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相碎片又一次入体,依然让人受罪。
像上回一样,闻时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也在梦里记起了很多事情。
他梦到自己一遍遍地往来于松云山下,却很少真正上山。山下村子靠近官道,道边有所驿站,立着拴马桩、支着茶酒摊。他有时候匆匆而过,有时候会在茶酒摊那里要一壶茶坐一会儿。
摊主老伯人很好,笑声爽朗,跟谁都能聊半天,哪怕是闻时这种看起来霜天冻地的。
美中不足的是,老伯是个跛子。
常有些不识时务的人拿他的腿脚打趣,老伯也不恼,总是笑着吹嘘说有回山上掉下块大石头,他这跛脚跑得比谁都快。
如果闻时碰巧在场,要不了多久就能把那些不会说话的玩意儿冻走。老伯就会笑呵呵地给他添一壶茶,聊些近日趣事。
他总能在那些事里捕捉到松云山、以及山上那个人的踪影。
后来他灵相全无,记忆全丢、空有一身躯壳的时候,下意识回过松云山。
只是山不见了、村子也没了踪影。只有一座驿站孤零零地站在官道边,背后是一片野树林。
闻时站在曾经摆过茶摊的地方,望着那片野树林,只觉得这里似曾相识,但他抬起脚,又茫茫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还是一个乞丐似的野孩子嘘了一声,他才回神。
那个孩子从驿站背后的草丛里爬出来,手里还攥着不知放了多少天的干粮。他绕着闻时转了两圈,犹犹豫豫地从那可怜的口粮里掰了一小块,递过来说“你也找不见家啦”
小乞丐说自己爷爷是个跛子,年纪大了有次摔了一跤,没过多久人就没了。他年纪小,不记路,绕着树林转了不知多少圈,就是找不到家在哪,便成了野孩子。
后来,那个小乞丐成了闻时的徒弟。
关于这个徒弟,后世流传的说法不一。有人说他是闻时故交的孩子,刚出生就被定下当徒弟了,只是命不好,没过两年师父就折在了封印大阵里。好在他天资卓越,愣是没辜负闻时徒弟的名头,到了十三四岁,终于出现在了名谱图上,于是闻时这条线,一脉单传。BIquGe.biz
这个徒弟跟闻时的性格截然不同,倒有点当年钟思的影子,也可能是爷爷那里继承的天性。
闻时这里聊不动,他就满天下找人聊,聊完了来问闻时,那个大家讳莫如深的祖师爷长什么样,有画像么
那是某一年的夏末秋初,夜雨连绵,落在屋外的树上,沙沙作响,总让人想起深山里的雨声。
闻时提笔蘸墨,站在桌案前,盯着微晃的烛灯想了很久,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人的模样。
不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记起一张轮廓模糊的面具,半善半恶,半鬼半仙。还有鲜红长袍和一束白梅花枝。
他东拼西凑地画完一张图,想在旁边写下名字,结果落笔就是一个“谢”字。
徒弟直接看愣了,问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
他答不出,沉默而茫然地站在那里。
笔上落下一滴墨,啪地一声落在那个“谢”字上,转眼便湿漉漉地化成一团。
闻时心脏猛地一空,就在那一刻惊醒过来。
睁眼前,他在残留的梦意里听到徒弟问他无相门里来去一次那么痛,何苦要受这种罪。
他说丢了东西,找不回来不得解脱。
徒弟问丢了什么
他看着自己空空的躯壳,想了很久说我的灵相。
闻时睁眼便看到了一根木质横梁,高高地悬在房顶,单靠味道就能分辨出来,是松木的。
接着,他又看到了熟悉的枝干,以及枝干上悬挂的鸟架。
鸟架是空的,在风里轻轻晃着,好像须臾之前,那上面还站着一只巴掌大的金翅大鹏鸟,只是忽然展翅飞出了门。
这是他在松云山顶的房间。
他怔怔地看着晃荡的鸟架,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旁边传来一道惊喜的声音“哥你醒了”
是夏樵。
闻时眨了一下眼,倏然回神。
他从床上撑坐起来,夏樵连忙过来帮忙,还端来一杯茶,却被他抬手挡住了。
“人呢”闻时嗓子又沉又哑,话也没头没尾。
夏樵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师父在隔壁他自己屋里,枯化在退,只是速度有些慢,尚未睁眼。”
