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点汤,原汤化原食。”陆文娟念叨着,又给每人盛了一碗汤。
她一直忙忙碌碌,盛完汤又去拿抹布。厨房的水声哗哗作响,她搓洗完抹布便用力抹着灶台。
这里还用着最老式的那种土灶,架着两口硕大的铁锅,中间的小圆洞里搁着烧开水的壶。她拿了把竹刷子,就着锅里的水,刷着锅沿上沾染的面粉面皮。
那水明明刚沸不久,她手整个儿浸泡在其中,却浑然不知烫。
厨房有一扇正对厅堂的玻璃窗,窗台上堆放着火柴盒、空罐头等一堆杂物,玻璃上也蒙着一层灰。
她埋头干着活,眼珠却转到了眼尾处,目光从那里瞥出来,透过玻璃窗,一直无声无息地盯着厅堂里的几个人。
像在等他们喝那碗汤。
夏樵被电视里的那把斧头弄得心有余悸,生怕自己不吃不喝的下场就是头都被剁掉,所以他二话不说,端起碗就把饺子汤往肚里灌。
结果刚灌两口就发现整桌人都在看他,离他最近的闻时还抬着手,似乎刚刚要拦他,却没来得及。
夏樵咕咚咽下那口汤“为什么看着我”
闻时指了指他手里的汤碗“电视里刚刚没这东西。”
所以,喝完这东西,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夏樵“”
他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可是等他知道慌,正常人都该凉了。
夏樵看着手里只剩一口的汤碗,幽幽地问“我现在抠嗓子还来得及吗”
“抠什么嗓子,你一个小傀。”老毛被这小子抢了先,没好气地端起了碗,也要往嘴里灌。
夏樵被他一点,恍然反应过来对啊我又不是人,我怕这个干嘛
他想起闻时之前说过,傀是最不容易受影响的,很难被附身,也不会被迷晕。除非穿心而过直接枯化,否则都不会出什么问题。
反应过来这一点,夏樵顿时成了勇士,把最后那口汤一饮而尽,然后忽然想起什么般问道“可是老毛叔,我是傀我喝没关系,你怎么也喝得这么痛快”
老毛呛了个正着,一口饺子汤喷了出去。
好在他喷之前扭头了,没祸祸整张桌子
也就祸祸了一件衣服而已他惊天动地咳完一睁眼,看到了一片湿漉漉的黑t恤。再顺着t恤往上,看到了闻时冻人的脸。
我太难了
老毛在心里说。
闻时用当年熬鹰的架势盯着老毛这个喷壶,看到他讪讪地摸了一下脑袋,终于想起了当年薅毛的交情。
毕竟是自己养出来的鸟,还能怎么办
闻时默默收回视线,听见老毛对夏樵解释道“真要有问题,你多多少少也会有点反应。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地坐在这里,我有什么不敢喝的。”
老毛当年在闻时的撑腰下,连自己主人都敢蒙。刚刚也就是一时大意,这会儿糊弄起小樵来简直脸不变色心不跳,还一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居然也要问”的模样。
可能是出于尊老爱幼吧,夏樵居然点头信了。
行吧。
闻时简直看不下去。他拎着t恤的领口透了透风,免得湿漉漉的那块布料贴在身上,然后端起碗,把那点饺子汤闷了。
看夏樵的模样就能知道,这汤要么没问题,就算有问题也顶多就是个蒙汉药(谐音)的级别。
这种东西对闻时的作用也不算大,毕竟他灵相不齐,非生非死,也不算什么正常人。而他如果灵相齐全,那状态便是巅峰,更不可能被这么一碗汤放倒。
果然,夏樵打了个哈欠说“其实刚刚有一点点迷糊,但就一下子。现在打完哈欠,又没感觉了。”
老毛居然装模作样地抱怨了一句“你不早说”
弄得夏樵特别不好意思“那我下次争取反应快一点。”
“晚了。”谢问手指弹了一下自己面前的空碗,半真不假地说“我们都喝完了。”
“那怎么办”夏樵很慌。
“回头如果真晕了”谢问朝闻时偏了一下头,说“别只顾着自己跑。”
闻时抬眼看着他“你会晕么”
谢问笑了一下“说不好。”
他语意模糊,让人弄不清是跟老毛一样装模作样,纯粹逗一逗人。还是想说自己状态一般,不能确定会不会受影响。
陆文娟始终在厨房里忙活,直到这四人都喝了饺子汤,才抓着抹布来到厅堂。
“放着别动,我来收拾。”她说着便把碗盘叠放到一起,用湿抹布打着圈擦着桌子,“你们靠着歇会儿,吃完饭都是不想动的。”
