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杨昭没睡多一会就醒了。
她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陈铭生换了一个姿势抱在怀里。
陈铭生似乎醒的比杨昭还早,他靠在床头,杨昭躺在他身边,陈铭生一只手抱着她的肩膀。
她稍稍一动,陈铭生便注意到了。
“你醒了?”
杨昭抬起头,看着陈铭生,“嗯,几点了。”
“六点二十。”
可能是睡得太多,杨昭觉得太阳穴有点发胀,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头,低声道:“有烟么。”
陈铭生一伸手,从床边拿来一盒烟,递给杨昭。
烟盒里插着打火机,杨昭拿出一根烟,点着。
陈铭生说:“你还可以再睡一会。”
杨昭摇摇头,坐了起来,说:“不用了。”
她转过头,陈铭生靠在床头看着她。他的胳膊被杨昭枕得有些发红,杨昭看了一会,下床穿鞋。
“我去一趟洗手间。”
陈铭生家的洗手间也小得可怜,不过好在干干净净。洗手台上摆了两个肥皂盒,杨昭看了一眼,一块香皂,一块肥皂。
杨昭淡淡地挑眉,她觉得这两个基本就是代表着“洗面奶”和“洗衣液”了。
墙上有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一条灰色的毛巾,除此以外,洗手间里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了。
杨昭对着洗手台上方小小的一块方形镜子瞧了瞧。她今天没怎么化妆,所有睡了一觉起来看着也还算正常,只是眼眶下隐约泛着黑,衬着洗手间里冷冷的白光,看起来有些憔悴。
杨昭想洗把脸,打开水龙头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不能调水温的。她拿冰冷的水轻轻地往脸上洒了洒,顿时觉得清爽了很多。
杨昭回到屋子里的时候,陈铭生也起来了,坐在床边。她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面条,现在已经凉透了。
杨昭说:“对不起,让你白做了。”
“没事。”陈铭生看了看杨昭,说:“你现在应该还饿着吧。”
杨昭刚醒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现在下地活动了一下,肚子也就开始饿了,陈铭生要是不在这,她都打算把桌上这碗坨掉的面吃了。
杨昭点头:“有些饿。”
陈铭生说:“家里没什么东西了,去外面吃吧,还快一点。”
杨昭说:“好。”
陈铭生说:“你等我换件衣服。”
陈铭生脱掉背心,弯腰在床下的箱子里翻衣服,杨昭就在一旁看着。
她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疤。”
陈铭生衣服还没找到,听见杨昭的话,直起身子低头看了看。他身上确实有几块伤痕,小腹上的伤痕最明显,从肋骨的地方开始,一直到腹部,有明显的缝合痕迹。
杨昭说:“你动过手术?”
陈铭生默然,随后点了点头,“是动过。”
“得了病么?”
陈铭生随口道:“嗯。”
他弯腰再去找衣服,拿出件白色的半袖衣服,抬头的时候发现杨昭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她说:“你先别动。”
陈铭生坐在床上,没有动,“怎么了?”
杨昭伸出一根手指,推了推陈铭生的肩膀,陈铭生顺势往后靠了些,杨昭看得更清楚了。
那是一条细长的伤疤,有些曲折,虽然现在已经愈合了,但依旧有明显的浅黑色印记。杨昭低着头看了一会,然后直起身,看着陈铭生。
陈铭生一见到她那副标志性的表情,就觉得要不好。
果然,杨昭神色淡淡地看着他,说:“陈铭生,什么病把刀开在这个位置。”
陈铭生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阑尾炎?”
