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老祖复健联盟
以傀术给活人灵相造躯壳,本来就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闻时能够做成功,可以说是世间独一份了。
可即便是这独一份的厉害,也不可能把躯壳做得像天生天养一样。身?体?与灵相之间注定会有一段磨合期,需要一点点去适应相同的频率和节奏。
这个过程说简单,那当然不可能简单。说难呢,倒也不算特别难。
总结来说就是不费钱不费力,唯独特别费脸皮。
这个事情?发展就很离奇,大体?是这样的——
起初,能够照看卜宁、钟思还有庄冶的人很多。
远的有张碧灵和周煦母子,近的有闻时和夏樵,还有不是人的老毛以及大小?召。
众所周知,松云山最不缺的就是人手?。
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几个都不行?,那也不用担心。因为傀术是个挂,哪里需要哪里拉。
松云山有两位世间最强的傀师老祖。尘不到和闻时现?搓现?捏,一人祭出十二只?傀,能给你凑出一座康复中心。
照顾三个人,那还不是绰绰有余。
当然了,尘不到自己理论上也能算一个人。
就是仅止于“理论”而已。
真到了实践环节……
卜宁他们?三个可能宁愿“残疾人”互帮互助,也不敢给尘不到实践的机会。
毕竟他们?在师父面前是真的有点怂。
作者有话要说:
***
师兄弟三人回来的第一天,负责全程陪护的是夏樵、周煦和老毛。除此以外还有大小召充当副手,供吃供喝,给煮药浴、给改衣服。
大体而言,说不上完美,也至少可以是算是“平稳度过”了。
夏樵还翻出一个皮面笔记本,跟记日记一样写下了这天发生的种种,给后面负责看护的人作个参考。笔趣阁
他在笔记本第一页取了个标题,叫《老祖适应周期观察手册》,又被皮痒的周煦划掉了中间部分,改成了《老祖复健手册》。
说实在话,这名字除了讨打,没有半点毛病。
因为卜宁他们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灵相和躯壳协作性略且火候。
换成人话,那就是手脚不听使唤。
想站站不起来,想坐坐不下去。灵相想往东去,手脚却往西移,一天里有大半天都是拧巴着的。
但凡换个心态糟糕的人,已经崩没了。
万幸卜宁他们都是豁达之人,相当想得开。尤其是钟思,几乎有点以此为乐的意思,常指着自己说:“区区不才,旁的不论,脸皮那是铜打铁铸的,耗它三五个月不成问题。”
可即便豁达如钟思,也有差点绷不住的时候。
这就要说到他们回来的第三天了。
这天的松云山,人员格外齐全,就连几乎日日入笼的尘不到和闻时都闲了下来。于是理所当然地,闻时加入了这一天的看护小组。
按照尘不到给他们定的,晌午和傍晚各要泡一次药浴,一次得泡足一小时,有利于刺激全身关窍,尽早适应这个身体。
山腰练功台往下三丈左右,有一块天然热泉池,活水,面积不小,足以容纳他们三个。大小召每天都是早早拣好药,用薄纱麻扎紧,一袋一袋挂进泉池里。
只需十分钟的功夫,泉池就成了药池,苦香浓郁。
闻时这天晌午顺着山道下来的时候,刚巧碰上卜宁他们泡药浴。
他绕过天然屏风似的山樟木,来到药池边,就看见了相当混乱的一幕——
庄冶穿着薄里衣,一边说着“辛苦辛苦”、“我自己来”、“自己来”,一边在老毛的帮忙中下泉池。
只是他左腿下去了,右腿还踩在池边石阶上,打死不动,稳如泰山。愣是就着“弓箭步”的姿势,僵持了半分钟有余。
卜宁也有点哭笑不得。
他背对着泉池卸的罩袍,卸完就转不过去了。上身倒是听话,两腿却十分叛逆。
钟思乍一看最为正常,因为他广袖宽袍地站在药池里,头发半散不散,还挺有风骨。
但只要你多看一会儿就会发现,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五分钟了。
“老祖你冷么?”周煦实在没忍住,隔着池水问他。
“冷啊,要不你也脱成这样站一会儿试试?”钟思说。
“不了,我心领了。可是你既然冷,干嘛不坐进池里?”
