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六世纪,当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袭击里奥阿查的时候,乌苏拉·伊瓜朗的曾祖母被警报声和炮弹的轰鸣声吓破了胆,神经失去控制,一屁股坐到了烧旺的火炉上。因为烧伤,她成了一个终身无用的妻子。她无法端坐,只能垫上垫子侧坐。走路的样子大概也有点怪,所以从此再没有在人前行走过。她总以为自己身上有股焦臭味,执意拒绝参加一切社交活动。晚上她不敢睡觉,老是呆在院子里等待天明,因为她梦见那些英国人带着咬人的恶犬翻窗户钻进她的卧室,用烧红的烙铁给她上可耻的刑罚。她丈夫是一个阿拉贡商人,跟她生过两个儿子。为了想方设法排解她的恐惧,他把半爿店铺花在医病和娱乐上了,最后终于倾家荡产,带了家眷来到了远离海边的地方。他在一个座落在山脉侧岗上的平和的印第安人居住的村子里住了下来,在那里为妻子造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卧室,这样,她恶梦中的海盗就无处可入了。
在这偏僻的村子里,很久以来就住着一个种植烟草的克里奥约人[1],叫堂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乌苏拉的曾祖父跟他合伙经营很成功,没过几年就赚了一大笔钱。过了几个世纪,克里奥约人的玄孙同阿拉贡人的玄孙女结了婚。因此,每当乌苏拉对丈夫的狂想忍不住发火时,就会越过三百年间发生的种种偶然事件,去诅咒弗朗西斯·德雷克,说他不该袭击里奥阿查。这只是一种出气办法罢了,因为事实上,他俩一直到死都被一条比爱情更坚实的纽带系结在一起:那是一种共同的良心谴责。他们俩是表兄妹,是在那个古老的村子里一起长大的。由于双方祖先的勤劳和良好的习惯,那个村子成了全省最好的村子之一。虽然他们的结合从他们降生时就可以预见到,但是当他们表示出结婚的愿望时,他们的亲属企图阻止。他们担心,几百年来互相联姻的两个家族的这一对健康的根苗,会遭遇生养蜥蜴的耻辱。曾经有过一个可怕的先例,乌苏拉的一个姑母跟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一个叔父结婚,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辈子都穿宽大的肥腿裤,在最纯洁的童贞状态中度过了四十二年,最后因流血不止而去世了。因为他从出生到长大,身上都带着一条拔塞器似的软骨尾巴,尾巴梢上还有一撮毛。这条猪尾巴他从未给任何女人看过。当一个做屠夫的朋友用肉斧给他砍掉时,这条尾巴使他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那时才十九岁,他以年轻人的轻率态度,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生下猪崽也没关系,只要会说话就成了。”于是,他们俩就成了亲,奏乐放炮庆祝了三天。要不是乌苏拉的母亲用有关他们的后代的种种不祥预言来吓唬她,使她甚至不愿发生夫妇关系的话,本来他们从此会很幸福。乌苏拉担心身材魁梧、生性放纵的丈夫在她熟睡时强行非礼,所以在睡前总要穿上她母亲给她做的帆布套裤,裤子上还用纵横交错的绳子加固,前面用粗铁扣扣住。这样过了几个月。白天,丈夫养斗鸡,她跟母亲一起在绣架旁绣花。晚上,他俩成几个小时地拚命扭打,好象以此来代替性生活。后来人们的直觉也觉察到,发生了什么不正常的情况,于是,传出谣言说,乌苏拉结婚一年还是个处女,因为她丈夫没有能耐。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是最后一个听到谣言的人。
[1]克里奥约人:是出生在拉丁美洲的欧洲人后裔。
“你知道,乌苏拉,人家都在说什么!”他平心静气地对妻子说。
“随他们去说吧,”她说,“我们反正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这样又过了六个月,情况一切照旧,直到那个不幸的星期天,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斗鸡时赢了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后者见自己的鸡鲜血淋漓,又光火又激动,他走到离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远一点的地方,想让整个斗鸡场都听清他要对他说的话。
