地定期请张晓蔷吃饭,谈工作时,一丝不苟,一旦涉及什么看医生,魏清越就十分排斥,觉得她有病。
张晓蔷在人情世故上越发纯熟,再生气,也能做到微笑着跟你一板一眼说话。她从不生魏清越的气,哪怕他曾非常失态那个样子是个人都要跟他绝交了,她没有。
这两三年,魏清越沉稳了许多,但说话嘛,在熟人面前还经常是一副不讨喜的样子,把人噎死而自己无动于衷。
她曾给他介绍过一个私人心理医生,圈内口碑高,业务能力佳,魏清越到人家那除了睡大觉就是睡大觉,沟通起来,满嘴谎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就没有他这么难缠的客户。
但张晓蔷把自己常用的家政阿姨介绍给他时,他倒很高兴地接受了。他在国外念书时,母亲忙着搞事业谈恋爱,没工夫管他,让他住在寄宿家庭,刚开始,不是太习惯,那家的狗都只能听得懂英文。后来,口语水平突飞猛进,被女主人带着参加教会活动,唱赞美诗,查经,见魏清越丝毫没有皈依上帝的打算,女主人放过了他。东西很难吃,那家人吃饭又贼快,魏清越为了不惹人讨厌,什么都很配合寄宿家庭,有些观念上的东西,却让人很不舒服,比如,对方不经意流露的优越感和对中国的轻视,魏清越就是在这个时候深刻感受到人的偏见以及无效沟通,他过的不怎么高兴。但是,不怎么高兴是他人生常态,倒也不是说无法忍受,忍着忍着就习惯了。好在他成绩优异,辅导起主人家孩子数学易如反掌,这让他们的关系多少能维持在一个平衡状态。
所以,多年后回国,魏清越立刻恢复彻彻底底的独居状态,他只需要一个家政阿姨。
中午,十二点十四分,他在食堂正用餐,张晓蔷给他打电话,说看神经内科的事。
她在电话里循循善诱:“我刚知道,这医生是咱们高中校友,你见了就知道。”
魏清越觉得她特别无聊,干脆说:“校友又怎么样?和我有关系?你没正事不要浪费我时间。”
“去看看嘛,大家一起吃个饭,权当叙旧了。”张晓蔷耐心劝着他,她时不时揉一下腰,最近出差,没睡好。
魏清越这回更直接了:“我没旧好叙,想叙你们叙,有空不如谈工作,我觉得你们对领动还是有提防心态,这样的话,我们很难发挥优势的。”
私事和公事无缝对接,张晓蔷口气特别无奈:“啧,魏总上次谈话那语气分明是嫌弃我们在新能源领域声量太低,不配进您朋友圈。”
“没有的事,鬼扯什么呢,”魏清越笑起来,“我哪里敢嫌弃张部长。”
“哎,答应我一次嘛,老同学,给个面子。”兜兜转转,张晓蔷又绕到这上面。
“我好好的,你怎么回事?不去准备车展的事,老跟我纠缠这个干什么?”魏清越眸子冷着,一脸跟人没办法共情的样子,“我还要准备研报,先挂了。”
“魏……”张晓蔷那个名字没喊完,愣了几秒,慢慢放下了手机。
城市的天空,洁净旷远。
他下午见了合作高校的团队,一行人,领着魏清越参观了最新的实验室。工程研发放到高校、研究所去试错,是他一开始就给公司合伙人们提出的一个思路。
去找江渡时,又过了她下班的点,老罗告诉他,他的手表要过段时间才能拿回来,魏清越听得直皱眉头,觉得好笑:
“怎么,还打回欧洲修去了?”
对于魏清越来说,手机是用来打电话联系的工具,不是看时间的。计算时间的,是手表。在一些事情上,他特别死心眼。
可是,江渡居然已经先他一步吃了饭,她不好意思说:“我太饿,饿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正好带了外婆给我做的便当。要不,我陪你吃?”
