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回城里住。我去找他们是带着气愤和好斗的情绪的。我心里万分委屈——为什么他们把我当扒手呢?
外祖母很亲切地招待我,立刻去烧茶水。外祖父照例嘲笑地调侃:“攒了不少黄金吧?”
“不管攒了多少,反正都是我的。”我回答,然后坐在窗前,洋洋得意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来,神气十足地吸了起来。
“哎哟,”外祖父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原来这样,抽起魔鬼草来了,不太早一点吗?”
“有人还送给我一个烟荷包呢。”我炫耀地说。
“烟荷包!”外祖父的嗓音都变了,“你这是怎么啦?存心气我,是吗?……”
他伸出一双瘦小但很结实的手,朝我扑来,一双绿眼睛熠熠闪光。我猛地跳起,用脑袋顶他的肚子。老头子跌坐在地板上,很奇怪地眨了几秒钟眼睛,张开黑洞洞的嘴望着我;接着用平和的语气地问:“是你把我撞倒的吗?把你外祖父,把你妈的亲老子?”
“你把我打够了。”我含含糊糊地说道,我知道这样做令人厌恶。
瘦弱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爬起来,坐在我身边,灵活地把我的烟卷夺去,扔到窗户外边,然后吃惊地说:“野小子,你明白吗?为此事上帝永远也饶不了你的,一辈子也饶不了你的!”接着他向外祖母说:“老婆子,你看吧!这孩子把我撞倒在地上……这孩子,撞我呀!你问问他自己看!”
他没问,只是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头发,开始揪了起来,一边揪一边说:“我教你撞,撞,撞……”我并不觉得痛,只是心里委屈,特别是耳边传来外祖父恶毒的笑声,心里更加气愤。他在椅子上直跳,拍着膝盖,边笑边叫嚷:“活该,活该……”我挣脱开来,跑到走廊,蜷缩在角落里,沮丧地、颓废地听着茶水滚沸的声音。
外祖母走过来,对着我俯下身子,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悄悄地说道:“你不要记恨我,我并没有抓痛你不是吗,我是故意装着那样的——外祖父老了,你必须尊重他;他已操劳多年,苦也吃的够多的了。不必惹他生气。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得明白这个道理……要明白,彼什科夫!你外祖父就像小孩子一样……”她的话就像春风一样拂过我的心田。我听着这和蔼而又亲切的低语,又羞愧,又开心,紧紧抱住她,亲吻她。
“到外祖父跟前去,不要紧的!只是不要马上当着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习惯下来……”
我走进屋子,望了外祖父一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果真心满意足得就跟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跺着两只脚,红色的毛茸茸的手拍打着桌子。
“小公羊儿,你怎么啦?又来撞我吗?哎呀你呀,真是个强盗!跟你老子一模一样!不信上帝的人,闯进屋子里来,也不画十字,拿出烟就抽起来。唉,你这个拿破仑,一个子儿也不值!”
我没有吱声。他把话说完,也疲倦得沉默下来,但在喝茶时又开始教训起我来了:“人应当畏惧上帝,就跟马要有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再也没有别的朋友。人与人是最凶恶的仇敌!”
说与人为敌,我觉得这里是有某种真实的,至于其他的,全都感动不了我。
“现在,你再到马特廖娜外祖母家去干活;等春天到了,你再回船上打工去吧。冬天就待在他们家里。但不要告诉他们你春天就要离开……”
“唔,为什么要骗人呢?”刚刚揪住我头发的外祖母说道。
“不骗人,是活不下去的!”外祖父固执地坚持己见,“你说,不骗人能过日子吗?”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圣诗,我和外祖母就到大门外的田野上去。外祖父住的那间只有两个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缆索街后面,早年在这条街的正面外祖父也是有过自己的房子。
“你看我们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啊!”外祖母笑着说道,“老头子不可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地方,老是搬来搬去。就是这里他也觉得不好,可我倒觉得挺好的!”