“祝贺你啊,”他喊道,“看这只公鸡能不能讨好你老婆。”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沉着地收起了鸡,对大家说了声:“我回头就来。”然后,冲着普罗登肖·阿基拉尔说:
“你呀,快回家去武装一下吧,因为我要宰了你。”
十分钟以后,他提着他祖父那枝杀过野兽的标枪回来了。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在斗鸡场门口等着他,那里已经围了半个村子的人。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没来得及招架,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就以公牛般的力气和第一个奥雷良诺·布恩地亚消灭这地区的老虎时的准确性,投枪捅穿了对手的喉咙。那天晚上,当人们在斗鸡场守灵的时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走进自己的卧室。这时他妻子正在穿那条贞节裤,他朝她挥舞着标枪命令道:“把这个脱掉。”乌苏拉对他丈夫的决定不敢含糊,只嘀咕了一声:“出了事你负责。”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把标枪往地下一插。
“要是你该生蜥蜴,我们就养蜥蜴。”他说,“可就是不能因为你的过错叫村里再死人。”
这是六月的一个美好的夜晚,天气凉爽,明月高照,他们俩在床上整夜未睡。凉风吹进卧室,传来普罗登肖·阿基拉尔的亲人们的哀号声,但他们俩却毫不理会。
这件事虽然被看作君子决斗,可是他们俩心中却感到内疚。一天晚上,乌苏拉睡不着,到院子里去喝水,在水瓮边上遇见普罗登肖·阿基拉尔。他浑身发紫,神情哀伤,正在设法用芦草堵住喉头的伤口。她并不觉得害怕,相反有些同情他。回到房中,她把看到的事告诉了丈夫,但他不以为然。“死人是不会出来的,”他说,“问题是我们忍受不了良心的责备。”过了两个晚上,乌苏拉在浴室里又见到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在用芦草擦洗脖子上的血迹。又有一个晚上,她看到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在雨中徘徊。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妻子的幻觉感到心烦,但当他拿起标枪走出门口的时候,却看到死者哭丧着脸站在那里。
“滚开!”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喝道,“要不,你回来几次我就杀你几次。”
普罗登肖·阿基拉尔没有走开,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也不敢扔标枪。从此以后他就睡不安宁。死者在雨中看着他时的无限忧伤的表情、对活着的人们的眷念以及在屋子里找水弄湿塞伤口的芦草时那焦虑的样子,这一切都在折磨着霍塞· 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他大概挺难受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乌苏拉说,“瞧他多么孤单啊!”乌苏拉非常感动,当她再次看到死者在掀灶上的锅盖时,就明白他要找什么了。从此以后,她在屋里到处放了盛满水的盆子。一天晚上,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自己房里看到他在洗伤口,于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好吧,普罗登肖,”他说,“我们离开这个村子,尽量走得远些,而且永远不再回来,现在你可以安心走了。”