说话的是卜宁,他还借用着周煦的身体,却对整个松云山熟门熟路。他用布巾缠裹着手,端来一炉汩汩沸着的药,搁在桌案上,嘴里的话一句没停“钟思和庄冶灵相受损有些严重,我起了个阵给他们养着。至于金翅大鹏鸟”
他收了布巾,擦了一下手指说“金翅大鹏鸟枯化也没退净,又受了惊吓,要醒过来恐怕还得再等等。”
闻时已经下了床,正要往门口走,听到这话就是一愣。
“受惊吓”他皱着眉,纳闷地看向卜宁“金翅大鹏鸟会受哪门子惊吓。”
卜宁头也没抬,手指擦得格外认真“唔,确实十分罕见。”
他这反应更奇怪。
原本正焦急的闻时都懵了一下,满脸问号。
他对着这位师兄一向直来直去,被弄得一头雾水便蹙着眉追问道“什么意思”
卜宁两只手都快擦秃噜皮了,才抬起眼来,对着闻时欲言又止。
他嘴巴开开合合好几回改去擦了桌子。
不是,什么毛病
闻时眉头皱得更深了,正要开口,就见卜宁突然停了动作。
他扶着桌沿,转头看过来,含蓄委婉地憋了一句“可能金翅大鹏没见过渡灵吧。”
闻时头顶缓缓冒出一个“”。
他最初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位以“面皮薄和讲礼数”著称的师兄默默看了他良久,突然拱手冲他作了个揖“师弟,饶了我罢。”
起身的时候,这位斯斯文文的师兄面皮居然红了。
闻时“”
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闻时忽然想起了渡灵剧痛袭来的前一瞬
他那时候根本看不到面前的谢问,像个严重的失明者。所以一切过程回想起来影影绰绰,几乎还原不清。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了那一刹那唇间温热柔软的触感,想起自己的脸似乎蹭到了另一个人的鼻尖,想起了呼吸间若有似无的松木香以及浓重的血味
他愣在原地,拇指抹了一下唇角。
再抬眸的时候,卜宁面皮更红了。
闻时“”
卜宁一脸“看来你想起来了”的表情,又冲他作了个揖。
信息来得又猛又快,闻时一时间不知道要先处理哪一个。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这么呆滞过,在原地杵了好一会儿才冲卜宁蹦出一句“不是有障眼阵”
老毛跟着谢问也就算了,卜宁怎么会知道
结果卜宁又冲他作了第三个揖“整个松云山都在阵里,我是阵主,就算有障眼阵,我也多多少少能感知到一点。”
说完他还习惯性地来了句“惭愧、惭愧。”
闻时“”
偏偏还有夏樵这个二百五,站在旁边看看你、看看他,非常不识时务地问了一句“哥,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听不明白”
关你屁事。
闻时转头瞥了夏樵一眼,满腹凶话正要出口,忽然想起封印当日自己生剥灵相怕被打断,放出去骗尘不到的那个傀
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又因为他那时候已然失控,根本顾不上扔出去的傀究竟是什么形态、什么模样,仅有一点下意识的意念而已。
这么想来,夏樵大概真的是他弄出来的。
于是他话到嘴边又卡住了,硬邦邦扔了一句“听不明白别听。”
说完他便继续往门外走。
倒是卜宁安抚了夏樵一句“无大事,劳驾看一下药汤”
夏樵乖乖点头接了活。
卜宁安抚完直起身,问闻时“你是要去看看师父”
这话本来没什么问题,但鉴于之前欲言又止的那些事,听在闻时耳里顿时有点意味深长。
于是他脚步一顿,答道“不是。”
“那你出门这是”卜宁有点疑惑。
闻时蹦了三个字“看老毛。”
卜宁“行。”
可能是这个“行”字语气生动吧,闻时临到出门忽然问了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师兄,所以这个笼”
正常而言,不到最后关头,对着笼里的人是不能这么直白的。毕竟世上少有人能镇定地接受这个事实。
但卜宁不同。
不过卜宁的答话还是出乎闻时意外,他温和地打断道“这可能不是笼。”
闻时转头看他“什么意思不是笼”
“至少不是咱们常见的那种笼。”卜宁补充道“你跟师父承伤太重昏睡了一段时间,不大清楚。这两日我们正琢磨这事呢。”
“你们”
“哦,我和那两位张家人。”卜宁不常把喜恶放在脸上,提到张岚、张雅临总是客客气气,“我们聊过一些。正常的笼,是由笼主所在的笼心和外围包裹而成的。”
听到“笼主”两个字的时候,闻时盯着他,“嗯”了一声。