她擦了好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抬起眼,黑漆漆的眼珠扫过桌上四人,放轻了声音问道“你们困了吗”
闻时答得很干脆“不困。”
陆文娟“”
她似乎有点想不通,“噢”了一声,又继续擦着桌子,动作依然打着圈。别说喝没喝汤了,光是看她的动作看久了,眼皮子都会变重。
她擦到手都酸了,才再次抬起头,问“困了么”
这次是谢问“还行,能撑一会儿。”
陆文娟“”
困了为什么要撑
她有点崩溃。
但好在谢问支着头,又带着几分病气,半垂着眼的时候确实像是要休息了。陆文娟又有了点希望,觉得差不多了。
就在她擦到不知多少圈时,谢问终于动了一下。
扛不住了
陆文娟满怀希望抬起头,却见谢问长长的食指点了点桌子一角,说“漆要擦没了。”
陆文娟人要擦哭了。
就在她攥着抹布,纠结着要不要去洗一下再来的时候,这桌客人终于有人打了个哈欠。
打哈欠的是老毛,因为夏樵总冲他投去奇奇怪怪的目光,而他还记得自己的人设是个“普普通通的店员”。
陆文娟当即露出了刑满释放的表情,把抹布往桌边一挂,端着碗碟说“困了是吧房间在楼上,我把碗放回去就带你们上去。”
二楼有个露台,支着几根木架,用来晒衣晒被。然后便是并排四个房间。
陆文娟说“客人来了就住这边,”
“客人”闻时皱起眉,“以前也有客人”
“有啊。”陆文娟说。
“人呢”
“送走啦。”
闻时“怎么送的”
陆文娟笑了一下,又转头说“碗碟还堆在那呢,我先下去了。”
这个回避式的笑便有些意味深长,让人不能细想。
刚来这里,不能贸然惊动太多。所以闻时也没有立刻追着问下去,而是拎着衣领换了个话题“洗澡在哪边我换个衣服。”
结果陆文娟摆了摆手说“不洗澡。”
闻时“”
陆文娟又重复了一句“我们不洗澡。”
死人是不用洗澡,但这么直白挂在嘴上的,还真是少见。
见众人拧着眉,她又补充了一句“洗澡没用的,没有用的。”
说起这个,她就像忽然走神了似的,叨叨地念了好几遍。然后才回过神来,冲众人说“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叫大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次,有客人来了,也会办一次。明天刚好有大沐,你们来得真巧。”
谢问“这大沐办来干什么”
陆文娟说“接风洗尘啊。”
这个理由还算可以理解,但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外面很脏。”
闻时“脏什么意思”
陆文娟思索了一下,道“就是脏啊,村里的说法,就跟取大名镇不住,贱名好养活一样。一直都是这么说的。”
从神色来看,她应该真的不知道原因。由此也能判断出来,她估计也不是笼主。
“嗐,看我拉着你们瞎聊天。”陆文娟嗔怪了一句,催促道“困了就快睡吧,我们这村子太偏,夜里静,最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
说着,她便匆匆往楼梯那里走。
“如果睡不到大天亮呢”夏樵忍不住问了一句。
陆文娟脚步猛地一刹,过了几秒才缓缓转过头来,歪了一下脖子,用极轻的声音说“会害怕。”
说完,她就下楼不见了。
就因为这句话,夏樵恨不得亲自给自己灌蒙汉药(谐音)。可惜他这体质,把蒙汉药(谐音)当水喝都不会管用。
于是他开始思索晚上怎么样才能尽可能地不害怕“要不我们挤一挤”
“怎么挤”老毛问。
夏樵在挨打边缘探头探脑“就睡一起”
闻时就站在他背后,在敞着拉链的背包里找干净t恤,想把身上这件被老毛喷湿的换掉。
听到这话,他动作顿了顿,下意识抬了一下眼,结果刚巧撞到了谢问的目光。
他一触即收,从包里抽了件白t出来,听见老毛慈祥地对夏樵说“不挤,自己睡。”
夏樵哭着进了一间房,打定主意今晚蒙头闭眼到底,碰到什么事情都不出被窝。可惜天不遂人愿
有一段时间,夏樵真的有点迷瞪,不是受饺子汤影响,而是他自我催眠的结果。他缩在被窝深处,几乎睡着过去,又被一些动静弄醒了。
他在深夜的寂静中,听到“咚”的一声。
像重物砸落。