她面对他时,好像又不自觉带点拘谨,完全把那个绵长湿热的吻忘记了,忘记他们已经有亲密举动。
魏清越没忘,他先是为自己的迟到道歉,然后,随便找了个快餐店,吃的特比快。江渡看着他,提醒说:“不烫吗?你吃慢些,要不然对食管对肠胃都不好。”
她这么说,魏清越就听了,放慢速度,细嚼慢咽起来。
“你以后吃饭不要这么快了,对你身体不好。”江渡安安静静坐着,又强调了一遍。
“这就开始管着我了?”魏清越眉毛上出了点汗,亮晶晶的。
江渡被他说的更不好意思了,她想,我是要管着你的,是你自己说的需要个人来管,我又不希望别人管你,那只好由我了。再说,别人管你,我知道你不会听的。
这么一想,她快乐的不得了。
真奇怪,魏清越仿佛有读心术,在桌子底下轻轻踢她的鞋子:“既然想管,那就管着吧。”
江渡条件反射般否认:“谁要管你了?”
魏清越笑而不语。
“你都忙什么呢?”他放下筷子,抽出面巾纸擦拭嘴角,又倒了清水漱口。
江渡笑时总是很腼腆,她说:“采访,写稿子。”
“你?”魏清越失笑,“采访?你这么害羞都采访过谁?怎么那天不来采访我?”
江渡局促地摸摸头发,说:“采访你得黄姐,我不够格。我也不爱采访你这种,我更喜欢采访小人物,普通人,比如,”她语速很慢,眼睛扑闪扑闪看着魏清越,在判断他是不是想听。
“比如什么?”魏清越跟她并排坐着,他很自然地把手臂伸到她身后的靠背上,翘起腿,专注看她,这种姿势把江渡完全控制在他的势力范围内,魏清越骨子里是个很强势的人。
江渡往窗外瞧了两眼,不远处,夜幕下有个卖花的婆婆坐在马扎上张望。
她就指了指,说:“比如那个婆婆,我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每天收入多少,她为什么要来卖花,是生活拮据呢,还是闲暇打发时间。我如果有机会能拍一部城市的纪录片,我就聚焦他们。”
魏清越偏过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我记得,你跟我聊过一部纪录片,我看了,虽然离我生活很远,但……”
“你大受震动是不是?”江渡扭头,一下对上他含笑的眼,躲闪不及,也就怔怔看了几秒。
“但好像也没什么触动,就觉得,哦,很惨,这样也还活着,大家都各有各的苦,”魏清越耸耸肩,“这个道理我早就知道,所以,并没有像你们女孩子那样,那么容易流眼泪。”
江渡垂下眼帘,低声说:“我是希望看到纪录片的人,能得到些力量,也不是说看了就得感动地大哭。”
“那我再看一遍?”魏清越还在偏头看她笑,他轻咳一声,拍她肩膀示意她起身,“刚吃完饭,一起散散步?”
两人出来,魏清越不忘报仇,又继续刚才她的那个话:“什么叫你不爱采访我这种人,我哪种人?”
江渡愣了愣,如实说:“很陌生的那类人。”
“怎么个陌生法?”
“很聪明,很自信,走在时代的前头,满嘴的高科技新技术,能侃侃而谈,一直往高处走。黄姐采访过很多事业有成的人物,他们大都不太年轻了,当然,也有年轻的,比如你,还做过一期知名带货主播的。其实吧,我不知道这些人到底在兴奋着什么,热闹着什么,我无法理解这些人。”江渡说话总是慢吞吞的,温文的,她脸上的神情终于让魏清越捕捉到了明确疏离感从何而来,淡淡的,然而又并非冷漠。
“说到底,我太普通了,又不爱凑热闹,但我对世界还是很好奇的,所以做了这一行,能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江渡发现魏清越那双眼,就没离开过自己的脸,她下意识摸摸脸,“你要说说你自己吗?”