“我要坐得下去,还用你说?”钟思没好气地说。
“……”
场面一度有点失控。
最后还是老毛看不下去,化了两只翅膀出来,扇了一阵风,相当于一道滑铲,把几人全部送进了水里。
然后这三位师兄就以各种离奇的姿态歪在池子里,一边自嘲,一边聊笑。
非要形容一下,那就是大型偏瘫集会现场。
“……”
闻时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插手的空隙,看完了整场,就觉得脑壳疼。
一个小时的药浴说快也快,也万幸他们舌头好控制,不受影响。聊笑几句,时间嗖地就过去了。到后来舒缓过来,能自己调调姿势,就连之前偏瘫的尴尬都盖了过去。
“师兄们,我先脱离苦海了。”钟思第一个泡完,手脚恢复了不少。他扶着池边慢慢站起身来,一边攥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在夏樵的搀扶下跨出药池。
“师弟,劳驾帮我拿条布巾。”他冲一旁的石台努了努嘴,请闻时帮个小忙。
这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危险性。
因为在这之前,他们以为自己的问题只有一个——手脚不听使唤。
但那是因为前两天闻时不在。
今天闻时在了,他们就会发现,还有另一个要命隐患——躯壳不听灵相使唤还不是最丢人的,最丢人的是,躯壳在极偶尔的瞬间,会突然听傀师的“使唤”。
于是,当闻时伸手去够石台上的毛巾时。
手指无意间屈动了两下。
就听身后一声闷响,闻时转头,发现师兄钟思的左腿突然跟他的手指同步,猛地朝前迈了个大的。
一条腿朝前,而另一条腿一无所知,主人又全然被动的结果……
就是符咒老祖钟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防备劈了个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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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筋骨并不柔软的人来说,劈叉的酸爽程度那是直击天灵盖的。
劈下来的那个瞬间,钟思只感觉天雷炸裂,灵相模糊。
所有人目瞪口呆,忘了反应。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闻时。
如果此时的钟思是个看热闹的旁观者,恐怕还会觉得挺新鲜的。因为他们一向稳得不行的冰柱子师弟居然有几分手忙脚乱的意思。
闻时脸上还带着错愕,人已经一步瞬移到了受害者面前,正要伸手去扶,被钟思一把抓住。
“别!”钟思扭头缓了一下那股子酸爽,又转回来,“你别动,你可千万别动。再劈一回你就只有两个师兄了。”
闻时:“……”
老毛他们也跟着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就要过来帮忙。
钟思又道:“都别动!我这会儿经不起扶,你们让我缓缓。”
“什么缓缓?”
闻时听声回头,看见尘不到沿着山道过来了。
他挡开遮蔽视线的树枝,目光扫过半路刹车的众人,最后落在钟思离奇的姿势上:“你这是?”
“师父……”钟思已经麻了,他索性两手一拱,道:“腊月了,师弟让我给你拜个早年。”
这个动作牵到了痛处。
他“嘶”地一声,撒了手又不知该捂哪,最后索性捂住了脸。
缓了两秒,他瓮声瓮气地说:“这年不能常拜,费胯。”
说完他就着捂脸的姿势静了一下,自己先乐了。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有一个人打破沉寂笑出来,那就完了。
闻时刚刚手指都不敢弯,这会儿看着钟思肩膀越抖越厉害,再想想刚才那套行云流水的画面,那真是……
他偏开脸,过了一会儿也开始笑。
然后是庄冶、卜宁。
然后是老毛、夏樵。
最后由噗通坐地的周煦推上了最高·潮。
这边动静太大,引得大小召都折返回来,又不好在卜宁他们湿漉漉的时候冲进药池,只能在树木屏障后面抓心挠肺。
“你们干嘛了?”
“笑什么呀?”
“出什么事了?”
“没事。”庄冶离俩姑娘最近,隔着树木枝叶回了她们一句,“拜年呢。”
钟思听见这话终于抬起头,转脸朝药池方向道:“二位师兄光看有什么意思?过来一块儿拜,劈一排,气派。”
可怜卜宁老祖好不容易要撑上岸,被这倒霉玩意儿一记重击,又笑回水里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披着湿漉漉的里衣,慢慢上了岸。
上岸头一件事,就是冲闻时作了个告饶的揖。
然后对尘不到说:“师父。”
尘不到正逮着闻时问话呢,闻言弯着眼睛抬起头,询问地应了一声。
卜宁:“劳烦您把师弟带远一些吧。”
闻时:“……”
此话一出,庄冶和钟思立马附议,都跟连连拱手:“最好是先回山顶,给咱们留点活路。”
而闻时生动演绎了什么叫做笑容突然消失。
他这反应逗乐了除他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尘不到笑了一会儿,冲卜宁他们说:“知道了,我逮着他呢。”
他说着抬了一下自己的手,原本空无一物的手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根细细的傀线,线的另一端缠到了闻时垂着的十指上,弄得他每根手指都绷得笔直,弯不起来。
闻时:“?”