杨昭冷笑一声,说:“阑尾炎需要这么长的刀口,医生是不是顺便把你的肠子也摘了。”
陈铭生:“……”
杨昭一语不发地看着陈铭生。
她站着,陈铭生坐着,不管怎么看,这目光都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陈铭生静默的时候,杨昭的余光看着他赤着的上身。
从她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陈铭生的肩膀。他的肩很宽,胸膛结实,斜方肌和锁骨相连的地方形成一个好看的坡度。
他的背有些微微的弯曲,杨昭淡淡地向下看了一眼。陈铭生并不瘦,但他坐的时候,小腹是凹进去的。
杨昭忽然想起自己在俄罗斯读美院上人体解刨课的情景。因为需要详细地了解肌肉构成,所以那门课的人体模特都是经过严格筛选。
客座教授是一个中年女人,对模特的身材有自己独特的一套标准,杨昭还记得其中的一项标准,就是要求男模坐下的时候,腹部要有一道轻微凹进的弧线——她解释说,这意味着模特的腹部锻炼得当,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陈铭生没有专业训练过,只是平日自己闲来锻炼,他的弧线没有那些模特明显,却也有一股自然的美感。
在这狭窄的时间里,杨昭思绪纷飞。
男人的什么,最吸引女人。
金钱、权利、头脑……这是最直接的催情剂。因为在现在这个社会,这些代表着强大,代表着征服与统治力。
但如果抛开这个社会呢……
回到再早些时候,回到最初的、最开始的时候,雄性靠什么来吸引雌性。
……
陈铭生开口:“是以前受的伤。”
杨昭的思绪被打断,她重新看回陈铭生的脸。
“什么伤。”
陈铭生说:“刀伤。”
杨昭一字一句地说:“刀伤?”
陈铭生从手边拿起烟盒,抽出一根烟,说了声:“嗯。”
杨昭一语不发地看着陈铭生,陈铭生在淡淡的薄烟中抬起头,无奈地一笑,说:“你怎么这么看着我。”
杨昭思索一番,严肃地看着陈铭生,说:“陈铭生,你是地痞么。”
陈铭生:“……”
杨昭目光严谨,陈铭生觉得她没在开玩笑,他说:“我……我不是地痞。”
杨昭说:“你以前是混混?”
陈铭生微微低下头,似乎是看着手里的烟。杨昭说:“是不是?”
陈铭生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是混混。”
杨昭说:“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刀伤,是事故么。”
陈铭生又静默了一会,他抬起头,杨昭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忽然有些不忍再问下去。
“你要是有难言之隐可以说,我就不问了。”
陈铭生抽了一口烟,低声说:“也没什么,就是遇到点意外。”
陈铭生一直低着头,杨昭看不到他的神色。
沉默不可避免。
“陈铭生。”杨昭后退两步,淡淡地说,“你有事瞒我。”
陈铭生的手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杨昭松开抱着的手臂,说:“走吧。”
陈铭生抬起头,杨昭整理了一下手提包,对陈铭生说:“快穿衣服。”
陈铭生有些愣神,“走?去哪。”
杨昭看着他,说:“吃饭啊,刚刚不是说了。”
陈铭生哦了一声,将手里的衣服套到头上。
他看了一眼杨昭的脸色,发现她没有什么变化,看起来不像是生气。
他穿好衣服,伸手拿拐杖。假肢立在拐杖旁边,他看到,犹豫了一下。
“别穿那个了。”杨昭已经收拾妥当,站在卧室门口等着,“穿假肢太不方便了。”
陈铭生点点头,直接撑着拐杖站起身,又把右腿的裤腿提上来,折了两下,别在后腰里。
杨昭看着他熟练的动作,看着那条裤腿从长到短,从松松垮垮,到勾勒出残端的线条,她觉得心口的地方又是一跳一跳的。
杨昭垂下眼睛,看向别处。
“走吧。”陈铭生也穿好了衣服,杨昭跟着他出门。为了方便,陈铭生只穿了件拖鞋,他的脚掌修长,脚背上的筋脉血管根根分明。
下了楼,陈铭生问杨昭:“想吃什么?”
杨昭说:“什么都行。”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要快的。”
陈铭生说:“开车么。”
杨昭说:“不想开车,有没有近一点的。”
陈铭生想了想,然后看了杨昭一眼。
杨昭说:“怎么了?”