卜宁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们之前必定把我当成笼主了,毕竟我的阵在这摆着呢。其实不然。”
“那是什么”闻时听了他的话,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果不其然,就听卜宁说“我在想,笼主或许是咱们这座松云山。我的阵把整座松云山、连带着山下的村子和人,一并藏匿包容起来。”
他虚握起拳头说“就好比一枚桃核。钟思和庄冶身上压了这么多年的怨煞,就是桃核里溢出去的黑雾。这道理是不是和笼主一样”
只是把一个人,换成包裹着人的一座山。
“我本以为,只要钟思庄冶身上的怨煞除弄干净,这笼自然就解了。没想到还差了一点点,具体怎么回事,那两位张家的后生主动下山去看了,等他们回来再商量也不迟。”
“嗯。”闻时沉声应道。
这笼还是得尽快解了出去,毕竟他还要去找一个更麻烦的笼。他自己的灵相以及尘不到都在里面。
“行了,你去看师父吧,不过他可能还”卜宁把布巾搁回桌上再一转身,发现闻时人已没了。
闻时太久没有进过这个房间了,以至于他踏进去背手关上门的时候,甚至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阵效还在,他自己是一身云雪长衣,头发束得干净利落。榻上的人阖眸坐着,红色罩衫从榻边垂坠下来,屋里混着浅淡的茶香和药香。
桌案上的烛灯光线昏黄而温柔,掩盖了榻上人深重的病气。
刹那间,闻时几乎有种错觉。
就好像他还在松云山,日复一日地练着傀术。白日听着师兄弟们吵闹不休,夜里回到山巅,借着朗月和灯火,望一眼屋里的人,再在对方看过来之前,收束着手里的傀线,目不斜视地走开。
而这冗长的一千年和个中种种,不过是一场大梦。
闻时背抵着门站了良久,终于抬脚走到了榻边。
他看到了对方袖袍阴影下的手,像枯瘦的荒骨。
闻时盯着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握住了。那并不是他认知中的触感,陌生到令人茫然。
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针,无声地扎进心口,一阵闷闷的疼。
闻时闭了一下眼,忽然听见谢问微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响在耳边“我要是没醒,是不是就看不到有人偷偷进我房间了。”
这句话离得太近,嗓音又太低。
闻时轻轻偏开头,白皙脖颈浮起一片浅淡血色,从耳根蔓延下去。只是屋内烛火并不明亮,淡化了这番变化。
只有咫尺之间才能看得清。
“你装睡”闻时直起身。
他个子也很高,表情又总是冷冷的,垂眸看人的时候总有种“不大高兴”的意味,常会给人几分难以亲近的感觉。
夏樵被他这么看着,恐怕扭头就要跑。但这点在谢问面前却从未起过作用。更何况谢问的目光还在他脖颈泛红的地方停留了两秒。
于是那片血色褪不下去了。
闻时第一次觉得皮肤白也很麻烦。笔趣阁
好在谢问已经收回目光,说话的时候倦意里带着一抹笑“你怎么还反咬一口。”
闻时“卜宁说你还没醒。”
“他刚刚也来过”谢问说,“那他可能只是开门看一眼,没有过来动手动脚。”
闻时嘴唇动了一下,可能想反驳却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谢问垂眸认真地看着他的手,忽然沉声道“疼么”
“疼什么。”闻时问。
谢问手上枯化的痕迹还没消散完全,异常瘦长干燥,触感有点微硌有点凉。他拇指抹过闻时的手指关节,问道“这双手勾着傀线往自己身体里扎的时候,疼么”
闻时怔了一下,下意识要抽手,却被谢问反握紧了。
他说“我教你傀术,不是让你对着自己用的。”
闻时嘴唇抿成一条线,因为昏睡刚醒显得没什么血色。
他没避没让,垂眸看着谢问,像最薄最利的刀刃被人轻捏在指腹间,安静又时刻带着锋芒。
他说“我学会了就是我的,想对谁用就对谁用。”
谢问抬起眼“跟谁学的这么疯”
闻时“你。”
谢问眸光动了一下。
明明他坐着,闻时站着。明明是他微抬着头,而闻时眉眼低垂。这种极容易被压制的姿态丝毫没有让他处于下风,他依然透出一种温和又纵容的意味。
他们就像闻时最常用的白棉傀线,绷得很紧,线与线之间隔着微末的距离。
交错着,又纠葛着。
闻时看着他,忍不住开口道“我为什么这么疯,你早就知道。那你呢”
谢问嗓音轻低“我什么”
闻时抿了一下唇,没吭声。
“你说洗灵阵”谢问顿了一会儿,“还是渡灵”
