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沉
谁剥夺了
我做快递员的权利
什么叫下沉之苦?当下很多人害怕自己做了一份不体面的工作,或者在社会生活里向下沉沦了,即在工作鄙视链上不断地往下走。有一位网友给我留言:“我在一家外企上班。小时候想做一名舞蹈演员,但是家里人不同意,觉得那不是一份正经的工作。如今长大了,感觉每天工作很单调,待遇虽然不错,但是一直不太开心,很想去健身房做一个舞蹈老师。周围的人都觉得坐办公室很体面,去健身房做舞蹈老师很掉价,我心里就很纠结。”看到这里我非常感慨,真实地感受到了社会环境给人造成的艰难。
事情说起来简单,其实仔细思考一下会发现一个问题:人为什么惧怕下沉?
人为什么惧怕下沉?
人类社会曾长期处于等级社会,即一个对贵族的炫耀性生活方式存在普遍羨慕的社会,特权阶层有很多其他阶层无法获得的财富和权力。在传统社会里,地位最高的人不用干活,而底层的人千苦力,它是一个等级森严的极不平等的社会环境。
美国思想家凡勃伦说,贵族阶层是依赖炫耀性的消费来展示个人身份的。而底层的人为了维持个人体面,被盲目地带人这种对高阶层的崇拜中,好像只有比较高雅的工作,才会让人感觉非常荣光。人处在这样一种环境里,包括工作在内的方方面面就被划成各种不同的等级,所以人就惧怕往下走,会有非常大的压迫感。
人生本应是自由的,但是因为这些鄙视链,工作被分成了三六九等,每个人都害怕下沉,害怕沉下去会让生命变成“劣质品”。我的一个已经毕业的学生,和男朋友谈了10年恋爱,到要结婚时,准婆婆把她叫过去说:“哎呀,我知道你们要结婚,但是你们家住在工人新村,我儿子一旦娶了你,传出去,别人肯定要说我们娶了个工人新村的姑娘,听着就不体面。你们家能不能把房子卖掉,然后拿这个钱到徐汇区,去买个哪怕小一点的房子,我们家也算娶了个徐汇姑娘。”这番话把那个女生气得火冒三丈,而她未婚夫坐在旁边一声不吭,所以两人最后分手了。
社会生活里很多人过不了鄙视链这一关,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像在囚笼里一样,特别狭小。所以,鄙视链是我们在社会生活里要面对的难关,是我们走向自由的障碍。在这里,我们会发现一个残酷的人性现实,就是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很多人的幸福感来自这种鄙视链,因为有鄙视对象,才能证明自己过得好。
很多人在鄙视链中找幸福
我们有时候感受自己的存在,衡量自己的幸福,都是在找比我们更不幸福的人。有比我们更不幸福的,我们就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幸福感。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有一篇短篇小说,小说中写到一个很不幸的和尚,他为什么不幸呢?他的鼻子很特别,就像一个大象鼻子,一直长到下巴。他已经50岁了,是一个老和尚,吃饭特别不方便,都是小和尚拿长筷子把他的鼻子卷起来他才能吃到饭,因此他感觉很苦恼。但大家常常为此关心他,所以他也觉得很温暖。有一天,老和尚听说城里来了一个神医,包治百病,老和尚赶忙去了,得了个偏方回来——烫鼻子。他烫了三天,烫完以后从里面挤出一些白白的小虫。到了第四天早晨,他起来一摸,鼻子完全正常了。他第一次体会到拥有正常鼻子的快活,于是立刻到村里去见乡亲们,因为他觉得乡亲们对他这么好,看到他鼻子好了,肯定很高兴。
结果到了村子,别人看到他脸上都是笑容,嘴上都说着“你鼻子好了,真好",但是老和尚却感觉大家心里很生气,好像他擅自把鼻子治好,大家的快乐都消失了,幸福也消失了一样。从此,人人都觉得自己过得不好。后来到了秋天天凉的时候,老和尚早上起得早,冷风吹过来,他打了个喷嚏,结果鼻子又长到下巴这里了。他特别高兴,赶快到村里去转了一圈,让别人看到他的不幸。那些村民看到他,脸上显出很悲痛的样子,其实心里特别开心。
用英国作家康拉德的话来说,我们的人性深处埋藏着很多黑暗,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黑暗。其中一种表现就是,我们有时候会在社会生活中制造鄙视链,制造鄙视链的目的是什么呢?是确认自己幸福。所以,这种鄙视很不合理,如果你陷入其中,就一辈子都走不出来。你本来可以很快乐地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但在解视链面前,你却会退却。有时候你可能都不明白,我们不鄙视的东西,我们羡慕的东西,其实可能充满痛苦。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一开始就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所以,上流社会表面上看着幸福,其实千篇一律,而其中的不幸各不相同。上流社会不能容纳安娜,因为她违背了上流社会的标准。最后,安娜投身到火车轮子底下。这种上流社会的生活有什么好呢?