隔了几秒,又是“咚”的一声。
夏樵在被窝里猛地睁开眼,缩在黑暗里仔细听着,一动也不敢动。可他听了一会儿,就感觉头皮发麻
因为那个声音是从他床底下传来的。
每“咚”一下,他甚至能感觉到床板的震动,像是什么东西在床底下跳。
这是最老式的那种床,三面围着,正面带木质台阶。床底四面封实,像一个木箱,除非把床整个掀起来,否则根本看不到下面有什么东西。
“咚”床底下响第四声的时候,夏樵裹着被子就滚下来了。
他连看都不敢看,径直往房门口冲,结果一开门就看见外面站着一个人。
那一瞬间,他差点呼吸暂停。
但下一秒,他又颤颤巍巍长出了一口气站在门外的是他哥。
“哥你吓死我了。”夏樵气若游丝,“你站着干嘛”
“来看看。”闻时说,“你听到声音了没”
夏樵疯狂点头,窜到他哥背后,紧紧揪住他的衣服,指着房内的那张床说“听到了,就在我床底下”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么”闻时转过头来问了夏樵一句。
也许是月色太灰,照得他本就很白的脸毫无血色,甚至也毫无生气,看得夏樵莫名有点害怕。
“什、什么东西”夏樵哆哆嗦嗦地问。
闻时漆黑漂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说“我的头啊”
说完,他歪了一下脑袋,脖子和身体直接分离开来,咕噜噜掉了下来。
夏樵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接,接完便是一声尖叫。
闻时就是在鬼哭狼嚎的叫声中睁开眼的,但他睁眼之后,那个声音便消失不见了,仿佛一切都是梦里的错觉。
他这里的床底倒是没有什么声音,但床边却多了一个人
野村很静,月色朦胧,偶尔有鸟在深夜乍然惊起,扑扇两下翅膀又落回树荫里。
谢问就在浓重的夜色下垂手站在床边,看着他,眼里的东西模糊不清。
闻时心头一跳,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被这个场景迷惑了,但他只是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手指间已经缠上了傀线。
假的。他在心里说。
接着便翻身而起,与谢问相对而立。
这块地方空间不大,他们几乎近在咫尺。
闻时十指间绷着细长的线,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似乎随时要出手,但又迟迟没动。
“为什么对我放傀线”谢问说。
对着虚幻的存在,闻时没必要应答什么。但他抿唇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了一句“对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不放傀线放什么。”
他嗓音很冷,绷得很紧,满身都是防御姿态。
谢问笑了一下。
闻时紧紧皱起了眉,傀线在他手指间无形地往外释放压力,几乎平地就缴起了狂风。
“你不知道我是什么吗”谢问说。
闻时没出声。
风越来越肆虐,紧闭的门窗咯咯作响,房里的东西倒了一地,四处都是狼藉,但那个谢问却并没有被风撕裂打散,也没有显出什么原型。
好像闻时所有外放的锋芒都对他不起作用。
他只是在风涡里站着,隔着极近的距离看着闻时。
良久之后,他伸出手指,一一拨过闻时的傀线。每拨一下,闻时肩颈的那条线便绷得更紧一些。
然后他握住闻时的手腕,抬高几分。而他微微低着头,傀线几乎擦着他的唇边过去。
闻时眸光颤了一下,捏紧了手指,听到他说我觉得你知道。”
他当然知道
无非是痴妄投照于现实,心魔而已。
闻时朝后让了一下,手腕从对方的抓握中抽出来。
这不是十九、二十岁那些不受控的梦境,越是压抑越是带着几分迷乱的荒唐。他现在其实是清醒的,清醒地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的傀线只要带上全然的攻击性,就能把面前这片虚幻缴碎殆尽,但他还是会有一瞬间的迟疑。
正是这份迟疑,让咫尺间的谢问身处于傀线带起的狂风中,却丝毫不受伤害。