“说什么?”魏清越明知故问。
江渡被问住,她立刻补救:“没什么,我随便说的。”她还是那样,别人不愿意说她一点都不强求。
魏清越却继续了:“我的事情,要从头说,会很长,从零七年走的时候说起,一直到现在,当然,不是什么波澜壮阔的史诗,有时还算幸运,有时却很操.蛋。”
他问她介意他抽烟吗,江渡想了想,说你想抽就抽一根吧。
魏清越点了烟,风一吹,烟雾就飘开,散了,头发也被吹的稀乱,盖住眉眼的瞬间,仿佛又看到当时的少年。但他变成那种男人的身材,不再单薄,肩膀变得结实宽阔。
他开始说求学,说工作,说回国跟学长一起创业,但持续的高投入,导致他们的初创公司最终被领动收购,他又来了领动,负责自动驾驶这块的规划研发和运营管理。
江渡听得津津有味,魏清越手里一支烟抽完,最后的余烬随风而来,落到她发间,他非常抱歉,细致地替她掸头发,耳边,是他低沉的笑。
两人离的很近,江渡站着不动,任由他替自己整理头发,魏清越忽然说:“我早就想.摸一摸你的头发了,总觉得应该很软,还真是。”
江渡惊讶地看看他,魏清越说:“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的意思就是,我早就看上你了。”
江渡脸红了,结巴着转移话题:“哎?为什么你跟你学长的创业公司会倒闭啊?”
魏清越专注于摸她头发,漫不经心回答:“太初级了,撑不到盈利的时候。当时,一五年么,我刚回国,学长觉得自动驾驶前景广阔离开原来公司自己创业,我正好也感兴趣,就一起折腾。后来融资困难,资金链断裂,只能卖身领动。”
听到“卖身”两个字,江渡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魏清越慢慢放下她头发,简洁说:“我也可以卖身给你。”
他的眼睛那么明亮,映在初秋的夜幕下。
江渡的呼吸顿时萎掉,一下被抽走所有力气,但那颗心,却格外有力地砰砰着,她以后可以改名砰砰了,这颗心,一天到晚砰砰个不停。她该怎么接他的话?哦,她本来想跟他聊工作上的一些事的,她早在他来找她之前,想出了很多话题。江渡脑子很乱……
“找个时间,我正式卖身给你?”魏清越一点都不掩饰他对她的欲望,他更直白地说道,打断她思绪。
……
这糟糕的问话。
江渡满脸通红地看着他, 憋了半天,说:“魏清越,你怎么这样啊。”真恨不得自己长两只长耳朵, 手一拽, 就能耷拉下来遮住脸。
“你昨天不是问我身体怎么样吗??”魏清越眼底又开始有幽光流动,“和我一起睡吧,江渡。”
天哪, 这个人……江渡觉得自己不甩他一巴掌好像都不符合正常人的反应, 她脚趾头都要红了,头发丝都要红了。
整个城市都燃着熊熊大火。
江渡不会骂人, 更不会打人, 她才不舍得打魏清越,他挨的打够多了, 要是现在眼前有人敢动一动魏清越,她一定比过去勇敢,冲上去保护他,哪怕, 再一次成为猪头。
吃力思考半天后,江渡最终坐上魏清越的车,因为, 他又说,去我家里看看总行吧?
江渡没办法拒绝。
“你跟家里人说我们的事了吗?”魏清越在车里问她, “我们在一起的事。”
江渡明显犯难的表情,他都不用脑子的吗?怎么说?8月31号还没有见到魏清越,9月1号就跟他谈起恋爱?