你有事吗?
“我本来也没动。”他没好气地说。
“那不好说,顺应民意我也得看着点。”尘不到拷着闻时呢,不好过去。便招了老毛他们把钟思弄了起来。
“你们照应着点。”他冲老毛和树丛后的大小召说了一句,然后带着闻时上了山道:“我先把罪魁祸首领走了,等你们稳定一点我再放他下来。”
后面周煦他们又笑得歪成一团。
钟思一边弄干里衣,披着外罩,一边冲闻时的背影道:“对了师弟,师兄还有个问题——”
闻时直觉不像什么好话,但还是回了头。
钟思:“我这胯要是有遗留症,你能给弄个新壳子么?”
闻时刚要张口,他又道:“身材再好一些。”
“……”
闻时扔了一句:“凑合着用吧。”
说完就上了山道。
长道一拐,山石草木瞬间把药池掩在了后面。倒是还能听见钟思吊儿郎当的调子:“身量好歹再高些罢,我记着我得比你卜宁师兄高两寸有余,怎么如今将将才两寸呢——”
后面的话突然断了,可能又像当年一样,被卜宁就地送进哪个阵里去了。
可怜手脚还不听话呢,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绕出来。
也不知道庄冶师兄是假装有事乐得看戏,还是悄悄帮一把。
“笑什么?”尘不到突然开口。
闻时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心情有多好。
而他转过脸,看见尘不到眼里也是带着笑的。
他又转回来,看着山中未化的巍巍雪色,听着风入松林、鸟雀低鸣,忽然觉得这世间的日子再好不过。
闻时在风里眯了一下眼,忽然开口:“尘不到。”
山道窄长,落后半步的人“嗯”了一声,说:“又想使唤我干什么?”
“你走前面。”闻时停了一下步,半侧过身,给他让开路。
尘不到也停下来,长长的眸子抬了一下,朝山道瞥扫一眼:“走前面有什么好处。”
“……”
闻时没想到他会这么来一句,一时间不会答了。
“想看着你”这种话闻时是不可能说出口的,砂了他都不可能。
这种时候他一向靠盯视和意会,反正尘不到总能看穿他所有脸皮薄说不出口的话。
但今天有点例外。
也许是山风闹人吧,他忽然动了点别的念头。
以前尘不到常开玩笑说他闷着坏。就像在小王八上悄悄写人名字,或是给不能吃辣的人点一桌满江红等等。
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那种,从来也只冲着一个人。
尘不到本着逗他的心思,还在好整以暇地等他一如既往的反应。
谁知闻时站了一会儿,缠满傀线的手指尖动了动,忽然侧头过去舔了一下尘不到的唇缝。
这个动作让闻时下颔的线条绷得瘦削清晰,浅淡的血色就那样从白皙的皮肤下透出来。他喉结滑动了一下,这才让开。
……
总而言之,山道上呆立的人忽然就变成了尘不到自己。BIquGe.biz
等他摸了一下被舔的地方乍然回神,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走了,而且是按照某人要求的,走在前面。始作俑者则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尘不到回想了一番来龙去脉,脚步一停,回头问道:“你刚刚算是撒娇么?”
闻时:“不算。”
尘不到:“那算什么?”