“渡灵”两个字落在闻时耳里时,他极轻地眨了一下眼。
“洗灵阵是因为知道你执拗,凡事喜欢自己悄悄找办法,明明不擅长骗人,却总试着骗人,骗不过去还会生闷气。”谢问的嗓音很低,说到生闷气时带着模糊的笑意,只是很快便隐去了。
“至于渡灵”谢问静了片刻,“那是因为你的灵相碎片跟着那些尘缘一起到了我这里。”
闻时垂眸看着他“你可以用手指。”
就像当初沈桥给夏樵渡灵时候一样,从指尖挤一滴血。
谢问说“手指当时枯化得厉害,已经挤不出血了。”
这句话解释完,闻时没有开口。
他看了谢问很久,然后偏开了视线。
就在他以为话题又一次蜻蜓点水,不会再有什么的时候。他听见谢问低低沉沉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其实真要滴血,还是有别的办法的。”
闻时心脏倏地一跳,再次转眸看向他。
他静默良久说“我没打算想而已。”
不知哪条窗缝里穿过一缕夜里的风,桌案上的那豆火颤动了一下,烛光倒映在灯油上,温黄一片。
有鸟被什么东西惊起,扑扇着翅膀从屋外的树边飞走了。
屋里氛围暧昧胶着,闻时这才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变得有多近,近到呼吸都是交织着的。
他在即将触到的瞬间微微偏开脸,哑声咕哝了一句话。
因为太低也太过模糊,谢问没听清,他抬手抵了一下闻时的侧脸问“什么”
闻时眯着眸子转回来,说“我说还在卜宁的阵里,他是阵主,什么都知道。”
说完,他直起身,只是表情有点微妙的不爽。
谢问怔了一下,眯起眸子看着他的脸,忽然转头沉声笑了起来。
张岚、张雅临姐弟俩就是这时候回到山顶的。
他们在山下查了一圈,带了点信息回来。卜宁老祖客气斯文地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说做主的在隔壁。
于是张雅临带着他的六只傀,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结果开门就迎来了偶像的讨债脸。
六只傀集体后撤了一大步。
我他妈
张雅临差点脱口就是一句粗话。好在他的涵养捏住了他的嘴。于是他默默杵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是个讲礼貌的,意识到氛围不太对后,下意识问了一句“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了”
不问还好,问完闻时脸色更讨债了。
此时不同彼时。这要是以往,张雅临保管会丢下一句“那就有空再说”,然后扭头走开,至于有没有空,那就真的得另说。
可自打他知道了闻时、谢问是谁,他这腿脚就变得很不利索一言不合就迈不动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卜宁他们很快也跟着来了。
“师父醒了”阵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了一句。
问完他就忙不迭退到了角落里,一副“我瞎了也聋了,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要叫我”的模样。
闻时原本打算回榻边呆着,看到卜宁的时候下意识脚尖一转,只好倚着木柜了。
“卜宁说你们下山了”他找话问了一句。
“对。”张雅临点了点头,“这笼迟迟没有解开,卜宁老祖说可能有遗漏,我跟我姐下山去查了一圈。”
作为张家默认的下一任家主、名谱图上排名第二的人,张雅临算得上是天之骄子,到哪里都是众人视线的交点,他早该习惯被注目了。
不论多少人盯着他,他都能自如自在,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直到今天,他踏马的才发现这种自如自在得加个前提
前提是盯着他的人不是阵法、符咒、傀术那几位老祖。
更不能是名谱图最源头的那位祖师爷。
这里面随便来一个就十分要命了,结果他一下见了仨。
这三个里面唯一算得上温和亲切的只有卜宁,可这位老祖一个人避得老远,眼观鼻鼻观口,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张雅临和张岚对视一眼,心想要不干脆跪着说算了。
鉴于小黑为首的傀还在场,自己又顶着张家的名号,他们暂且挺住了。