看,不论真假,在这个人面前,他第一时间撑起来的,永远都是虚架子。
闻时索性闭上眼睛,手指后撤几分。
落在傀线和颈侧的呼吸不再那样清晰,谢问的存在感也不再那样强烈。终于开始变得虚化,好像所有东西都在慢慢褪淡远离。
他再一次缠紧了傀线,而后十指一绷。
风声陡然剧烈,发出了尖利的哨音,无数看不见的寒芒利刃从风里横削而过。
他依然闭着眼,但能感觉到周围的那些正在消失。他抬脚朝前走,没再受到任何人的遮挡,只有丝丝缕缕的痕迹从他身边扫过,就像晨间的湿雾
果然都是假的。
隔壁夏樵的动静终于传了过来,哭天抢地。
闻时扯理着傀线睁开眼,伸过去开门的手却触到一片温热。那是另一个人的腰肌,在被误碰的瞬间绷紧,隔着衬衫布料透出体温来。
闻时抬起眼,看到了刚刚幻境里的人。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他怔在原地,差点没弄清自己究竟有没有从心魔里走出来。
谢问就站在门边。他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手指上,眉眼微垂,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出神。
直到隔壁又有碰撞的动静,他们才乍然回神。
这次是真的。
闻时倏然收回手。雪白的傀线缠在他指间,长长短短地垂着。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他其实想问“你怎么在这”,但出口却变成了这样。
他很轻地蹙了一下眉,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幻境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这才看向谢问。
而谢问也正从那处收回目光。
他视线扫过闻时脖颈的时候停了片刻,又偏开“刚刚。”
“我听到这边有点动静。”他指了指这边和夏樵房间,因为太过自然,让人一时间难以分清他刚刚的视线偏移,究竟是下意识的避让,还是只是看向那个方向。
“我去看看。”闻时侧身从房里出来,大步朝夏樵的房间走。
老式的廊灯被谢问打开了,照得玻璃窗一片反光。闻时的身影就清晰地映在里面。
他的面容一如既往素白冷静,唇线平直,显出几分冷淡来。但受幻境里傀线的牵连,他脖颈的血色还未褪尽,在肤色的反衬下,是一片浅淡的红。
夏樵乍一看到他哥,比看到鬼的反应还大,连滚带爬,直到背后抵到走廊的墙,退无可退才哭着说“哥,你行行好别吓唬我了,我尿急,真的。”
“”
闻时半蹲下来,无语地看着那坨颤抖的虾米,在犹豫是打醒比较快,还是泼水更有效。
“你哥怎么吓唬你了,说给我听听”谢问也走了过来,弯腰问道。
夏樵看到谢问,又听到这句话,终于犹犹豫豫地放下手臂。
这个二百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闻时一下。还想戳谢问,但半途怂了,收回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拧了一下。
他“嘶”了一声,这才问道“你们是真的”
“不然”闻时说。
“哎呦我的妈啊。”夏樵张嘴就开始哭娘,“终于是真的了,吓死我了,哥,你吓死我了”
“你看到什么了”闻时拧着眉问。
“我看到你头掉了,我还捧住了,全是血。”夏樵呜呜咽咽地说“还看到一片沼泽,你二话不说就往里跳,然后又一身血往我这爬。还看到我的床变成了棺材,有人在里面咚咚地拍,然后床板一掀,你从里面坐了起来。”ŴŴŴ.BiQuGe.Biz
闻时“”
他说了一大堆,总结下来就是他哥“死去活来”的n种方式,听得他哥面无表情,嗖嗖放冷气。
“你平时究竟在想什么东西”闻时问道。
夏樵委委屈屈地说“我没想,我也就做做噩梦。”
“所以这是什么啊为什么会看到这种东西”夏樵问。
闻时“心魔。”
夏樵更惶恐了,连忙摆手说“可是我从来都不希望你出事啊。”
闻时顿了一下说“不是那个意思。”
倒是谢问淡声解释道“心魔很多,有可能是你内心深处最放不下的事、最怕的事,或者想要又要不到的。”
