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有一片灵相入体、记忆开始松动。又或者是因为剧痛难忍,而闻时习惯性地不肯示弱出声,只能竭力去想一些人和事,靠着这个来捱过长夜。
于是他想起了最初。
闻时第一次看见尘不到的时候,实在很小,小到还没进入记事的年纪,以至那是何年何月、他身在何地、周遭为什么是那副场景,他一概不知。
那一天夕阳半沉,到处都是金红色,到处都是死去的人。
尸体堆叠如山,风里都是难闻的味道,血像河溪一样蜿蜒流淌,又在低洼处汇集,有些已经干涸成了锈棕色,有些变得浓稠粘腻。
闻时从一具沉重的尸体下爬出来,手掌被石头划破了皮。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躺着,不再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周围那样寂静,静到仿佛世间只剩下他一个。
他试着去拽身边的大人,但他自己连站都还站不稳当。
大人怎么也不醒,而他拽得不得章法,跌坐在地,只抓了满手粘腻腥气的血。大人的手“啪”地滑落在地,毫无生气。他又执拗地爬起来,再次去抓,却依然无用。
于是他孤零零地站那里,张着沾满血的手指,茫然不知所措
直到听见有人走近。
那天的尘不到没穿外罩,也没戴面具。只有一件雪白单衣,一尘不染得像个刚落地的仙客。他垂眸看着地上的人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
那一眼,成了闻时在这个尘世间所有记忆的开端。
尘不到拎着袍摆半蹲下来,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抱起来。而他就像个假娃娃,大睁着乌黑的眼睛趴在对方肩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地面,看到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
抱着他的人拍了拍他的背,嗓音沉沉地说“眼睛闭上。”
他一令一动,闭了眼闷在对方肩头,过了一会儿,眼下的那片布料便全湿了。
他年纪太小,本不该记得那一天的。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记得那天风里的血味,记得死人的手从他手掌中滑落的感觉,凉得惊心。
他在记忆开始的那一天,无师自通地懂了生死和悲喜。
他没有名字,身上只有一把出生就挂着的长命锁,锁上有个“闻”字,应该是家里的门第姓氏。尘不到给他添了个“时”字。
时者,所以记岁也。春夏秋冬和日月轮转,都在这个字里了。
闻时小时候身体总是不好,那天哭得太久又受了惊吓,被尘不到带回去后便生了一场大病。
山顶寒气重,并不适合孩童居住。倒是山脚村落聚集、房舍俨然,有热闹的烟火气。闻时最初是被养在松云山脚的。
但他对那里并没有什么深切印象,因为养病期间睡睡醒醒、反反复复,等到彻底痊愈,四季已经转了一轮。
按照规矩,他搬到了松云山腰,跟卜宁、庄冶他们其他几个亲徒住在一起。小孩本该天性喜欢玩闹,年岁差别不大的人住在一起,很快就能熟络起来。
闻时却是个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生在何时,不清楚自己究竟几岁了,也说不明白自己的来处。像是个无着无落的不速之客,在那几个孩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那段时间尘不到时常不在松云山,一出门便是许久不归,所以并不知道这些。不过就算他在,恐怕也不会立刻知道,因为闻时不可能说。
他从小就又闷又倔,并不善于表露和发泄。