张雅临斟酌着开了口“刚刚卜宁老祖给行了个方便,所以我们阵里阵外就是山下和陆文娟住的那个村子都转了一遍”
松云山里压着钟思和庄冶的阵,因为洗灵的作用,被谢问一人担下,清理了干净。
他这具躯壳早早就备好了,本就是完全依照本体弄出来的,灵神又来自于本人。相当于他自己来尘世又走了一遭。一半连着现世,一半连着千年之前。
于是积聚在山间的那些黑雾,通过他这具躯壳,全部传到了本体所在的封印大阵里。
他本该跟封印大阵一起灰飞烟灭,但闻时生生剥离了自己的灵相,那具灵相形成的笼,把他跟封印大阵裹住了,强留下来。
所以谢问的枯化反反复复,永远到不了底。
因为有人在另一头护着他。
当然,各中细节是张家姐弟并不知晓的。他们只知道,山里叠着的一个阵被谢问消解了,所以这时再跳出松云山去看,干扰信息少了,看到的东西就更加清晰许多。
“小黑懂,咳”张雅临卡了一下壳,又改口道“略通一点阵法,所以找到了一些痕迹。”
“什么痕迹”闻时问。
“就咱们”张雅临说完这个代词又卡了壳,毕竟他跟这帮老祖宗咱不起来。他用力清了嗓子,递了个眼神给他姐,示意张岚自己这么说话快疯了,换个人说。
结果他姐用唇语回他别看我,当我死了。
草。
张雅临只能瘫着脸继续“就之前从陆文娟他们那个村子来这里,不是走过一个阵法布的门么现在那个门受了阵法震动的影响,露出了一点东西。”
小黑走上前来,从口袋里一样一样把东西掏出来,搁在桌案上。
有布阵常用的阵石,只是这个阵石扎了三道茅草结,还有一块破损的布条,布条上写着字。
它不知在土里埋了多久,字迹大多都看不清了。
“小黑说,这种扎着茅草结的阵石不寻常。”张雅临说这话的时候,原本避在角落的卜宁已经走过来了,闻时也到了桌案边。
卜宁拨弄着阵石看了一眼,又勾起那段布条。
闻时看到布条上端第一个字应该是“承”,他对阵法的了解都来自于尘不到和卜宁,并不深。
但这种布阵还需要另写布条,又以“承”字开头的,他恰巧知道一点多数代表着落阵石的地方本来就有个类似的阵,后来的人在这个基础上占用、更改,又怕新阵受之前的痕迹影响适得其反,所以要特地写个条子,象征性地表示歉意。
卜宁证实了闻时的猜想“那道门所在的位置,原本也有一个阵,年代应该也很久了。兴许是那个老阵余力未消,对这个笼有些影响,所以才迟迟没有解开。”
张岚毕竟是个话多的,到这时候终于憋不住,又活了过来“两个叠加的阵同样作用么”
“那倒不是。”卜宁翻看着阵石,手指扫过那个字迹模糊的布条,说“后来布阵的这位目的明晰一些,许是想让山下的人转去更安逸些的地方,又或许”
他迟疑片刻道“想给山外之人一个发现这里的法子。”
“您的意思是”张雅临开口道,“山所在的地方藏得太深了,一般人发现不了,所以给开个通道,通往更容易进来的地方”
卜宁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圆石和布条递送给谢问。像少时一样,习惯性地让师父再确认一番。
“这人听着是个好心的,但又有些矛盾。”张岚嘀咕着,“为什么要让人发现这里是有什么原因么还有这个布阵的人后来去了哪,顺利出去没”
闻时没怎么插话,但他想起了卜宁之前说的话,说曾经看见过后世的场景,会在这里等来一场故人重逢。
如果山藏得太深,又时隔千年,故人能不能找到都是问题。
所以会不会是什么有渊源的人
他脑中没来由地闪过一个并不算熟悉的名字,于是他下意识看向谢问。
谢问枯化尚未完全恢复,手指的动作还有些僵,显得他病气浓重。他枯瘦的手指微曲着,轻轻捋过布条,像从古墓里出来的神鬼。
只是神鬼微垂眸光的时候,又会显出几分温和的悲悯来。
他手指捋过的地方,字迹略微清晰了几分,像扫掉了上面蒙着的尘。
闻时问他“谁”
谢问答道“张婉。”
张家姐弟俱是一怔。
“张婉”张岚下意识叭叭出口,“那不就是病秧子他妈”
叭完了她才意识到病秧子才是真祖宗。
于是她默默看向谢问,一把扽住了张雅临。
她强行撑稳了,但她用力太大,把弟弟扽跪了。
张雅临草。
这个答案跟闻时的猜测合上了,毕竟最初的最初,他就是追着张婉的踪迹来的天津。
他本意是想通过张婉这条线了解一下谢问的事,没想到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居然在这里见到了对方留下的痕迹。
他第一反应是太巧了,但很快又意识到这并非巧合。他也好、谢问也好,只是循着不同的线,不谋而合地走到了同一处而已。
闻时没见过张婉,只从周煦口中听过一些零散的事。知道她天资过人,以卦术阵法为主修,后来因为一些事跟张家断了关系、改了名字、一路辗转最后在天津这带落了脚。