闻时:“……”
他顶着尘不到的目光沉默半天,憋了两个字:“使诈。”
就因为这句使诈,尘不到一路笑到了山顶。
也是因为这句话,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傀术老祖闻时莫名其妙被迫使了各种各样的诈。
依然是因为这句话,他们两个在上山的过程中根本没注意周遭其他,所以那天其实还发生了一个小意外,而他们很久以后才知道。
意外虽小,却跟他们脱不开关系——
正如闻时之前猜测的一样,卜宁听到钟思关于身高的厥词,当即抓了一把小石头,把钟思送进了迷宫阵。
只是送的时候,手指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把离钟思最近的周煦和庄冶也捎上了。
三个人里两个有疾,再加上这本就是个玩笑,卜宁当然不会弄什么复杂的大阵难为人。所以那阵是以他们最熟悉的松云山为基,搞了点另类鬼打墙。
结果阴差阳错把他们三个打到了不该打的地方。
简单来说,就是以钟思为首的倒霉蛋们,被迷宫阵送到了山间某株恨天高的老树上。他们在老树高高的枝丫上小心翼翼转了个身,刚巧看到了远处山道上闻时使诈的那一幕。
当然,枝叶遮挡,距离又远,看得不太真切。
很迷离,也很梦幻。
但足以让钟思和庄冶一人一趔趄。
还好,人都有一个东西叫做求生欲。
两人从树上掉下去的时候,下意识捞了一下,捞住了他们刚刚站着的树枝。虽然岌岌可危,但勉强靠手臂挂住了。
周煦魂都让他们吓没了。
半天才从要叫不叫的状态里缓过来。
“吓死我了我草。”他揉着心口,小心翼翼地搂着主树干蹲下来。
如果是普通人这样悬挂在十多层楼高的地方,周煦肯定不会松一口气,起码得把人捞起来再说。但是这两位悬着,周煦就不是很怕。
毕竟一个符咒老祖,一个杂修的顶头。哪怕放根傀线出来,都能自救,不比他周煦有用么?
可是周煦蹲在树枝上,跟这两位老祖大眼瞪小眼地等了半天,也没见他们有任何自救的意思。而是等来了一段非常哲学的话。
钟思吊在树枝上,幽幽地问他:“你看到了么?”
周煦:“……”
庄冶幽幽地跟了一句:“我看到了。”
周煦:“……”
钟思:“你看到了什么?”
庄冶:“我应当是看错了。”
钟思:“你说说看。”
庄冶:“不如你先说。”
周煦:“……”
周煦:“你俩别这样,我害怕。”
别说周煦了,这对话鬼听了鬼都怕。
然后更怕的来了。
钟思和庄冶同时直勾勾地看着他,道:“那你说。”
“我说什么呀我说?”周煦道。
“刚刚山道上,有人么?”钟思问。
这问法楞是给周煦问出了一声鸡皮疙瘩。
“有、有的吧。”周煦说。
“谁?”
“祖师爷和……闻时老祖?”周煦斟酌着。
钟思和庄冶对视了一眼,又转向周煦:“然后呢?”
周煦:“然后什么?”
钟思:“你看到什么说什么。”
周煦:“……”
周煦:“唔。”
这一声欲言又止意味深长的“唔”,差点把两位老祖唔没了。
周煦作为早就知道内情的人,看这两位老祖的脸色,试着用了缓和一点的语气,“你俩完全可以放松一点,其实我刚刚也没看清,咱们离这么远,角度又有点偏,还有树枝晃来晃去,更何况……”
周煦吸了一口气——
编不下去了。
他抓了抓头发,决定还是算了,反正迟早要知道的,这也不算说人闲话。
于是这棒槌一个大喘气,放弃挣扎道:“你们醒得晚,所以可能不太知道。如果你们不怕被闻时老祖暗杀的话……理论上也可以管他叫师娘。”
说完他就沉默了,等那两位老祖给个反应。
等了大概三秒钟叭,他看见吊着的两人一声不吭松开了手。
周煦:“?”
周煦:“????”
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松手的两人一块儿带下了树。
跳摩天大楼是什么感觉?
周煦今天算是体会了一遍。
他掉下去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了两句话:
①人的求生欲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②草尼爸爸关我屁事啊啊啊啊啊啊啊——
***
彼时,山腰药池旁,卜宁刚把钟思他们送进阵,正跟夏樵说话呢。
夏樵有点担心进阵的三个出不来,就听卜宁说:“你小瞧他们了,这种阵他们见得多了,不当真的。只是出路损了一点儿。”
夏樵好奇了:“出路是什么?”
卜宁:“跳崖。”
夏樵:“……”
夏樵满脸迷茫:“老祖你确定这出路他们想得到???”
