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已经感受不到痛楚。他的内脏被挖空、心脏也被夺走,处在就连保
有意识都显得不可思议的状态之下。那些听了会不舒服的传言中,包括了
“死刑犯遭斩首后还会眨眼””被火车撞得四分五裂的死者会向目击者抱
怨”之类的故事,但他可从来没想过会有亲身尝试的一天。
这是某种脑部失去血液之前产生的误会。
是追上自身死亡实感之前的些许幻觉。
“……或许不管如何挣扎,我依旧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胜算。”
“你知道得还真晚呢。”
“如果没有你的协助,我根本碰不到自己定下的胜利目标。”
“……”
没错。
上条当麻的目的,既不是为世界被夺走一事复仇,也不是揍倒欧提努斯
证明自己比魔神更强。
就算杀了她,少年依旧什么也得不到。
在前方等着的,只有独自一人留在漆黑世界里的冷清未来。
光靠他一个人,无法开启通往梦想中世界的门扉。
欧提努斯微微瞇起眼睛。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挑战我?”
“要让你听到。”
被她举着的少年,以缓慢地动着嘴唇。
“我没有半点头绪,已经只剩下彼此厮杀这条路。可是……光是逃窜也
没有用。我想,如果要将话语送到你心里……只能站在你面前了……”
“但是,最后什么也没留下。你只是单纯地败北。你所期望的世界再也
不会回来了。”
“……没关系。”
上条已经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他似乎连挪动脸部肌肉的力气也已逐渐流逝。
“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任性。就算失败也不会有我以外的人伤心……所
以,没关系。世界完全没有失败。败北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没有事件、没
有债务、没有失恋。我想保护的那些人,也不会以泪洗面。”
到头来,这名少年真正的期望究竟是什么呢?
想必连上条当麻自己也不清楚吧?
陷入一团混乱的状况中,遭到世界上的一切背叛,就连自身存在也从
“日常的景色”中消失。即使被只有和平与笑容的答案压垮,又知道自己的
愿望并不正确,他依旧渴望原来的世界。
他是想破坏这世界吗?
还是想守护这世界呢?
这种状况下能够冷静思考才奇怪。除非这人是个可以冷眼旁观世界的冷
血动物。因为很重要,正因为很重要,所以想守护,所以无法原谅,所以想
夺回,想守候,想放弃,想重新掌握在手中。
一切都背道而驰,光靠人类渺小的脑袋根本得不到答案。
思绪一团混乱,只能往”战斗”的方向逃避。
他。
说不定,希望能有个人告诉他答案。
即使答案是要他拯救整个世界。
即使答案伴随着自己的死亡。
“……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我可没理由实现你的愿望。”
“你明明是神,却那么小心眼啊。”
上条缓慢地动着嘴唇,编织话语。
至少,让他所爱世界的居民过得幸福。
欧提努斯原以为会听到这种愿望,事情却出乎她的意料。
因为少年这么说道:
“让这玩意儿派上用场吧。”
“……?”
“这只右手。虽然我只用它干架,但你应该知道更正确的用法才对。也
就是欧雷尔斯所说的——世界的’基准点’。”
“我应该说过了。我没理由实现你的愿望。胜负已经分晓,你很快就会
丧命。就算随自己高兴建立起一个小世界,没人歌颂也没意义。”
“不是这意思。”
依然被欧提努斯抓着的上条,无力地摇头。
“胜负已定。所以,你就用吧。用这玩意儿取回你的世界,取回你的首
选吧。”
“……”
“你会从头打造一个跟真货一样的世界所以没关系?反正谁都分不出
来,所以跟回到原来的世界没两样?那你就错了,欧提努斯。就算其他人都
分不出来,就算世界上满是笑容,但因为你自己知道不一样,所以那想必只
场悲剧。”
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他是将全人类的幸福跟自己的人生放在天平上衡量后,依旧选择任性到
底的大罪人。所以才讲得出这种梦话。
欧提努斯提倡过首选与次选。回归原来的世界,或是创造下一个世界。
尽管单就结果来说没差别,但经过终究有所不同,就像天然钻石与人工
钻石一样。这些许的差异,多半会持续带给她疏离感,就像”只有和平与笑
容的世界”里孤单的上条当麻一样。
欧提努斯是时代的胜利者。
跟上条不一样,她的任性能用幸福照亮时代。尽管那是源自专断独行,
但少年已经看见优秀的成果。上条已目击那有资格自称为”神”的完美作
为。
只要接受死亡,抛开所有遗憾,再度仔细地观察就能明白。
把一切都交给她。
世界一定能顺利运转。
而上条马上就要死了。幻想杀手任性的主人,即将从这个世界消失。
既然如此……
“挑战吧,欧提努斯。”
败北者平静说道。
奇妙的是,这幅画面就跟授予北欧神话主神智慧的巨人密米尔颇为相
似。很像那位因为诸神与巨人的谋略而遭到枭首后,依旧提供主神建言的友
人一样。
少年使尽最后的力气。
尽管身体已被轰掉八成,就连心脏也已失去,少年的右手仍旧像坏掉的
发条机关一般缓缓有了动作。那只手,伸向了抓着自己残余身体的欧提努
斯。
伸向少女的脸。
仿佛要轻抚她的脸颊。
或者该说。