张婉曾经跟张碧灵有过通信,周煦提过信里的几句话,闻时对其中两句印象很深。
她说“这里是我的福地”,说“累世尘缘该有个了断”。
可为什么说这里是福地
累世尘缘又是什么意思
张雅临掸着裤脚上的灰站起来,脸色活像生吞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冲着姐姐说什么话,只瞥了张岚一眼,把白眼往肚里咽。
结果他发现张岚盯着张婉留下的那些东西,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以张雅临对她的了解,这位姑奶奶要么是注意到了一些端倪,要么是想起了什么相关的传闻。
哪样他都很好奇。
若是以往,他们姐弟俩有一万种不被人注意到的讨论方式。但这会儿,统统都派不上用场。
毕竟面前的都是祖宗,那一万种方式很可能是这帮人玩剩下的。他们要是用了,效果相当于拿着大喇叭去街上果奔。笔趣阁
不如老实低调一点,静观其变。
相较他们而言,祖宗们就直白多了。
闻时走到榻边,手指勾起布条边缘又看了一眼,问谢问“你跟她有渊源”
谢问看着布条,片刻后抬眸道“其实你也见过。”
这话一出,闻时面露讶异“我”
谢问点了一下头。
闻时皱眉回想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头绪“什么时候”
谢问“你记得一处叫柳庄的地方么”
“柳庄”闻时低声重复了一遍,觉得念起来有些似曾相识。他毕竟在世间浮沉太多年,碰到过太多事情,记忆庞然杂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还是卜宁轻轻“哦”了一声,道“柳庄。”
闻时看向他。
卜宁的记忆停留在千年之前,在那些陈年旧事里翻找起来没那么困难。他提醒道“你可记得咱们下山前的那一年,有一回在山腰练功台,我跟钟思不知为何拌起了嘴,我说过一句六天后有大灾”
闻时愣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
他当然记得那一天。
他19岁,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尘欲满身的自己以及那样的尘不到。
那场梦太过仓惶,占据了他所有心神。以至于他差点忘了,那天其实发生过很多琐碎的事,大大小小,其中一件就是卜宁那句随口言之的“六天后有大灾”。
类似的话,卜宁说得不算多,但也绝对不少,大多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
他常在说完之后愣一下,摆手补充道“信口之言,也看不真切。用不着当成心事琢磨,你们这几天自己稍稍注意些便可。”
事实证明,卜宁的话多数是准的。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注意也防不胜防,就像命中绕不开的坎。
起初,闻时他们还会有些懊恼扼腕。后来慢慢发现,就算那些坎避让不开,等到真正跨过去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卜宁的这些话便惊不着他们了。
正如那天他说“六天后有大灾。”
钟思回道“不怕,大不了不下山。”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们也不是全然不当回事
那两天,卜宁时常夜半惊醒,心神不定。便排着铜板算了一卦,算出来的结果不是很好,于是把师兄弟几个都挖了起来,说“我看见山体不稳,山下的村子恐怕要遭殃。”
那段时间,松云山一带暴雨连天,他说的场景并非毫无征兆。
闻时他们思来想去,实在做不到听由天命、袖手旁观,便连夜给山做了些加固,尤其是靠近村子的那面,还套了个封挡的阵局。
那几天,他们日常功课都练得心不在焉,轮番盯着那几处阵石、符纸,平日最喜欢下山的钟思和庄冶都安分许多,老老实实在山里呆着,没去旁的地方。
就这么等到了第六天入夜
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非要说有什么事能算“灾”,那就是第六天傍晚的时候,村子最东边的山壁上,有块石头松动脱落,顺着山脊滚下来,冲向了某处房宅。
据说屋里人不多,跑得也快,就连老人都避让得很及时。
