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章测试 / 白鹿原 第82—90章

白鹿原 第82—90章

开始打字练习

第82章

白嘉轩沉静地把握着各路准备事项的进展。在他看来,娶媳妇不过是完成一项程序,而订亲才是费心劳神的重要环节能否给儿子娶回来一个合适的配偶,关键不在娶亲而在订亲。白嘉轩闲时研究过白鹿村同辈和晚辈的所有家庭,结论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戏的关键在女人。有精明强干的男人遇着个不会理财持家的女人,一辈子都过着烂光景有仁义道德的男人偏配着个粘浆子女人,一辈子在人前头都撑不起筒子更不要说像黑娃拾烂菜帮子一样拾掇下的那种货色了,黑娃要是有个规矩女人肯定不会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给孝义订亲时偏重考虑的是儿子的脾性,得选择一个既有教养,而且要稍微活泛一点的女子,意在弥补孝义倔拗的天性。从媒人介绍的五六个对象中反覆对比鉴别,白嘉轩瞒着媒人托亲借友打听探询,最终定下西康村一个女子。在这个女子用小推车推着她妈到冷先生的中医堂就诊时,白嘉轩在内室亲眼观察了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后,才拍了板,把粮食灌齐,把棉花捆扎成捆交给了媒人。白嘉轩心里十分满意,这是三个儿媳中最称心最完美的一个。给孝文订亲时,主要考虑到家里急需用人,因而订下一个比孝文大两岁的壮实女子,但其余各方面很是一般给孝武订亲,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愿结亲家,他已经没有再选择的余地,不过这媳妇还算不大走样顾得住场面,只是不太精灵只有给三儿子孝义订下的这个媳妇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举行的婚礼鼓舞起整个村庄的热情。这是瘟疫结束后第一顶在村巷里闪颠的花轿,唢呐奏出的欢乐乐曲冲散了死巷僻角的凄冷,一种令人激荡的生命的旋律在每个人心头震响。因为是德高望重的族长的儿子完婚,白鹿两姓几乎一户不缺都有人来帮忙,鹿子霖成为这场婚礼的当然的执事头。他精明而又洒脱,把整个婚礼指挥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时与当执事的男人和帮忙的女人调笑耍逗,笑声显示着热烈和轻松。白嘉轩作为主人,不宜指拨任何人,里里外外只能依赖执事头儿鹿子霖。他起始就对鹿子霖说:“哥把全套交给你了。”鹿子霖说:“你放心吸水烟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机会咧!”

这场婚娶仪式最不寻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来。朱白氏陪着母亲白赵氏有说不完的话题,朱先生被白嘉轩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寝室就坐,这两个人坐到一起向来没有寒暄,也没有虚于应酬的客套和过分的谦让,一嘬茶水便开始他们想说的实事。朱先生不吸烟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来。”白嘉轩没有应声。

腊月根上正筹备这场婚事的最后阶段,白孝文曾指使两个保安队兵丁带来了一摞银元,并有一封家书,说他将在正月初一回原来给奶奶和父亲拜年,顺便参加三弟的婚礼,那一摞银元算是对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轩看罢信又把信瓤装进信封,连同那一摞银元一起塞给来人的手里说:“谁交给你的,你再交给谁。”既不问两个保安队兵丁喝不喝水,更谈不到管饭吃,拄着拐杖走到院子,对着厦屋吆喝道:“孝武送客。”

