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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 88-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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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齐那边居然迟疑了一下,肃然道“他就不叫了。一个名字都被划了的人,既不在名谱图上,又跟咱们家断了关系,为什么要叫”

他虽然没提谢问的名字,但这么一形容,旁边的张正初便明白了他在说谁。多年过去,他似乎依然记着张婉跟家里断绝关系的事,当即冷然道“不论是张家的事还是判官的事,现在都跟他无关,叫他干什么”

然后是手杖杵地的声音,咣地一下。

张岚“”

她默默捂住了手机出声筒,生怕刚刚那话让谢问本人听见。

不论张家的事还是判官的事都跟他无关

妈耶。

要说判官,人家是祖师爷。

要说张家,人家被封印这事张家占头功。

哪件跟他无关

张岚越想越觉得自家亲爷爷在点炸药包。虽然她和张雅临大了之后都很怕张正初,跟老爷子并不亲近,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子招惹大麻烦。

她又想到来天津之前,周煦看着张家本家的房子,咕哝过一句“这楼怎么看着像是要塌了”。

当时她和张雅临只觉得这倒霉孩子乌鸦嘴乱说话,没当大事。现在她知道了周煦是谁,只觉得心惊肉跳、一阵发慌。

她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巴,松开捂着的手机末端,含糊地说“行了我知道了,再看吧。”

阿齐不解“什么叫再看刚刚不是说了么,是务必回”

张岚直接把电话摁了。

此时的张家老宅里,前后各院灯火通明。

阿齐抓着电话,默默傻了一会儿,转头对张正初说“阿岚说她知道了。”

“嗯”张正初捏握着手杖,手指一张一合,像在杖头上打着缓慢的节拍。这是他沉思时常会有的动作,阿齐一看就知道,所以垂眸在旁边站着,不再出声打扰。

一代人和一代人之间总会相互影响,后辈常常会学着前辈的一些动作习惯、尤其在树立威严形象方面。

这种沉思时打拍子的动作就像家主的一种标志,张正初年轻时候也没有,后来当了家主便慢慢从父辈那里学来了。

所有小辈、包括跟了不知几代人的阿齐,只要看到这个动作,就会不自觉板正身体、噤声不语。

曾经有一种悄悄流传的说法。说阿齐存留的时间太久,对后来的张家家主而言,甚至能算长辈。

为了压住这位傀,让他有种“主人从未更换”的感觉,每一任家主都刻意学了张家老祖宗的几个小动作,代代相传。

后来这话传到了阿齐面前。

他听完“哦”了一声,说话行事没有任何改变,流言才算断了。

张正初沉思的时候,屋里另外几个年轻人垂首站成一排,大气不敢喘。

不是别人,正是大东他们几个。

作为最先看到名谱图变化的人,他们第一次被请来了张正初所住的院子,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家主。

初印象就是他真的太老了。

张岚和张雅临都是三十出头的人,作为他们的爷爷,张正初年龄也近九十了。要是在寻常人家,这就是高寿了,老迈一些再正常不过。

但他是判官。

判官清障化煞,化不掉就是满身负累,化掉了就是修为和福分。所以这群人中常有过百岁的人,十更是精神矍铄。

像张正初这么苍老的,实在少见。

对大东他们来说,张正初这副样子又证实了一些传闻。

传闻张家当年在封印尘不到那件事上立了大功,虽然没有像那几位亲徒一样消陨于世,但也受了不少罪。可以说是在世的那些人里最惨烈的一位。

哪怕封印的出发点是好的,也跑不掉一个“欺师灭祖”的名号。

都说张家老祖宗大义,把这些担下来了,所以张家后来的每一任家主就像受了祖师爷的诅咒一样,寿命都不长,老得也快。

为了平衡这一点,张家广收门徒,广撒子孙,钦定的后辈只要满35岁便接任家主之位,上一辈从不恋权,一日都不拖延,代代如此,才有了今天繁盛兴旺的局面。

而其他各家也始终感念张家老祖宗的大义,愿意让他们一头。让着让着,就真有了差距。

这是关于封印之后,张家为何一家独大的最广泛的说法。

大东他们从小就听说过。

事实究竟怎么样难说,但今天见到张正初,他们至少可以确定“老得快”这点是真的。他们甚至怀疑老爷子坚持不到张雅临35岁,说不准会提前让位。

张正初脸上皮肉松弛,因为嘴角下拉的缘故,沉默时更显威严。

他手指打了一会儿拍子,说“所以,你们几个都听见了,那句又活过来了是阿岚自己说的”