可能正因为如此,那些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才会在他身体里藏那么久
闻时第一次流泻出满身煞气,是在尘不到回来前的某个深夜。
他被睡相不好的庄冶拽了被子,抵着墙角睡了许久,受了凉,可能是体虚让那些东西钻了空子,他那天夜里做了很多梦。
他梦到自己又站在了在那个淌满血的城里,弯着腰去摇身边的死人,执拗地想把对方叫醒,但他不论怎么拉拽,都无济于事。
满城都是鬼哭声,盘绕在他周围,对他说着他听不明白的话,有哭诉、有哀嚎。有尖叫、有叹息。
他听了一会儿,又觉得那些声音并不在外界,都来自于他的身体。
于是他一个寒战,猛然惊醒了。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并不在山腰的雅舍里,而是站在通往山脚的石道上,脚边是一片枯死的花。
旁边有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转过头,看见几个岁的男孩瞪大了眼睛,满面惊惶地看着他,仿佛活见了鬼。他们惊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下了山。
那是接近山脚的练功台,被他吓到的那几个是起早的山下外徒。笔趣阁
那时天刚有些蒙蒙亮,山里很冷,地面又刺又凉。
闻时在那片枯死的花里孤零零站了好久,才发现自己是赤着脚的,一路下来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很疼。
他垂着脑袋,又看了看自己手,发现手指上缠满了黑色的东西,脏兮兮、雾蒙蒙的。他揪着衣角使劲擦,擦到手掌快要破了,也不见成效。
那天之后,山下山上便流传起了一个说法,说他是恶鬼转世,披了个小孩的皮。说他半夜会下山捉人,走过的地方花都枯死了。
一时间,大家都变得怕他,不敢靠近他,好像他随时会褪下人皮,张牙舞爪地现出鬼相。
他本来就总是一个人,那两天更加明显。不论吃饭、睡觉还是练基本功,其他几个孩子都离他八丈远。
他很倔,一句都没有辩解过。
只是兀自呆在角落,跟自己缠着黑雾的手指较劲。
庄冶他们看不到他手上的黑雾,否则可能会更害怕,连跟他呆在一间屋子里都受不了。
其实他自己才是最害怕的那个。
他怕自己再梦见那些如影随形的鬼哭声,怕睁眼之后又会站在某个陌生的地方,吓到一群不熟悉的人。怕到整夜都不敢闭上眼睛。
尘不到就是那个时候回到松云山的。
他似乎在那段日子里做了很多事,去过很多地方。所以抬脚进门的时候,带着尘世里的风雪味,扫得屋里几个小徒弟都不敢出声。
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了“师父”,唯独闻时犟着不肯开口。
一来是因为那天的尘不到刚从山下回来,戴着面具,有种不好亲近的陌生感。
二来大概是担心自己会被送走吧。
毕竟他满手黑雾,脏兮兮的,还会不知不觉变成恶鬼。与其刚认下师父就被送出山门,不如干脆不认。
哪怕他被牵上山顶,哪怕尘不到把小小的金翅大鹏递给他,说可以让他养到大,那种会被舍弃的不安都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他没有生时,没有来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算不算一个怪物。
他记得那天的雪一直到很晚才停,他搂着金翅大鹏,闷头坐在榻上,等着尘不到发话把他送走。
他等了很久,等到了一钵药。
那药是尘不到煎的,在屋里汩汩煮了半天,又在雪里晾了一会儿。端回来的时候冒着腾腾白气,但已经不那么烫了。
尘不到把药钵搁在方几上,冲闻时摊开手掌“手给我。”