魏清越好像永远知道她的内心活动,他很快说:“那我告诉他们吧,最近去你家一趟。”
说完, 他的一只手伸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安抚的意思。
“魏清越,我觉得,”江渡艰难开口,“我们其实一点都不了解彼此,你不觉得这样太快了吗?我总觉得很不真实,现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做梦,还是真的又遇见了你。”她眼神迷离起来,往窗外看,似乎想从夜幕下的灯海、人流、大厦和店铺中找到真实的证据。
魏清越瞥她一眼,眼神浓浓的。
他一时没接话,只有车子奔跑的声音。
“我们还年轻,路还很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了解彼此,江渡,快三十岁的人了,没好好恋爱过,你不寂寞吗?”魏清越又看过来一眼,不需要她回答,“我寂寞,也许吧,你沉迷于文字,有你自己的天地,不需要别人。但我需要,我俗人一个,想跟女人谈恋爱,想跟女人睡觉,最好三天五天都不要下床,”他下意识皱起眉,“我有时,真的觉得自己都快变态了,烦躁到极点,那种太想抓住点什么,一觉醒来,却两手空空的感觉太可怕了。”
他顿了顿,“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承认,我心里太焦虑,一想到自己居然已经二十八岁了,连心爱姑娘的影子都摸不着,时间一点一点地消耗流逝,留无可留,我真是一秒钟都不想再等,”忽然长长吐出一股郁结之气,“老子真他妈受够了。”
每一个字,都在江渡心里击起巨大回音,路灯掠过车内,像荒原上的黄昏,她眼睛变得湿漉漉的。
“这些年,我每天都在等你,从你走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等你,等你来找我,来看看我。”她的声音非常轻,“我哭了很多次,你总不来,没人告诉我你还会不会来。”
魏清越险些闯了个红灯,他快速瞥她两眼,等这团红灯转绿,车速放缓,靠边停了。
“怎么会呢?如果你真的想找我,你随时可以问张晓蔷,我也一直想办法联系你,可我联系不上你,我知道捉刀客就是你,早就猜出来了,语文老师第一次在班里读你作文,我就知道信是你写的,我听了一学期你的作文,你每篇作文写了什么我都记得,你的每一封信,我现在可以倒背如流。”魏清越眉头锁着,惑然摇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会找不到我,我上科普视频,也是想多一个让你看到我的机会,我能做的,都做了,怎么可能找不到我?”
江渡只是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样子很凄楚,魏清越望着她那双哀愁的眼,停止了追问,他说:“好吧。”
江渡却喃喃开口:“你怎么到现在才来找我?我都成老姑娘了。”
魏清越被她问的无可如何:“我在找你,我从没停止过找你。”他看见她皱了皱鼻子,只好绽出个笑,温柔地摸她小小的脸,“不老,幸亏不是九十岁。”
泪水沾到掌心上,灼烈伤人,魏清越指腹不断从她脸上捺过去,忽然揽过她肩头,狠狠亲吻。
地地道道的男人体格,那么有力,他的气息强烈地拨动着她,江渡在魏清越的臂弯里浮浮沉沉,仰面承受,她头发那么长,散在他身上。
这段路,霓虹变得稀稀疏疏,魏清越把她松开后,手指不忘轻轻拨她秀发,低声问:“有没有好点?”
江渡脸潮红而热,她点点头。
魏清越手指移开,又笑了笑:“还需要我吐口水吗?”
江渡一张脸,四周全是乱乱的黑发,人显得苍白,她说:“我今天没涂口红。”
魏清越顿时明白让他吐口水什么意思,他问她:“我可以开车了吗?”江渡无声颔首。
他的房子,在黄金地段,交通便利,设施齐全,魏清越问她要不要吃点水果,他记得张晓蔷每次吃饭都很喜欢吃水果,他也就认为,女孩子应该是比较喜欢吃水果的。
“我想吃葡萄,”江渡说,“青色的,要很甜的那种。”
魏清越笑:“谁知道你说的哪种,过来一起买。”他牵住她的手,进了一家便利店。
水果五颜六色,很漂亮,江渡开始挑葡萄,魏清越也在旁边站着,柜台那,有个醉醺醺的中年发福男人进来就问:“我说,你们这有没有带一粒一粒的套?”
店员是年轻的女孩子,好像见惯大场面,波澜不惊:“您说什么一粒一粒的?什么牌子?”
“我要是知道什么牌子还问你吗?就是带粒的套。”男人嗓门太大,引的人都往这边看。
女孩子给他指了指:“麻烦您自己看,要挑哪种。”
“能把娘们操翻天的那种,你们卖不卖啊?”
便利店里有人笑出声,店员终于尴尬起来,捂了下嘴,继续面不改色给他挑出一盒来:“您是说螺纹还是颗粒?要哪个牌子?”