在我们的前方,是一片荒芜的草场,应该有三俄里宽。草场上有几道山沟,远方是梯形的树林和喀山公路旁的白桦树。灌木丛的枝条像鞭子一样从山谷里伸出来,寒冷的落日光辉,给它们染上一层血一样的颜色。暖暖的晚风,拂动着灰白的小草。
在附近一条山沟后边,可以望见城里男男女女的身影,跟草叶有几分相似。右边,远处是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垣,那墓地被叫作“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山上面,有一片漆黑的树林在原野上竖立着,那儿有一片犹太人的墓地。四周的一切,都很贫乏鄙陋,全都默默无言地靠在这块伤痕累累的土地上。
那些郊外小房舍的窗子怯懦地看着布满灰尘的道路,道路上徘徊着一些瘦削的缺乏饲料喂养的鸡群。有一群牛从女修道院那边哞哞叫着走过。军营里传来乐声,铜号在嘟嘟地吹着,吼叫这。
迎面走来一个醉汉,他狠狠地拉着手风琴,磕磕绊绊地走着,嘴里楠楠地说:“我走到你那边去……一定……”
“糊涂蛋。”外祖母朝红艳的夕阳眯着好像一条线的眼睛说,“你能走到哪里呢?你会很快摔倒睡着的,而你一睡着人家就会把你抢个精光……连你的手风琴和你的欢乐都会丢掉的……”
我一面给她讲船上的故事,一边眺望周边的美景。在见识增长了不少之后,再来到这种地方,心里总免不了产生一种愁闷,好似一条鲈鱼钻进锅里。外祖母安静地、全神贯注地听着我讲,正像我喜欢听她讲一样。再后来当我提到斯穆雷的时候,她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十字:说:“好人哪,圣母会帮助他的,好人!你得注意,别忘了他!好事你要永远牢牢记住,至于不好的事嘛,你干脆把它忘了……”我想向她说明,我为什么被人解雇,但是有些难以启齿,但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她只是泰然地指出:“你年纪还小,没学会生活……”
“大家都在说:你不会为人处事。那些男人、水手,都这样说。还有马特廖娜姨婆,也对她儿子这么说,那么到底该怎样才算是会为人厨师呢?”
她禁闭嘴唇,摇摇头:“这个我自己也不太明白!”
“那你还教育别人!”
“为什么不说呢?”外祖母平心静气地说,“你可不要生气。你年纪尚浅,你也不可能会。谁会呢?就扒手会。你看你外公,人很聪明,又有文化,可还是什么也不会……”
“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吧?”
“我吗?很好。偶尔也会有的不好……什么日子都尝过……”人们不慌不忙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去,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脚下扬起的灰尘,像烟雾一样盖住了这些影子。黄昏的哀愁慢慢地越来越浓重了。从窗子里,传出外祖父唠唠叨叨的声音:“耶和华啊,求您不要在愤怒中责备我,不要在愤怒中惩罚我……”
外祖母笑眯眯地说:“你看,上帝对他感到厌烦了!他每天晚上怨天怨地地哭。但是哭诉又能起什么作用呢?上年纪了,也不再需要什么了,但是还老诉苦,老发愁……上帝每天晚上听见他这声音,一定会笑起来:瓦西里 · 卡什林又在那里唠唠叨叨了!好,我们睡觉去吧。”
我决定靠捉会唱歌的鸟为生,我觉得这会使我过得好的。我想,我捕了来,让外祖母去卖,一定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我买了一个网,一个环,几个捕鸟器,又做了几个鸟笼。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躲在山沟灌木丛里,外祖母拿着篮子和口袋,在树林里走来走去,采一些过了时节的蘑菇、荚果、核桃等等。