更何况那块石头最终也没撞上房屋,而是停在了距离鸡棚几尺远的地方
连鸡都没少根毛。
那天对闻时他们来说,就是虚惊一场。不过他们并不觉得白费力气,反倒心情极好。
钟思嘴欠调侃了卜宁整整一夜,最后又是以“被扔进迷宫阵”这个熟悉的形式告终。
有这件事打岔,那几天的闻时甚至来不及细想那些梦境。
直到两天后的清早,天蒙蒙亮,他照例睁眼很早,束好头发,一手给金翅大鹏当鸟架,一手拎着傀线翻上了最高的松枝。
他正咬着傀线往手指上缠,忽然听见山顶上屋门吱呀一声开了。尘不到走了出来,红色罩袍披上身的时候,袍摆扫过垂挂的藤蔓。
闻时在那阵风里眯了一下眼睛,松了齿间的傀线。
出于某些心思,他没有叫住对方,只是站在微晃的松枝后面,隔着细密的针叶看着那个人。
倒是尘不到走过的时候脚步停了一下,忽然抬头望过来。
须臾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还是尘不到先开了口。他转头朝屋子那边抬了抬下巴说“林子里鸟雀尚未睁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会儿”
闻时那时候刚剐洗过灵相,绷得有些过紧了,显得比平日更冷几分。
听了对方的问话,他只是动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尘不到点了点头。
他可能想说点什么,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转开眸光,闻时忽然问了一句“你去哪”
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会问的话,那天却一直闷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终于笑了一下,转头遥遥冲他说“下山办事。”
闻时又问“去多久”
尘不到“这次会久一些。等再回来,或许就是夏末秋初了。”
那得好几月。
闻时从松枝上下来了。落地的时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轻得像枝头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飒爽的劲。
直起身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映在尘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以往他这样落到面前,尘不到总会在说完行踪后问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门”
但这次尘不到却换了话。他依然是笑着,像一句随口的豆弄,说“别熬鹰,记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几日懒。”
闻时本来没打算跟下山,但听到这句话,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着尘不到,尘不到也在避着他。
有点说不上来的、极轻微的失落,像针脚细细密密地爬过心脏。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神情是什么样的,那些轻微的情绪有没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记得自己听到那话怔了一瞬,然后敛眸点了点头。
对方一走数月,等到回来,离他们下山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往后松云山就会变成世间某个落脚地,不知多久才会再来一趟
刚好,可以了断那些妄念。
闻时在心里这么告诫着自己,却听见尘不到下了几步石阶又忽然停住。
他抬头一看,发现自己手指上的傀线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去,不松不紧地扣住了尘不到的手腕。
像一种无意识的挽留。
尘不到看着自己手腕上缠着的线,表情里讶异不多,只是静默了片刻。
这其实只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一件小事。