大东他们迟疑着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们看到名谱图的变化给岚姐打了电话,她听我们讲完,就说了这句话。”

张正初就这么听着,没点头。

他很少会把自己的想法放在脸上,对着这些陌生小辈,就连点头或摇头这种最简单的动作都没有。

他又问“你们给她打过几个电话”

“好几个吧,前几次没通,最后一次通了。”大东说。

“接连打的”张正初又问。

“对。”

张正初依然握着手杖在打拍子,过了片刻,冲大东他们一抬下巴。

不用他开口,阿齐立刻走过去对大东他们说“老爷子没什么想问的了。前院那边有阿姨煮了茶汤,可以去那边歇会儿,今晚就在本家住着吧,其他各家都在来的路上呢。”

大东他们一听这话,忙不迭跑了。

门一合上,张正初就对阿齐说“接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打通,那时候阿岚应该在哪个笼里。最后一次通了,那就是她刚出来。”

阿齐点了点头。

“所以她从笼里出来的那个时间点上,卜宁老祖复生了。”张正初说。

阿齐毕竟是傀,还是个极为刻板的傀,脑筋转得慢。他愣了一下,才点头说“是这样。”

张正初攥着手杖,另一端在地面上不轻不重地撵转着。

碾了几下,他才沉声开口“世上有这么巧的事么”

阿齐“或许有吧。”

张正初又说“我不信。”

阿齐有点迟疑“那您的意思是”

张正初“卜宁复生这件事应该跟她入的笼有关。她接电话前就知道,甚至有可能直接看到了。”

他想了想,拄着手杖慢慢走到墙边。那里也挂着一张名谱图。

名谱图判官各家几乎人手一份,出现在这里也并不稀奇。但他这张图跟其他人的略有一些区别。

它更老旧一些,边缘破损诸多,像是最原始的版本,代代相传了一千多年。

张正初看着图上卜宁的名字“阿岚那丫头知道、甚至看到了卜宁复生,但刚刚接了电话却什么都不说,还有点含含糊糊。为什么呢”

阿齐认真想了一会儿,老老实实说“不知道,我比较笨。”

“你不笨,不笨。”张正初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我觉得她可能碰到了一些棘手的情况,不知道怎么应对,我估摸着还是跟卜宁复生有关。那丫头性子一贯很傲,真碰到麻烦也不会说的。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

阿齐只能回一句“确实。”

张正初问“你说跟阿岚一起入那个笼的还有谁”

阿齐掰着指头数“雅临出门前来找您报备过,他应该在的。他们是去找沈家两个徒弟,想试试他们的实力。所以沈家两个徒弟很可能也在哦,还有刚刚说的小煦。”

“雅临跟他姐骨子里很像,也傲。阿岚还比他直一些,一个问不出,两个也一样。”张正初低声道“至于沈家那俩徒弟”

他沉吟起来,没有继续说。

许久,他才张口道“你晚点给周煦再打个电话,他们今晚如果不动身,总要找地方落脚住一夜。等周煦跟阿岚、雅临不在一屋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他脑筋简单说话经常没遮没拦,问问他,先把情况摸清楚。”

阿齐点了点头“好。”

张岚并不知道张正初在琢磨什么,她大了之后就没弄明白过爷爷的想法。

反正她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今天先在这里住一晚,拖延拖延。明天不论如何要想办法跟张雅临一起跑路。

各家究竟要商量什么、怎么商量,她目前管不着。反正这帮祖宗她一个都不会带回家,包括周煦。

除非她疯了。

所以当谢问和闻时看过来的时候,她收起手机轻描淡写地说“本家一直有个规矩,我跟雅临不能同时离开太久。这不,就催上了,让我们明天务必回宁州。”

说到“明天要走”,她忍不住瞄了几眼谢问的反应。

谢问跟张正初完全不一样,他不会做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他听到什么话都会点一下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也就仅此而已。

因为他常常下一秒就换了话题,好像不论什么事,都不会引起他的在意。听过了也就听过了。

果不其然,谢问点完头便抬手拍了拍闻时的肩,两人一起跟着陆孝往村镇另一头走,说“先回去。”

家里难得热闹,陆家老夫妻俩忙里忙外,张罗了一大桌菜。

可惜老毛人事不醒,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求生欲很不强烈还是怎么的,被抬上了沙发就再没下来过,自然也爬不上餐桌。