闻时正闷着,听到他的话拗了一会儿才把手递出去。尘不到捏着他的手指,垂眸看着他手上的黑雾,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闻时抿了一下唇,下意识要把手往后缩,但没能成功。
尘不到给他松了一下筋骨,握着腕骨,把他的手浸到了药里。
“你缩什么,怕烫”尘不到说。
“没有。”闻时两爪被摁在水里,不甘心地挣扎了一下。
但他很快就老实下来,因为那药水温度刚好,足以让融融暖意顺着他的手涌进身体,前些天受的凉气一下子就驱掉了大半。
感觉到他放松下来,尘不到笑着抬了一下眼,逗他“熟了没”
闻时摇了摇头。
他看着那些黑雾在水里游散,好像淡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忍不住问道“我为什么会有脏东西。”
尘不到沉吟片刻,说“这不是脏东西。”
闻时“那是什么”
尘不到“是有些人走得太快了,匆匆忙忙想留些念想,结果留到了你身上。”
那是委婉一些的说法,怕惊到小孩儿。后来闻时才知道,这世间生死常见,有些是病了、伤了、老了,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总会错开。但还有一些是错不开的。比如战乱、天灾、瘟疫肆虐。
闻时当年碰到的便是战乱屠城。
数以万计、十万计的人流散出来的怨煞黑气有多可怕,如果形成笼,简直难以想象。
尘不到是赶过去解笼的,但当他到了那里,却没找到笼,只有一个小孩,被好几具成年躯体护在身下,成为了唯一躲过那场人祸的活物。
小孩儿孤身站在那里,无声往下掉眼泪的时候,无异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甚至干净到纤尘不染。
可实际上,那些数以万计、原本会形成笼的怨煞之气,就像绕着涡心流转的巨浪,全部纳入了那个孩子的身体里。
又因为过于厚重、过于难以计数,也许是物极必反的道理,没有立刻显现出来。直到很久之后,才慢慢露出一些端倪。
那确实不是什么脏东西,是太多人对这个世间的悲喜、爱恨、留恋与不舍,是尘缘。
但闻时泡着药的时候,想到的却是死去的花、瞬间干瘪的鸟,以及尘不到枯骨一般的手。他低着头,盯着对方已经恢复正常的手指说“会害人吗”
尘不到有些微微的意外。他朝药钵里又加了些东西,垂眸看着这个小徒弟说“这么点大的人,不先记挂一下自己么”
见闻时没吭声,他又说“你乖一点就不会。”
闻时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有害人的可能,于是垂下了头,闷闷不乐。
他盯着茶青色的药汁,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听见尘不到又开了口“有办法解,但得等你再大一点。”
闻时愣了一会儿,抬起头,看见尘不到站起身,抽了干净帛巾擦着手指。灯盏里的火轻轻抖了一下,将他的侧影投落在墙上。
“再大一点是多大”闻时说。
尘不到在屋里扫了一圈,指着那只圆滚滚的金翅大鹏说“等你把它养成人。”
闻时呆了“鸟怎么变人”
尘不到笑道“毛没了就行。”
闻时“”
金翅大鹏“”
见小徒弟终于不再绷着脸,尘不到伸手拿了罩袍,把这个房间让出来。临走前,他拍了拍闻时的头说“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
那阵子的闻时其实很粘人。
但他嘴上不会说,也不会缠着尘不到提要求,不用抱着、不用牵,他的粘人就是默默地跟前跟后。
好像有尘不到在的地方,才能让他安心呆着。
虽然闻时这个名字是尘不到取的,但他从来没有好好叫过,总给闻时取诨名。
如果闻时闷闷不乐不吭声,尘不到就管他叫“小哑巴”。如果闻时像雪团子一样亦步亦趋跟了好几处地方,尘不到就叫他“小尾巴”。
小孩忘性大,不高兴的事情只要不提,很快就扔到脑后了。最初的闻时也这样