就这样,他们开始翻山越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一些和他同样年轻的朋友,因为向往冒险生活,也丢下了房屋,带着妻儿,朝着那块谁也没有许诺给他们过的土地进发。临行之前,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把标枪埋在院子里,把那些漂亮的斗鸡一只一只都宰了,他相信这样能叫普罗登肖·阿基拉尔多少安心一点。乌苏拉只带了一只放新娘服装的箱子、一些家用器具和她父亲传给她的一小盒金币。他们没有一条确定的迁移路线,只知道朝着里奥阿查的相反方向走,以免留下任何踪迹或遇到任何熟人。这是一次荒唐的旅行。到了第十四个月,因为吃猴肉喝蛇汤,乌苏拉的肠胃也搞坏了,但却生下了一个男孩,身体各部分都长得跟正常人一样。有一半路程,她是躺在一张系在杠棒上的吊床里,由两个男人抬着走过来的,因为她的两条腿肿得不成样子,静脉曲张的地方象隆起的水泡。孩子们虽然食不果腹,眼睛无精打采,让人看起来觉得可怜,但是他们比父母更能忍受旅途的劳顿,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觉得好玩。经过了差不多两年的旅程,一天早晨,他们成了第一批看到山脉西麓的人。从云雾笼罩的山巅,人们看到大沼泽一望无际的水域,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头。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找到大海。他们在泥沼地里漫无目标地走了几个月之后,一天晚上,在离开遇见最后几个土著居民的地点很远的一条砾石累累的小河边安了营,那小河的河水象一股冰凉的水晶的激流。若干年以后,在第二次国内战争期间,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试图沿这条路线去奇袭里奥阿查,可是走到第六天,他明白那是一种狂想。那天晚上在河边上安营时,他父亲的那支队伍就象一批走投无路的遇难者,不过,他们的人数在旅途中有了增加,而且所有的人都指望享其天年(后来都如愿以偿了)。那天晚上,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做了一个梦,梦见这地方建起了一座喧闹的城市,城里的房屋都用镜子作墙壁。他问那是什么城市,人家告诉他一个从未听到过的、毫无意思的、但在梦中听来却很神奇的名字:马贡多。翌日,他说服了大伙儿,使大家相信他们永远也找不到大海了。他命令大家把河边最凉快的地方的树木砍掉,开出一片空地,在那里建起了村子。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始终未能揭开梦里用镜子作墙的房子这个谜,直到那天他认识了冰块,才自以为懂得了这个谜的深刻意义。他设想在不久的将来,可以用水这种日常所见的材料,大规模制作冰块,并用它们来建造村里的新住宅。马贡多将不再是一个炎热的地方(这儿的铰链和插销都热得弯曲了),而变成一个四季如冬的城市。如果说他没有坚持尝试建造制冰厂,那是因为当时他对教育儿子们十分起劲,尤其是教育奥雷良诺,后者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炼金术有一种罕见的直觉。炼金试验室的积灰已被清除干净。父子俩重读了一遍墨尔基阿德斯的笔记,这一次阅读是冷静的,他们不再因为内容的新奇而激动。然后,又进行了长时间的耐心的试验,以便设法把乌苏拉的金子从粘在锅底的锅巴中分离出来。年轻的霍塞·阿卡迪奥几乎没有参加。当他父亲把整个身心都扑在水管上的时候,这位任性的长子——跟年龄相比,他的体格一直显得过分高大——长成了一个魁梧的小伙子,嘴唇边布满了初生的茸毛。有天晚上,他脱衣服准备睡觉,正巧乌苏拉走进房间看到了。她觉得心里有一种又惭愧又怜悯的感觉:除了他丈夫外,这是她看到的第一个光身子的男人。他已经发育得如此齐全,以至在乌苏拉看来不太正常。乌苏拉正怀着第三个孩子,这时又体验到当新娘时的那种恐惧。
那个时候,有一个满嘴脏话、举止轻佻的快·活女人经常到家里来帮忙料理家务,她还会用纸牌给人算命。乌苏拉跟她谈起儿子的事,说他的发育与年龄不相称,这跟她表兄的猪尾巴一样,是违反自然的。那女人听后放声大笑,笑声象玻璃声一样清脆,在整个屋子里回荡。“刚好相反,”她说,“这是他的造化。”几天后,为了证实她的预言,她带了一副纸牌来,跟霍塞·阿卡迪奥一起反锁在紧靠厨房的一间谷仓里。她非常平静地在一张破旧的木匠桌上摊开了牌,嘴里东拉西扯地说着话;小伙子在一旁等待着,心里与其说好奇不如说厌烦。突然,她伸手摸了他一下。“长得多棒啊!”她真的害怕了,只挤出这么一句话。霍塞·阿卡迪奥感到骨头里充满了泡沫,感到一种懒洋洋的恐惧,他非常想哭一场。那女人没有对他作任何暗示,可是当天晚上,霍塞·阿卡迪奥整夜在寻找着她胳肢窝里散发出来的、埋藏在她皮肤底下的那股烟味。他渴望时刻和她在一起,希望她就是他的母亲。希望他们俩永远不离开谷仓,让她说他“多棒啊”。希望她再摸摸他,说他“多棒”。一天,他忍不住了,便登门去找她。他作了一次正经而令人费解的拜访,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这时候他不再想她,他觉得她变了,跟她那股烟气在他心中产生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于是,他喝完了咖啡就怏怏不乐地离开了她家。当天晚上,在失眠的恐怖之中,他又一次以强烈的渴望想念她,但想念的却不是谷仓里的她,而是那天下午的她。