“这附近近的地方都是大排档,你能吃么。”
杨昭思考了一下,说:“能。”
陈铭生带杨昭走出院子,没朝大道走,而是拐进一条小街里,街道两旁都是些小店,理发的,擦鞋的,还有一些卖零食的小卖铺。
街上有很多人,陈铭生走在路上,因为少了一条腿的缘故,不少人注意到他,也有些窃窃私语。
他察觉到,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身旁的杨昭,然后发现她正目不斜视地跟着自己走。
陈铭生和杨昭来到一家海鲜大排档,点了一套碳烤套餐。
套餐一份一百五十块钱,杨昭吃了一个螃蟹,又吃了点蚬子和章鱼就有些撑了。
“我吃不下了。”杨昭说。
陈铭生说:“你一天就吃这点东西?”
杨昭眼神示意了一下桌子上的螃蟹,说:“这螃蟹很大的。”
陈铭生:“……”
最后一份套餐,两个人七三开吃完,杨昭看了看时间,说:“回去吧,我得取车接我弟弟了。”
陈铭生点点头,买了单然后带杨昭往回走。
太阳已经落下了,街道上的路灯亮了起来。杨昭和陈铭生顺着马路往回走,杨照看着地上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又缩短,然后再拉得很长。
回到院子里,下象棋的摊子还没散,只不过换了一批人。杨昭和陈铭生路过象棋摊,来到单元门门口。
杨昭说:“那我先走了。”
陈铭生说:“好。”
结果杨昭还没打开车门,手机就响了。
杨昭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神色立马又严肃了。
陈铭生没有走,站在一旁看她。
杨昭接电话。
“喂,你好孙老师。”
“对的,怎么了?”
“……”
“什么?因为什么,有原因么?”
“……”
“……”
“好的我马上到,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陈铭生看见杨昭忍不住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陈铭生说:“你弟弟?”
杨昭头都没抬,“嗯。”
陈铭生轻笑一声,说:“你这个弟弟不太省心啊。”
杨昭抬眼看他,陈铭生马上不笑了,说:
“出了什么事。”
杨昭说:“他的班主任说他在学校跟人打架了。”
陈铭生说:“所以叫你去么。”
杨昭点点头,所有所思地静了一会。陈铭生点了一根烟,说:“受伤了么,男孩打打架也没什么。”
“陈铭生,我觉得……”杨昭忽然转头,严肃地看着陈铭生。陈铭生一愣,感觉可能是自己的反应太过不以为然,补充道:“你别太上火,我陪你去看看。”
杨昭神态未变,微微眯起眼睛,说:“我觉得,小天这次打架,可能跟我想的那种不一样。”
陈铭生听得莫名其妙,“什么不一样。”
杨昭说:“他这次是跟刘元那伙人打的。”
陈铭生抽烟的手一顿,说:“你是说上次在歌厅的那几个?”
杨昭点点头,说:“你还记得?”
陈铭生不知想到什么,哼笑了一声,叼着烟低语道:“当然记得……”
杨昭说:“就是他们。”
陈铭生手里夹着烟,抬头对杨昭说:“走吧,我陪你去。”
第23章
陈铭生坐杨昭的车,他们赶到学校的时候正好九点。
校园里只剩下高三的学生在上晚自习,杨昭来到校门口,跟门卫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跟陈铭生走进校园。
夜里的校园十分昏暗,实验中学的高三楼和高一高二的教学楼是分开的,在后方离食堂楼比较近。从校门口到高三楼要穿过一个小小的树林,林子里有一条石头铺的路,路两旁种的都是桃树。
白天走这里十分赏心悦目,但是晚上走就有点遭罪了。
校园里只有两条主道上有灯,树林里漆黑一片,而且石头间也有缝隙,陈铭生一直低着头,看得很仔细。
可走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拐杖还是杵进石头缝里,差点绊了一跤。杨昭一直在想杨锦天的事情,陈铭生忽然一打晃,她吓了一跳,才反应过来路面不平。
她站住脚,对陈铭生说:“你把拐杖拿着,我扶你走。”
陈铭生顿了一下,然后默然地点了点头。
杨昭掺着陈铭生的胳膊,扶着他一点一点地往外走。
好不容易走出了小树林,陈铭生放开杨昭,说:“我自己来吧。”
杨昭嗯了一声,陈铭生看着前面灯火通明的四层教学楼,说:“你弟弟在这里?”