白嘉轩吸罢一袋水烟,做出与己无关的神态说:“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没挡他的路喀!”朱先生知道自己的话被钻了空子,便说得更严密准确:“他想回家里来。”白嘉轩说:“他回他的家嘛!我也没堵在他的街门口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轩还是钻了他的话里的空子,因为孝文已经分家另过,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买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没有家。朱先生说:“他想回来给你认错,也想给他妈上坟。”白嘉轩这才明白了似的悟叹:“噢呀,他是想进我的街门呀?”说着转动一下突出的眼仁装愣卖呆:“我不认识他呀!他给我认什么错?”朱先生并不惊奇,这是早就预料得到的磕绊,沉稳地说:“你不让孝文回来,说不过去,于理不通。”白嘉轩说:“我早都没有这个儿咧!”朱先生说:“可他还是你的儿。他学瞎,你不认他于理顺通,他学为好人,你再不认就是于理不通。”朱先生说到这儿就适可而止,把回旋的余地留给白嘉轩去思量,然后站起身来说:“我到村里去转转。”刚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忘了告诉你,孝文升营长了。”白嘉轩扬起脑袋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劲地说:“他当了皇上也甭想再进我这门。”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进入冬日淡凄的阳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一层凝冻了的积雪覆盖着田畴,麦苗冻僵变硬的稀疏的叶子从雪层里冒出来。大片大片罂粟的幼苗匍匐在垄沟里,覆盖着一层被雨雪浸黄变黑的麦草。生长麦子的沃土照样孕育毒药。他再也没有吆一犋犁杖犁掉烟苗的凛凛威风了。政府发了加征烟苗税的政令,而不再强行禁烟了烟田税收超过禾田十倍以至几十倍,可以增加县府的银库百姓初始惊恐,随之便划算清白了里外帐,“土”的价格随着烟苗税的暴涨而翻筋斗似的往上翻,种烟比种麦仍然有大利可图,种烟的热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涨起来。阴历三月,原上已成为罂粟五彩缤纷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踯躅在田间小路上独自悲叹:饮鸩止渴!他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残雪下的烟叶无异于看到了满地蛰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欢乐的余音缭绕到鸡叫三遍,贪图新媳妇姣美脸蛋子的闹房的小伙子们才最后离去,静寂的村巷里传播着他们兴犹未尽的狂放的笑声。白嘉轩一家和远路未归的至亲无话找话闲磨着时间,等待最后一拨耍媳妇闹新房的人离去。白孝武关了街门,把弟弟孝义和刚刚露脸的弟媳唤到上房明厅,点燃了蜡烛。白嘉轩在祭桌前的椅子上坐着。孝义上香之后就叩拜祖宗。新媳妇白康氏豁开裙子,随着孝义也跪下磕头,优雅的拜叩姿势令所有人动心。白嘉轩照例冷着脸朗诵家训,那是从朱氏家训里节选下来的一段精粹词章。最后由孝义领着媳妇逐个拜谒家室里的每一个成员。孝义走到白赵氏的椅子前说:“这是婆。”新媳妇爽甜地叫一声“婆”就豁开裙子磕头。白赵氏张着脱落了牙齿的嘴喜不自胜地说:“俺娃磕头的样式好看得很。”孝义又站到白嘉轩跟前:“这是咱爸。”新媳妇叫一声“爸”再次表演磕头的优美动作。及至给孝武两口分别磕了头,又给滞留家里的亲戚也叩头之后,孝武媳妇就请示婆该煮合欢馄饨了。白嘉轩猛然伸出一只手制止了散伙的家人:“快去把你三伯请来。”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请鹿三。鹿三早已鼾声如雷,迷迷瞪瞪穿上衣裤被孝武牵着袖子拉到厅房里,在闪烁的蜡焰前眯睁着眼。孝义说:“这是三伯。”新媳妇甜甜地叫声“三伯”又叩下头去。白嘉轩又一次向家人尤其这对新人郑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不管夜里睡得多么迟,一家人习惯自觉地恪守“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朱氏家训,全都早早起来了,尽管昨天晚上大人们实际只合了合眼,脚下被窝还没有暖热。白嘉轩正在炕上穿衣服,就听见庭院里竹条扫帚扫地的声响有别于以往,就断定是新媳妇的响动。他拄着拐杖出西屋时,新媳妇撂下扫帚顶着帕子进来给他倒尿盆。白嘉轩蹲在孝义媳妇侍候来的铜盆跟前洗脸,看见三娃子孝义刚刚走出厦屋门来,那双执拗的眼睛瞅人时有了一缕羞涩和柔和,断定他昨夜已经经过了人生的那种秘密,心里便默然想道,老子给你娶下一房无可弹嫌的好媳妇。白嘉轩一边用手巾擦着脖颈,一边叮嘱孝义说:“早点拾掇齐整起身上路,回门去学得活泛一点,甭总是绷着脸窝着眼”