又过了几天,女人突然叫他上她家去。家里只有她和她母亲,她推说要教他玩一套纸牌戏法,把他带进了卧室。女人放肆地抚摸他,使他在最初一阵震颤后失望了,他感到害怕胜于快·感。她要他当晚去找她。他敷衍着答应了,心里知道他不能去。可是,那天晚上,在热得发烫的床上他明白了,即使他没有能力也还得去找她。黑暗中他听到弟弟平静的呼吸声、隔壁房里他父亲的干咳声、院子里母鸡的喘息和蚊子的嗡嗡声,还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以及这时才发现的周围世界混乱的喧嚣声。他摸黑穿起衣服,来到了沉睡的大街上。他真心希望那女人家的大门是闩上的,而不是象她许诺的那样虚掩着,可是事实上门却开着。他用指尖一推,铰链发出一阵忧伤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这响声在他心中引起了冰冷的回响。他侧过身子,尽量不发出声音。一走进屋里,就闻到了那股烟味。这时他还在客厅里,女人的三个兄弟的吊床就挂在那里。他不知道吊床挂的位置,黑暗中又无法辨认,因此他要摸索着穿过客厅,然后去推开卧室的门,还得认准方向,不能摸错了床。他达到了目的,但还是碰到了吊床上的几个小伙子,因为吊床挂得比他想象中低。一个在打鼾的人在睡梦中翻了个身,用失望的语气说了声:“那是星期三。”当他推开卧室的门时,因为地面高低不平,他无法避免房门擦着地板的声响。在一片漆黑之中,他忽然明白自己完全迷失了方向,但已经后悔莫及了。在这间狭窄的屋子里睡着她的母亲、另一个女儿和她丈夫以及两个孩子,还有那个也许根本不在等他的女人。要不是那烟味充斥整个房子的话,他本可以循着气味找去。那气味是那样骗人,又象一直藏在她皮肤底下那样清晰可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大一会儿,正当他惊恐地怀疑自己怎么会落到这孤独无援的绝境时,突然,一只伸开五指在黑暗中摸索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上。他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尽管他不知道,那女人却在等他。于是,他随着那只手跟了过去,在一种可怕的筋疲力尽的状态中被带到了一个无从捉摸的地方。在这奥秘莫测的黑暗之中,他的手臂也成了多余的东西。那里闻到的不是女人的气味,而是阿摩尼亚臭味。他试图回忆那女人的面容,可看到的是乌苏拉的脸。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他正在干一桩渴望已久但从未想到真能如愿的事;可是却不知道如何在进行,因为他弄不清脚在何处头又在何处,也不明白究竟是谁的脚是谁的头。他觉得再也受不了腰里冰冷的寒气和肚子里的空气,受不了那种恐惧,也受不了那既想逃走又想永远留在那恼人的寂静和可怕的孤独之中的、缺乏理智的渴望。
女人叫庇拉·特内拉。她是最后建立了马贡多的移民中的一个。她家里人把她带来是为了使她离开一个男人,那人在她十四岁时强奸了她,尔后又一直爱着她,直到她二十二岁。可是他从未下决心公开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他是外乡人。他答应跟随她直到天涯海角,但后来,等他办完他的事情,她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她把男人们全当成是他,不管是高个子还是矮个子,金发的还是黑发的,也不管是陆路来的还是海路来的,只要是纸牌许诺给她的,她就跟他们混上三天、三个月或者三年。在长期的等待中,她失去了粗壮的大腿、结实的乳··房和娇柔的脾性,但狂乱的内心却依然如故。霍塞·阿卡迪奥被这个奇妙的玩物弄得神魂颠倒,天天晚上要穿过她家的迷宫去寻找她的踪迹。