闻时却忽然觉得自己尴尬又难堪。
他脸上没有显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线,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转身往松林深处走去。
没走两步,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指被线扯住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着绷直的傀线转过身。就见尘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线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头说“跟我下山。”
他们那次所去的第一个地方,就叫柳庄。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来户,依山傍水,原本是个极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顺人意,一场连天大雨冲垮了半边山。
山塌的时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体拍进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无一幸免。
闻时跟尘不到赶过去,一踏进村庄边缘就直接入了笼。
十九岁的闻时已经入过很多笼了,见识颇多。
柳庄的那个绝对不是最可怕,却是最累的。
因为笼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样,背着最简单的竹篓,日复一日地搬着堆积的泥石。那竹篓底下豁着一个大洞,即便装满了泥石,也是一边走一边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笼主是个女人,很年轻。
同许多笼主一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双形状极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时候温婉悲悯、抬眸又会多几分英气。
只可惜,笼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该有的灵动,显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闻时。
那时候她正跪在竹篓边,捧着漏下来的泥石重新往篓子里装,固执的、又是无措的。
她轻柔又认真地告诉闻时,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梦给她说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压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
“我得帮他们,我得帮他们啊”那个女人不断地重复着。
那时候尘不到刚解决完最后一波麻烦,垂了袖摆大步走过来。他看到女人的眉眼,居然止了步,怔愣良久。
那是闻时第一次看到他在陌生人身上落下这样的神情。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太多,此后依然该如何便如何,还是那样稳如磐石、不染尘埃。
只是在闻时问他的时候,他答了一句“无事,想起一位故人。”
“故人”这个词的意义太过宽泛,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代表着不同的亲疏远近。
那是闻时第一次从尘不到口中听到“故人”这个词,总觉得跟其他人的意义大不相同。所以那句话以及那个人,他留有的印象始终很深。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才知道,那日尘不到口中的“故人”,是他幼少之时的家人,是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