“对。”杨昭也抬眼看了看,说:“走吧。”
杨昭和陈铭生走进教学楼,因为是特别为高三学生准备的教学楼,一楼没有太大的大厅,两条楼梯直通上面。杨昭看了看楼梯,对陈铭生说:“你在这里等着我,我上去找。”
陈铭生看了杨昭一眼,说:“我陪你吧。”
杨昭说:“那我扶你上楼。”
“嗯。”
杨昭扶着陈铭生一点一点上楼,杨锦天是三年级九班,不管是教室还是教师办公室都在三层。
在上楼的时候,一个抱着试卷的学生正好从楼上下来,看见他们两个愣了愣,错身而过的时候一直在盯着陈铭生的腿。
等那个学生拐了个弯不见身影了,陈铭生忽然停住。
杨昭有些奇怪:“怎么了?”
陈铭生一手拿着拐杖扶楼梯,一手搭着杨昭的胳膊,他低着头,杨昭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陈铭生低声说:“要么我不跟你上去了吧。”
“嗯?”杨昭侧过脸看着他,“怎么了?”
陈铭生握着楼梯的手微微有些收紧,声音低沉道:“你弟弟……你弟弟不太喜欢我吧。”
杨昭说:“他谁都不喜欢。”
陈铭生转过脸看着杨昭,杨昭的神情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静默。
杨昭一直安静地等他的意见。
陈铭生有一种感觉,不管他说什么,杨昭都会同意。
陈铭生又低了低头,说:“还是走吧。”
杨昭扶着他接着往上走。
好不容易到了三楼,每间教室都亮着灯,有的教室门打开着,往里一看,都是闷头学习的学生。
杨昭看了一眼表,不到九点。
她来到最里面,班级门牌上写着“三年九班”。
杨昭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正在看书的学生们整齐划一地刷地一下抬起头,杨昭不合时宜地想到,这个画面好像被惊吓的成群火烈鸟。
班主任坐在最前面的小书桌前,她听见敲门声,转头看过来。
见到杨昭,她了然。回头冲着班级里的一个方向说:“刘元,朱嘉,杨锦天,你们三个来一下。”
教室后面站起来三个男生,走了出来。
“其他人好好看书。”孙老师说。
大部分学生都重新闷头学习,还有一部分依旧若有若无地往门口瞄。
陈铭生有些后悔没有穿假肢出来,他撑着拐杖往旁边挪了一步。
孙老师带着三个男生走了出来。杨昭看到刘元的左脸肿了些,嘴角也破了。她看了一眼杨锦天,发现杨锦天皱着眉头,一直盯着陈铭生看。
“来来,家长麻烦来这边。”
孙老师的表情很严肃,出了门,看见陈铭生,犹豫了一下,看着杨昭,问:“这位是……”
杨昭说:“我们一起的。”
杨昭余光看见杨锦天的表情明显变了变。
孙老师领着众人来到走廊另一边,这里有三间教师办公室,孙老师带着人进了办公室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
推开门,屋子很小,中间有一方茶几,茶几两侧有两条长沙发,看起来是专门为了谈话而设的。
现在茶几的一侧已经坐着两个女人,见到有人来了,朝这边看了一眼。杨昭稍稍打量一下,这两个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一个穿着灰底的花纹衣服,一个穿了一身连衣裙,沙发上放着两个手提包。
两个女人见到孙老师,都站了起来,瞄到身后的杨昭,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来,杨锦天家长,先坐这吧。”孙老师指了指沙发的另一边,杨昭回头看了眼陈铭生,陈铭生站在最后面,低声对杨昭说:“我在外面等你吧。”
杨昭刚要说什么,杨锦天先开了口:“姐,你先坐。”他转头看陈铭生,说:“不好意思,请你让一下。”
杨昭皱了一下眉,陈铭生冲她摇了摇头,撑着拐杖出了门。沙发里的两个女人看见陈铭生,相互对视了一眼,又坐了下来。