有一回她家的门给闩上了,他敲了几次,心想,有胆量敲第一次,就应该一直敲到底。他等了很久很久,她才给他开了门。白天,他躺着睡大觉,悄悄地在那里回味前一夜的情况。但是,当她兴致勃勃、若无其事地到家里来说笑的时候,他也能毫不费事地掩饰自己的紧张情绪,因为这个突然爆发出来的笑声能吓跑鸽子的女人,跟她在教他向里吸气、教他憋住心跳、使他懂得人为什么害怕死神时的那种无形力量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他那样神魂不定,以至当他父亲和弟弟熔开金属锅巴并分离出乌苏拉的金子这一消息哄动全家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大家为何这般高兴。
事实上,通过复杂而艰巨的工作,他们获得了成功。乌苏拉很快·活,她甚至感谢上帝创造了炼金术。村子里的人挤满了炼金试验室,主人们拿出番石榴果酱和小面包,庆祝这一奇迹。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让他们看坩埚和回收的金子,仿佛是他刚刚造出来似的。他挨个儿给人看,最后来到大儿子面前。大儿子这几天几乎没有在炼金试验室露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把那块黄澄澄的干碴放到儿子眼前问他:“你看这是什么?”霍塞·阿卡迪奥坦率地回答:
“gou shi。”
他父亲反手在他嘴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打得他鲜血和眼泪一起流了出来。那天晚上,庇拉·特内拉在黑暗中拿了药瓶和棉花,用野菊汁给他敷肿,还为他做了一切他所希望的事而不用他费神,ai fu着他又不使他受到伤害。他们俩亲热着,过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地窃窃私语起来。
“我要单独跟你在一起,”他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事告诉所有的人,再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她没给他泼冷水。
“那敢情好,”她说,“要是只有我们俩在一块儿,就把灯亮着,互相看得清楚些,而且,我爱说什么就嚷什么,谁也管不着,你呢,想到什么下流话就在我耳朵边讲。”
这一次对话、对父亲的切齿痛恨以及立即不顾一切地相爱的可能性,使他产生了一种执着的勇气。他不假思索、不作任何准备就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的弟弟。
小奥雷良诺一开始只觉得危险,只知道他哥哥的大胆包藏着巨大的危险,却体会不到这类事情的使人心醉神迷之处。慢慢地他受到欲·望的感染,他要哥哥讲述种种细枝末节,跟哥哥苦乐与共,一起担惊受怕,一起体验欢乐。他常常不睡觉,一个人躺在床上好象躺在一张火炭席上,等他哥哥等到天亮,接着又毫无倦意地谈论到起床。这样,两兄弟很快都得了萎靡症。他们对父亲的炼金术和学识才智都不屑一顾,两人一起躲进了孤独之中。“这两个孩子整天呆头呆脑,”乌苏拉说,“大概肚里有虫吧。”她用捣烂的土荆芥给他们熬了一剂泻药,兄弟俩以出人意料的坚忍精神喝了下去。于是,两人在一天中十一次同时坐到便盆上,拉出了几条粉红色的蛔虫。他们俩欢天喜地到处端给人看,因为这样就可以引开乌苏拉的注意力,使她不再追究他们心不在焉和萎靡不振的原因。那时,奥雷良诺不但能够理解而且能够体会哥哥的经验如同身受,因为有一次当霍塞·阿卡迪奥详细地讲述爱情的奥妙时,他打断了对方的话问道:“有什么感觉呢?”霍塞·阿卡迪奥立即回答说:
“就象一次地震。”
一月的某个星期四的凌晨两点,阿玛兰塔出生了。乌苏拉在别人走进房间之前,先仔细地察看了孩子。孩子轻巧的、湿漉漉的身体象条小蜥蜴,但各部分却都是正常的。奥雷良诺直到看见家里挤满了人时才知道了这件新闻。他趁人多混乱溜出去找哥哥,他哥哥十一点钟就不在床上了。因为这个决定作得太突然,他甚至来不及考虑如何才能把哥哥从庇拉·特内拉的卧室里叫出来。他在庇拉家周围徘徊了好几个小时,吹口哨打暗号,直到天快放亮时才不得不回家。在他母亲的房间里,他看到霍塞·阿卡迪奥一脸天真相,正在逗·弄刚刚堕地的妹妹。
