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君站在军营外,双拳攥得发白。
这里曾是她的军营。
几个月前南边的眼线传来消息,中原王朝的丞相叛逃至西汗国,说动了西汗国可汗出兵攻打东汗国,阿布可汗当机立断,点兵亲征,王城大小事务由国师暂代。
就在那时,成君临产,休了产假,王城守将一职暂由国师弟子左木雷代替。
然而产假归来,等待他的只有左木雷冷冰冰的一张脸:国师有令,王城戒严期间,无关人等不得随意出入。
无关人等?!
成君剑指左木雷,锋锐的剑刃落在左木雷的脖颈旁,成君声音比剑刃更冷:“你不过是暂代我的职位,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话?”
左木雷站得笔直,眼神都没变一下:“大汗出征,军队改制,我是国师任命的守城将领,这里没有您的职位。”
成君脸色变了几变,最终收剑入鞘,直接去找国师。
“公主,您从前担任守城将领,是可汗厚爱,可是如今不同,您有了家室,更有个襁褓中的娃娃嗷嗷待哺,眼下时局紧张,您就不要涉险了,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就很好嘛!”
国师笑眯眯地给成君倒了杯茶,满脸都写着苦口婆心。
“可汗答应过我,待我生下孩子,身体恢复便可继续担任原职。”成君咬着牙,一字一顿。
国师呵呵笑得像个弥勒佛:“有契约文书吗?有可汗的签字印章吗?可汗国事繁忙,职位调动这种事老臣来就好,老臣为东汗国鞠躬尽瘁,自然需要考虑方方面面,当初老臣就不同意您担任将领,您是女子,总要结婚生子的,看看现在,可不就被老臣说中了?”
成君拍案而起:“家庭孩子我自有安排,不会影响我的工作!”
“那万一将来您还想生二胎呢?小孩子身子弱,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呢?将来小孩要念书,学武……这都是做母亲的需要操心的事儿啊!您说对不对?”
成君被国师灌了一脑袋的家庭关系经营和相夫教子必读的五十六个道理,跌跌撞撞回到家里,连喝两杯水才缓过劲儿来。
成君坐了半晌,冷静下来。她没去找可敦,一来可敦并无实权,二来可汗出征,可敦日子本就不好过,她实在不好再去添麻烦。
成君的丈夫墨涵此时依然担任着军械管理的职位,听闻此事非常气愤,当即决定修书一封辞去官职,与妻子同进退,却被成君团吧团吧扔进了火堆。
成君循循善诱:“相公,别冲动,咱家总要有人给闺女挣牛奶钱。”
墨涵沉默半晌:“娘子说得有道理。”
“可是娘子,这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咱们总得做点什么。”
成君凤眸微微眯起,吐出一个字:“等。”
左木雷最近日子有些郁闷,成君闲来无事便抱着孩子来给丈夫探班,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为何这成君公主进了军营就把孩子扔给丈夫,自己对着沙盘一看一下午?
左木雷在沙盘上推演的此次东西汗国战役,被成君随手拨拉得扑朔迷离,若是指责她,她定然一脸无辜:“啊哟,对不住,我区区女流,不懂战事,以为是游戏之作,一时好奇,弄乱你的东西了?”
左木雷不屑与女子计较,冷哼一声作罢。
又一日,战报传来,东汗国前线失利,可汗率大军不得不后退百里,整装重来。左木雷听闻消息大惊,以他的推演,这一战东汗国占尽优势才对。
他冲到沙盘旁,却发现昨日成君拨乱沙盘的时候,摆出的正是东汗国失利,退居峡谷占据天险。
他眉头紧皱,看了半晌,终于发现,成君所用的代表西汗国兵力的小旗子,要比他所估算的多出来一支,这一支绕开主战场,直捣后方守卫薄弱之处,这才逼得可汗不得不后撤回防。
又等了一日,新的战报发来,果然可汗退居峡谷天险,战报中还提到了一支奇兵,与草原骑兵不同,他们装备精良,武器充裕,暗中绕道奇袭了大军后方,这才导致了此战失利。
左木雷盯着沙盘恨不得盯出一个洞来,她怎么可能知道?