张家姐弟俩被一群老祖宗围着,又怀揣心事,根本没有胃口。

他们不想吃,又不敢不吃,只能硬噎,全程都食不知味,只想着赶紧把这夜挨过去。

周煦倒是胃口很好。

他从笼里出来容易生病,虽然这会儿又有了要感冒的征兆,带了鼻音。但架不住兴致高昂,压了病气。

但他同样没吃好

因为管得宽。

本来他自己想吃什么夹什么就行了,偏偏他突然转了性,打算考虑一下身体里另一位朋友的感受。

于是他眼珠子都快掉进五花肉里了,却还要问一句“你吃饭有讲究么忌不忌口”

坐他旁边的夏樵一脸懵逼,摇头说“没讲究啊,你管我忌不忌口干什么”

周煦翻了个白眼“没跟你说。”

夏樵“”

周煦“我问我自己。”

夏樵“”

陆孝夫妻俩年纪都挺大,经不住吓。

所以不论周煦怎么戳,卜宁始终在装死。只在老夫妻俩跟其他人说话的间隙,匆匆应了一句“不用顾我,你吃你的。”

说完,他又换了个语气和姿态,道“那不行,回头我要吃了你不沾的东西,当场出洋相怎么办你看我小姨就不沾鱼腥,吃一口能当场呕出来。”

张岚绿着脸“别说了,吃你的吧,小姨给你磕头了。”

周煦嘎嘎笑完,又正襟危坐,彬彬有礼地应了一句“得罪了,海涵。”

他倒是切换自如,夏樵却看得呆若木鸡。

旁边坐了个人格分裂,他看戏看得忘了动筷,半天也没吃两口。

闻时看着这一桌奇形怪状的人,满腹槽语,又不知道说什么。

他原本以为自己仍然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正常食物,但可能是因为陆家用着老灶,做饭的时候厅堂里弥漫着柴火味,烟囱里袅袅散着烟。

那一刹那,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场景。想起曾经也有一段日子,他和尘不到并肩穿行于烟火街巷,大召小召在落脚的住处等他们回家。

她们从南方某地学来了铜锅饭食,那段时间常煮。

后来有一次,不记得是什么原因了,他吃到中途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便拿错了筷子。

他夹了菜吃了一口,发现大小召都睁着杏眼看他,这才意识到他拿了尘不到的筷子。

而尘不到居然摊开了手指,等他还。

很难形容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他曾经觉得如果有哪个瞬间尘不到看出了他的心思,大概就是那一天了吧。

反正那顿饭他没能吃完。

好在那是他们同行的最后一天,他刚露出一些端倪,便跟对方分道而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扎在洗灵阵里。

现在想来,仿佛做梦一般。

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他及冠以后最为安逸的日子,以至于他再闻见相似的柴火味,胃口便好了起来

他居然觉得陆家这一桌饭菜有些诱人。

但他太久没有这样吃过正常东西了,有点无从下手。

正有些怔忪,面前的碗里忽然多了东西。

闻时抬眸,只看到谢问的手。

他枯化未消的左手始终在桌子一下,没让陆家老夫妻俩看见过。露出来的只有完好的右手。

他手指很长,握筷子的动作极好看。一边笑应着陆家夫妻俩的话,一边夹了东西搁进闻时碗里。

又在聊笑的间隙,偏头在闻时耳边低声道“看你半天了,光发呆不碰东西,认真吃饭。”

闻时下意识要应,又听见他慢声补了一句“放心,夹菜的筷子我还没用过。”

闻时“”

他猛地转眼看过去,却见谢问又跟陆家夫妻聊了起来。年纪大了话会多,一些小事翻来覆去地讲,谢问倒是听得挺有耐心,没有催促过,眼里带着笑,毫无厌烦。

但闻时总觉得那笑从谢问眼尾透出来,是在揶揄他。

于是他菜还没动,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清心静气。

结果刚喝两口,就见谢问又瞥了他一眼,说“这个杯子我倒是真的喝过。”

闻时“”

他放下杯子,跟谢问对峙。

杯底和桌面相磕的声音不大,但混在人声里很明显。于是绿着脸的、人格分裂的、看戏看懵的全都愣了一下,转过脸来,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这边。

闻时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抿掉了唇间的水迹,瞥了一眼那帮“闲杂人等”,靠回椅背,把杯子移到自己面前,用只有谢问能听见的嗓音沉声说“现在归我了,你换一个。”

夏樵他们没明白事情,也没再多关注,又转头聊开了,桌上恢复了叽叽喳喳的吵杂。

陆家夫妻也继续说着话。

谢问在吵杂声里弯了一下眼睛,也没看闻时,只用一种懒懒的调子低声道“不讲道理,谁惯的你。”

闻时“”

他差点就要习惯性反驳说个“你”了,又及时刹住,瘫着脸问道“你是不是来钓鱼的”