乌苏拉刚坐完四十天的月子,吉卜赛人又来了。还是那批带来过冰块的走江湖玩把戏的人。他们跟墨尔基阿德斯的部落不同,不久就显露出他们不是人类进步的使者,而是娱乐消遣的贩子。就连那次带来的冰块,也只是作为马戏团里的一件奇物,而不是作为对人们的生活有用处的东西兜售的。这一次,除了别的一些机巧玩意外,还带来了一张飞毯,但不是当作发展交通的一项重大贡献,而是作为一种供消遣的东西介绍给大家。当然,村里人挖出了他们的最后几小块金子,用来享受一次越过村舍的短暂飞行。嘈杂的人声掩护了霍塞·阿卡迪奥和庇拉,使他俩避开了惩罚,逍遥自在地在一起度过了几个钟头。在人群中,他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他们甚至怀疑,爱情可以是一种比他们夜间幽会时放纵不羁但瞬息即逝的幸福更平静、更深沉的感情。可是,庇拉却打破了这种美景,她看到霍塞·阿卡迪奥有她陪伴着兴致很高,便不拘方式、不看场合一下子把什么都告诉了他。“现在你真成男子汉了。”她说。因为他没听懂她要说的意思,她又给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就要有儿子了。”
听了这话,霍塞·阿卡迪奥接连几天不敢走出家门。只要一听到庇拉在厨房的格格笑声,他就跑去躲在炼金试验室里。那时,因为得到乌苏拉的赞许,试验室的炼金装置重新启用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儿子改邪归正,欣然接纳了他,教他做那终于开始了的寻觅炼金石的工作。一天下午,孩子们望着风驰电掣般掠过试验室窗户的飞毯,只见驾飞毯的吉卜赛人和本村的几个小孩正在飞毯上洋洋得意地招手,他们喜欢极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却连看也没看一眼。“让他们去做梦吧,”他说,“将来我们要乘比这条破床罩更科学的工具,比他们飞得更好。”霍塞·阿卡迪奥虽然装得很专心,但始终不知道哲人之蛋的威力,在他看来,那只是一只做坏了的试管而已。他仍然无法排解心中的烦恼。他吃不下睡不安,愁眉不展,跟他父亲做事失败时一个模样。他这样神魂颠倒,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还以为是他对炼金术过分专注所致,所以亲自接替了他在实验室的工作。奥雷良诺明白,他哥哥的烦闷不是寻求炼金石引起的,但无法掏出他心中的秘密。他哥哥已经不象以往那样随便,过去他们是同谋,他对他无话不说,现在却变得守口如瓶,对他怀有敌意。霍塞·阿卡迪奥痛恨这个世界,渴望孤身独处。一天晚上,他象往常一样离开了床,但没有去庇拉·特内拉家,却混进了看热闹的人群。他在各种机巧玩具中间踱来踱去,没有一架使他感兴趣。他的眼光落在游艺场那面的一个人身上: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吉卜赛女郎。她几乎还是个孩子,身上挂着一串玻璃珠,低着头。这是霍塞·阿卡迪奥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美的女子。她在人群中观看着一个人因为不听父母的话而变成蛇的悲惨情景。
霍塞·阿卡迪奥对这场面毫不留意。那边对人蛇的凄惨的审问还在进行,这边霍塞·阿卡迪奥拨开人群,移步来到吉卜赛女郎所在的第一排,在她的后面站定了。他挨着她的背后。姑娘想让开,但霍塞·阿卡迪奥却更加用力地紧贴在她背脊上。于是她觉察了,但一动也不动地依偎着他,又惊又怕地打着哆嗦,因为她无法相信如此明白的事实。最后,她脸上带着颤抖的微笑回头看了他一眼。这时,两个吉卜赛人把人蛇塞进笼子,把笼子搬进了帐篷。主持这个节目的吉卜赛人又宣布说:
“女士们、先生们,现在,我们要请诸位看一个女人的可怕的节目,因为她偷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受到惩罚,每天晚上这个时候要砍一次头,一直要砍一百五十年。”
霍塞·阿卡迪奥和那个姑娘没有观看斩首的场面。他们走进姑娘的帐篷,一面脱衣服一面迫不及待地亲吻起来。这是一只瘦弱的小青蛙,两条瘦腿还不及霍塞·阿卡迪奥的胳膊粗,但她的热情却补偿了体态的单薄。然而,霍塞·阿卡迪奥无法承她的情,因为他俩是在一顶公用帐篷中,吉卜赛人进进出出在搬着马戏道具,干着他们的事情,有时还在床边呆上一会玩玩骰子游戏。悬挂在中间撑柱上的灯火照亮着整个帐篷。在他们俩抚爱亲热的间歇,霍塞·阿卡迪奥躺在床上不知如何是好,姑娘就在他旁边。不一会儿,进来一个体态丰盈的吉卜赛女人。一个男人陪着她,那人既不参加演出,也不是本村人。那女人也不招呼一声,就盯着霍塞·阿卡迪奥看,她不胜羡慕地看着这头憩息着的绝妙的公兽。
“小伙子,”她叫了起来,“愿主保佑你健壮!”