卜宁:“一时半会儿必定想不到,但半个时辰也就差不多——”
话没说完,就见平地飞沙,阵石乱转。
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三个人。
药池边的人定睛一看:就见钟思、庄冶还有周煦,整整齐齐地横尸在地上。
而这距离他们进阵,才过了一分钟。
卜宁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小师弟摇身一变成了长辈”这件事伤害性不大,冲击力极强。
倒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钟思随性旷达,想得开又喜新鲜,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他接受不了的事情。
而庄冶又是万事“好好好”的性格,更不会有什么异议。
他们只是单纯地被吓了一跳。
但凡有一个人良心发现,预警一下给个缓冲,他们都不能“死”得这么整齐。
***
后来有一回得空闲聊,卜宁问道:那天何故作那么大反应。
彼时他们的身体已经恢复大半,能正常进笼,日常练的都是精细度和稳度。
钟思坐在练功台沿,长腿垂在崖外,睁着单只眼睛,手夹符纸瞄着山林深处的某片树叶。他听见卜宁的问话,想了想答道:“打死都没想过而已。”
“师父是仙人,仙人哪来七情六欲。”
“至于师弟……我向来觉得,哪怕全天下的人成了家,他都不会成。我一度怀疑他看人、看傀、看鸟、看花都是一个样子,统统可以归类为‘活物’,除了师父。”
“现在想来,还真是除了师父。”
钟思两指一松,那张符纸直朝山林射去。
他甩了甩手腕,又改了左手,夹起新的符纸去瞄那片数十里开外的叶子。一边调整着角度,一边说:“小师兄,我需要一些安慰。”
卜宁:“……”
根据以往极为丰富的经验,当钟某人这么说的时候,往往代表他皮痒。
卜宁斟酌了一下,问:“你为什么要安慰?”
钟思放出第二张符纸,又甩了甩手腕,转过头来说:“师弟的辈分长了一级,我就成了师门垫底,那还不是任你们欺,我当然需要安慰。”
卜宁脑袋疼,并且觉得这人没有良心:“谁欺过你,哪回不是你自己先招惹的?”
钟思不要脸皮,直接略过这句:“既然是安慰,师兄可否答应师弟一个小——小的请求。”
他用手指比了个缝。
卜宁觉得必然有诈,嘴上说着“那你容我考虑考虑”,手已经伸进袖袋摸阵石了。
“哎哎哎——”钟思一咕噜从崖边翻站起来:“别一言不合就起阵啊。”
他嬉皮笑脸又拱手告饶,而后说道:“要不这样吧,小师兄赏脸陪师弟我做个游戏。就来师兄你最擅长的那种,猜猜看,我刚刚放出去的两张符是左手更准,还是右手更准。若是猜准了呢……”
“我送你一罐小玩意。”钟思背在身后的手一转腕,掏出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石罐,罐里棋子莹莹如玉,又在日光下泛着绯色。
他玩儿似的,在卜宁眼皮子底下一晃即收。
卜宁愣了一瞬:“哪来的?”
钟思:“藏的。”
“何时藏的?”
“那可太早了。”
早到千年之前,他在松云山百里之外的地方,牵马入城关。
“我以为早没了,没想到又让我找见了。”钟思啧啧感叹。
卜宁倒是半晌没说出话来,良久后问了一句:“我若是没猜准呢?”
“那就陪我下一趟山呗,下回再猜。”
……
卜宁天性通灵,第六感一向准得很,偏偏在这件小事上屡屡翻车。那罐棋子一直没弄到手,倒是被钟思拽去了不知多少地方。
不知不觉,四季又转了一轮。
***
他们其实并不总住在山里,更多是住在重新装修过的沈家别墅。
一千年漫长的维度下,世间变化天翻地覆,他们需要认知、需要适应的新东西多如瀚海。接触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们在山外的时间比山里多。
在这方面能给钟思他们当老师的人很多,但周煦一定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这小子一有时间就往沈家别墅或者松云山跑,碰上长假还一住好多天,起早贪黑兢兢业业。
夏樵感觉这股热情令人害啪,趁着某次午休把周煦逮来拷问:“你对教师这个行业爱得这么深吗?”
结果周煦回答说:“你不懂,这从人文角度来说是知识的传递,从历史角度来说是文明的延续,从物理角度来说——”
夏樵心说还踏马有物理角度?