谢问嗓音里模糊地“嗯”了一声,转头沉笑起来。

这一笑,把沙发上的老毛给笑诈了尸。

老毛枯化的状况跟谢问差不多,左半边也没消,全靠衣服捂着,不然能把陆家老夫妻俩吓出病来。

他从沙发上爬坐起来,中风偏瘫似的抓了个抱枕靠着,哀怨地瞅着谢问和闻时,瞅了一会儿又默默闭上眼睛,像个死鸟。

陆家夫妻俩热情极了,以为他跟自己差不多大,“老弟”长“老弟”短地要把他拉上桌,被老毛一脸牙疼地婉拒了。

他说“谢谢谢谢,但我这会儿确实吃不下去,晕得厉害。能上楼借个房间歇会儿吗”

“当然可以,楼上房间多呢,你们挑。”陆孝说。

有老毛开了个头,张家姐弟立马跟在后面下了饭桌,也说晕得厉害想上楼先睡了。

陆家的房子构造和笼里陆文娟那栋几乎一模一样,不知道是陆文娟过于想念家里,还是老夫妻俩烧给她的纸房子就是按照家里做的。

楼上的房间还是那么多,按理说这帮人合住过一次,依照上次的方式分配是最省事的。

但是张雅临不干。

因为他上次跟周煦住一个屋、睡一张床。这次要再这么分,就意味着他即将跟周煦、卜宁合睡一张床。

万一睡到半夜,开口说话的是卜宁老祖呢

吓都吓死了,他还活个球。

周煦平白遭了嫌弃,便问他“那你要跟谁睡屋里男的就这么多,你挑一个”

张雅临心说我他妈哪个都不挑,哪个都伺候不起。

于是他斟酌利弊,犹豫再三,最后道“我睡我姐阳台。”

众人服了。

当然,他最后也没真的睡阳台。张岚房里有张沙发,他打算合衣凑合一晚。更何况熬不熬得完一晚都还另说。

他俩回了房间。

夏樵便下意识要跟着闻时走,结果被周煦一把拉住。

“你干嘛去”周煦说。

夏樵“睡觉啊。”

周煦“你跟谁睡”

夏樵一头雾水“我哥啊。”

周煦把他拉到面前,用蚊子哼哼的声音说了一句“你是不是二百五”

夏樵“你”

他想说你才多大怎么还骂人呢又想起卜宁还在他身体里,那位是真的大。

夏樵只得用一种看病人的目光看着他,说“你为什么骂我你解释一下。”

周煦翻了个白眼,侧身换了个挡住闻时视线的姿势,冲夏樵竖起两手拇指,对着弯了几下,一顿哼哼唧唧。

夏樵“啥”

周煦“我说”

他气势很足,嗓门却压得贼低,又用手比划了好几遍,含含糊糊地说“你哥跟病不是,跟祖师爷,嗯嗯嗯嗯嗯嗯你不知道啊”

夏樵“嗯嗯嗯嗯嗯嗯是什么意思”

周煦默默看着他,快疯了。

他们那边叨咕叨的氛围太怪,闻时朝那看了一眼。

彼时夏樵刚好学着周煦伸出了两手拇指,正打算复个盘。

结果周煦浑身一震,变了气质神色,然后一把摁住了夏樵的手“别”

可惜已经说晚了,闻时已经走过来了“磨叽什么呢”

他朝夏樵那俩贴在一起的大拇指看了一眼,刚要开口,就见周煦拱手冲他作了个长揖,道“师弟对不住。”

闻时拧眉“对不住什么”

卜宁“我也是后来才知晓周煦在阵里同我是相通的。”

闻时“”

他原本还没搞清周煦和夏樵在干嘛,卜宁这么一鞠躬,他什么都懂了。

懂完他动了动嘴唇,凉飕飕蹦了一句话“你把周煦放出来。”

卜宁“我试试。”

然而周煦就像死了一样,怎么戳都不肯再出来。卜宁只得再给闻时作了个揖,替某些人收拾马蜂窝。

偏偏这时候,夏樵忽然恍然大悟一般“噢”了一声。

卜宁再顾不上斯文,伸手捂了夏樵的嘴,说了一句“得罪”,把他捞进最近的一间房,把门关上了。

关门之后才发现,这是老毛在的那间。但他们宁愿三人挤一挤,也不想挑这个时候出去。

闻时在走廊上跟谢问面对面站着,半晌说不出话。

过了好久,他才终于忍不住,低声咕哝了一句骂人话。含糊之下听不大清,估计是“一群煞笔”之类。

谢问笑开了。

“笑个屁。”闻时转头就朝剩下的空房间走。ŴŴŴ.BIQUGE.biz

由于那帮大傻子们总共才占了两间房,轮到他俩还有两间空着,其实一人一间也未尝不可。

他走进门里,顺手就要把门给关上。

结果门锁都碰出响声了,他又刹住了动作。

他在屋里站了几秒,又把门推开了一些。

这人脸上写着不爽,冷冷傲傲的,推门的时候,目光又直直落在谢问身上。

谢问就站在门边,看看他这条半人宽的门缝,又朝另一个空房间望了一眼,说“你说了算。”