他静了片刻,又补充道“贪嗔痴欲,都有。”
夏樵琢磨了一下“那不是跟笼挺像的么”
谢问说“有点吧,本源差不多。”
夏樵满身冷汗,还是有些后怕。他拎着衣服抖了抖风,说“噢,那我可能是怕我哥入笼出笼的有危险但是,怎么好好的睡一觉就见到心魔了心魔那么容易见的吗”
“不太容易。”谢问说。
尤其夏樵还是傀,那就更不容易。
“会不会是那盘饺子和汤的作用”夏樵说。
“有可能。”谢问没有否定,但又说道“也可能是这个笼本身有点问题。”
几句话聊下来,夏樵已经好多了。他点了点头,然后关切地问道“那你们呢刚刚也碰到心魔了吗”
这话一出,走廊又是一片安静。
闻时站起身,垂着的手指把关节捏得咔咔作响。他在某位心魔眼皮子底下矢口否认道“没有。”
夏樵“噢”了一声,嘟囔道“还是我太菜鸡了。”
好在老毛姗姗来迟,却给了他几分安慰。
夏樵问“老毛叔,你刚刚见到心魔了吗”
老毛朝谢问看了一眼,点头说“昂,见到了。”
“可怕吗”夏樵问。
老毛说“挺复杂的。”
虽然这话有点敷衍,但夏樵心情好多了。
四个人都被弄醒了,他们索性也就不睡了,顺着楼梯下去,在房子里转了两圈,也没见到陆文娟本人。
楼上是四个房间,楼下右边是放电视的房间,中间是吃饭的餐桌厅堂,左边是储物间,后面连着一个厨房,根本没有陆文娟睡觉的地方。
鉴于之前的电视有隐喻,闻时又指使夏樵把电视机打开了。
1频道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曲,宽袍大袖的人物在里面演着不知名的剧目。夏樵很快拨到2频道,果不其然,又在放“电视剧”。
这次是一群人围站在一座山下,支了一堆柴。他们神神叨叨地念着一些话,然后点燃了那堆柴。
有一个穿着大红袍的人戴着面具站在领首的位置,抬起手,另外几个人就被推进了那片大火之中。
“这是干啥呢”夏樵惊恐地问。
闻时正盯着那个红袍面具的领首出神,总觉得这形象跟某些人有点相似。当然,气质差得远了。
夏樵的问题自然没人能回答,谁也不知道这是在干嘛。他们这次没有着急关电视,而是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
谁知电视机自己跳闪了一下,变成了雪花。过了许久才跳转回来,屏幕里还是那群人,还是在山下围成一个圈,把之前上演过的场景又来了一遍。
“这居然还卖关子”老毛不高兴地说。
闻时不想重复看那点东西,便从沙发上站起身说“我出去一趟。”
谢问看向他“去哪”
“村长家。”闻时答道。
他对那位送饺子的老吴很有兴趣,想趁着夜色去探望一下。结果他拉开陆文娟家的大门,就见门外是一个跟门里一模一样的厅堂,连餐桌边缘挂着的抹布皱褶都如出一辙。
更诡异的是,那边也有一个他自己,正伸手拉开大门。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穿堂风,吹着屋角的枯叶,把它送出了门。门对面,也有一片枯叶朝闻时这里来。
两片枯叶触碰到,然后一起消失了。
夏樵刚巧探头看到这一幕,惊得话都忘了说。半天之后搓了一下鸡皮疙瘩,问道“这是什么情况啊”
“就是你看到的情况。”闻时说。
“那我要是走出门呢”夏樵问。
“就会跟对面的你一起消失,和刚刚那个叶子一样。”谢问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接着冲门口的人说“把门关上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闻时已经关门落锁了。
夏樵“所以门外是什么”
闻时转身回答道“是死地。”
他们又想起陆文娟之前说的话“下雨了,你们走不掉的。”
这死地来得毫无由头,但确实让他们安分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早,闻时下楼的时候,看见消失一夜的陆文娟从厨房里出来,指着外面说“雨停了,村里要办大沐,你们收拾一下跟我走。”
她手指梳了一下头,又想起什么般问道“对了,昨晚睡得还好吗”
闻时“很好。”
陆文娟点了点头,又去仔仔细细梳她的头发。