尘不到给他泡了几天药,手上的黑雾隐回去了,睡觉也安安稳稳能到天亮。他便觉得那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其实那只是因为他受凉伤风转好了,心神安定。但他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体质变了,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少了。
那一年,大概是闻时最没有负累的一年,他甚至会带着金翅大鹏下山去玩了。
不过他的玩很克制,也很安静。
山下的人还是会叫他恶鬼,年纪小的看到他要么远远扔石头,要么扭头就跑,好像多呆一会儿就会被他扒皮吃肉。
所以闻时从来不往热闹的地方去,专挑没人的地方钻,山坳、树林、溪涧。这后来就成了他的天性。
可能是他自己不太活泼的缘故,他喜欢那些鲜活灵动的东西。松云山顶太冷,活物不多。他在山下看到一窝兔子、几只王八,两尾鱼都可以看很久。
他在那片树林窝着的时候,常会碰到一个采药婆婆。婆婆跟他有点渊源,当初他被尘不到带回来,放在山下养着,就是养在那个婆婆家里。
养的时间不长,再加上小孩不记事,感情算不上很深。但那个婆婆,是山下那些人里,唯一毫无保留对他释放善意的人。
每次在林子看到他,都会给他塞点东西的。有时候是洗干净的果子,有时候是家里蒸的糕。
果子常常太过软烂,糕又有些干,对小孩来说,都不算很美味。但闻时总是盘坐在那边,在婆婆眼皮子底下吃得干干净净。没过多久,还学会了回礼。
第二年的冬末春初,山下又是祭祖守岁又是驱邪祈福的,热闹了好些天。闻时避开了那段时间,除了尘不到领着他出门的那回,没有独自下过山。
等到热闹褪了,他再去山下的林子,却接连几天都没有碰到那个采药婆婆。
他有点呆不住,便搂着他的金翅大鹏,一边捏着鸟嘴不让它出声,一边摸到了村边。然后,他看到了屋边竹竿支着的白色魂幡和一地纸钱。
村里沾亲带故的邻里披麻戴孝,闻时隐约听到他们说,婆婆走了。过了年关吃了饱饭,睡觉的时候走的,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很多孩子年纪小,不懂过世的意义。只觉得人多热闹,被长辈带着在门口磕了头作了揖,便追打玩闹起来。
但是闻时懂。他知道从今往后,不论春夏秋冬,他再去那个林子,就不会有人挎着篓子,笑眯眯地给他塞果子和甜糕了。
那天夜里,闻时又做了那个梦。
只是这次,梦里不仅仅是一座鬼城和尸山血海了,还多了一个采药婆婆,步履蹒跚地走在那条阴黑长道上,怎么叫都不回头。
而那些鬼哭就像针尖刀刃一样,钻在他头颅里,扎着、钉着,叫他头痛欲裂又不得挣脱。
闻时在梦里跟那些东西较了很久的劲。
等他终于睁开眼,就发现自己不在榻上,而是站在尘不到那间屋子的门口,满手的黑雾疯涨如刀,正要往屋里钻。
他惊惶地愣了好一会儿,打了个寒惊,这才扭头跑开,之后便再不敢闭眼。
金翅大鹏不怕黑雾,这是闻时知道的。他没回房里,盘坐在练功台的石崖上,撸着金翅大鹏毛茸茸的头,看到它在黑雾包裹下依然鲜活有生命力,他才能稍微好受一点点。
不知坐了多久,他听到背后有沙沙的声音,是衣袍轻扫过松枝白雪的响动。
他知道,是尘不到来了,但他闷着没回头。
因为他只要想到昨夜自己鬼魅一般站在尘不到房门口,就是一阵说不出来的难受。那个时候他不懂自己为什么难受,很久以后才明白,那是一种后怕。
怕自己某天不受控制,伤到最不想伤的人。尽管他知道,只要尘不到稍微设点防备,就不可能被他伤到。
“我的尾巴怎么掉在这里了”尘不到在他身后弯下腰来,手掌托着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
可能是他眼睛太红的缘故,尘不到愣了一下,给他把挂在下巴颏的眼泪抹了,又给他转了个身。
闻时伸出一只手说“那些东西又出来了。”
尘不到点了点头“看见了。”