房门大敞的瞬间,谢问其实怔了一下。

那个表情在闻时看来更像是一种犹豫和迟疑,尽管转瞬即逝,他还是捕捉到了。

他在多数情况下都是冷淡沉敛的,唯独在这个人面前敏感得惊心。

于是在看到那个表情的同一刻,他就从谢问身上收回目光,微微僵了一下说“睡哪都一样。”

他语气很淡,仿佛就是临时改了主意。但不自觉微蹙的眉心却把自己暴露得干干净净。

说完他下意识拉了门,只是刚拉一半就被一只手挡住了。

闻时抬眸,看见谢问手背抵着门沿,说“怎么还带半途耍赖反悔的”

“没有。”闻时沉默两秒,又开口道“你如果不那么想进就别进。”

这时候他语气里的情绪就明显许多,带着几分不高兴,又因为不加掩饰,显得没那么冷硬,更像一种虚张声势的软刺。

听着这话,谢问目光就停留在闻时脸上,不知在看什么,但他看了好一会儿。

听完他微微躬身走进来,然后背手合上了门。

他握着门把手的时候,连带着握住了闻时的手指,没再松开。

门锁咔哒一声响,所有灯光都被挡在屋外。

闻时手指动了一下,没能抽出来。于是他只能站在谢问面前,距离近到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偏一下头,就可以接吻。

“你什么意思”闻时问。

“看不出来么,软禁。”谢问背靠着门,握着闻时和门把的那只手掩在身后,而闻时的小臂绕过他的腰,乍一看就像是搂抱。

“从小气性就大,不高兴能闷一个月。我当然得把话问清楚再给你松开。”谢问空余的那只手刚好是枯化的,在外人面前会遮掩一下,免得吓到谁,到了闻时这里便自在不少。

他轻轻拨正闻时的脸,问“为什么觉得我不想进来”

闻时动了动唇,又不知怎么答,索性不打算吭声。

谢问的手指就在他颈侧,像白骨和枯木的混杂体,有点尖,但又不会扎得人疼。只轻轻地抵着皮肤,划过的时候刮得人心痒。

闻时一把抓住那几根干枯手指,有点不耐地开口道“我开门的时候,你愣了一下。”

谢问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愣了一下”

闻时盯着他。

屋里很暗,没有开一盏灯。窗外的光被帘子筛去大半,落进来的时候朦朦胧胧,勾勒出来的轮廓模糊不清。

但闻时还是固执地看着他。

谢问沉吟片刻才明白闻时的意思,他开口道“我愣了一下是因为”

话说一半他忽然停了下来,不知是在斟酌怎么。

闻时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皱了一下眉道“因为什么”

谢问有些失笑,笑音却只闷在嗓子里,显得低而沉。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低缓开口“因为你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情,总会给自己找很多理由和借口。但今天却不太一样。”

小时候闻时就是这样,后来他一路宠着惯着,才勉强养出一些脾气,带着几分无伤大雅的“肆无忌惮”。

结果几场洗灵阵剐尽尘缘,又闷回到了最初。越大心思越重,还带着几分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

找师父,是因为碰到了棘手的事。

回松云山,是需要翻阅一些旧书册。

并肩同行,是恰好要穿过那条官道,再找不到其他岔路。

人人皆有欲求,闻时却有些别扭。

每次想从他这里要点什么,总会绕一个大圈,找尽各种借口,先把自己逼到一条没有分岔的独行道上,才能开得了口。还会披一层不近人情的伪装。

时间久了,就几乎成了他的本貌。

偏偏是这样一个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今天居然少有的坦诚、直白

没有绕弯兜圈,也没有找尽理由。

他就那么握着把手,看着谢问,然后敞开了门。

那一瞬间,他几乎透出一种蛊惑人心的气质来,像裹着霜雪的魑魅山精。落在凡俗眼中,有种冷调的性感。

“所以呢。”闻时问。

谢问“嗯”