“——叫负能量守恒。”周煦说。
夏樵“唔”了一声:“什么意思?你说给我听听。”
周煦清了清嗓子,说:“主要是在我身上达到了一种守恒。你看,我在学校天天遭受知识的毒打,负能量都在我身上吧?然后我到这里来,用更新奇的知识毒打老祖们,诶!负能量就出去了。”
夏樵:“……”
周煦:“就是这种守恒。”
夏樵:“……”
周煦:“当然,就是一种比喻。”
夏樵麻木地看着他,片刻后说:“您可能真的欠一顿毒打。现实意义上的,不是比喻。”
周煦一秒老实。
可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还有什么事,能比摁着一群老祖宗学拼音学简体,学手机学电脑更爽?
没有了。
夏樵想了想说:“得亏他们脾气好。”
周煦立马拍马屁:“是是是,松云山盛产好脾气。”
拍完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除了你哥。”
夏樵:“……”
没毛病。
祖师爷亲自惯的。
起初周煦什么都教,有用的没用的,只要让他看见了,就坚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当老师的机会。几位老祖也乐意学,渐渐养成了随口一问的习惯。
直到有一回让祖师爷以及他亲自惯出来的祖宗目睹了教学现场……
那次钟思和老毛去了太因山,卜宁带着大小召去了漠河附近。
庄冶则跟着尘不到、闻时他们去南边沿海一带处理几个刚成型的笼涡,解决完回宁州的时候没有一记阵门开到家,而是从车站附近落地,之后就权当散步。
庄冶很喜欢看这些陌生的市井百态,很多瞬间在他看来都稀奇又新鲜。
就是因为这一点,尘不到才说要走回去,否则以闻时那利落性格,这会儿他们已经坐在沈家餐桌边了。
路过一片红房子的时候,周煦一指前面围栏箍着的操场说:“老祖,看,我学校。”
时值周末傍晚,走读生如周煦还没回校,但校园里依然很热闹。
楼里星星点点亮了一些灯,长道上是三五搭伴去食堂或去宿舍的学生,操场上到处是跑跳的人影。
离他们最近的一块篮球场大概刚结束一场比拼。
一个男生一手拍着球,一手撩起t恤宽大的下摆,毫不在意地擦了擦脸边的汗,然后指着不远处另一个男生笑着叫道:“刚刚老韩弄丢我多少次球!还踩我两脚,干他!”
接着,他们就开始了一项令人困惑的神奇活动。
被指的老韩叫了一声“卧槽,你等着”,扭头就跑,结果没能跑掉。被一群冲过去的男生逮住,乌乌泱泱把他挤在篮球架下。
也不打架,也不干嘛,就纯挤,挤得大汗淋漓。
过一会儿又不知谁嚷嚷了一句,然后那群男生又“噢噢”鬼叫着,转头把下令的那个男生拍在了操场铁丝网上,也开始挤。
然后又一窝蜂涌向了第三个地方,挤起了第三个对象。
……
似乎都不太聪明,但很快乐。
庄冶:“?”
学校他懂,闻时给他讲过。打篮球他也知道,周煦甚至想拉他们一块儿来一场。但后来的这种神奇活动他就不明白了。
大师兄敏而好学,虚心请教:“这是在做什么?”
周煦想说这叫“集体降智的快乐”,又记起来几分钟前他刚骄傲地介绍过这是他的学校,他的同学们……他实在丢不起这个人。biquge.biz
于是他顿了顿,说:“这是一种神秘的仪式。”
庄冶:“是么?”
周煦继续道:“是的,源头已经不可考了,但据说是某种祭祀活动的变种。”
庄冶:“哦……”
周煦低头谦虚道:“这方面我不是很懂。”
等他再抬起头,就见庄冶老祖已经掏出了他随身携带的便签本(有手机但他用不惯),像少时学各类技法一样,认认真真地做了笔记。
周煦:“……”
那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学。
庄冶一边记,一边还道:“若是祭祀类的,那小师弟熟啊。”
他说着,转头看向闻时:“师弟你一贯喜欢这些,看的书也多,知道这个源头是什么吗,你使过么?”