然而随后几日成君却没有再来,左木雷黑着脸去军械处找墨涵,墨涵神情诡异:“这位兄弟,你这样打听我老婆,不太好吧?”
左木雷脸色铁青地走了。
又过一月,左木雷眼睁睁看着成君的推演一次次成为现实,欲放下架子询问,成君不说话,墨涵大呼小叫:“你居然搭讪我老婆?看不出来你竟然是这种将军!”
气得左木雷给手底下兵将们又加了三成训练任务。
这一日他又回到营房,隐隐约约听见墨涵的声音。
“嗯……我晓得……备妥了放心……”
透过营帐的缝隙,他依稀能看见成君负手而立,盯着沙盘神情复杂,他心里一跳。
他从前不了解成君,只知道国师常骂她牝鸡司晨,成何体统,他便只当是个骄纵受宠的公主,靠着可汗才坐稳了守城大将的位置,如今几番相处下来,却发现这女人让他看不透。
他正兀自发怔,却听成君说了一句:“这一次,有些险了,希望来得及。”
墨涵握住她的手:“别担心,一定没事的。”
成君抬起头,却神情一凛:“谁?”
长剑疾出,刺破门毡,堪堪扎在左木雷的脚边。
成君扬起一脸无辜的笑:“对不住呀将军,我们夫妻说点悄悄话,伤害到您了吗?听说将军至今还未娶妻,不如我请可敦为将军做个媒?”
左木雷气结,若是成君像第一天那样拿剑指着他,他反而不怕,可面对她这幅人畜无害的态度,自己只能落荒而逃。
他没看见成君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脸色沉了下来。
“他如何?”墨涵问。
成君摇了摇头,没说话。
转眼三月,前方战事胶着,可汗退居峡谷后便音讯杳然,西汗国的兵力超出了预期,加上叛逃过去的那位丞相所提供的装备和奇兵,逼得可汗不得不一再缩小防线。
这一日深夜,成君奶完孩子,就见墨涵神情紧张地走了进来。
成君眼睛一跳:“他们打算动手了?”
墨涵点点头。
成君上前抱了丈夫一下:“万事小心。”
墨涵回抱她,在她背上拍了拍:“你也是。”
当夜,墨涵不知去向。
数日后,军中急报:可汗战死,大军重创。
一石激起千层浪,国师一脸沉痛,声泪俱下,众臣群情激愤,坚持死战到底为可汗报仇者有之,建议暂时退避订下盟约以图将来者亦有之,吵吵嚷嚷,最终国师一锤定音。
“我东汗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当务之急,应当拥立新的可汗!”
众人纷纷称是,这才发现,如此大事,可敦竟然一直没有露面。
成君抱着孩子匆匆赶到可敦帐篷,她本担心可敦听到消息之后会崩溃,进来了才发现,可敦坐在案几前正在做针线活,两岁的儿子在一旁自己玩,一室安然。
“姐姐。”成君唤了一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可敦低下头,嘎嘣一声咬断手中丝线,站起身来。
成君一直以为可敦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性情和顺,喜欢照顾家人,教养孩子,可她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可敦。
可敦走到她面前,跪了下去。
“成君,姐姐求你一件事。”
成君握紧了拳,依稀想起当年她也曾这样跪在可敦的面前,那时的绝望心酸,至今记忆犹新。
“姐姐,你起来。”
“不。”可敦摇摇头,“可汗去了,朝中大乱,我仰仗不了谁,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我的孩子落入有心人的手中,他可以当流落在外的勇士,但绝不能做汗位上的傀儡,我求你,带他走,逃得越远越好,逃去中原,教导他念书习武,像他的父亲那样,等到将来有一天,告诉他,他父亲的汗位是自己夺来的,若他愿意,让他自己回来夺取汗位。”
成君眼睛有些发酸,可敦跪在地上,腰背挺直,如同即将赴死的勇士。
而她也的确打算这么干,她会将自己送入狼子野心之人的口中,以此来换取孩子的一线生机。
成君把自己的孩子塞进可敦手里,蓦然转身喝到:“来人!”