闻时“你愣一下是在想什么”

“在想”谢问枯瘦的手指动了一下,尖端不小心划过闻时的脖颈。

闻时微微避让,下巴和脖颈拉出清瘦好看的线,喉结抵着指尖滑动了一下。

谢问垂眸看着那里,嗓音温缓地说“我活了不知多少年,又死了不知多少年,好像终于开始归于凡俗了。”

说完,他半阖双眸低下头,吻在闻时凸起的喉结上。

他连吻都带着一股雅士仙客的意思,偏偏这个落处常常牵连着无端欲念。

闻时在那一刻闭了一下眼,喉结不受控地又滑动了一下。

谢问似乎觉得有些意思,让开毫厘之后,手指拨弄了一下,又逗他似的在那里吻了一下。

“你”

闻时刚说一个字,就被喉结尖处的触感弄没了音。

他又想起很多年前做过的一场极为荒唐的梦。

梦里他坐在榻上,衣襟松垮。他的头发像平日一样束得高高的,一丝不苟带着矜骄,偏偏末端凌乱地落在衣襟里、或是被汗粘在脖颈上,痴妄遍地,尘欲满身。

而尘不到就站在榻边,衣衫整洁、光风霁月。

他看见对方伸手过来,指弯接了他顺着脖颈淌进衣襟的一抹湿汗,然后捻着指腹。

而他难堪地抿着唇转开脸,十指缠绕的傀线下意识要去捆挡对方,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拦下了。

等他再转过头,只看到傀线在尘不到的反控之下,朝他这个主人捆缚过来。

梦里的场景总是跳跃而凌乱,毫无章法。他只记得梦境的最后,惊醒前的一瞬间,尘不到依然衣衫洁净地坐在他的榻边,那只干净好看的手却没在他袍摆之下。

他忽地曲起一条腿,膝盖支起雪白的长衫。然后也是这样,背抵着墙壁,半闭着眸子仰起脖颈。

而尘不到却侧俯过身,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喉结。

闻时忽然抓住谢问的手,问道“洗灵阵会让你看见我做过的梦么”

谢问“不会。”

闻时迟疑片刻,紧攥的手指微微送了一些,但没有放开。

谢问眸光动了一下“怎么了,你梦见过什么”

闻时的呼吸被喉结上的吻和突然想起的梦境弄得有一丝乱,他紧抿着唇一言不答,肩颈却轻微起伏着,剩余所有都掩藏在黑暗里。

谢问想看看他此时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于是抬手按开了屋里的灯。

陆家用的还是老式的白炽灯,忽闪了两下才亮起来。

那一刻,他看到闻时表情依然绷着,脖颈却漫起了大片浅淡的血色,喉结尖处尤其红得厉害。

“真的看不见”就连嗓音都还是低沉冷淡的,“你发誓。”

就是内容有点凶。

“发誓。”谢问顺着他的话,说完又道“但我更想听听了,什么梦”

滚。

闻时一边觉得这人的追问都是故意的,一边又有点迟疑

毕竟在他眼里,这人始终是那副不落凡尘的仙客模样,延续了一千多年,说不定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梦。

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答,又绕不开,索性把灯拍熄了,去亲谢问的唇角。

“雪人。”谢问枯枝似的指尖挠了一下他的下巴颏,在间隙里问道“你这是强行绕开问题”

“没有,你闭嘴。”

某人有点恼羞成怒了,刚要堵过来,就被谢问轻捏着下巴,低声说“那你张一下。”

隔壁屋里,老毛瘫痪在沙发上,看上去一把年纪了,还紧紧搂着一个靠枕,眼神空洞,颇有点空巢老人的意思。

夏樵也很空洞,坐在床沿搂着床柱,默默消化着他刚刚得知的消息。

唯有卜宁,斯斯文文地站在床边,试图把周煦搞出来。

他说“师弟和师父都在隔壁,这屋子虽然陈旧质朴,但建得很用心,墙很敦实,听不着咱们屋的声音。你放心出来说话。”

周煦毫无声息。

卜宁叹了口气,苦口婆心“我师弟虽然看着冷若冰霜、不好亲近,好似话说岔了他那傀线就要朝你窜过来、五花大绑,好生收拾一番。实际上”

实际上还真是。

反正当年师兄弟里钟思最是混蛋,没少被闻时捆着吊山顶,一吊就是一个时辰,专挑尘不到小憩的时段,钟思就那时候最老实,怕惊扰师父。

这训人手段也就比卜宁自己那些累死人的迷宫阵好一点吧。

卜宁卡顿片刻,为了安慰某个怂蛋,斟酌着避重就轻“实际绑不了多久,收拾也分人。”