很多人看不到普通人的精彩
一些普通的职业,比如门房,保安,我们可能会瞧不起。法国电影《刺猬的优雅》里就有一个50多岁的守门女人,衣冠很朴素,头发也不打理,一点都不起眼,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
她为什么选择做门房?因为门房时忙时不忙,不忙的时候她可以看书。她喜欢文艺,最喜欢看《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书,她的内心很丰富,是个很优雅的人。而那些住客,比如一个小女孩,总是透过金鱼缸拍父母的生活,那种生活表面上优雅,实际上就像被养起来的金鱼,关在玻璃缸里,甩着长尾巴,过着一种被禁锢的生活。
我们不要用职业来划定自己,拥有普通的职业也可以活得精彩,关键不在于职业,而在于人。人精彩什么都精彩,人不精彩,无论什么职业都不精彩。
美国的摄影师中我最佩服的就是薇薇安,她是非常杰出的摄影师,却一辈子甘愿做保姆,为什么?她换了很多东家,不停地转换环境。她胸前总是挂着个禄莱相机,在不被注意时随意拍摄,拍出了千姿百态、非常真实的人生。她最大的摄影技巧是靠近人,在最微妙的那一刻,在对方猝不及防的那一瞬间,拍到最本色的照片。她默默无闻,从来没想过发表作品,从来没想过扬名立万,她只是喜欢摄影这件事。她过世以后留下10万多张底片,这些底片被拿去拍卖。美国到处可见这种没人认领的物品拍卖,一般价格都是很便宜的。有个26岁的小伙子无意间把薇薇安的底片拍了回去,打开一看是摄影胶卷,仔细看完却大吃一惊,这才有了我们后来看到的那些杰出的照片。我非常佩服薇薇安,她身为保姆却拥有自由,她清楚这种工作是最适合她的。
所以说我们对下沉的担心实际是多虑的,这是我们某种脆弱的表现。一个内心不坚定的人,才需要依靠别人的眼光来确定自己。
打破外界的定义
如果一个人没有自己的主心骨,没有明确的价值导向,只依赖外部的环境来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这就很麻烦了。
也许很多人不知道伦理上的道理,但因为底层的人没有什么优势,没有什么特权,只靠简单的劳动去获得自己的生活,所以底层生活其实是最问心无愧的。
我在日本的时候,去奈良工作了好多次。在那里我发现了一件特别令人吃惊的事情,就是有个很漂亮的日本女孩子在拉黄包车。想到拉黄包车,我们可能马上就想起了《骆驼样子》中的样子,那是一种没办法才去干的苦力活儿。但是这个姑娘满脸笑容,她觉得靠自己的劳动挣钱,没有任何惭愧,她自己愿意做这份工作。
所以,不能从一个简单的角度去衡量人生,比如挣钱多少,社会地位怎么样,别人如何看待你。事实上,并没有所谓的下沉,这是一个无限广阔的世界,生活是多样的,每一种生活都有它的美好。所以,作为一个年轻人,你可以去发掘各种可能性,今天你可以去送快递,明天可以去做别的工作。我前段时间看到一个视频,上海的一家麦当劳店里来了个外国人。他的话店员听不懂,结果一个外卖员来了,他的英语特别熟练,帮助外国人和店员建立了联系。这个外卖员就没有给自己设限。所以,我们不能用外在条件去定义自己,也不能用外在的东西来定义他人。
我在日本工作的时候有一个很深的体会,那里的文化有一个特点,就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我觉得这样不好。一个人生活的质量不是由外在的职业所决定的,而是取决于你怎么干,抱着什么心态去干。
法国思想家莫斯有一个名为“身体技术”的理论。身体技术,就是每个人如何支配自己的身体。它取决于什么?取决于每个人所属的文化圈,就是你所受的文化影响,你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环境,所以,你现在形成的偏见都反映了你的社会积累,反映了你的家庭和成长环境给你带来的影响。在这个影响中你形成了一些定见,形成了自己的一些选择,所以这个时候你认为的好与不好都带着社会的印记。
