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慢慢地,慢慢地沿着苏堤流去,荷叶刚长出来,还很嫩,因是初长,分外用心,神秘而新鲜,容不得旁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
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我曾在西湖徜徉五百年,今天晚上,厌倦它的陌生。是我先厌倦它,抑它先厌倦我?一切都分不清了。我只忆从前的懒散,无法接受今日之忙逼。
当我回过头去,便见素贞与许仙喁喁细诉,她不知预备了什么措词,总之是甜言蜜语,这又不需要本钱,二人交换得密不透风。
自我姊姊的神情,阅读得她之快乐。她从没如此快乐过便是。
她说:“你看,这景致多美满,这环境多清幽,只希望好的东西可以永久……”
他说:“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
如此这般,又谈了一夜。仅仅是回忆,也足够一百年用。船过孤山,许仙指着桥头:
“这是白堤最先的一道桥,叫断桥。”
“这名字不好,”素贞惺惺作态,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名字,“本身就像一出悲剧。如果可以改……”
我进了舱,接喳儿:
“我祝你俩不断,桥断有什么相干?”
素贞过来,握着我的手道:
“小青,谢谢你。”
不过一句祝福,引发她感动如斯,我一时之间,也说不上话来。当时,我不是不真心的。无论怎样,她是我姊姊。
要多少的机缘巧合,不相识的男女才可结成夫妇?
当我这样艳羡着时,游目于夜色,无意中见堤岸上,有个小小的黑点,屹立如山。这个影儿,不知是谁。
他合什。只以目光紧随我们船儿,不动。船儿走远了,他没有动过。
我并无将之放在心上。
这晚过得特别慢。
回去后我送他们一些礼物,我手扶栏杆,脚踏胡梯,上了阁,取下一个布包儿。亲手递与素贞,她打开一看,却是五十两雪花银子。素贞朝我会心一笑。心知那是偷来的。一条蛇的操守会高到哪儿去?
“相公,”素贞对他说,“这银子你尽管取去打点一切,向你姊姊姊夫说项,成就这头亲事。如果不顾,再做打算。”
“够了够了。”他把银子藏于袖中,起身告退。去了又再折回,依依眷恋。不得已,又提起忘了取伞,好多看姑娘一阵。终于我把伞塞向他手中。这伞,真是千古妙用的鹊桥。没有伞,哪有故事?——没有借口,哪有再会?一切都是原始而幼稚的,按捺不住的男欢女爱,心有灵犀。真是。把伞撑开,甚至幻见五彩天虹,把他俊脸映照得辉煌。
“得了吧,你回去办好事,明儿再来便是。”我推他一下,“要不,你便莫走。”
他又不敢。迟迟疑疑的,憨气逼人。
结果在小红门口道:
“我明日再来。”
——谁知明日再来的,不是许仙相公。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姊姊,不好了,发生什么事?”我推窗一看。忽见一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
“谁住在这上面的?”
老百姓纷纷细语,都说:“不知。”——原来是一个废宅,什么时候变成白寓呢?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测。素贞道:
“小青,许是你那五十两银子出事了。往哪儿偷来的?”
“随便一间库房吧,怎么记得清?”
“你看你——”
“姊姊,难道你明白我是为你好?除开我,谁肯偷银子来让你补贴男人?”
见我义正辞严,素贞也不答话。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上楼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头有人没有?”缉捕使一壁吆喝,一壁推开房门。
他一推开房门,就呆住了。
他见到我。
是的,都是素贞足智多谋,她说:“到了危急关头,女人惟有好好利用自己 的色相。”
我缓缓地上步,清绫裙子就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斜斜睨他一眼,装作不知如何开口。然后我索性不开口了。
像我们这般长舌的蛇,要隐瞒说话能力,原来并不难。我的胆子大起来,因为我的戏演得登样。
这个呆在原地的粗壮汉子,他的职位不低,他见过的场面不少,忽而英雄气短,我十分地得意——哼,许仙并没看得起我,一定有其他的男人看得起我。
这是一个考验吸引力的机会,我要玩这个游戏。
“公差大哥,请问贵姓?”永恒的开场白。
“本人是何立。”
“何大哥为什么在我家楼下吆喝呀?吓得我们姑娘家心儿扑扑跳。”
“是这样的。”这男人把声音放轻点,“日前邵太尉库内平空不见了五十两银子,曾出榜缉捕,今早有一对夫妇到来出首,说是其弟不知如何,获得五十两赃银,未免牵连,带到官府去,我们奉命查案。”
是许仙供出来的?
“那许仙怎么说?”
“他说他对此事一概不知,只道是一位美丽女子相赠。这位姑娘——”
“什么?”我做了个受冤无告的委屈表情,还伸手按按胸口,垂下头来,“你说我是贼?”
眼泪都要淌下来了。
“何大哥,我们身家清白,书香世代,诗礼传家……”
“当然,姑娘如花似玉——”
“谢谢何大哥的赞美。”第一次动用色相,就有这般惑乱人心的成绩,我明白了。
我再施展一下,眼睛望定他,射出一点光彩,这游戏真好玩。“如此,你就别来惊吓我们了。请进来见过我家姑娘。”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我道:“何大哥,我叫小青。我家姑娘是白素贞。你别粗暴盘问,冤枉好人。姑娘娇生惯养,她会哭的。”
装强大难,扮弱小,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你们官爷们拔一根毫毛,比我们腰粗,随意问一两句话,事情便过去了。”
掀开了帐子,素贞现身了。何立惊艳,更是魂魄不全。忽然听得——
“大爷你在上面查到什么没有?”
底下人不耐烦了,眼看会接踵而来,事不宜迟,素贞召我过去耳语几句。
素贞又向何立说道:
“请官爷吩咐底下人稍候片刻。”
我出去一转。
回来时,素贞接过布包儿。纤纤素手递予他。何立不知就里。
“何大哥,你接过了,来我这儿有话说。”
“本人奉命查案——”
我牵着他袖角:“世人都不外在名利中打滚。你缉捕到贼人,不过立点小功,但这里另有五十两银子,灿白灿白的,你接过去,马上花得快活。只要大哥诸事不提。”
素贞向他微笑:“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大哥一定会得交代。说看错了便是。”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名是虚幻,利才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