闻时以为他会问“怎么回事”,结果却听见他说“疼不疼”
其实是疼的,特别、特别疼,是那种钻在头颅、心脏、身体里,粘附在灵相上,怎么都摆脱不掉的疼。
但可能是醒得久了,尘不到这么一问,他又觉得还好。于是摇了摇头,闷声说“不疼。”
尘不到弯腰看着他的头顶,片刻之后说“小小年纪,就学会骗人了。”
闻时皱了皱眉,仰脸问“你怎么知道我骗人。”
尘不到“因为我是师父。”
他在石台上坐下,闻时看看自己身上的黑雾,悄悄往旁边挪了挪。他自以为挪得很小心,不会被注意,其实应该都被尘不到看在眼里了。
对方沉默良久,说“给你看样东西。”
闻时依然保持着距离,睁着眼睛好奇地看他。
尘不到冲他摊开了手掌。那只手很干净,也很暖,比闻时见过的任何一只手都好看。他盯了一会儿,忍不住把自己的黑手背到了身后。
结果刚藏好,就看见尘不到那只不染尘埃的手掌上慢慢溢出了跟他一模一样的黑雾,源源不断
闻时惊得忘了说话。
尘不到解释说那一年战乱灾荒不断,他走过很多地方,几乎每一处都是数以万计的人扎聚而成的笼。
那些怨煞几乎无法消融,只能先压着,慢慢来。
尘不到收拢手指,那些黑雾便听话地消失了,没有丝毫要张牙舞爪的架势。他说“所以你看,我跟你是一样的。”
从那天起,闻时才知道,原来世间这样的人不是他一个,还有尘不到。
这本来该是一块心病,却忽然成了一种隐秘的牵连,除了他们两个,别人都不知道。
“那你的怎么不乱跑”闻时问。
“因为心定。”尘不到说。
寻常人之所以有那些浓稠的、解不开挣不脱的黑雾,都是因为怨憎妒会,因为七情六欲、爱恨悲喜,因为有太多牵连挂碍。
像闻时经历的那种尸山血海,尘不到见过太多了。他送了无数人干干净净地离开尘世,所以留给他的尘缘,远比留给闻时的多得多。
那些一时间无法化散的,便会积藏在身体里。
心定的时候,它们便安静呆着,好像只是找到了一块安生之地,静静地寄存着,无声无息甚至没有踪迹。但只要有一丝动摇,漏出一条缝隙,它们就会张狂肆意起来。
那是世间最浓烈的、足以成为执念的七情六欲,轻易就能影响一个人的心神。悲者大悲,喜者狂喜,哪怕没什么情绪的人,也会变得心神不宁焦灼不定。
一不小心,就会在这近乎于心魔的影响中,变成另一个人。
这也是为什么,尘不到必须修那条最绝的道。因为他藏纳背负的尘缘太多,稍有不慎,就是倾巢之难。
不过那时候,尘不到并没有说这些。准确而言,他其实从没说过这些。
他只是递了手给闻时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那是闻时第一次被带着入笼,采药婆婆的。
他那时候光练了基本功,既不会傀术、也不会符咒、阵法。在笼里什么都做不了,只是跟着尘不到。
不过寻常人的牵挂本来也不会多么惊天动地,那个笼很小,不用费事就能解。尘不到带着他,只是让他再见一见那个婆婆。
那时候的闻时觉得,尘不到好像可以看穿他的所有心思。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尘不到却什么都知道。
从笼里出来后,尘不到领着他回到山顶,从手指间引出一丝尘缘,说“那个婆婆给你留了点东西。想要什么,兔子鱼鸟”
闻时问他“什么可以一直活”
尘不到说“但凡活物,都有终时。”
闻时捧出怀里的鸟“你明明说金翅大鹏可以。”
尘不到挑眉说“还挺聪明。”
他当然没有把一个老人遗留的东西变成受人操控的傀,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指着金翅大鹏说小鸟死而复生。
毕竟现在小徒弟长大了一点,不好骗了。
他把采药婆婆遗留的那抹尘缘引到了山顶的泉池里,成了一尾金红色的锦鲤。
那是闻时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理解判官存在的意义送那些故去的人离开,再帮他们给这片红尘故土留点什么。