九月懒洋洋的太阳刚刚升起,雪白的光芒一会儿消失在云层里,一会儿又像银色的扇子,朝沟谷里的我身上射来。山沟地步常年阴暗,从那里升起一股乳白色的雾气。
山沟露出黑色的陡峭的黏土质的斜面;另一个斜面坡度很缓,长满枯草和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点缀着黄色、红色、淡红色的叶子。一阵清风吹来,把它刮落下来,飘散在沟谷里。
在沟底的牛蒡从中,有一些小金翅雀在交换。在灰白色的杂草中,可以瞧见灵活的鸟的红冠。我的四周,有不少好奇的白头翁在欢快地啼叫——它们鼓起白白的腮帮,热闹地吵闹着,这情景很像过节的日子里库纳维诺的年轻妇女。它们动作迅速、头脑聪明、心地凶狠,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动一动,结果一个接着一个掉进陷阱。瞧着它们着急乱闯的样子,着实有些于心不忍。但我是做生意的,是不能容情的呀!我把它们从捕鸟器里逮到笼子里,再用布袋把鸟笼罩住,它们才安静下来。
山楂树丛里,飞出两群黄雀。满树丛都洒满太阳光,黄雀欢喜得很呢,叫得更欢了。它们的派头,很像小学生。贪心的持家能手伯劳鸟,耽误了飞往南方的旅行,停在野蔷薇树的枝头,用嘴梳着翼上的羽毛。一对黑眼睛在警觉地注视着它的猎物。忽然,它像云雀一样向上飞起,捉住一只野蜂,小心翼翼地把它穿在荆棘上,便又歇在枝头,不停地摇动着贼溜溜的小脑袋。松雀这只不详之鸟从我的身旁飞了过去,没有发出一点响声。如果能捉住它还有多好呀!一只离了群的灰雀,披着红色的衣服,摆着将军般的姿态,停在赤杨上,怒发冲冠地叫着,摇晃着黑嘴。
在这低响之中,隐约听到一种夏天的骊歌,其中喃喃低语着一种特别多语言,自然地变成歌词。就这个时候,我的记忆竟违反我的意愿,让过去了的生活画面一一地复活了。
外祖母不知从上面的什么地方叫道:“你在哪儿?”
她坐在山沟边上,面前铺着一块包头布,上边摆放着面包、黄光、萝卜、苹果,在这许多上帝赐予的食物当中,有一只很美丽的多角玻璃瓶,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瓶口塞着雕成拿破仑头像的水晶塞子,瓶里灌着金丝桃浸过的一什卡利客(一什卡利克约合0.006公升)的伏特加酒。
“多好啊,主啊!”外祖母满怀感激之情地说道。
“我可编出一支歌啦!”
“是真的吗?”
我是我就对她说了几句像诗一样的话:
眼看着冬天慢慢到来,
夏天的太阳呀,再见再见!
但她没听完就打断了我的话:
“这种歌原来就有的,并且比这还要好一点!”
于是她提高嗓音唱起歌来:
哎呀,夏天的太阳转眼要离开了,
去到黑夜,那遥远树林的后边!
唉!丢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
孤零零地再没有一丝青春的喜悦……
早晨我来到村外,
回想起我五月的旅行来,
那旷野令人愉快地望着,
我在这儿丢失我的青春。
哎呀,我亲爱的女友们哟!
等那轻软的初学堆起,
请从我雪白的胸膛挖出心儿,
将它埋葬在雪堆里!
我作为作者的自尊心,一点也没有受到伤害,我很喜欢这支歌,也很可怜那位姑娘。但是外祖母说:“这是一首伤感的歌!是一位年轻姑娘,感慨自己的生活。从春季起她跟爱人一起出游,可到冬天她心爱的情人就把她抛弃了,很可能爱上了另一个姑娘。所以这位姑娘伤痛不已……一件事物,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能描述得这么好,这么真实的。可你看见了吧,她的歌词编得多好!”
第一次卖鸟儿得了四十戈比,外祖母非常惊讶:“你瞧瞧看!我原以为这种事白费劲,是小孩子玩的游戏,可它竟然挣来了这么多钱!”
有时在赶集的日子,这些鸟还买过一卢布或更多些钱,这就使她更加惊讶不已了:这小玩意儿怎么可以挣这么多钱!