霍塞·阿卡迪奥的女伴要求他们让他俩安静些,于是,那对男女就在离床很近的地上躺下了。别人的热恋激发了霍塞·阿卡迪奥的欲·火。姑娘眼眶里噙着泪水,周身发出忧伤的叹息和一种模糊的泥浆味。但她以惊人的坚强和勇气忍受了这次打击。此刻,霍塞·阿卡迪奥只觉得飘飘然进了仙境,在那里,他的心融入一股柔情的淫荡之泉,泉水涌进姑娘的耳朵,又从她的口中流出,变成了她的语言。那天是星期四。星期六的晚上,霍塞·阿卡迪奥用红布把头一裹,跟着这批吉卜赛人走了。
乌苏拉发现儿子失踪,就在村子里到处寻找。吉卜赛人遗弃的营地里只剩下一堆堆垃圾,混杂在从熄了火的炉子里倒出来的还在冒烟的灰烬之中。有人在那里来回走动,在垃圾堆里捡玻璃珠。那人告诉乌苏拉说,前一天晚上看到她儿子混在一群喜剧演员中,推着一辆载人蛇的小车走了。乌苏拉回家告诉丈夫:“他去当吉卜赛人啦!”丈夫对儿子的失踪毫无惊奇的表示。
“但愿这是真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一边说,一边在碾石臼,石臼里的东西被碾碎了又烧结成块,反复过一千次了。“这样他才能学会做个男子汉。”
乌苏拉出门打听吉卜赛人的去向,一路走一路问,总以为还赶得上他们。她愈走愈远,到发觉走得太远了时,已经不想往回走了。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直到晚上八点钟才发现妻子失踪。他把捣碎了的物质放在粪床上加热,想去看看小阿玛兰塔怎么会哭哑嗓门的,这才发现乌苏拉不见了。几小时以后,他召集了一批男人,打点整齐,把阿玛兰塔托付给一位自愿给孩子喂奶的妇女,就沿着看不见的小道去追乌苏拉了。奥雷良诺也跟了去。黎明的时候,几个语言不通的土著渔民打着手势告诉他们,没有人从那里经过。他们徒劳地找寻了三天,回到了村子里。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垂头丧气地过了几个星期。他象慈母般地照料着阿玛兰塔,为她浴洗更衣,一日四次送她去喂奶,晚上还为她唱乌苏拉也从未唱过的歌。有一次,庇拉·特内拉自告奋勇在乌苏拉回来之前帮助料理家务。奥雷良诺凭他神秘的直觉早已感知了那些不幸事件。他见庇拉进来,只觉得头脑里闪过一道亮光,于是他明白了,他哥哥的出逃和随之而来的母亲的失踪,都是这女人用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一手酿成的。他怀着默默的、但毫不容情的敌意瞪着那女人,使她再也没有踏进他家的大门。
时光的流逝使一切又恢复了常态。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父子不知从何时起又回到试验室里,他们摇曳粉末,加热试管,从粪床上取下躺了几个月的物质,又一次耐心地操作起来。连睡在藤摇篮里的阿玛兰塔,也好奇地望着父亲和哥哥在水银蒸气缭绕的小屋里专心致志地工作。乌苏拉出走后几个月,有一次试验室里发生了几桩怪事。一只放在柜子上久已被人遗忘的试管,突然变得重得无法搬动。工作台上的一锅水,不经加热就沸腾起来,半小时后蒸发得一干二净。父子俩看着这些现象又惊又喜。他们不能解释这些现象,于是把这说成是新物质出现的预兆。一天,阿玛兰塔的小摇篮竟不胫而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奥雷良诺大吃一惊,赶紧过去抓住。但是,父亲却一点不惊慌,他把摇篮放回原处,把它缚在桌子脚上,心想,盼望已久的事即将来临了。这时,奥雷良诺听到他说:
“你不害怕上帝,也得害怕金属呀!”
突然,失踪了近五个月的乌苏拉回来了。她兴高采烈,青春焕发,穿着村子里从未见过的款式新颖的衣服回到家中。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此喜不自禁。“果真如此!”他喊道,“我早就知道会发生的。”他真的料到了,因为在闭门不出的漫长日子里,他一面操作,一面在心中祈求着,希望即将出现的奇迹不是发现点金石,不是发现吹一口就能使金属变活的灵气,也不是发现使家中的铰链门锁变黄金的神力,而是现在已经发生的事情:乌苏拉回家。然而,乌苏拉却没有分享他的喜悦。她同他接了一个平常的吻,仿佛他们只分别了一个小时似的。她对他说:
“你到门外去看看。”
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走到街上,看到一大群人,他过了好大一会儿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这些不是吉卜赛人,是和他们一样头发平直、肤色棕褐的男男女女,跟他们讲同样的语言,感受同样的痛痒。他们带来了载着食物的骡子和装满供出售的家具、日用器具、烟卷和轻便瓦器的牛车,但他们没有生活中常见的小贩们的噱头。他们都来自沼泽地的那一边,离村子两天的路程。那里的村镇每月都收到邮件,那里看得到造福于人类的机器。原来,乌苏拉没有追上那批吉卜赛人,但却找到了她丈夫在失败的远征中没有找到的那条通向伟大发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