“在!”数十位彪悍的勇士齐齐应道。
“自今日起,你们负责守卫可敦的帐篷,不许任何人入内,如有人擅闯——”
她眼锋一扫,铿然出剑:“杀无赦!”
“是!”
成君扭过头,扶起可敦:“姐姐,可汗不会就这么丢下你的,你信我。”
她扭头离开,身后,她一手带出来的数十名亲卫军将可敦的帐篷围得严严实实。
成君去了军营,左木雷脸上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鲜血淌得满脸都是,这是草原上用来表达哀痛的割面礼。
成君笑道:“想不到左将军还是可汗的粉丝。”
左木雷双目通红,怒视着她:“你这女人,为何如此无情,可汗对你百般厚爱,你居然一点都不悲痛,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成君耸耸肩:“良心这种东西我没有。”
“你!”
成君继续道:“你倒是有良心,可你却没脑子,你作为王城守将你都做了什么?”
左木雷一愣,不明白为什么她突然说这些。
“我告诉你,王城守将守的不是城,是城里的人,这么多天,你连谁出了城谁进了城都不知道,你当的什么鬼守城大将?”
左木雷豁然抬头,却发现成君眉目带煞,一身杀气,似要择人而噬。
“你什么意——”
“跟我走!”成君断喝一声,打断他的话,又招来两个人,说了句什么。
此刻国师一党已然占据了上风,赞同立即拥立新君,这新君,自然就是可汗家两岁的儿子,众臣聚集在可敦的帐篷外,却被数十勇士拦在外面。
成君带着人过来,正看到几名兵丁和成君的亲卫军打在一处。
“将军来了!”有人喊。
国师脸色铁青:“大胆,区区女流,你如今连职位都没有,竟敢——”
成君没理她,长剑出鞘,对着试图闯进帐篷的一名兵士迎头斩下。
一声令人胆寒的轻响,鲜血喷溅一地,一颗脑袋睁圆了眼睛骨碌碌滚到她的脚下。
不待国师发难,成君怒喝:“我怎么跟你们说的!你们的刀剑是当首饰用的吗?”
成君扭过头,白皙的脸上溅着血,一双眸子狼一样凶狠,国师一惊,咽下了嘴边的话。
“国师大人,带这么多人,你是来拥立新君还是来逼宫的?”
国师冷喝:“群龙不可无首,我自然是来拥立新君的!”
“新君只有两岁,按照草原规矩,必须有新君长辈监国,可是阿布可汗的父亲兄长皆已不在,不知国师又作何打算?”
“胡说!可汗有一兄长——”
不待成君开口,左木雷已经震惊地抬起头:“老师,阿布可汗的那位兄长暴虐无常,早就被流放北海,更何况他与阿布可汗之间还有旧怨,你怎么能把小王子交给这样的人!”
成君看他一眼,笑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左木雷沉痛道:“我当然清楚,当初可汗的两位兄长把持东汗国,暴虐成性,我的父母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他们处以极刑,如果不是可汗夺回了汗位,也没有我的今天。”
成君似笑非笑:“那你不知道你的老师是那两位的忠实拥趸吗?”
“什么?”左木雷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又扭头去看老师。
成君对着身后招了招手:“带上来!”
一人被反扭着双手带上来,头上罩着黑色布袋,成君扯下布袋,笑道:“国师啊,你选好的监国在你眼皮子底下被人掉了包你不知道吗?”