两侧的长沙发上,一边做着刘元和朱嘉的家长,一边坐着杨昭和孙老师,三个孩子在茶几前站成一排。
孙老师先发话了。
“今天的事情大家可能已经知道了,把咱们家长叫来呢,主要还是想严肃一下这个事件。”孙老师扶了一下眼镜,说:“你们也都知道,现在已经是进入高三了,非常关键的时刻。学校抓学习抓的很紧,现在出了这么个事情,学校领导也非常重视。今天最庆幸的是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说到这,她转过头对那三个学生说:“来,你们谁再说一下事情经过。”
三个学生低着头,谁都没说话。
杨昭看了一眼杨锦天,他背着手站着,看起来并没有伤。
孙老师说:“怎么,打起架的时候一个个气势汹汹,现在怎么都蔫了?谁站出来来说一下。”
这时,坐在沙发对面的一个家长说了句:“打人的出来说吧。”
杨昭看了一眼,那个家长没有看他,眼神一直瞄着杨锦天。
杨锦天抬头,看了杨昭一眼。
杨昭淡淡地说:“说吧。”
杨锦天一直看着杨昭,好像只是对她解释一样,他说:“放学的时候刘元找我,说不上晚自习了,出去玩,我没答应。”
刘元呲了一声,斜眼看杨锦天,“嗯,你好学生呗。”
“刘元。”那个穿连衣裙的女人似乎是刘元的妈妈,她叫住刘元,转头又对杨锦天说:
“我们元子找你,你跟不跟着去我就先不说了,你打什么人啊,你看看把他都打成什么样了。”
朱嘉的妈妈也点头,说:“就是,这不能就这么算了,孩子小,家长也不懂事啊。”说着,她看了杨昭一眼,“也不说教育教育。”
杨昭一直看着杨锦天,不知对那两个家长的话听进多少。
她问杨锦天:“谁先动的手。”
杨锦天说:“刘元。”
“怎么意思?”刘元家长听了这话,瞬间就不乐意了,站起来指着杨锦天,嗓门也变大了。“你把元子打了,现在还反咬一口,想欺负人是不是?”
孙老师连忙站起来,说:“周慧,咱们先冷静一下。”
那个叫刘慧的女人转身就跟孙老师说:“艳华,这事你一定得做好主,这学生打人是不是得给处分!”
刘元的妈妈本身是在实验中学上班的,是教务处的老师,跟孙艳华也认识。孙老师很清楚周慧的脾气,好声安慰她:“先冷静,先冷静,咱们坐下说。”
杨昭一直是坐着的,她看着杨锦天,说:“小天,我再问你一遍,谁先动的手?”
杨锦天毫不回避杨昭的眼神,说:“刘元。”
刘元斜眼,跟朱嘉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个了然的神色,抬头说:“妈,是他先打的我们!”
“你听见没有!?”周慧和朱嘉的家长都站了起来,指着杨锦天,说:“小小年纪,不光打人,还撒谎!我告诉你,这个处分你背定了!还有这位家长——”周慧紧盯着杨昭,说:“你看看把咱们孩子脸打成什么样了!?”
杨昭的目光依旧在杨锦天身上,她的眼神在外人看来,似乎有些奇怪,不像生气,不像关心,也不像是忧虑……
那是一种客观的,甚至于冰冷的的审视。
最后,她似乎判断出什么,站起身,对杨锦天淡淡地说了句:
“姐姐信你。”
周慧眯起眼睛,看着刘元,说:“元子,是不是他打的你们?”
刘元和朱嘉异口同声,说:“就是他先动的手!”
周慧看着杨昭,说:“大家都说是你家孩子动的手,你们还狡辩什么?”
孙老师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周慧,你先冷静点,别太僵了。”
周慧回头瞪了一眼,说:“她要不说那些能这么僵么!?”
杨昭总算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说:“我说什么了?”
周慧见她回话了,立马更来劲了。
“说什么了?你说你说什么了,你问你家孩子的那叫什么话,打完人了家长不批评不教育,反而纵容,你说你怎么教育的孩子?”