柜台那嘟嘟囔囔个不停。
魏清越笑而不语地听着,他看看江渡,两人目光一碰上,她忙避开,慌慌的,说:“我还想买点蓝莓,对眼睛好。”
结账时,魏清越顺手拿了一盒什么东西,非常自然,跟她的水果放一起,收银员忍不住多看了魏清越几眼,又看看江渡,莫名笑了笑。
出来时,魏清越一手拎着袋子,一边很自然地去牵她手,江渡却躲开了,她的警惕上来,犹豫问:“你看过《德伯家的苔丝》吗?”
魏清越没看过,他一边诚实回答,一边拿出了手机搜索,匆匆几眼看完简介,很沉默地笑了笑,片刻后,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略作思索,他看着江渡说:“我送你回家吧?”
江渡看他往停车场方向走,自己却不动了。
魏清越回头,江渡动也不动地说:“我想上去看看你的家。”
“不怕我□□你了?”魏清越开起玩笑,江渡勉强笑笑,脸色很差,他立刻后悔非常,想起她的身世,觉得自己这玩笑开的实在太过混蛋,他敛了敛神情,说,“对不起啊,别往心里去。”
手重新被魏清越牵住,他掌心干燥,有力,江渡却一手心的汗。
进了电梯,魏清越冲她无声一笑。
他的家实在太大了,又宽敞又明亮,江渡站在门口微微一愣,魏清越给她找出一双女式拖鞋,她低头看看,再抬眼时,狐疑而警觉。
拖鞋很新,从来没人穿过。
“我住进来时,所有日用品都买了两份,我一份,你一份,我想万一哪天有机会带你来,用着方便。”魏清越淡淡跟她解释,江渡这次彻底愣住,她整个人,在看到拖鞋上未剪商标时真正松弛下来。
她一直喜欢着他,想念着他,但她不是没长脑子的傻子。
洗过手,江渡打算用纸巾擦的,魏清越直接给她一条新毛巾。
“来,给你看看我们的家。”他忽然说“我们”,江渡的心又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酸了。
“主卧,看到没,你的梳妆台。”魏清越触碰了下手机,窗帘缓缓打开。
除了床,衣柜,主卧里有个梳妆台,是为江渡准备的。这些年,魏清越坚持认为这栋房子,江渡会来住,他当时在装修时咨询了张晓蔷的意见,问她女孩子都需要什么。
他把江渡按到梳妆台面前坐下,镜子中,人影模糊,魏清越略尴尬咳嗽一声:“估计阿姨看没人用,一直没给我打扫这块,回头我要说说她。”
“这是我的吗?”江渡反手握住他搭在肩头的手,魏清越说句“当然”,又领着她,参观开放式厨房、卫生间,最后去的书房。
书房尤其大,一张长长的实木书桌在最中央,书架则做了整整两面墙。
角落里放着一盆高高的植物,绿叶鲜嫩,魏清越虽然不爱整理家,但对书房格外照顾,一次也没忘记给绿植浇水。
“这面墙放我的书,这一面是你的,等我赚的更多点,我们换个日式枯山水小庭院,当然,也不纯粹是,算是加入这方面因素,”魏清越开始说未来的设想,打着手势,给江渡比划,“大概这个位置有棵主景树,对了,我给你看我自己设计的效果图,你有什么意见或者想法,我们可以聊聊。”
他拽江渡到客厅,先打开电脑,又翻出自己画的草图,一脸的兴致盎然。
图有点潦草,但软件搞出来的效果图很清晰,魏清越为此研究了很久《日本造园心得》。
“你喜欢吗?你要是不喜欢日式元素我们可以换,我考虑的是,中式庭院占地面积太大,不现实,看得见风景的房子你住起来心情应该会更好,希望我没猜错,你喜欢自然,我们可以种一棵梅中图书馆跟前那样的树?”魏清越认真问着她的意见,说着莞尔,“我跟你一起住,不会再黑漆漆的像个人吓到你。”
江渡捏着他的手稿,没去看,也没看电脑,她只是静静看着魏清越。
他眼睛里光芒四射,他的计划里,她一直都在。