闻时蹲在泉池边,问道“鱼能活多久”
尘不到说“看你怎么养了,这鱼养好了能活七八十年,够常人一辈子了。养不好,也可能明天就翻了肚皮,你小心些。”
闻时瞪着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搞得这么危险。
泉池旁边有一棵白梅树,正是花开的时候,满树雪白。闻时指着树说“它多大”
尘不到想了想说“跟我差不多吧,挺大的。”
在那时候的闻时眼里,尘不到是个仙客,不会老不会死。于是他蹲在池边一边看鱼,一边小声咕哝说,等以后他也能解笼了,要把那些尘缘都变成树。
尘不到逗他“弄那么多树,你要往哪里栽树也不会开口说话。”
闻时“鱼会说吗”
尘不到倚在树边看他,低笑了一声说“别看不爱说话,凶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闻时闷头往泉池里垒山石,不理他。垒了一会儿又觉得这泉池实在太空了,只有一尾鱼,孤零零的。
“你自己动辄半天不吭气,这会儿居然怕鱼会闷死”尘不到挑着眉,有些新奇。片刻后点了点头,直起身离开了。
没多会儿,他拎着个东西过来了,弯腰往泉池里一搁说“找了个东西,替你陪它。”
闻时定睛一看,一只小王八。
他抬头跟尘不到对峙了好一会儿,也扭头走了。半晌之后,捧了另一只王八过来,往泉池里一丢。
尘不到瞥了一眼“这又是替的谁”
闻时头也不抬“你。”
尘不到笑了一声,低斥道“反了天了。”
后来闻时回想起来,发现他小时候的话不算太少,却给卜宁他们留下了不搭理人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话都说给尘不到听了。
那天之后,闻时认认真真学起了判官的那些本事,不再是为了求一个长久的落脚地。
尘不到自己会的东西很多,傀术也好、符咒阵法也好,他都是祖宗。非要说短板,大概是卦术。因为卦术这个东西,更多是看天生。
卜宁就是那个天生适合学卦术的,他不小心入个定所看到的东西,比其他人抓着各种工具摆上一天还多。
但也有劣势,他这种体质介于人和灵物之间,灵相天生不稳,就像在浅盘里装了一层水,轻轻一推,能泼出去一半。要是入了笼,特别容易受蛊惑、被附身,或是沾染些东西。
像他这种自己都稳不住的,傀术就跟他基本绝缘了。所以他学了阵法,有卦术撑着,凡事他只要占个先手,大阵一摆,基本就没什么问题。
钟思学的符咒,因为灵巧。有时能借符咒成阵,有时能借符咒化物,相当于会了三分阵法和三分傀术。平日无事还能镇宅定灵,驱驱妖邪灾祸,玩闹起来能拍人一个措手不及,搞偷袭。ŴŴŴ.BiQuGe.Biz
他性子外放,喜欢捉弄人,又略有些莽。阵法卦术太静,傀术又要强硬又要精细,相较而言,还是符咒比较适合他。
庄冶好交朋友,最大的脾气就是没有脾气,小小年纪就有点海纳百川的意思,什么都可以,又什么都点到即止,学不精,便做了个杂修。
闻时倒是从没摇摆过,从有了金翅大鹏起,他就认定了要学傀术。
傀术这门,下限很低,上限又极高。任何人学个入门,都能捏一两个小玩意。但要学精,要求就多了要够冷静、够稳重、够有韧性,灵神强大但又不能太死板。
每放一个傀出去,就相当于从自己身体里分了一部分出去,既要压制,又要让它跟自己灵神相合。
这种感觉其实很别扭,要适应,全靠苦练。
所以闻时永远是师兄弟里练功最勤的人,哪怕他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厉害。
他总是最早起床、最晚睡的。卜宁他们曾经不信邪,试着跟他拼一拼。结果不论他们什么时辰爬起来,总能看到闻时的那只鸟站在练功台上梳毛。
哦不,那不算闻时的鸟,准确地说是尘不到的金翅大鹏,让闻时养着。
金翅大鹏转脸看过来的时候,他们几个总是又羡慕,又愧疚,然后灰溜溜地跑到师弟身边,加入练功的队伍。
几次三番之后,他们很认真地问闻时“你究竟睡不睡觉”