孝义还陷沉在神秘的惊诧的余波之中。吃罢合欢馄饨,他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三两下丢剥了衣裤钻进被窝,不及摇罢一箩面的功夫便迷糊起来。他对男女之间的事几乎一无所知。白嘉轩的儿子个个都是这样纯洁,娶媳妇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实际内涵,便照例倒头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头反倒有一种舒适的陌生。朦胧中他的右臂被一个细腻的肌肤抚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压指似的从迷蒙中激灵了过来,便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似乎像母乳一样的气味,撩拨得他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引发出强烈的身体震动,撞碰了身旁那个温热的**。那一刻他才开了迷津,喷嚏刚过就转过头搂住了媳妇,顿然觉得自己此刻以前纯粹是个只会拉车套车的傻瓜。她不仅不反感,反而依就他,这又使他大为惊奇,及至他脑子里轰然一声浑身紧抽起来,下身喷射过后,才安静下来,被窝里有一股类似公羊身上散发的腥臊味儿。这样的喷射又反覆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疯狂潮起的时候,她才把他导引到一个理想的福地。那一刻他又悟叹出来:仅仅在这一次之前自己其实还是一个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探索之后,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齐溜下炕沿的时候,他又潮起那种**,便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脱掉衣服重新躺进被窝。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弯下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转身拉开门闩出去了

孝义在铜盆跟前蹲下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在父亲刚刚丢下布巾的铜盆里洗脸,对父亲说:“我先跟兔娃拉几车土,他一个人顾不过来。回门跟得上。”兔娃一个人驾着牛车已经走出了圈场。孝义跳上牛车坐下来,脑子里忽然冒出昨夜那种进入福地的颤抖。他瞅着兔娃想,兔娃肯定还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样是个瓜蛋。进入土壕装土的时候,兔娃冷不丁问:“你昨黑夜跟媳妇睡一个被窝吗?”孝义一愣,这个腼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这个神秘的问题。兔娃连着又问:“你跟女子娃钻一个被窝害羞不害羞?”孝义骤然红了脸,俨然用大人对小孩的训诫口气说:“兔娃,娃娃家不该问的话不许问。没得一点礼行!”兔娃愣了一下就不再开口,执锨往牛车车厢里抛起土来,仅仅一夜之间,亲密无间的孝义怎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兔娃心中掠过一缕寂凉,淡淡地说:“你去回门去吧!小心把新衣裳弄脏了。我一个人能行。”孝义瞅了瞅兔娃没有说话,看来他们幼年的友谊无可挽回地终结了

------------

第83章

白孝文终于从大姑父朱先生口里得到了父亲的允诺,准备认下他这个儿子,宽容他回原上。

白孝文开始进入人生的佳境,正春风得意。保安大队升格为保安团,原先所属的两个支队递升为一营和二营,团丁正在扩编中。孝文被直接擢升为一营营长,负责县城城墙圈内的安全防务,成为滋水县府的御林军指挥。他告别了那个书手的桌案,开始活跃在县城里的各个角落,操练团丁,检查防务,处理各种事务他的威严的脸眼被县城的市民所注目,他的名字很快在本县大街小巷市井宅第被传说被人注目和被人传说本身就是一种荣耀,显示出这个有一双严厉眼睛的人开始影响滋水的社会政治和生活秩序

白孝文很精心地设计和准备回原上的历史性行程,全部目的只集中到一点,以一个营长的辉煌彻底扫荡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窑里残存着的有关他的不光彩记忆。正当他一切准备就绪即将成行的最后日子,县里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大事,土匪头子黑娃被保安团擒获,这是他上任营长后的第一场大捷,擒获者白孝文和被活捉者黑娃的名字在整个滋水县城乡一起沸沸扬扬地被传播着回原上的时日当然推迟了。