村里有一片树林环抱的空地,很多条小路都能通往这里。树林里烟雾蒙蒙的,看不到远处什么样。
此时这块空地上已经围聚了一大批人,乌乌泱泱地绕了好多圈。
八个村民四男四女,分站一角,在他们中间,堆放着一片干柴。还有一个穿着大红袍的人戴着面具,站在众人前面,像个领首。
只是没过几秒,领首自己掀了面具,抹着脸上的汗问其他人“在等谁啊”
他旁边站着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梳着老式的发髻,正是村长老吴。老吴捧着一本册子,抓着一支笔,一边勾画一边回答他说“等需要大沐的人。”
领首道“有哪些”
老吴给他指了册子上的一排名字。
领首定睛一看,念道“狗剩二蛋石头唔”
“这都什么名字”领首问。
老吴解释道“贱名好养活。”
“噢。”领首点了点头,又抓耳挠腮地说“我这红床单必须得披着吗太热了。”
老吴面色严肃“这是神袍。”
领首“行吧,你说是就是吧,你们村真奇怪。”
老吴在册子上圈圈画画,之后问领首“对了,您叫什么名字”
领首下意识答道“周煦。”
说完,他又想起来名字不能乱报,便生生拖长了音节,在后面加了个“恩”。
老吴确认道“周煦恩”
“对。”
这个披着红床单的不是别人,正是周煦。他跟着张岚和张雅临在山东追完一车猪,又撒了一波气,这才辗转到了天津。
张岚拿追踪符一顿拍,最后得出结论说沈家徒弟跟谢问他们一起进笼了。于是姐弟俩又开始强行找笼门。
结果不知是这个笼比较奇葩,还是他俩手抖,进笼的时候,他们三个不小心分开了。
周煦摸黑进村,就近挑了一户人家敲门,刚巧敲的是村长老吴的门。
老吴可能精神有点问题,说话神神叨叨的,一看见周煦就说他有神相。说村子里即将举行大沐,需要一个能通神的人扮一下主持。
周煦自己翻译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村子里要跳大神,缺一个吉祥物,就逮住他了。
于是这天一大清早,他就被老吴蒙了红床单,套了个面具,带到了这里。
周煦抹完汗,又问老吴“那些需要大沐的人来了之后呢我要干嘛”
老吴说“你举一下这个幡子,然后说礼起,可以开始了。”
“就这样”周煦问。
老吴点了点头,指着那片柴火说“就这样,然后那些人就会进到这里面。”
他说完,冲那八个男男女女示意了一下。
那八人转头点了八支火把,丢进了柴火堆,大火呼啦一下烧了起来。
周煦“”
他扭头问老吴“你再说一遍,这个仪式叫什么”
老吴“大沐。”
周煦“你确定是大沐,不是大葬”
老吴正要回答他,就听见外面一顿嘈杂,接着人群让开一条道。六个人依次顺着那条道走了进来。
老吴一看,在册子上大笔一划,圈了那帮贱名,对周煦说“人来了,准备起礼吧。”
周煦举起手里的幡子,然后扭头一看
看到了闻时、谢问、张岚、张雅临、老毛、夏樵。
周煦“嘎嘣”一下,拗了脖子。
老吴催促道“喊礼起啊,可以开始了。”
开始你妈啊。
周煦在面具底下瓮声瓮气地说“这六个里面有三个人你烧不起,我也烧不起。要不你把我烧了吧。”
老吴“”
那八个负责点火的男男女女“噗通”跪地,两手前伸,趴伏在火堆周围,闷着头念念叨叨,像在祭拜,或是背诵着什么经文。
村子里其他的人则低垂着头颅,两手合十,在外围绕着圈慢慢行走。陆文娟也在其中,不过她并不算太认真,走几步,就忍不住朝闻时、谢问他们几个看一眼。
有个年纪近百的老太太德高望重,在村民中处于特殊地位领哭。她走了一圈便张开没牙的嘴,哇哇开始干嚎,其他人顿时跟上了节奏。
男女老少、高高低低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在荒山野村和灰白烟雾的衬托下,有点万鬼齐哭的意思。
闻时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回到了曾经噩梦缠身的少年时候,每一次尘缘四散,每一次强行洗灵的过程中,都会听到类似的声音。
所以听到哭声的瞬间,他的头就开始疼了。
于是他全程心情都糟糕透顶,自然没有兴趣去关注多出来的张家姐弟,也没有注意到那两人、尤其是张雅临频频投注过来的目光。
在别人眼里,这时候的闻时简直冷若冰霜。