“一个女人,从早忙到晚,给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也仅仅能够得到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说来,这个行当不好!把鸟抓来关在笼子里,也不好!彼什科夫,这种生意,还是别做了吧!”
但我对捕鸟已经很入迷。我觉得这是一件幽默的事情,而且凭借这个还可以独立谋生。除了鸟以外,我没给谁找麻烦。我拥有了一些上等的捕鸟器具,经常和捕鸟的的老前辈谈天说地,学到不少经验。我常常一个人到几乎三十俄里以外的地方去捕鸟,到克斯托夫森林里去捕鸟。在那儿,用于制造樯桅的高大松树上,栖息着交喙鸟,以及精于鸟道的人都在珍爱万分的一种白头翁。这是一种长尾白毛的非常奇特俏丽的鸟儿。
那时常常一到傍晚我就出门,整夜在喀山公路上行走,有时冒着秋雨,跋涉在崎岖的泥泞中。背上背着油布袋子,里面装的都是捕鸟器和诱鸟笼,一只手拿着一根核桃木的粗壮木杖。在秋天的黑暗中,真是又冷又滑,我觉得非常害怕!沿着公路,两边竖立着被雪打坏的老白桦树,在我头顶伸出了湿淋淋的枝条。向左边山崖底下望上一眼,黑洞洞的伏尔加河上,闪烁着末班轮船的驳船上的几盏桅灯,它们好像正在驶向一个无底的深渊,轮子在水中轰隆隆地响着,汽笛不断发出呜呜声。
在生铁一般坚硬的地面上,路边出现村落的茅舍;一群恼怒的恶狗向脚边奔跑而来;更夫敲着梆子惊恐地叫喊:“是谁在那儿?说句夜间不该说的话,是鬼把你召唤来的吧?”
我很担心他们会把我的工具没收去,因而每次都带着几个戈比的硬币,随时准备送给更夫。有个福基钠村的更夫,我们交了朋友,每次遇见他,总是要惊呼一番:“又是你!唉,你这个闲不住的夜游神,胆子真是大啊!”
他叫尼丰特,个子不高,长着一头白发,像极了圣徒。
他常常从怀中逃出萝卜、苹果、一把豌豆,一边往我手里塞,一边说:
“嗯,送给你,朋友,我特地留着请你的。吃吧!”
他一直将我送到村口。
“你好走!愿上帝与你同在!”
东方的天空发出鱼肚白的微光,我走进了树林里,把捕鸟具布置好,挂起诱鸟笼,在林边躺着,等待太阳升起。四周静悄悄的,似乎一切都凝固在浓浓的秋梦中,死气沉沉的雾气里,隐约显出山崖下宽广的草场,这一片大草场虽然被伏尔加河隔断,但越过和,依旧向外延展,直至延伸到渺茫的雾气中。草地伸向远远的森林后面,在那儿,渐露光芒的太阳,正在不急不慢地升起,犹如在树林的黑色树顶上,燃气一堆堆的火光,大地接着就开始一种奇怪的激动人心的运动。雾从草地上一点点升腾起来,愈升愈快,被阳光渲染成银色,然后,地面上显现出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场好像在阳光中融化,变成赤金色的,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此时此刻,太阳已经照耀在河边静寂的流水上,好像整条大河,全都向太阳沐浴的地方汹涌奔腾而来了。太阳越升越高,高高兴兴地祝福和温暖着光秃秃的、冻僵了的大地,而大地则散发出秋天特有的甜蜜的香味。如洗的碧空下,地面显得更加广阔无垠。所有的东西通通向远方奔流而去,好像有人在引诱着:
“到那青色的地平线去吧?”