营救黑娃和严惩黑娃的各种活动都循着各自的渠道隐蔽而紧张地进行,只有白嘉轩的行为属于公开。白嘉轩正在准备接待大儿子孝文的回归,突然收到孝文派人送来的一封家书,略述捕获匪首、公务紧迫、只好推迟回原的日期。白嘉轩送走送信的团丁,转回身来就把褡裢挂到肩上准备出门。孝武走进门来问:“你背褡裢到哪达去?”白嘉轩说:“县上。”说着就把那封信交给孝武。孝武看完后舒一口气:“这下可除了个大害!”转过脸猜测着问:“你去县上做啥?”白嘉轩说:“探监。看看黑娃,给送点吃食。再问问你哥,把黑娃放了行不行?”白孝武惊讶得转不过弯儿,愣愣呆呆地问:“你说你去探监?给黑娃还送吃的?你想托人情释放那个土匪?”白嘉轩平稳地说:“就是的。”白孝武憋红了脸:“你的腰杆给他打断了你忘了?你忘了我还没忘!”白嘉轩说:“我没忘。”白孝武说:“那你还看他救他?”白嘉轩说:“孔明七擒七纵孟获那是啥肚量?我要是能救下黑娃,黑娃这回就能学好。瞎人就是在这个当口学好的。”白孝武说:“你救黑娃让原上人拿尻子笑你!”白嘉轩坚定不移地说:“谁笑我是谁水浅!”

白嘉轩赶天黑先来到白鹿书院。朱先生以少有的激情赞扬他搭救黑娃的行动:“以德报怨哦嘉轩兄弟!你救下救不下黑娃且不论,单是你有这心肠这肚量这德行,你跟白鹿原一样宽广深厚永存不死!”说到具体事,白嘉轩让姐夫朱先生设法把孝文叫到这里来,因为孝文还没有经过正经恢复父子关系的程序,所以得先搁在书院见面,如若自个找到保安团就有投拜儿子的倒茬子影响。

朱先生着一位同仁到县城给孝文送信。孝文于天黑后才匆匆赶来,一见父亲就跪下了。白孝文听到父亲要救黑娃的话咯咯咯笑起来:“爸你尽是出奇之举!你一提说黑娃,我还当是催我快快处置了那个祸害哩!没想到你”白嘉轩又说着如同对孝武讲过的道理:“瞎人只有落到这一步才能学好。学好了就是个好人。”朱先生插话发挥着白嘉轩的思路:“杀了可就少一个人了。”白孝文不作正面拒绝,软软地说:“上边已经批示就地枪决。土匪不是共匪,不需再三审问杀了算了。你们说啥也不顶用,我根本没有杀他放他的权力。”白嘉轩急切地说:“那让我先到监里看一回总可以吗?”白孝文笑笑说:“看不成。谁也不准看。十二道岗道道都是俩人把守,蝇子也飞不进去防他的土匪弟兄劫监。”白嘉轩一下子凉下来默然无措。白孝文说:“爸,你心好我知道,可这事比不得族里的事喀!你回去吧!枪决黑娃以前,我给他说知道明,你想探监还想救他。让他小子死到阴司再琢磨他对住对不住你!”

白孝文回到县城已夜深人静,让随身的团丁回团部,自己便径直回到城关东街。妻子给他拉开门闩,白孝文进门后,反过身来重新推上门闩,这当儿突然被人搂卡住脖子塞住了嘴巴。他听见了妻子在身后有同样遭遇的动静,他的眼睛先被蒙住,接着捆死了双臂,随后就被推拽到自己的寝室里。黑暗里有人说话了:“我来跟你谈一笔生意。你先给你手里囤的货开个价吧!你尽量往大往高开我都能接受。”孝文明白了这是黑娃的弟兄来了,眼被蒙着,嘴被堵塞着无法交涉,依然支楞着脑袋。那人继续说:“你愿意把那囤货发给我,价开再大再高都好说你要是不愿意把囤货发给我,我给你把话说明白:当下先给你炕上的这个太太开了膛,你日后娶一个我杀一个,你娶十个我杀十个,你这辈子只能逛窑子,可甭想太太陪房你先房女人留下两个娃,炕上这位太太肚里正怀着一个,这三个出世的和没出世的后人注定都得嫩撅,你这辈子甭想留后原上你老窝里有七八口人,我想弄死谁谁也逃不脱我把他们一个一个慢慢地处置掉,最后才拾掇你的老子你的老子先前给打断了腰杆子,这回我再把他的腰杆子抻直拉平,你们白家就从原上雪消化水了只留下你单崩儿一个受熬煎!”白孝文被陌生人描述的血腥图景吓得浑身抖颤,猛烈挣扎着还是无法表态。那人沉静地公开了自个的身份:“我是大拇指郑芒。”白孝文听到这个名字更紧张了,急迫中终于想到一个唯一可能的表态方式,扑通一声跪倒到脚地上。郑芒说:“给他把嘴腾了。”