江渡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魏清越能维持住这种狂热,他可以做到十二年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把她当作就在他的身边,在他的生活里。
她眼角慢慢溢出眼泪,魏清越本来在跟她解释每一处设计理念,一抬头,怔了怔。
江渡就这么看着他,眼泪直流,大颗大颗往下滚落。
空气中漂浮着最后一次值日的尘埃,用力一吸,就能全吸到肺里去,尘埃生出的遗憾和悸动全都吸到肺腑深处。
“那我们结婚吧。”她抽了下鼻子,终于抢先他一次,把这话说出来。
魏清越怔了几秒,嘴角先是轻轻一扯,继而,他笑出声,一直笑,笑到带起咳嗽声,咳嗽声又带的他眼睛湿湿的,软软的。
他道:“这种话,还是男人先说比较好,你怎么还跟我抢起来了?傻子。”
这个晚上,江渡留了下来,她当着魏清越的面给老人打电话,装作很平静的样子:“我在魏清越这里,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她火速挂掉电话,耳朵红红的,胸膛起伏着。
江渡从沙发上站起,走到巨大的落地窗那,魏清越眼神一直跟着她。
她看着外面的灯火,也看到身后魏清越走过来的身影映在玻璃上,一步步靠近。
呼吸慢慢屏住,江渡觉得牙齿都在打颤,声音是什么力量硬生生从嘴里拽出来的:
“魏清越,你什么时候卖身?”
夜色浓,一寸寸,一寸寸沉的更深。
身后的人影站定,他的回答非常干脆,就像他一贯的作风:
“今晚。”
当然,男人不忘补充:
“如果捉刀客同学愿意。”
女孩子比天鹅绒还要柔软。艳丽的玫瑰, 反复绽放,凋零,密封的浆果迸裂。她在海潮退却时, 问他身上的伤还疼不疼。
被心火煎沸的一寸舌尖上, 怎么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魏清越只是反复亲吻她的头发。
江渡把他后背抓伤,所以, 他第一件事是把她的手放在光亮下看, 哦,江渡的指甲该剪了, 粉嫩的指甲, 像花瓣一样,但很明显, 主人没怎么认真修剪过,也没有像同龄时尚的女孩子,去做漂亮的指甲。
“我帮你剪指甲好不好?”魏清越问她,他身上有一点也不美观的疤痕, 遍布在紧致的肌肉上。江渡说好,在他肩上那块疤上轻轻亲了一下,脸又热又红。
魏清越摸摸她的脸, 然后下床,找出指甲刀, 开始给江渡剪指甲。
她的手像没长骨头,颜色像上好瓷器,和身体一样,魏清越一直都惊讶于她的白,一个人, 可以生的这么白,但此刻却像颗香甜的水蜜桃。
半月形的指甲屑掉落,他动作小心翼翼,不忘问她:“我剪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好像。”江渡低着头,两侧全是如云般蓬松的头发,笑意深藏,让他看不见自己的脸。
魏清越不信:“胡说,我这哪里剪的不好了?”他把她手摊开放在自己掌心上,大拇指一捏,扬高了,对着灯光,“只有这么漂亮了,换个人都给你剪不出这么完美的弧度。”
江渡脸还是很红很红,她小声说:“你一直这么自恋的呀?”
魏清越不屑笑一声:“我这怎么能叫自恋呢?客观事实而已,我想做什么都能做好。”
“那你创业公司怎么还倒闭了呢?”江渡继续小声说。
魏清越一脸云淡风轻:“高价卖身,不是每个人都值这个价钱的。”
江渡目光轻轻往旁边被子上一落,她说:“哦,你这么值钱的,我没什么钱怎么办?”
“什么?”魏清越短暂地迷糊了下,他睡袍不好好穿,松松垮垮,人好像反应过来了,把江渡脸一扳,眼神赤忱又暧昧,呼吸往她面上喷洒,“要是你的话,我不要钱,我给你钱好不好?我的钱全都给你。”
说话跟喝醉了似的。
江渡使劲才能抿住笑意。
魏清越却又掣回身子,他把刚剪的指甲屑一点点捡起,拿纸巾包住,放进了床头柜。
江渡拽拽他:“包这个做什么?”