少年明明是失败者,动作却像要以拇指拭去哭泣孩子的眼泪一样。
明明冷酷的胜利者脸上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明明这么做只会留下肮脏的血迹而已。
“不管要任性或怎样都行。什么善与恶的就全忘掉吧。惹你生气也好、
觉得碍眼也好,什么理由都没关系哟。你已经让我看见,一旦你随心所欲地
挥洒能力,最后大家就会拥有笑容。所以,你就放手去做吧……你一开始想
做什么?如果不实现那个目标,你也会跟我一样……变成被幸福世界压垮的
悲惨失踪儿童哦……”
到此为止。
上条当麻垂下手臂,再也没有动静。
“……”
魔神欧提努斯独自站在漆黑的世界里。
少女用纤纤玉手抓着的少年,已不再开口。尽管脑部应该还保有部分血
液,但他早已失去了维系思绪的力量。毕竟,他失去了包含心脏在内的大部
分内脏,在医学上算是死亡。就算还有些细胞仍在活动,少年终究已经逝
去。这是事实。
近期之内,幻想杀手的力量就会转移到别的东西上吧。
是人,还是物呢?如果夺走世界上的一切物质,无处可去的力量或许就
会倾注到欧提努斯身上。就像玩抽鬼牌时,就算明白剩下的那张牌是鬼牌,
也只能照顺序抽走它一样。
她赢了。
她埋葬了最后的敌人。
妨碍她的人全部消失得一干二净。
可是……
“啊……”
在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欧提努斯轻声呢喃。
尽管想要热闹的话,只要弹一下手指就能创造和平与笑容的世界,她依
旧孤单地伫立在原地。
那里。
正是上条当麻最害怕的地狱深渊。
他以败北作为交换,让欧提努斯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对”创造出来的东西”毫无兴趣。
非得回到”原来的世界”不可。
会这么想的原因在哪里?
一开始想做的事,究竟藏在哪里?
好比说。
面对一夜过后就消失的众多伤痕,希望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时。
好比说。
在满是恶心笑容的世界中,思考正义与和平时。
好比说。
在扭曲的世界里,仅有的两人明确地展开对峙时。
回到”原来的世界”。那是手段而非目的。自己是为什么想回去?原先
认为赢得胜利后能得到什么?只要想到这里,答案自然现形。
这是总有一天会走过的路。
所以那个少年才会讲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仔细一想,会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制造那个地狱的正是欧提努斯自己。既然如此——
“希望有人了解吗?”
她叹息似的呢喃。
接着——
“……原来,我希望有个’理解者’吗?”
不是像欧雷尔斯那样,虽然有同类型力量却只能敌对的关系。
也不是像”格雷姆林”那样,用利害与恐惧绑住他们的关系。
畏惧强大力量而组成多国联军的笑容集团,她也没兴趣。
只是。
希望在这个有些差异的世界里,能够有个人了解这种疏离的伤痛,轻轻
地抚慰自己。
就是因为在变化后的世界里找不到这种人,她才会向”原来的世界”的
居民们寻求这种对象。
无论如何。
都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就跟旅人迷失在语言不通的异乡后,只是一心追
求故乡一样。深信只要抵达那里,理所当然就会有温暖等待自己。
可是。
“……有那种东西吗?”
欧提努斯试着回想遥远的过去。
之所以无法顺利回忆,是因为永恒时光造成的高墙吗?还是因为寻求答
案带来痛苦呢?
无论身在何处,她总是个散播死亡与异边的恐怖暴君。
即使在无止尽美化胜利者的史书里头,人们依然会用战争之神等名号称
呼她,根本无路可退。
既然如此——
“‘原来的世界’,也会有’理解者’这种充满巧合的生物吗……?”
质疑没得到回答。
她抓着的少年,生命机能早已停止。
搞不好。
“那个”正是她即使破坏现在这个世界也要得手的东西也说不定。
在永恒旅程尽头见到的”那个”,就在自己似乎伸出手就能碰到的位置
上,而她偏偏亲手粉碎了”那个”。
所以,她现在孤单一人。
这也是必然。
那名少年,想必既没有周详的计划也没有胜算吧。
但是,她会有这种失落感,无疑是少年的行为所致。
没错,换句话说。
“这一击……还真狠呢。可恶。”
用来修复世界的”基准点”右手,以及有效运用它所需要的”魔神”之
力与”魔神”的智慧,都已到手。之后只要动手即可。
就算成功的可能性不到一半,至少她还是有挑战权。
不过,虽然说是”原来的世界”,但上条当麻所想的跟欧提努斯所想
的,两者之间有着些许差异。
尽管是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明白的细微差异,却带给当事者决定性的折
磨。
非决定不可。
仅此一次的机会,该为了哪个世界使用呢?
欧提努斯的世界吗?
上条当麻的世界吗?
二选一。
此时,欧提努斯脑中浮现少年的话语。
他确实这么说了。
你一开始想做什么?
于是,答案决定了。
回归”原来的世界”是手段,而非目的。
如果。
就算翻遍欧提努斯真正生长的”原来的世界”,依旧找不到它的话。
如果。
某个少年真正生长的”原来的世界”里有它的话。
选择。
只剩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