杨昭说:“你想让我怎么教育。”
周慧个子长得高,人又壮实,跟匹母马一样,看着杨昭,说:“别的先不说,医药费你必须得付,元子半张脸都肿成那样了,我还得带他到医院检查,有什么问题你得负责。”
杨昭想了想,说:“你可以检查,医药费我也可以付。”
听了这话,周慧算是消了点气,若有若无地白了杨昭一眼。
杨昭站起身,来到杨锦天身边,说:“你们是在什么地方打的架。”
杨锦天小声说:“在食堂后面。”
杨昭说:“带我去。”
她一说完,屋里的人都愣了一下。
孙老师问杨昭:“杨锦天家长,你要去哪啊?”
杨昭说:“孙老师,我要去他们打架的地方看一下。”
周慧见杨昭这么说,不乐意道:“你又干啥,黑灯瞎火地跑食堂后面。”
杨昭拿起手提包,看向周慧,说:“十年前,我也是从这所高中毕业的。前年实验中学六十年校庆,我来参加了。”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说这个,只有孙老师意思了一下,“啊,是么,那真太巧了,还是校友。”
杨昭继续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个时候实验中学的围墙附近,就是有监控器的。”
屋里的人总算明白了,周慧的脸色瞬间一变,情绪也有些激动。
“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们都在撒谎骗你呗。”
杨昭看着她,说:“骗不骗,到时候就知道了。”她看了一眼杨锦天,说:“走吧。”
杨锦天猛地一点头,“嗯。”
杨锦天一晚上都在担忧。昨天杨昭躺在他的试卷上熟睡的情景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所以刘元来找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同意,他们打了一架。
他很害怕杨昭生他的气,可杨昭看起来并没有怪他。
而刚刚,他和他姐姐只有两个人,好似在这屋子里很不利。他听见那女人说杨昭,心里气得恨不得冲上去扇她两巴掌,可转眼看见杨昭全然信任的目光,他又觉得在心底涌出一股酸涩的兴奋。
杨锦天带着杨昭先出了门。
周慧低头对刘元小声说:“元子,你别怕,妈肯定让他背处分。”
刘元点点头,朱嘉和他相视一眼,挑了个眉,乐了。
刘元走在最后面,出门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快下楼了。他走了两步,忽然听到一个低低的声音。
“小子……”
刘元一愣,转过头,看见楼道拐弯的地方,靠墙站着一个人。
陈铭生手里有一根烟,他知道这是在学校,所以他一直没有点着它。他将那根烟在手指间轻轻地转来转去。
刘元认出了他,他那条腿实在是太明显了。
刘元皱起眉头,“是你?”
陈铭生抬起眼,刘元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心里忽然一凉。
“你谁啊,什么事?”
“没什么。”陈铭生捏了捏手里的烟,轻声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件事。”
第24章
杨锦天打架的地方确实有监控。
杨昭问孙老师:“我们可以去一趟保安室么。”
周慧说:“这都几点了,你让我们一群人跟着你到处走什么?”
杨昭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愿意走,可以在刚刚的教室等我。”
周慧眼睛一瞪,看着又要发火,孙老师连忙上来说:“是这样的杨昭家长,我们之前也没碰到过这种情况,谁都没去保安室调看过监控录像,要不这样,咱们先心平气和地谈一谈,看看有没有什么解决方法。”
“什么解决方法?”周慧看着孙老师,说:“艳华,你也看见刘元的脸都肿成什么样了,这么严重的事情,必须严肃处理!”
她看了一眼杨昭,说:“不是我不跟你讲道理,你作为家长,根本没有悔过心!”
杨昭看着周慧瞪得像灯笼似的眼睛,淡淡地说:“第一,我要调看录像,是要确定谁先动手打人。如果是小天,我会考虑你的要求。如果不是,那就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要求。第二,我想你可能有些认知的错误……”
杨昭轻瞥了杨锦天一眼,接着说:
“打架谁受伤,不是由动手次序决定的。”
杨昭语调平淡地说完一番话,周慧那头反应了一会才听懂,顿时气得几乎翻白眼了。
“你……你!”周慧一会指指杨昭,一会指指杨锦天,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她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哆嗦着招呼孙老师。
“艳华、艳华你快说两句,我在实验中学工作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种不知廉耻的家长!”