在这地方,我已几十次欣赏过日出,每一次都另有一番新光景呈现在我的面前——一个充满新奇的美丽世界……不知怎的,我好像特别喜欢太阳。我爱太阳这个名词,爱这名字中悦耳的发音,以及隐藏这声音中的音响。我喜欢闭着眼睛让温暖的阳光洒满脸庞。当它像箭一样穿过篱笆缝隙或者从树枝之间射过来时,我用手掌把它抓住。外祖父非常崇拜“不拜太阳的米哈伊尔 · 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我确认为他们不过是和茨冈人一样的黑黝黝而恶毒之徒。
他们就像可怜的莫尔德瓦人,是永远的眼病患者。当太阳升到草地的上空时,我高兴得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针叶树在我头顶发出沙沙的响声,绿叶尖上点缀着露水。树荫下,蕨菜的叶子,清晨的寒霜像一层银锡闪烁着点点光芒。颜色变得淡红的野草,被雨水压弯了腰,垂向地面的草茎一动也不动,但阳光一旦照到它们身上,马上就会发现野草在轻轻地抖动。这可能是生命尽头里最后的挣扎吧。
鸟儿都已醒来。灰色的山雀像绒毛球,活蹦乱跳。火焰般的交喙鸟,用弯弯的嘴啄松树顶端的松果。松树枝梢,白头翁摇摆着身体,摇曳着长长的船舵一般的尾巴,张着黑玛瑙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着眼望着我布置的天罗地网。你似乎会突然听到,一分钟之前还在庄重地沉思的森林,充满了数以百计的各种鸟雀的鸣叫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奔忙。大地上的美丽之父——人类,也就依照它们的形象,创造了许多爱尔菲、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天使之群来安慰自己。
捕捉这些鸟儿,我总有点舍不得。我把它们关进笼子里总会感到良心很不安。我更愿意欣赏它们,但是狩猎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却占了上风。
鸟儿们的狡猾常常惹得我发笑。蓝色的白头翁,细心观察了捕鸟器,知道那儿有危险,便从侧面钻进去,安全地、巧妙地从捕鸟器的棒杆上啄去了诱饵。白头翁是很聪明的,但它们太好奇,结果把自己坑害了。骄傲的灰雀相比稍微笨一点。它们成群结对地朝网里钻,好像一对吃得脑满肠肥的市侩涌进教堂里去。被网儿罩住时,它们特别惊讶——眨眨眼睛,用厚钝的嘴啄着指爪。交喙鸟一步步走近捕鸟器,显得泰然而大方。还有一种鸟叫做绕树鸟,是一种神秘的怪鸟,这种鸟能站在网前面很长时间,它摇动着长长的嘴巴,靠着肥大的尾巴支撑着身子。它跟啄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跑着,与白头翁作伴。
这种烟灰色的鸟,让人感到有点可怕,像是有点儿孤寂,谁也不喜欢它,它好像也不喜欢任何一只鸟。它像喜鹊一样,喜欢把一些闪闪发亮的小东西偷来藏起。
接近中午的时候,我停止捕鸟,穿过森林和旷野向家走去。如果走大道路路过村落,便有一帮孩子、小伙子来打劫我的鸟笼,破坏我的工具。这种事我早就遇到过 了。
我傍晚回到家里,又疲倦又饥饿,但我觉得,这一天我长大了,知道了许多新东西,变得更有劲了。这是一种新的力量,凭借它,我再也不把外祖父对我的讽刺放在心上了,能平心静气地听下去。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态度,于是开始入情入理地,严肃地教训:“你别搞这种无聊的事情了,别搞了!谁也不能靠捉鸟混出个人样来!我知道,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你还是去找一份正当职业,好好磨练自己吧!人活着,并不是叫你吊儿郎当的,人就像上帝播下的谷种,一定要长出好谷穗来!人好比一个卢布,学会经营,就能升值成三卢布!你以为过日子是简单的事吗?不,很不简单的啊!世界对个人来说,就像是漆黑的夜,每个人都得自己照亮自己。每个人都长着十个指头,但是谁都想得到多谢;所以必须把气力用出来。没有气力,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么别提上天国什么的,就是落地狱都是不可能的!似乎你是在与大家生活在一起,可你得记住:你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家说的话都要认真听,但是谁的话也不能相信。你要是只凭双眼看,便会把事情弄错的。嘴要谨慎,房屋、城市,可不是凭一张嘴能够创造的,要用卢布跟斧头才能创造。你要懂得,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也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仅仅是虱子和羊群……”
这些话他可以讲一整晚,所以我把它记住了。我很爱听他的话,但是这些话的意义,我却很难认可。我从这些话里已经明白:有两种力量在妨碍着人们随心所欲地生活,那就是神和人。
外祖母坐在窗边,纺着织花边时用的纱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里发出嗡嗡的响声。她对外祖父的话,默默地听了好久,突然说道:“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像上帝所希望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叫嚷着,“上帝?”我并没有忘记上帝呀!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难道愿意把一些傻瓜种在地上吗?