下沉是对自我的改造
一个年轻人适当地下沉一下不要紧,这是自我改造的好时机,所以我很佩服北京大学那个本科已经上了3年,却对自己学的专业不感兴趣,自己也不快乐,最后毅然退学的学生。因为喜欢动手敲敲打打,他转学到了北京一个职业学校去学钳工,在那里他很快乐。多少人为了上北大拼命努力,死活也不会放弃这个学位,结果他自愿去了一个职业学校,而且成了全校最优秀的学生,他自己觉得很有价值。
下沉就是考验你的独立性,考验你自己有没有独立的生命、独立的判断。我向来认为一个人会出生两次:第一次是父母给你生命,存在哲学分析,人唯一不能自己决定的就是自己的出生;第二次是精神出生,就是你的自我出生,这是你人生的关键阶段,这一次你可以自己决定。18~21岁在大学里,这个年轻的时代就是自我的诞生时期,在这个过程中你给自己创造了一个自我。而在创造自我的过程当中,你绝对不是带着对整个社会的习见、偏见,以及一种充满了紧张感的估量来自我确定的。一个自由的人,他的面前没有所谓的下沉。
我去云南山区的傣族聚居地劳动过,那儿的经济发展很落后,但是我觉得在那儿过得很幸福,我深切地体会到了那里居民朴素、善良、勤劳的品质。记得有个中学生,他的父亲去世后,他和母亲过得很艰难,他通过勤奋学习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学数学,但是毕业以后他依然选择回到自己的故乡,在一个普通学校里当老师。他完全有能力在城市里打拼,但是他没有,他愿意跟自己的故乡在一起,愿意跟那些平凡的人在一起。
我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福建朋友,从科员被提拔做科长,但是他坚决拒绝了,因为他觉得当了科长以后要担负很多工作,整天要开会等。他更愿意做一个最普通的科员,可以接触很多人,有自己的时间,可以自主地做很多事情。而且他发现在城市机关里做科员还是有很多局限的,最后他坚决要求到乡下的一个下属单位去工作,这样他就可以接触到更真切、更朴素的人。
我觉得这个人很不简单,他没有偏见,他拥有最大的生命自由,去过自己最热爱的生活,这样的人生就非常有意思,人活得很自由,有自己的个性。因为没有屈从人为设定的局限,没有一定要站在哪个台阶上,所以他的生活面就特别宽广,这就是一种非常好的态度。
我们现在有时候还会惊讶有人怎么突然去送外卖了,有人怎么突然去做家政了,其实将来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我们渐渐就会明白,每个人所做的事情是没有贵贱之分的。在一个社会里,大家承担不同的责任,从事不同的劳动。
所以,我们现在看待社会,尤其是作为年轻人,应该要比以前更成熟。如果我们认真观察,会发现身处高贵的阶层其实也是一种牺牲,所承担的社会责任也更多。比如,著名的英国伊顿公学是贵族中学,在这里学习的人形成的观念就是要承担更大的责任。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有人做了统计,数据显示伊顿公学的人在“一战”中的牺牲率特别高,远远高出社会的普通水平。
“总之,选择这种生活就是承担一份使命,这种选择不分什么优劣高下。
利于社会的工作就是好工作
我在苏州遇到一个大学生,他大学毕业以后没有像别人一样去考公务员,而是回到故乡,带领50户人养螃蟹。他通过观察发现以前农民养蚴蟹缺乏科技含量,于是他组织了一个类似于专业养蟹的合作社,把农民联合起来,干得非常好。他作为大学生,回到农村生活、劳动,为新农村建设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非常让人佩服。