杨锦天本来在一边生闷气,结果听了杨昭的话,再看看周慧被气成那个样子,差点没笑出声来。
他一直知道他姐姐对待事情有种独特的处理方式,但他没想到这种方式用来气人这么管用。他偷偷瞄了一眼杨昭,后者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刘元来了。
刚才大家吵得热闹,也没人注意到少了个人,此时刘元一到,周慧马上过去拉着刘元的胳膊,说:“元子,你说,是不是他打的人,妈给你做主,咱不怕被欺负!”
刘元低着头,周慧问了几遍,他才低声说:“……妈,是我们先打的人。”
此语一出,包括杨昭,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慧像是没听清一样,“你说啥元子?谁先动的手?”
刘元像是不耐烦一样,挣开周慧的手:“我先动的!我先打的他!听不懂么——?”
周慧被他胳膊甩了一下,顿住片刻,然后就在路灯下狠狠跺脚。
“我怎么教出这么个孩子啊——!”
孙老师再也看不下去这闹剧了,她走过来,严肃地看着刘元,说:“刘元,我再最后问你一遍,是你先打的人么。”
旁边的朱嘉一直盯着他,刘元全当没看见似的点点头,“嗯,我先打的。”
孙老师点点头,说:“那事情基本就是这样了,周慧……”孙老师喊住周慧,后者转过头,瞪着孙老师,“艳华,那我家元子就这么白挨打了?就算是正当防卫也不至于把人打成这样吧?”
孙老师心里也有点烦了,这个周慧在学校里不算是教课老师,就是在教务处做个后勤。她丈夫前几年出车祸死了,同事之间也就对她多照顾了一些。
但这个周慧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尤其是对她这个儿子,各种护短溺爱,旁的人也不能多说什么,说多了她就哭,说这孩子多可怜,她的命有多苦……
“你别说了!”刘元皱着眉头看着周慧,“我还拿刀威胁他!还要他的钱!反正是我的责任——!”
周慧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元,“元子,你说啥?”
刘元踹了一脚地上的石头,说:“我说啥你听不见啊?”
杨昭眯起眼睛,说:“你拿刀威胁杨锦天?”
刘元转过头,那天晚上,杨昭也在……他马上把头转了回来,胡乱嗯了一声。
杨昭说:“那就不好意思了。”杨昭从包里拿出手机。
大家看到她的动作,均是一愣。孙老师最先反应过来,连忙拉住杨昭,说:“杨昭家长,你这是要干啥?”
杨昭看着她,淡淡地说:“报警。”
周慧一听,顿时就吓住了。
“你报什么警?就小孩子打打闹闹也值得报警?”
杨昭说:“值不值得,是我的事。”
杨昭看着周慧,手机在她纤细的手指中翻了两圈。
周慧只得低头,说:“刘元还小,不懂事,你原谅他一次好不好?”
杨昭没说话,手机又翻了一圈。
周慧眼眶红了,不知道是难过的还是气的。
“元子你快过来啊!”她扯着刘元的衣服,把他拉过来,“你说你哪来的刀?啊?你怎么这么混呐你!”
“你少碰我!”刘元又甩了她一下,双手插兜站在一边。
周慧这回也顾不得什么了,彻底哭了起来。
一边的朱嘉妈妈赶忙过来安慰她。
杨锦天走到杨昭身边,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杨昭看了他一眼,杨锦天还是有些怕杨昭,马上就低下头了。
那天折腾到十点多才结束,最后杨昭并没有报警,甚至还赔偿了周慧两千块钱。
往外走的时候,杨昭对杨锦天说:“我不追究,是不想你的档案上有污点,你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些材料是要跟你一辈子的。”
“那咱们为什么要给他钱啊。”杨锦天说。
杨昭说:“给钱是因为你真的把人打伤了。”
杨锦天没有说话。
杨昭忽然站住脚,杨锦天连忙跟着停下,杨昭侧过头,对他说:“不过小天,你要记着,以后如果再碰到这种事情,你还是要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杨锦天背着书包点点头。
他走在杨昭的身后,快要出校门的时候,他忽然说了句:“姐,我会好好学的。”
杨昭只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好。”
已经过了放学的时间,校门口没什么人了。杨锦天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杨昭车子旁边抽烟的陈铭生。
他的眉头又不可见地皱了皱。
杨昭走过去,问陈铭生:“你等了很久了吧。”
陈铭生摇摇头,“没多久。”
杨昭看了眼杨锦天,说:“小天,上车。”
杨锦天坐到后座上,杨昭又对陈铭生说:“我先送你。”
陈铭生说:“不用了,你带你弟弟走吧,我自己做公交回去就行。”
杨昭说:“这么晚了还有公交车么?”