随后就变成大拇指芒儿和保安团白营长共同设计营救黑娃的密谋。方案有二,由孝文在检查岗哨查巡防务时捎给黑娃一根钢钎,让他自己挖抠砖缝的石灰自行逃脱再一个办法需大动干戈,组织一次游街示众,由郑芒领土匪相机劫持黑娃。俩人都认为第二个办法属于下策,只能作为迫不得已采取的行动。芒儿说:“见不着我的二拇指都不算数,太太得跟我到山上逛几天风景,我会照顾好她的。”

第二天傍晚,白孝文就把一根细钢钎塞给了黑娃。黑娃接住钢钎时,那双死绝的眼睛烁出一道利光。白孝文当晚刚回到东街住屋,后半夜时又有人敲窗棂。他开了门,黑暗里瞅不准面孔。那人说:“我给你捎来一封信。”白孝文心里紧缩起来,进屋到灯下拆开信封,原以为是土匪头子郑芒捎来的,不料却是鹿兆鹏的亲笔信,同样是求告他设法留下黑娃性命。白孝文看罢信扬起头来。送信人往灯前挪了两步,嗤的一声笑着问:“你还认识我不?”白孝文惊恐地叫起来:“韩裁缝?”韩裁缝说:“请你给个回话。”白孝文紧张地说:“你给鹿兆鹏说,让他甭胡搅和,他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韩裁缝你也是共党分子?今日要不是在我屋,我就把你扣起来。”韩裁缝沉稳地笑笑:“咱俩一对一你不是我的对手,拾掇你不用枪只用一把剪子就够了。”白孝文也强撑面皮:“有礼不打上门客,你走吧!下次再这样我就不客气。”韩裁缝说:“鹿兆鹏也很重义气。黑娃不过跟他闹过几天农协,后来不随他了,可他还是想救他一命。你给个回话我就走。”白孝文冷静下来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你共党甭胡乱搅和。你越搅和黑娃死得越快。还要啥回话呢?你走吧!”

黑娃越狱逃跑的消息比缉获黑娃在县城引起的轰动还要大。那个由黑娃掏开的墙洞往幽暗的囚室里透进一个椭圆形的光圈,被各级军政长官反覆察看反覆琢磨,却没有一个人怀疑到白孝文身上,因为黑娃是白孝文率领一营团丁抓获的。白孝文按照早已筹算好的办法,严厉地拷打站岗的送饭的团丁,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接近死囚室里的黑娃。道理很简单,拷问越严厉,他自己就越安全,终于打得一个送饭的团丁忍受不住而招了假供。白孝文请示了保安团张团长,就着人把奄奄一息的屈死鬼团丁拉出去埋了,这件事才渐次从记忆中消失了。