闻时疑问地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的表情刷着明晃晃的几个字你们在说什么梦话
“傀术练起来这么苦吗”钟思翘着脚坐在松树枝上,把符纸拍得哗哗响,说“还好我没学。”
其实闻时那么起早贪黑,并不只是学傀术。他摸了尘不到屋里的一本书,在试着给自己洗灵。
尘不到其实并不主张这些徒弟修跟他一样的道,毕竟只要身在世间,想要完全无挂无碍太难了。洗灵只是一种辅助,相当给自己的灵相刮上几刀,日久天长的,并不好受。
他早就打算好了,等闻时及冠,傀术练到大成,可以承受的时候。他会把那数十万计的怨煞之气从闻时灵相里剥离出来,大包大揽地自己担下。
他从没说过,每次闻时问起来,他解释的都是另一套看似温和无伤的方法。
但其实闻时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清楚。
他不想把自己该背的那些划拨给尘不到,所以很早就开始偷偷洗灵了。他知道金翅大鹏会告状,刚开始总用傀线捆着它。
后来又用熬鹰和讲恐道吓理的方式,让那鸟站到了自己这边。他不擅长说谎,全靠老毛撑着。
尘不到没想到自己的傀能被他带得叛变,等发现的时候,闻时已经修了很多年了,从动不动就窝成一团的小雪人,变得身长玉立、高瘦挺拔。
那年闻时17。
因为时常洗灵,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看上去比小时候更冷,更加难以亲近。他在少年长成的过程中有了棱角,不像小时候一戳一个坑,渐渐有了点锋利的味道。
以至于几个师兄又想逗他,又有点怕他。单以气质来看,他反而像是最大的那个。
那几年,俗世总是很乱。尘不到不常在松云山,闻时经常会一段时日见不到他。
十多岁的少年,心思总是最多变的,敏感又飘忽不定。即便修了无挂无碍的道,闻时也还欠些火候,不能完全免俗。
他只是看着冷冰冰的,并不是没有丝毫俗世间的情绪,尤其是在尘不到身上。
他小的时候,尘不到就是那副模样。他不知不觉长成人,尘不到还是那副模样。他自己的变化一日千里,尘不到却始终是那个懒懒倚着白梅树,笑着斥他“恃宠而骄反了天”的人。
这让他有种矛盾的割裂感。
好像他在山间兀自成年,尘不到却是在光阴的间隙里,偶尔投照过来的一道身影。不像长辈,更像来客。
有一回,尘不到隔了数月才归,戴着他见外人时常戴的面具,走在山道间。雪白的袍摆云一样扫过青石,又被红色的罩衫轻拂而过。
闻时刚巧从另一边山坳上来,远远看到他,忽然就停了步子。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远处的那个人有点陌生。
他们应该很亲近,比世间任何人都亲近。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是藏在灵相里的那些俗世尘缘。
但在这些之外,又有一点陌生。
不是淡漠和疏远,而是忽然之间有了一些微妙的间距。
这种感觉生得潜移默化,又来得毫无缘由,闻时始终琢磨不清。
直到两年后的又一次仲春,闻时他们刚破完一个笼回到松云山,歇了没多久便上了山腰的练功台。
卜宁是个风一吹就倒的文弱体型,还是个喜欢操心的碎嘴子,一边沿着山石摆阵一边说“我那天听师父说,等师弟及冠,咱们就可以下山去了,游历、收徒,入红尘。但我跟你们住惯了,一个人反倒孤单,要不咱们结个伴”
钟思借着符咒乱弹风,给他摆好的阵型捣乱,一边应道“行啊,你这小身板儿,一个人下山恐怕活不了几天。”
卜宁远远指着他,很没气势地警告他“你再弹六天后有大灾你怕不怕”
“不怕,大不了我不下山。”钟思嘴上这么说,捣乱的手却收了,转头又来问其他两人。
庄冶有个诨名就“庄好好”,因为问他什么,他都是“好好好”,最没脾气。所以钟思主要在问闻时,毕竟他们每天最大的赌局就是赌这个冰渣子师弟究竟高兴还是不高兴。