比如捆钟思能捆一个时辰,捆金翅大鹏也就一盏茶的工夫,捆师父

应该没有成功过。

卜宁忽地想起当年,庄好好每每看见闻时冲着尘不到放寒气,就劝慰道“使不得使不得,哪能对师父那样呢有什么事在山下就撂了吧,师兄陪你多转几圈,你要不想见山下闲人,就还把脸换个样,我去找钟师弟要符。”

结果往往是庄好好话音刚落,闻时的傀线已经直奔尘不到去了。

然后庄好好就会深深叹一口气,钟思则会窜到最远的地方躲着看戏。

当然,那些傀线从来击不中尘不到,总是眨眼就被他拢于掌中,然后问闻时“你这是拿我练功呢,还是搞偷袭”

尘不到多数时候其实是个脾气相当好的人,毕竟世间能引他在意的事少之又少。所以闻时的偷袭从来没有什么后果,总是玩笑几句就过了。

但下回再有这种事,他们还劝,而闻时还敢。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独特的相处模式和日常。

只有极偶尔的时候,庄冶会趁着闻时不在,拱手感慨两句“师弟的胆子我是真的佩服。”

每次只要想到这些,卜宁就万般希望钟思和庄冶也来看看如今的师弟胆子究竟有多大。

之前晚饭的间隙,趁着张家姐弟不在餐桌的时候,谢问和闻时有问过卜宁松云山的情况。

卜宁有告诉他们,钟思和庄冶还在他布下的阵里养着,也许还有机会醒灵,再看一看他们曾经匆忙离开的世间。

而为了他们两个不受打扰,用于藏匿松云山的大阵还在运转,寻常人找不到地方,也不会误闯。十二阵灵还镇守在那里,护一个清净平安。

他正感怀当年呢,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忽然响起来,震源就贴着他的大腿。

卜宁老祖惊了一跳。

“周煦”他默默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那个震动的玩意儿,接连叫了周煦两声,“这物什我可不会用,要是误了什么就不好了。”

他看着屏幕上跳跃的阿拉伯数字,茫然地辨认着。

直到这时,周煦才终于活过来。

他浑身一震,随便找了把椅子瘫过去,说“你看着啊,这东西叫手机,如果下回还这么震,你拇指顺着这边划一下就好了。”

他又从椅子上坐直起来,没好气地说“你还打算装死几回”

然后再瘫下去“那谁说得准呢,不是有句话么,叫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他嘴上交着卜宁怎么接电话,手里却直接摁掉了电话。

手机瞬间不震了。

屋里安静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着换了个斯文姿势,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又贴近耳朵听了听,问“你怎么没有与人说话”

卜宁老祖虽然不会用手机,但见过张家姐弟接电话,有点印象。

“嗨”周煦上学转笔转惯了,是个高手,手机也在指间转得溜熟“像这种陌生号码,十有八九是骚扰电话,我常碰到,什么资深教辅品牌,全方位课业辅导巴拉巴拉,还有宁州哪里哪里楼市开盘,精装修拎包入住,都是什么玩意儿”

他正骂着呢,手机又嗡嗡震了起来。

还是那个陌生号码,周煦二话不说又给掐了“还来这傻比还挺执着。”

他骂完,又缓下声音自我教育道“少说粗话。”

“不粗不粗。”周煦再次掌握了主导权,不太在意地说“也就是顺口。”

手机第三次震起来。

周煦服了。

他这次没再摁掉,而是划了接通咕哝道“靠,没完了还行吧,就会会这个傻比”

“比”字刚落地,张家家主张正初苍老的声音出现在听筒里“是小煦么”

周煦“”

草。

骂着张家老太爷了。

“小煦”张正初又叫了一声。

周煦终于赖不下去了,应道“昂”

“是周煦吗”

“太爷,是我。”周煦硬着头皮哈哈干笑两声,然后捂着听筒深呼吸了一下。

张正初当然不是他亲太爷,只是周煦小时候在本家住过,为了讨亲近,张岚和张雅临让他叫一声太爷。

事实上,仅仅一个称呼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起码他不觉得张正初对他有多亲近。他在本家住过好几年,见张正初的次数一只手都用不了。

这点从他根本没存过张正初电话就能看出来了。

“太爷,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啊”周煦哈哈干笑着,问道。

可能是周煦年纪小,张正初冲着他语气要比冲着张岚、张雅临慈祥许多,像个颐享天年又忍不住操心小辈的老爷子。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天名谱图上出了点岔子,你听你小姨他们说了吧”张正初问。