闻时:“……”
他感觉自己可能受到了人身攻击。
“周煦。”闻时冷静地说:“要不回去我拿刀给你雕雕脑子吧。”
旁边尘不到这个王八蛋已经开始笑了,不仅笑,还提点了谁一句“快跑”。
等闻时黑着脸偏了一下头,绕过庄冶去逼视周煦那个二百五的时候,二百五已经撒腿跑得没影了。
……
得亏跑得快,不然他能被傀线抽死。
从那之后,周煦就收敛了很多,不再胡说八道教些乱七八糟的了。
但这个世界丰茂而广博,就算每天教每天学,新鲜事也依然无处不在。
***
临近冬至的一天,周煦和夏樵路过公交站台时,看见巨大的广告窗被几个穿工装的人打开,更换上了新的海报。是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
周煦扫了几眼,突然一拍脑门说:“对啊,还没带几位老祖看过3d片呢,找个效果好的,他们又是第一次看,应该还挺唬人挺刺激的。”
他满怀期待地搓了搓手,并当场点开了app。
“挑巨幕厅,人少的,这样位置好。”夏樵提醒道。
“那必须,就这场吧,咱们第一个订,位置随便挑。”周煦生怕被人抢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票给买了,甚至连厅名都没看全。
组团看电影的那天,宁州乃至整个东部地区撞上一股冷空气,温度骤降。
但周煦他们热情不减。
这位同学十分兴奋,从上车到下车叭叭个不停,从3d说到vr再说到全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抓着钟思、卜宁和庄冶,他也没放过闻时。
听得闻时脑袋嗡嗡的。
这位祖宗是祖师爷亲点的“凶”,没那么好的耐心。他听到最后没忍住,一脸嫌弃地把周煦搭在下巴上的口罩拉上去了。
就听“啪”地一声,世界清静了。
“我看过,别冲着我讲。”闻时说。
周煦捂着被口罩打疼的脸,“哦”了一声。几秒后又蹭地支棱起来:“什么?你看过?3d的?”
闻时“嗯”了一声。
周煦纳闷地问夏樵:“95年有3d电影吗?”
“……”
夏樵在闻时转过来之前,把周煦连头带脸捂到了腿上,免得这小傻x又找打。
不过夏樵同样很纳闷——
他哥看过3d电影???他怎么不知道???
可能是他们脸上的困惑太明显,就听尘不到开口道:“看过,我骗着去的。”
老毛昏昏欲睡地窝在驾驶座上,补充道:“我给订的票,好多回呢。”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夏樵忽然觉得,这个家容不下他了。
老毛又委委屈屈地说:“我订那么多回票,也没说带我一次。带一次能怎么,我又不挨着他们坐是吧。”
夏樵忽然又平衡了。
闻时本来听着老毛的话,想说下次还是把大鹏鸟带上吧。
他拱了尘不到一下,刚要开口又顿住了,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扭头看向钟思他们……
闻时和尘不到的关系卜宁是知道的,但是卜宁从来不议论别人私事,以他的性格也不可能主动聊八卦似的告诉其他师兄弟。
那么,理论上钟思和庄冶应该还不知道。
可当闻时转头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迟疑与困惑,而是齐刷刷研究起了窗外的城市夜景。
反正小师弟他们是不敢看的,“师娘”这种上赶着死的玩笑也是不敢开的。毕竟他们刚活没多久,并不想被暗杀。
但不妨碍他们眼尾唇角欲盖弥彰的笑。
闻时头顶一排问号,然后醍醐灌顶,转头盯向了正襟危坐的周煦。
“……”
周煦觉得这电影他生前是看不成了。
***
众人就是在这种微妙氛围下进的电影院,因为各有心思,进去的时候也没发现哪里有问题。只有钟思上下扫量一圈,咕哝道:“没人啊。”
当时夏樵还回了一句:“昂,咱们来得早,一会儿肯定就满了,这电影最近很火的。”
结果闻时找到位置往椅子里一坐,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椅子怎么跟以前不一样?”他问了尘不到一句。
尘不到在旁边坐下,显然也感觉到了区别。他把手里的票翻转过来扫了一眼,就见那个电影长长的名称后面跟着一个不起眼的括号,里面写着4dx。
祖师爷垂眸看了片刻,又把票翻过去,拍了拍闻时说:“换了套椅子而已,能按摩,其他都一样,放心看。”
说完,他换了个懒散姿势,支着头等开场了。
鉴于他总爱逗人玩儿,前科累累,并不值得盲目信任。所以闻时狐疑地盯了他好半天。
直到他挡了一下闻时的眼睛,失笑道:“怎么疑心这么重,老这么盯着我,我还看什么电影。”
“我为什么疑心重你不知道?”闻时咕哝了一句,这才收回目光,犹豫片刻,还是窝进了椅子里。
只怪闻时这时候的注意力全在尘不到身上,没回头看看后面一排的周煦和夏樵。
他如果看一眼就会发现,那两位发现自己错买成了4dx,已经缩着脖子不敢吱声了。
“这部电影有打架么?”周煦小小声问。
“你说呢?”夏樵道。
“会刮风下雨电闪雷鸣么?”