可惜,这会儿的闻时刚好不高兴。
离他及冠还有一年,尘不到那句话他也听过几回。但每次只要想到“下山”,也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他就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和烦躁。
彼时庄冶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操着傀线练精准度,细细一根丝绵线打鸟、打鱼、打飘落的花瓣,打飞过的虫。
风声呼呼作响,很是吓人。闻时却避都不避。他垂着薄薄的眼皮,靠在树边,抿着唇理自己手指上的傀线。
“你怎么想”钟思冲闻时的方向问道。
闻时眼也不抬,恹恹地道“明年再说。”
“师弟,傀线甩出去,怎么样力道最巧”庄冶跟着问了一句。
闻时依然没什么兴致,他只是刚好听到山道上有声音,顺手给庄冶做了个示范。结果傀线刚甩出去,他就怔了一下。
因为山道上拐过来的人,是尘不到。
那时候的闻时,傀术离封顶已经不远了。傀线以最刁钻的角度扫过去,速度快又有力,让都没法让。
于是,那几根傀线被尘不到抬手一拢,握进了手心里。雪白的棉线绕过他骨形修长的食指弯,又缠绕过无名指,垂落下去。
那是闻时第一次知道,傀线跟傀师的牵连究竟有多深。
那一瞬间,他半垂的眸光颤了一下。那只干净修长的手指牵握的好像不仅仅是几根丝绵线,而是探进了他的灵相。
他绷着傀线的手指蜷了一下,抬眸看着山道边的人。
“一阵子不见,就拿傀线偷袭我”尘不到并不恼,笑问了他一句,便松开了手指。
傀线从他手指上滑落,其他人连忙恭恭敬敬地叫着“师父”,唯独闻时没吭声,敛了眉眼,把傀线往回收。
那天夜里,闻时又做了一场久违的梦。
还是那座尸山血海的空城,还是漫天遍野的鬼哭声。只是那些魑魅魍魉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扭曲妖邪的剪影,鬼哭也忽近忽远,若隐若现,像叹息和低吟。
他站在鬼影包裹的空堂中,十指缠着丝丝挂挂的傀线,傀线湿漉漉的,不知是血还是汗顺着线慢慢往下滑,然后滴落下去,在他脚边聚成水洼。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动静,猛地转过身去,拉紧傀线。却看见尘不到赤足站在那里,雪白的里杉松散着垂下来。
他目光深长,从半阖的眸子里落下来,看了闻时一眼,然后抬起手,拇指一一拨过他紧绷的傀线,抹掉了上面的水迹。
闻时看着他手指下的傀线,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
“叫人。”对方拎着他一根傀线,低声说。
闻时闭了一下眼,动了唇说“尘不到。”
他在说出那三个字的瞬间惊醒过来。
手指上没拆的傀线本能地甩出去,打散了老毛停立的鸟架,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坐在榻上,蹙着眉,身体绷得很紧,跟梦里一样的雪白衣衫松散微乱,沾着不知何时出的汗。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水声潺潺,顺着屋檐滴落的时候,会发出粘腻暧昧的声响。闻时抿着唇,素白侧脸映在光下,缓着呼吸。
屋门忽然被人“笃笃”敲了两下,然后轻轻推开。
闻时抬头,看见尘不到提着灯站在门口。他的眸子里含着煌煌烛火,嗓音里带着睡意未消的微哑“怎么了”
闻时看着他,没答。
屋外忽然响起了一片闷雷声,惊得山间百虫乍动。
尘不到的目光微微下瞥,落在他手上。闻时低下头,看到自己黑雾缭绕、尘缘缠身,那是俗世间浓稠的爱恨悲喜,七情六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