国师大惊:“不可能。”
他匆忙看向身后,却发现身后一人缓步走上来,长发半遮着脸,和成君带来那人长得极像,连脸上的刺青都一样。
那人几步走到成君面前,伸手在脸上抹了抹,擦掉了刺青,嘿嘿笑道:“成君将军,你的化妆技术不行,这玩意我天天补妆,差点就露馅了。”
成君怒道:“本将军都几年没碰过胭脂水粉,还能凑合化出来已经是天赋异禀了。”
成君扭头看向众人,扬声道:“此人罪大恶极,流放北海,遇赦不赦,是可汗的命令,国师,你公然违背可汗接回此人,该当何罪?”
“可汗已经战死,王城事务由我暂代,你无职无权,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发号施令?”
“谁说可汗战死了?他们吗?”成君诡秘一笑,又有几人被带了上来。
“这几人便是传来军报的斥候,可是据他们招供,他们是你的部下,前些日子偷偷出城,再假冒斥候传回军报而已。”
“假冒斥候?”国师突然笑了,“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是假冒的,我说他们是不堪忍受你的酷刑才胡乱攀咬才对。”
成君一语不发,眉头深皱。
国师疾言厉色,便要差人拿下成君。
兵荒马乱之间,有一人挡在了成君面前。
“左木雷,你想做什么?”
左木雷双眼通红,身子微微发抖,可他的手是稳的,他手里的刀也很稳,他把成君牢牢护在身后。
“老师,”他艰难开口,“老师,我选择相信她。”
“你——”
“老师!”左木雷深吸一口气,“可汗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关?”
成君戳了戳他后背,诚恳道:“你什么都好,就是没脑子。可汗要是真死了,你老师还需要这么大费周章地找人冒充斥候谎报军情吗?”
左木雷眼睛一亮,忽然一阵马蹄声传来,消失多日的墨涵手持一卷文书策马而来:“可汗手谕!国师勾结外贼,以叛国罪论处!”
在他的身后,是可汗最信任的副将。
众臣再无疑虑,国师长叹一声,尘埃落定。
国师与西汗国勾结,设计将可汗困在峡谷之中,切断与外界的联系,国师趁机扶持小王子上位,与发配北海的那位联手掌控王城,等到王城事定,只需暗中除掉可汗便可。
可惜,他算漏了成君。
左木雷很困惑:“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成君拍拍他的肩膀:“我说过,你的职位是我的,你一个没编制的临时工,知道的没我多是正常的。”
左木雷:……
没编制的临时工……要不要这么伤人心……
墨涵风尘仆仆下马,盯着成君看了好几圈,松了一口气,随手招来一个人,把手中那卷文书递过去:“给可敦送过去。”
成君挑眉:不是手谕么?
墨涵看了一眼副将:“他都跟我回来了,还要什么手谕,那是他怕老婆担心,特地托我带回来的,战事太紧,我送过去的粮草装备还算及时,可汗带着大军刚赢了一场,打算趁胜追击。”
成君点点头,忽然眨眨眼:“那里面写了啥。”
墨涵撇撇嘴:“就俩字。”
帐篷内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成君跑进去,这才发现听闻可汗死讯一滴泪都没流的可敦抱着那卷信嚎啕大哭。
那上面就俩字,别怕。
字是沾血写的,很潦草,可以想象情势有多紧张,可那俩字却又如此暖心,可敦眼里多日的坚冰就这么被融化,哭得像个孩子。
“有点羡慕。”成君吸了吸鼻子,墨涵刚想伸手来抱,她却迅速走出了情绪,正了正盔甲面色凛然道,“我带兵去接应可汗,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王城怎么办?”
“交给左木雷,使功不如使过,他有分寸。”
东西汗国交战半年,终于休战,双方元气大伤,但最终东汗国略胜一筹,可汗班师回朝,举行盛大的庆典。
然而在对此次战役中力守王城平息叛乱的成君将军嘉奖的时候,却发现成君人不见了。
左木雷脸色通红:“可汗,成君将军夫妇今早离开了王城。”
“走了?去哪里?”
“将军说,”左木雷咬咬牙,“干将军这行,性别歧视太严重,休个产假回来职位就被人顶了,她打算去创业,干点没有性别歧视的工作。”
“创什么业?”
“将军说她打算去西域当马贼……”
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