魏清越笑笑,抽屉合上,他起来给她倒了杯温水,他走哪儿,江渡的目光就到哪儿,魏清越光着脚,在地毯上悄无声息。
等她喝好水,他又重新压下来,按住她肩头,卧倒。并开始摸她,床似乎坍塌下去一大块。
江渡不敢看他的眼,呼吸越来越急。
可魏清越却皱了皱眉,他突然说:“床单好像湿了?你没感觉到吗?”
江渡满脸通红,僵硬地推开他,坐起来,说:“好像是的。”
魏清越把衣柜拉开,拿出新的一套床单被套,砸江渡脸上,问她:“我最烦换这些了,你行吗?”
江渡扯掉床单,脑袋露出来,头发乱的像鸡窝。
她开始换床单,换被罩,力气还是那么小,抖落不开,落到床上皱巴巴的。
魏清越本来抱肩看着,也就看了几秒,走过来,挨着她一挤,就把她挤到一边去了:“还是我来吧。”
他力气大,被单铺上去时,带起的气流凉凉的,扑到面上。
换掉的床单上,有小小一块暗红色印记,非常小,魏清越动作停顿,探究地送到眼底,还没细看,被江渡一把抢了过去,她抱怀里,抿唇说:“洗衣机在哪儿?我去洗。”
魏清越就笑,笑的像一根烟明灭模样。
见她往阳台去,他手臂一拦,不让她走,眼神莫名就充满了挑逗意味:“没问你呢,感觉还好吗?”
江渡一猫腰,想从他臂弯下钻过去,被魏清越拉回来困在衣柜旁的角落里,他身子俯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把那团成团的一堆床单被罩什么的直接从她手里扯走,丢地上,一脚踢开。
“洗什么,不洗。”魏清越横抱起她,压在床上,一面捏她的耳垂,一面低声说,“你想不想研究下我?”
江渡的手慌慌从他掌心挣脱开,他的指引,非常危险,她窝在他的控制之下止不住颤抖,想把眼睛闭上。
魏清越看看床头灯,把它关了,在黑暗中咬住她耳朵说:“别这么怕我,宝宝。”
他学她外婆,喊她宝宝。
江渡的心坍陷的跟床似的,她忽然说:“魏清越,我好高兴啊。”说着,就想哭了,人在黑暗里胆子似乎大了些,“你高兴吗?我想知道你高兴吗?”
魏清越鼻腔里逸出笑:“傻子。”
“你高兴吗?”江渡又问。
“高兴。”他狡猾地暗示她,“要是你愿意研究研究我,我会更高兴。”
于是,江渡被迫深入研究了一下他的身体。魏清越说,我得投桃报李,也得研究研究你不是?
第二天醒来时,魏清越的手机响个不停,江渡没醒,他起身拿着手机去阳台接电话,临时有个行业沙龙需要他出席。
魏清越想骂人。
他第一次觉得工作真他妈操.蛋,沙龙,沙龙,沙龙个头啊。
说好的三五天不下床呢?
他现在已经下了床,还得弄吃的,找衣服,配鞋子,床上还有个宝宝需要照顾。
魏清越去翻冰箱,冰箱里除了矿泉水牛奶和运动饮料什么都没有,全是液体。
他刚想起来他的厨房一次都没用过,有时候,家政阿姨会给他带自己做的便当,那是他唯一能吃朴素家常菜的机会。
最终,魏清越泡了泡面,让江渡起来吃饭。
夜里你侬我侬,深情款款,第二天一大早却让人吃泡面。
江渡对着泡面有些发怔,她吃不下呢,魏清越两手插兜,一副带着起床气的样子,他看她不吃,端过来,尝一口,说:“算了,别吃了,我下楼给你买早点,想吃点什么?”