我觉得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当属哥萨克人和兵士了。他们的生活既单纯,又快活。晴天,他们一早就跑到我们门前的山沟对面,好像白蘑菇一般,在空地里散开,开始了复杂却幽默的游戏:他们一个个灵活、有劲,穿着白衬衫,在田野里欢快地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武器,然后消失在沟谷里。喇叭声一响,他们忽然又跑回空地里来,复合着喧嚣的军鼓声,喊道“乌拉”,把枪尖超前,直朝着我们的房子投过来,好像转瞬之间,会把房子当一个稻草堆冲倒似的。
我也喊着“乌拉”,神志不清地跟在他们后面跑,凶猛的铜鼓声不知不觉地让我产生一种想破坏一切——把墙头冲倒,或者把小孩子揍一顿的想法。
休息的时候,那些兵士把一种粗烟卷递给我抽,向我炫耀沉重的枪;有时候,这个或那个士兵,把刺刀对着我的下腹部,故意恶狠狠地叫喊:“我刺死你这只小蟑螂!”
枪刺亮晶晶的,像一条蛇盘旋这想要咬人,见了让人总有点儿害怕,但是更多的却是快乐的感觉。
鼓手莫尔德瓦人,教我如何用鼓槌打鼓。他先是抓住我的两手,抓德我的手指发痛,然后把鼓槌塞在我被捏痛的手指里。
“敲吧!一、二、,一、二。嗒啦,嗒嗒,螳!敲吧,左边轻,右边重。嗒啦,嗒嗒,螳!”他用那双如同鸟眼般圆溜溜的大眼睛瞪着我,疯狂地喊着。
我和士兵们在田野上奔跑,一直跑到操练结束,然后我又送他们穿过全城,回到军营里。后来,一边听她们大声歌唱,一边看他们每一张都像是刚铸出的新的五戈比铜子似地和善的脸庞,一直穿过全城,送他们到营房门口。
看见很多一模一样的人,组成一个密集的队伍。形成统一的阵势,健步如飞地在街头经过,我总会产生一种接近它的想法和冲动,就像沉入河水中去、走进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们的队伍里去。这些人什么也不怕,对什么都能勇敢地面对,似乎一切都能战胜,他们想达到什么目的,都能达到。而最主要的事他们淳朴而又善良。
但是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下士,递给我一支粗大的烟卷:“抽吧!这些大烟卷,我还没舍得给任何人抽呢!不过你是个很好的小伙子!”
我拿过来,他退后了一步。一瞬间,烟卷上冒出一股红色的火焰,迷住了我的双眼。我的指头、鼻子、眉毛都被灼伤了。一股灰色的咸咸的烟雾,呛的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一花,心里又害怕,便站在原地直跺脚,可那些士兵们围成圆圈,把我团团围住,欢快地哈哈大笑。我转身回家,口哨和哄笑,犹如牧羊人鞭打的声音,在背后追击着我。被烧的指头很疼很疼,我的脸破了,眼里流着泪。但是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并非这些肉体上的疼痛,而是一种不能言语的惊讶: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为什么这事让那些好心的小伙子觉得好笑?
回到家来,我爬到阁楼上,在那里坐了好久,回想着这一切无法解释的事情。此时尤为清晰生动地呈现在眼前的,却是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瘦弱矮小的当兵的。他好像活生生站在我的跟前,问道:“如何?明白了没有?”