我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有所区分,但不是表现在工作的高贵低贱。这个世界上的人大致有三种类型。世界就像一列火车,有人是火车头,释放自己,拼尽全力,拉动列车前进。他们有历史意识,有社会责任感,我也真的见过这样的人。他们热爱土地,热爱众生,把自己的生命融入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发展中。比如,我在中蒙边境见过一个脸庞被晒得黑红的人,我跟他住在一个房间,后来聊天时才得知他是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的,这让我大吃一惊。他是“文化大革命”时来到这里的。后来选择一直跟牧民在一起。他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被任命为边境贸易管理局局长,后来别人都跑回了上海,觉得上海是大城市,非常光鲜,但是他不回去,他热爱这里的阳光,热爱这里的草地,他愿意这样生活,所以一直没有离开,不断地为当地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这就是火车头型的人。
有的人是火车轮子,愿意跟随榜样前进,不断追着往前跑。能做好一个轮子也不错,无数轮子一起滚动,这个时代就会往前跑。这也是我们很多人能做到的。
我有一次坐绿皮车,在车上遇到一个中年人,他43岁。我跟他聊起来,发现他是复旦大学核物理系毕业的,在四川工作。他大学一毕业就去了新疆工作,生产原子弹的原料,后来这个厂因为靠近苏联不安全,就移到了四川,在乌江边。他们在那里开凿了一个亚洲最大的山洞,里面有十几个小山洞,其中最大的洞高70多米、宽50多米。国家投入了大量资金,光山洞就开凿了8年,最后洞建成了,设备装好。还没开始生产,就改革开放,不干了。这个厂不做 原子弹原料了,而从法国引进技术的氮肥厂也在乌江边,于是他就围绕那个项目做了一份辅助性的工作,一辈子也没做出什么来。他觉得尽管自己很普通,但心里很满足,无愧于社会。
还有一些人是车上的旅客,被人拉着跑,很被动,享受着这个时代发展带来的便利,却还是满心抱怨。
我觉得每个人最终是要去选择的,这实际上是成为列车哪一部分的问题。在社会生活中,我们要甘于做一个普通人,不要怕下沉,因为这个世界的底层是无限丰饶的,金字塔最宽大的部分就是底部。
觉醒时刻
如果你想通这一点,就会发现自己其实可以做任何事情,只要这个事情是积极的,是有创造性的,能发挥自己的价值,就可以了。我们学校以前有个博士生,专业成绩一般,但是他喜欢去餐馆吃饭,他的理想是开个餐馆。他的老师特别好,觉得这个可行,让他就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去做餐饮业。结果这个博士生毕业以后就很高兴地去开餐馆了,这种方式就很开通。
我在日本、韩国、中国的各地教学中有一个很深的体会:建设底层最重要。在日本,从东京到神户这样的二级城市,再到冈山这样的三级城市,从城市到乡村,生活质量都很好。房子上的漆瓦锃亮锃亮的,家庭里的文化艺术气氛非常浓厚。将来我们这个社会最需要改变的就是所谓的底层,其实未来的发展就在下沉中。
我们目前所谓的下沉不是一种低劣化,实际上是一个进步的过程。在我看来,我们需要更多的人下沉,让他们下沉去改变社会,尤其需要有知识、有文化、有眼光的人去下沉,不是被这种下沉给拉低,而是去抬升我们的底层,这是非常有必要的。比如,德国有很多很优秀的人去做蓝领,那些蓝领富有工艺美学知识,使得整个工业生产看上去特别舒服,那些厂区的色彩、工作流程、工作氛围、人文氛围等都非常好。
如果我们都拒绝下沉,那我们这个社会什么时候才能实现真正的文明?我们站在现代文明的台阶上,怎么才能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