他想起她外公,是美食家,江渡的胃其实是很娇惯的。
“那你买豆浆和煮玉米,”江渡想了想,“豆浆要加糖,我喜欢喝甜的。”
魏清越本来打算立起能照顾好女朋友,二十四孝最佳男友的人设,但发现有困难,他不会做饭,在美国留学学到的做饭技能早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早点买回来后,魏清越照例吃的很快,江渡挺斯文,她跟鸟一样在那慢条斯理地啄她的食,啃一口玉米,喝一口豆浆,玉米要细嚼慢咽,豆浆跟要品出什么特别滋味似的。
两人的磨合从早上就得开始,她不慌不忙,他喜欢速战速决。
魏清越盯着她,咳一声,说:“江渡,你吃饭一直这么慢的啊?上班不急吗?”
江渡认真说:“我不睡懒觉,有充分的时间吃早餐,朝九晚五,我家离公司又近,我也不喜欢在地铁上吃东西。”
……
魏清越笑着点了点头,还盯着她吃东西,眼神促狭一闪,说:“你是只鹅吧?”
江渡不解地看看他。
魏清越手遮在唇上,掩饰着捉弄的笑意:“课文里不是有篇丰子恺的《白鹅》吗?他那只鹅,吃饭三眼一板,怎么吃来着?不紧不慢的,什么先吃一口饭,再喝口水,最后吃一口泥和草,你就差我给你弄份泥巴混草了。”
江渡脸一红,看他眼里笑意越来越浓,终于,脸上露出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淡然:
“我是鹅,可你是猪啊。”
魏清越很不满:“我怎么是猪了?”
“就农村喂的那种猪,一身臭泥,一听见有人投食了,就过来闷头狂拱,大吃大嚼,你知道猪食吗?主人搅拌好半天,猪吃就三分钟,就是你吃饭的样子。”江渡憋着笑,继续啃玉米。
魏清越“啧啧”两声,说:“我以为你多善良,这么记仇。”他起身,弹她脑袋一下走开,给她找出钥匙,上面挂着崭新的翠迪鸟挂件,塑料包装都没拆。
哗啦一声,丢到桌上。
“家里的钥匙,你拿一把。”
江渡掂在掌心,抿唇笑,魏清越却回身两只手臂撑在餐桌上,认真看着她说:“别笑了,咱们能吃的稍微快点吗?我先送你。”
“那好吧。”江渡不好意思说,“其实,我自己可以坐地铁过去,你不用这么麻烦。”
魏清越直起腰身:“我想麻烦,乐意。”
他可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啊,江渡暗暗想,魏清越已经去换衣服了,他今天要穿的正式些,衬衫配西裤,他个头最终停在189,非常高。
模样确实有些变了,以往,是那种单薄的少年气,而如今,俊挺又健朗。
江渡看他衣柜也不怎么有序,四季的衣服混一起挂那,她温声说:“我下班过来帮你整理一下吧?”
魏清越边扣纽扣,边笑,眼尾瞥她:“管家婆。”
“你说谁是管家婆,那么老气的称呼。”江渡觉得魏清越这张嘴,真的怪讨厌的。
“你。”他利落回答,魏清越腰可真细,瘦劲的那种细,可充满力量感。本来还在气他嘴里没有美好的称呼,此刻,江渡的目光不禁停在他的腰上,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东西。
魏清越好像一下窥破她所想,坏坏的一笑,说:“晚上开灯我把裤子脱了,你好好看。”
江渡还是很容易害羞,她拿他没办法,魏清越是这个样子啊,他可真活泼,在最亲密的恋人面前,肆无忌惮,张扬快意。
他身上的戾气,好像没了呢。
爱笑,爱开玩笑,会眉眼舒展。
江渡慢慢也跟着笑起来,两人出门,她坐在他车里,魏清越说我明天就去你家,你先跟二老说一声。
他说到做到,送完江渡,安排老罗帮他买点礼物。
老罗问他:“魏总是要看望什么朋友,还是?”
“见家长,不过,我未婚妻家里只有外公外婆,两个老人,你看着买些老人需要的,我不懂这些。”魏清越语调轻快,脚步比语调还轻快。
他这辈子,还没这么轻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