不就,我又经受了一次更为沉重、更加令人震惊的事情。
我时常到哥萨克兵营里去,兵营在佩切尔区附近。哥萨克同那些兵不一样,倒不是因为他们会灵活地骑马,也不是因为他们穿得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话不一样,唱着不同的歌,而且舞跳得很美。有时候,在傍晚,他们把马刷洗干净,就在马房周围围成一个圈子,一个瘦弱的小个子、长着棕红色头发的哥萨克,头发甩得乱飞,提高嗓门唱起来,如同一个铜喇叭。他努力挺直身子,投入地唱着《静静地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一类的悲歌。他微微闭上眼睛,跟那些唱得太累而从树枝上摔下来的红雀似的。他敞着衬衫的领口,露出铜马辔似的锁骨;并且他的全身,就好像一尊铜像。他挺直两条细腿,身子摇摇晃晃,好像大地在他下面随波荡漾。他张着双臂,闭上眼睛,提高了音量和唱道。瞧他的模样,他好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号手的号,一支牧羊人的笛子。有些时候,你会认为他立刻会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红雀般马上死去一样。也许是他把整个心灵,所有力量都倾注到歌唱里了!
他的伙伴围城一个画圈似的,站在他的周围。有的把手插在口袋里,有的抄在宽阔的背后,严肃地注视着他青铜色的面庞。注视他轻轻地在空中摆动的一只手。像教堂里的唱诗班一样,神态庄严而又慢条斯理地唱。他们这些人,无论是有胡须的或没有胡须的,在这一瞬间,全都变得和圣象一模一样,一样的威严,一样的非凡。他们的歌,像大道一样的长,也是那么平坦,那么宽广,那么充满智慧。这歌声,使人忘却了一切,忘却了笼罩在大地上的是白昼还是黑夜,自己是孩童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缓缓消沉下去,就在此时听见那些军马发出悲嘶的号叫,它们怀念着广阔无垠的草原,听见萧萧的秋夜从野地迫近而来的声音。听着,听着,新潮就膨胀起来,充满了一种无法言语的感情,升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无边热爱,好像马上就会炸开来。
个子矮小,面如青铜的哥萨克,我觉得不是人,而是一个很有意义的东西,一个神话般的生物。他比所有的人都好,比所有的人都高明。我没有胆量和他说话,有时他与我交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着,说不出半句话来。我情愿像狗一般温顺地,忠诚地跟在他后边跑,只要能够时常看见他的身影,能够听见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伸到眼前,盯着戴在手指上的一只光滑的银戒指。他两片美丽的嘴唇在蠕动,几根小小的红胡子在不停地抖动,面色忧伤,闷闷不乐。
还有一次,在黑暗的夜晚,我带了几只鸟笼子到老干草广场的酒店去。酒店老板特别喜爱会唱歌的鸟,也经常买我的鸟儿。
哥萨克坐在柜台旁边的角落里,在炉子和墙壁之间,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个女人。她身材高大,身子几乎大塔一倍。她那张圆脸,像上等山羊皮似的发出光彩;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的眼神,略带恐惧地看着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脚在地板上来回晃动着;肯定是碰痛了那女人的腿,她颤动着身子,皱起眉头,低声求他:“不要动手动脚呀……”哥萨克把眉毛用力一竖,立马又无力地垂下来。他热德解开了制服和内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头巾从头上放下搭在肩头,一双细腻白嫩的手掌搭在桌角上,指头绞在一起,绞德泛出了红色。我越看他们俩,越觉得那个哥萨克像是一位心地善良的母亲的犯了过错的儿子。她很温柔地对他嘱咐着什么,但他只是羞愧地沉默不语,好像对于正确合理的指责,没有什么可辩驳的。
突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似的,嚯地站起身,胡乱地戴上军帽(几乎遮住了眼睛),用手掌拍了拍它,还没来得及扣上衣服,就向门口走去。女人也站了起来,对店主说:“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库兹米奇……”人们用笑声和开玩笑的话,把他们送走。不是道是谁用沉重而严肃的口吻说道:“领港员会回来的,她就要吃苦头了!”