“你说呢……”
“我完了。”
这部电影不但有打架,而且开场就是打架。
闻时鼻梁上架着黑色眼镜,窝坐在据说“带按摩”的座椅里,看着屏幕里的人在丛林中被追得连滚带爬,正要进入情境呢,就感觉座椅靠背突然动了。
闻时:“?”
沙发似的柔软布料下,突然多了五六个凸起,然后配合着屏幕里嗷嗷惨叫,对着闻时他们的腰背就是一顿猛捶。
卜宁他们也被惊了一跳,钟思扭头摸了摸椅背,刚想说“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就见屏幕上主角滚下了山崖,镜头一阵旋转晃动。
然后整个影厅的椅子都开始“咣咣”摇。
钟思还转着头呢,差点因为没坐好被椅子掀下去。他抓了一下扶手,才稳住身形。
但这还没有结束……
就在众人为了避免被椅背捶腰子,也避免被晃到吐,抓着扶手朝前倾身的时候。屏幕里的主角滚过瀑布,滚进了一片溪水里。
于此同时,前排座椅背后突然嗡嗡作响,伸出了一排黑黢黢的东西。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噗”地喷了他们一脸水。
闻时心说按你姥姥的摩。
他闭着眼用手背擦水的时候,隐约听见旁边钟思笑了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气的。
而当他睁开眼,朝右手边一瞥,就见尘不到支着头的手已经半掩住了脸,嘴角是翘着的,显然笑了有一会儿了。
他从没靠过椅背,自然不会被捶。
至于那根喷水的玩意儿……
闻时目光挪过去,就见一张符纸悄悄立着,撑出了一片看不见的屏障,把吱哇乱喷的水一滴不漏地全挡在了屏障那边。
闻时:“……”
你死不死?
***
这一场电影看得几位老祖终生难忘。
为了表达对周煦和夏樵的感谢,卜宁笑着把他们送进了阵里。
又为了缓解被捶的身躯,他们回了沈家别墅,早早就歇了过去。
只有闻时越想越气,用傀线把尘不到绑去了山里。
他本意是不想打起来吵到几个师兄弟。当然,最终结果是一样的,没有吵到其他任何人。
就是打的过程有点南辕北辙。
闻时咬着尘不到的肩,眼里湿雾弥漫的时候,那股冷空气终于还是在宁州停留下来,给整个东部带来了一场雪。
那是这年冬天第一次下雪,在冬至前夜。
尘不到把他紧攥的手指一根根捋开,半是帮他放松半是玩儿地揉捏着。过了片刻,又转头去吻闻时的颈侧。
闻时刚缓过来一会儿,被这么亲着亲着又有点耐不住。
他皱着眉眯起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最初想问的:“尘不到。”
“嗯。”颈边的人应了一声。
“你明明没比我早醒多少,怎么什么都知道?”
尘不到半抬了一下眸。
他在这种时候嗓音比平时更懒一些,沙哑里带着一点笑:“你怎么还记着仇?”
说着,他顿了一下,瞥眼看见满床的傀线悄悄探了头,又有要偷袭着威胁他的意思。这招自始至终从没成功过,又从不肯放弃。
“屡教不改。”尘不到低低斥了一句,然后把傀线统统还给了作祟的傀师。
……
闻时咬住那几根白棉长线,翕张着潮湿眼睫的时候,听见尘不到说:“我虽然没比你早醒多久,但我放了很多傀在外面,帮忙听着帮忙看着,总能知道得多一点。”
虽然当时情潮迷离,意识不清。
但闻时老祖还是记住了这句话。
于是这天深夜,万籁俱寂的时候,在人间所有下过雪的地方,数不清的小雪人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杵在树下路边,替某位傀师一声不吭地看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