村民们走了三圈,哭了半天,就等着通神的领首举起白麻长幡。结果转头一看
领首跟村长老吴扭打成一团。
老吴攥着周煦的手腕,试图帮他起礼。周煦的身材虽然有些单薄,但手劲不算小。
就见他伸脚一绊,两手一拗跟老吴拧成了麻花。
“真不能烧你这煞笔怎么这么犟”周煦面具捂得严严实实,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地劝道。
老吴被他勒得眼珠都凸出来了,脸却还是煞白的,一点儿没红“不行,我们这里是块白毛地,不干净的人呆在这里会出大事必须得起礼,这是为他们好,也是为我们好。我是村长,我得负责任,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不能在我这坏了”
“规矩要紧还是命要紧”周煦问。
老吴“祖宗规矩得拿命守。”
周煦“麻痹我才15岁”
他俩声音都不大,只有他们自己能听见。
于是不论村民,还是即将被烧的几位客人,都不知道那俩在干嘛。尤其是客人
老毛“嘶”了一声说“那又是跳的哪门子邪舞啊”
夏樵忧心忡忡“我们是不是要被烧了”
张岚冲闻时一挑下巴,从唇缝里蹦了一句“你别光盯着看,看能看出什么我反正就觉得长得很帅,别的没了。”
张雅临目光将闻时上上下下扫了好几轮,最终落在他垂着的手指上,低声说“学傀术的都知道,看手,你看他的手指骨相”
张岚顺着张雅临的话,目光从黑长夸张的眼线尾端瞥出去,想要仔细观察一番闻时的手指。
结果却看见谢问偏头抵着鼻尖闷咳几声,刚好把他俩跟闻时隔断了。
看个屁。
张岚“我觉得病秧子的手指骨相挺好的。”
张雅临“”
谢问咳完抬起眼,浅淡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眼皮一垂一抬之间,像是打了个蜻蜓点水的招呼。
这就有点故意了
张岚顿时就想起了那一卡车的猪,脸拉得比倭瓜还长。
而真正让他们追猪的闻时,却连看都没看他们,只忍着头疼,不耐烦地冷声说道“这仪式什么时候结束。”
总之,场面一度非常割裂,丝毫没有大沐该有的肃穆庄严。
直到天边忽然滚来一道闷雷。
那就是夏季最为寻常的雷声,雨期几乎天天都能听到。但这帮村民却忽然僵住,纷纷朝头顶望了一眼。
就连趴伏在地的几个男女都忍不住抬了头,脸上的惊惶十分明显。
村长老吴顿时着急起来,一个鲤鱼打挺,几乎反勒住了周煦,嘴里念念叨叨地说“在催了,在催了,山神不高兴了。咱们得赶紧,不然雨要来了。”
他反复念叨着“雨要来了”,好像下雨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周煦被卡得脸红脖子粗,闷在面具底下差点厥过去。
然后他被老吴拉着,强行举起了麻布长幡。
“礼起”老吴替他喊道。
这可能不太合规矩,村民们都有一瞬间的迟疑。
但很快,又一道闷雷压过来。刚刚还在犹豫的村民乍然沸腾起来,犹如滴水入滚油。
他们前赴后继地朝几位客人扑来,无数只苍白的手伸得又长又直,想要把闻时他们推进火堆里。
村民们男女老少都有,力气却一个比一个大。
他们推搡过来的时候,眼睛还在淌着泪,又都是普通人的模样,打头阵的还有几个老头老太太。
也许是想到曾经梦里那座血流成河的空城,闻时傀线都甩出去了,又在打到他们之前反手拽住。
于是傀线像长鞭一样,抽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炸响。
村民们以为雷又来了,听到响声的瞬间纷纷瑟缩了一下。
这一次,恐惧暴露得彻彻底底。
“他们怕雷怕雨”周煦趁着老吴被响声吓到,挣脱出来,摘了面具就冲闻时他们喊。
“你们听见没他们怕雨怕雨啊”周煦越过乌泱泱的人头,喊得声嘶力竭。
“好像是周煦”夏樵认出了那个声音,刚想给他哥重复一遍,就被几个村民钳住了手脚,转头就要往火海里抛。
好在闻时不仅听见了,而且在听见之前就已经有了动作既然一村子的人都莫名其妙怕雷怕雨,那就弄点动静。
他长指一勾一拽,缠绕的傀线便直甩天边。
螣蛇既能破海也能穿云。闻时本意是想让他的傀去天边打个转,聚些雨云过来。也不用多么声势浩大,只要撞点雷鸣之声,让这帮村民先散了就行。