我跟在他俩后面也离开了。他们在我前面十来步,在黑暗中走着,斜着穿过满是污泥的广场,朝伏尔加河陡峭的、高高的河岸走去。我看见那女人扶着哥萨克,显出蹒跚的样子。我听见泥浆在他们脚下发出声响。女人低低地用恳求的语气问:“您到什么地方去?喂,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那条路并不是我回家的路,但我依旧不顾泥泞跟在他们后面。没多久,他俩走上了斜坡的小路,哥萨克停住了脚步,离开那女人一步远,然后朝她的面部突然打过去一拳。她大为吃惊,大声嚷道:“哎哟,你这是做什么?”
我也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到他们身边。哥萨克拦腰抱起女人,把她扔到堤栏外边的坡地,自己也跳了下去。两个人撕扯着扭成黑黑的一团,顺着斜坡草地滚了下去。我觉得一阵眩晕,愣住了。耳边传来坡地滚动的声音,撕扯衣服的声音,和哥萨克的怒吼声。女人断断续续地低声恐吓:“我喊了……我喊人了……”
她好像生病似的,大声啊了一声,随后就变得沉寂无声了。我摸到一块石头扔下去,只能听见草叶沙沙地响。广场那边,酒店的玻璃门砰地发出一声响,有人“哎哟”地叫唤着,也许是跌倒了。接着而来的又是一片沉寂,好像准备随时又会用个什么东西,把人吓一大跳似的。
坡下出现了一大团白色的东西。这个白团哽咽着、哭泣着,慢慢地跌跌撞撞地向上边走来——我认识出是那个女人。她像绵羊一样趴着。我看见她上身完全裸露,乳房露出来,好像变成三张脸。她终于爬到堤栏边上,在堤栏旁坐下,几乎与我并排坐着休息。她像一匹害气肿病的马,一边喘气,一边理她散乱的头发。雪白的肉体上黏满了乌黑的泥巴。她哭了,像猫洗脸似的擦着脸上的泪水。看见了我,她就轻轻说:“哎哟,你是谁?快走开,不知羞耻的家伙!”
我不能走开。惊讶、痛苦、伤心把我弄呆了,我想起了外祖母的妹妹的话:
“女人有一种魔力,上帝自己也上了夏娃的当……”
这个女人站起来,用衣服的碎片盖住胸脯,光着脚,急忙跑开了。可哥萨克却从山下爬了上来。他把一些衣服的碎片,举在空中挥舞,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侧耳听了听,然后用欢快的声音,说了起来:“达里娅,怎么样?咱们哥萨克人,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以为我喝醉了吗?没有,我是假装的,是为了来给你看的……达里娅!”
他昂然立着,口齿很清楚,言语中带着笑意,然后蹲下来,用破布片擦干净自己的鞋子,于是又说:“喂,把上衣带走……达里娅,不要装模作样了……”
接下去这个哥萨克又对那女人说了一句侮辱性的话。
我坐在岩石堆上,听他在黑夜中孤独地耍着威风的声音觉得心很难受。
广场上的灯光,在我的面前跳跃。右边,黑乎乎的树林中耸立着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白色的校舍。哥萨克懒洋洋地胡编乱造着一连串污秽的话语。挥舞着白色的破布,向广场大步走去,像一场噩梦似的消失了。
斜坡下边的水塔里,排气管在喘气。坡道上一辆街头四轮马车奔驰而过,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受到震惊的我,沿着斜坡走着,手里捏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它朝哥萨克扔去。在胜者奥尔吉教堂左面,被一个打更的拦住了。他愤怒地问我是谁,背上的袋子里装有什么。
我把哥萨克的事详详细细地告诉了他,他听了哈哈大笑,叫道:
“有办法!哥萨克人真有两下子!我们怎比得上他们,女人们都是母狗……”
他笑得呛住了。我往前走去,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发笑?
我惊恐地想着:若是我妈妈、我的外祖母不幸碰到这样的强bao,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