你小姨

周煦仗着对方看不见,默默撇了一下嘴角。毕竟张正初以往提到张岚都直接说“阿岚”,可不会用“你小姨”这种称谓。

周煦想了想说“没有啊,什么岔子”

那边张正初似乎噎了一下。

倒不是说不过小辈,而是张正初以为就周煦这种凡事都闹着要参与、要知情的性子,只要张岚接完他和阿齐打过去的那通电话,就必然会被周煦缠着说一些事。

张正初倒也没噎太久,索性开门见山“卜宁老祖复生这么大的事,你小姨居然没跟你提,你也不问问不像你啊。”

他说到最后像是玩笑。

周煦哈哈了几声,说“没啊我这不是懂事了么,没有缠着小姨多问。不过太爷说的这个我知道啊”

张正初那边不知怎么又卡了一下。

周煦仔细听了会儿,觉得应该是老爷子捂着收音的地方,跟身边那个叫阿齐的傀说什么呢。

但这个停顿没持续太久,老爷子的声音又在电话里响起来“我跟阿齐正说呢。小煦,你老实跟太爷讲,你是不是跟你小姨他们一起入笼了有没有碰到什么怪事”

他问完,又操心似的叹了口气,补道“之前我让阿齐给你小姨去过一个电话,但那丫头不知道急着干什么去,没等阿齐话说完呢,就把电话给挂了。刚刚再打又打不通了,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洗澡没接到。太爷想了想不放心,就来问你了。你知道的,阿岚跟雅临都要强,报喜不报忧,碰到什么棘手的事都喜欢先自己扛着。”

周煦点了点头,应道“是呀。”

张正初又道“我猜呢,卜宁老祖复生的时间点还挺巧,没准跟你们入的笼也有关。我听你小姨之前支支吾吾的,怕状况不太对她又憋着不说,特地来问问你。你跟太爷说说,好让太爷放心放心”

周煦倒是干脆,显得有点没心没肺“行啊,太爷你想问什么”

“你们见着卜宁老祖复生了”张正初问。

“见着了。”周煦说,“场面挺大的。”

张正初问“他是在哪复生的”

周煦说“笼里啊。”

张正初“太爷是想问,什么样的笼,大概在哪个位置。”

周煦“哦,就一个大笼,在天津。”

他这问一句挤一句的形式,张正初显然有点受不了。索性问道“那你跟太爷说说,卜宁老祖怎么复生的形容形容。”笔趣阁

周煦“就那笼在一个村子里,村子里有个通道,走过去就是另一个村子,村子里有几块石头。小黑一看石头就扑通跪下了,说是卜宁老祖的阵石。”

张正初“哦然后呢”

周煦“然后就进阵里了呀,然后卜宁老祖说活就活了。”

张正初“过程呢”

周煦“太爷,说实话,过程我真不太知道,老祖还没出来我就晕过去了。”

张正初“”

那一瞬间,周煦怀疑,如果老太爷不用太注意形象,可能会当场骂出声来。

“那你什么时候醒的”张正初问。

周煦“从笼里出来就醒了。”

张正初“”

“所以你从卜宁老祖出现前,晕到了出笼后真能晕啊。”张正初笑了一下,活像一个调侃晚辈小失误的长者,“那你跟卜宁老祖直接错过了”

“那倒也不是。”周煦理所当然地说“不是还有出笼之后吗”

张正初终于听到一点想听的“老祖也跟着出笼了”

“对。”

“就在天津”

“是啊。”周煦说,“不过没有身体,就一个灵相。”

张正初忽然来了精神,压着嗓子重复了一遍“没有身体”

“对,他没有身体。”周煦说。

张正初“那他出笼后去了哪里”

周煦“哪都没去,跟着我们呢。”

“跟”张正初顿了一下,又道“行,那怪不得你小姨之前支支吾吾的呢,估计对着老祖有点不知所措了。既然老祖跟着你们,那也是你们的福分不过这事还是有点蹊跷,得慎重为妙。这样吧,本来我是打算召集各家在本家这里开个会,商讨一下。但既然老祖本人就在天津,咱们这帮晚辈断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不管怎么说,得先把老祖接上。你跟你小姨他们说一声,就说”

老爷子迟疑了片刻,道“算了,我们今晚人齐了动身,也不知要等到几点。等到了天津再说吧。”

他想想又补了一句“老祖那边,你们先不要惊动。”

说完,便打了招呼挂断了电话。

给老祖亲自打了个电话算不算惊动

周煦抓着手机愣了半天,自语道“要不你假装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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