可惜巧得很,这么想的人不止他一个
张岚条件反射扔了八张符纸,对应八个方位,也想招点雷电来吓唬吓唬人,用不着什么攻击性,气势够足就可以。
张雅临也缠了傀线,顺手放出去一只白额吊睛、似虎非虎的巨兽。
于是同一个刹那间,天边风云际会
一条巨型长影从云中直贯而下,带着万钧之力,几个盘转,便将千倾雨云拢聚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奔腾而来。
狂风横穿四方,目之所及,所有树木都在呼啸声中重重地弯下腰,盘虬错节的树根被拔起了大半。
而那只白额吊睛的巨兽从天边纵跃而下,山一样落座林边,兽口一张,难以估量的吸力简直能把地面上所有东西吞入腹中。
那些奔腾而来的雨云也在这几方巨力之下盘旋翻涌。ŴŴŴ.BIQUGE.biz
眨眼间,周遭整个暗了下来。
层云碰撞间,雪亮的闪电犹如倒栽的巨树,从凌霄直劈而下
黑色巨蟒就绕着电光,盘结着从云中穿行而过。
雷声紧跟着在天地之间炸裂开来。
那架势,说是要天崩地裂也不为过。
声嘶力竭的周煦已经不叫唤了,他默默仰着头,看着过于浩大的声势,心说倒也不必
吓唬村民而已,没让你们翻山辟海啊
地上的村民早已跪了一片,魂都吓没了。他们惊慌失措、四散奔逃,像是被捅了个对穿的马蜂窝。
别说这些村民了,连夏樵都惊呆了。
柴火堆被吹得四散满地,火舌燎穿了他的袖子,他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还是一股力道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让开那片火,他才意识到手臂火辣辣地疼,红了一片。
他转头想看看是谁拽的他,却发现周围一个能够到他的都没有。他下意识以为是他哥甩了傀线,但他连线的踪影都没看到。
倒是谢问朝他这边瞥了一眼,而后便抬头望向天际。
夏樵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闻时的黑蟒,在九天之下穿云而过,周身泛着一层隐隐的红,像是马上就要流出烈火来。
谢问在风里眯着眼,又低头朝四周地面扫视了一圈。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
闻时就是这时候转头看向他的。
“你在看什么”闻时顺着他的目光朝地面看过去。
这里不知主持过多少次大沐,烧过多少柴火,本就是一片荒地,仅有的一些草木也在狂风呼啸中被连根拔起,不知飞去哪儿了。
谢问扫过的地方,除了飞砂碎石,别无他物。就连闻时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他疑问的表情很明显,谢问抬眸看向他,而后又朝地面瞥扫了一圈,这才收回目光,曲起的手指也放松地垂了下去。
那一瞬间,谢问闭了一下眼睛。
闻时觉得他有点不太对劲,但他睁开眼时,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他冲闻时笑了一下,说“看错了。”
“看错什么”闻时又朝地面看了一眼这么荒的地方,明明连个能被看错的东西都没有。
“没什么。”天地被乌云压得昏黑一片,谢问的表情很难看清。他说完冲闻时弯了一下眼睛,眸子里是模糊的笑意“别这么刨根究底,给我留点面子。”
闻时看着他的眼睛,正要再开口,云上又是一阵炸裂的惊雷,接着大雨便泼了下来。
村子里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仿佛下的不是雨,是菜刀。
陆文娟匆匆跑了过来,拽了夏樵又拽了周煦,冲其他几人叫道“你们别愣着啊下雨了,外面不能呆,赶紧跟我回家”
“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呆”夏樵差点被她拽一个跟头。
陆文娟水鬼一样转过头来,幽幽地问“你知道山里下一场雨,东西就长得特别快吗”
“什么东西”
“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