陈铭生说:“有,还有两趟呢。”
杨昭微低着头,没说话。
杨锦天坐在车里,车窗外杨昭和陈铭生的身影格外清晰。
“明天,”杨昭说,“明天你下班了给我电话。”
陈铭生说:“好。”
杨昭抬眼,很快地看了一眼陈铭生,又低下了头。陈铭生笑了笑,撑着拐杖来到杨昭身边,缓缓地低声说了一句:“明晚来我家。”
那语气平淡又轻佻,杨昭听得耳朵有些痒,忍不住想要笑。她推开陈铭生,淡笑着白了他一眼,拉开车门。
陈铭生没有听到回答,也不在意,他撑着拐杖往后退了两步,看着杨昭开车离开。
回去的车上,依旧安静。
开了半个多小时的时候,杨锦天忽然问了一句:“姐,那个司机怎么总来找你。”
杨昭说:“他叫陈铭生。”
杨锦天说:“他来找你干什么?”
杨昭说:“这与你无关。”
杨锦天抿了抿嘴,低下头不说话。
杨昭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说:“今天的试卷带回来了么。”
杨锦天点点头,“带回来了。”
杨昭嗯了一声,也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车开到艾肯金座,杨昭刷了卡进院,杨锦天又说了一句:“你不要总跟他在一起。”
杨昭没有应他,停好车,对他说:“走了。”
杨锦天拎着书包跟在杨昭的后面。
进了屋,他对杨昭说:“姐,我饿了。”
杨昭一顿,把刚脱下的外衣又穿了起来,说:“想吃什么,我帮你买。”
杨锦天说:“做一点就行,上次的那个糖醋排骨。”
“……”杨昭又顿了一会,然后说:“没有买排骨,你想吃糖醋排骨我帮你叫外卖。”
“那不用了。”杨锦天进了洗手间,不一会出来,把书包里的一摞子书都抱了出来。
杨昭走过去,“你把今天的试卷给我。”
杨锦天选出几本给她,杨昭说:“你去洗个澡,早点休息。”说完,她拿起试卷往书房走。杨锦天看着她的背影,说:“姐,你也早点睡吧。”
杨昭在书房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杨锦天拎着书包看着她。她点点头,说:“好。”
那天,杨昭的试卷改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她把改好的试卷放到一边,看了看表,十二点半。
杨昭拿起手机,给陈铭生发了条短信。
【陈铭生,我是杨昭。】
短信很快回复。
【嗯。】
【你睡了么?】
【你觉得呢。】
杨昭拿着手机,笑了笑,躺到床上拨通了电话。
“喂。”陈铭生的声音轻轻懒懒。
杨昭说:“你是睡了还是没睡。”
陈铭生说:“没有,你呢。”
杨昭说:“我白天睡多了,现在有些睡不着。”
陈铭生说:“我也睡不着。”
杨昭翻了个身,说:“你明天白天上班还是晚上上班。”
陈铭生说:“白天。”
杨昭说:“那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先挂了。”
“杨昭。”
“嗯?”
陈铭生说:“我回来的时候朋友打了个电话,明天晚上可能回来我家。”
杨昭一愣,说:“朋友?”
陈铭生说:“他们可能要来打牌。”
杨昭说:“那我就不能去了么。”
陈铭生顿了一下,说:“可能会有点吵。”
杨昭说:“没事。”
陈铭生说:“那就来吧,你想吃什么,明晚我在家做饭。”
杨昭说:“糖醋排骨。”
陈铭生在电话那边呵呵地笑,说:“好。”
杨昭说:“那明天见。”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