又一天夜深人静时分,白孝文猛然听到窗根下太太的隐声呼叫,他急忙开门后,又差点儿被什么东西绊了个筋斗。他把太太扶进门来,到灯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为欣慰,却仍然忍不住说:“你受苦了。”太太淡淡地说:“他们还算义气。”送太太回归的土匪先翻墙后开街门已经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下街门木闩,回到房门口就瞅见绊过脚的一只袋子拎起来一看,竟是一只完好的山兽皮筒子,到灯下解开扎口,里面装着满满一筒子硬洋。太太说:“黑娃回去以后,他们对我恭敬得很,黑娃给我磕了三个响头。”白孝文说:“黑娃要是回不去,你就回不来了!”太太说:“黑娃让我捎给你一句话,说他跟你的冤仇一笔勾销。”白孝文心里一震,瞬即深深地舒一口气,捕获黑娃的昂扬和释放黑娃的紧张全部消失,更要紧的是冰释了一桩无以化解的冤结。他与小娥的那种关系,黑娃早放出口风要杀他以祭小娥。至此,白孝文弄不清在这个事件中获得多少好处了。他从柜子里拉出一瓶酒说:“喝一盅为你接风压惊。”俩人干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彻底卸除负累后的轻松舒悦的口气说:“我们得准备回原上的事了!”

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白孝文于次日演出了一场辞官戏。他换了一件长袍礼帽的便装,把附有营长军阶标志的军服整整齐齐折叠起来,径直走进张团长的屋子,双手托着军服,把腰里那把短枪摘下来搁在军服上头,一齐呈放到桌子上,向张团长深深鞠了一个大躬。张团长瞅着他虔诚的举动,莫名其妙地问:“你这是干啥?”白孝文说:“枉费了你的栽培。严重失职我引咎辞职。只能这样。”张团长晃一下脑袋,很不满意地说:“你怎能这样?是小娃娃脾气,还是书生意气?”白孝文更加真诚:“无颜面对本县百姓。”张团长说:“没有人责怪你嘛!岳书记侯县长都没有说你失职嘛!”白孝文难受地摇摇头说:“我自己无地自容!”张团长笑了:“我刚把你提起来,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这说法,我也得引咎辞职!”白孝文没有料及这行动会引起张团长的敏感,于是委婉地说:“说真话,我是想承担责任,旁人就不再对你说长道短”张团长受了感动,就站立起来,把手枪拿起来,在手心抛颠了两下交给孝文,说:“快把袍子脱了,把团服换上,咱俩出去散散心。这毬事把人搅得鸡飞狗跳墙!”白孝文涌出眼泪来了。

阴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里顶好的时月。温润的气象使人浑身都有酥软的感觉。扬花孕穗的麦子散发的气息酷似**味道。罂粟七彩烂漫的花朵却使人联想到菜花蛇的美丽

白孝文携妻回原上终于成行,俩人各乘一匹马由两个团丁牵着。白孝文穿长袍戴礼帽,一派儒雅的仁者风范。太太一身质地不俗颜色素暗的衣裤,愈显得温柔敦厚高雅。在离村庄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后下得马来,然后徒步走进村庄,走过村巷,走到自家门楼下,心里自然涌出“我回来了”的感叹。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门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来了!”白孝文才得着机会把心里那句感叹倾泄出来:“我回来了!”及至进入上房明厅,父亲没有拄拐杖,弯着腰扬着头等待他的到来,白孝文叫了一声“爸”就跪伏到父亲膝下,太太随即跪下叩头。白嘉轩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领着太太给婆白赵氏叩拜,然后便引着太太和两个弟弟、两个弟媳相见相认。白赵氏把两个重孙推到孝文跟前:“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后缩。白孝文伸手去抚摩孩子的头时,俩娃跑到白赵氏身后藏起来了。白嘉轩对孝武说:“把饭菜端上来,咱们今日吃个团圆饭。”刚说完,又记起一件事来:“孝文,你领上你屋里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谒祖宗的仪式安排在午饭过后。因为长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这个仪式,只是做着具体事务,而由白嘉轩亲临祠堂主持。白鹿两姓的成年男女,一听到锣声,便早早拥进祠堂,看那个回头的浪子重归的风采,不便出口的兴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领着太太在孝武的导引陪同下走进祠堂大门,便瞅见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树,脑子里顿然浮现出由他主持惩罚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惩罚自个的情景。他心里一阵虚颤,又一股憎恶,然后移开眼睛,径直走过院子,跨上台阶,走近敬奉着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从屋梁上吊垂下来的宗谱,密密麻麻填写着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红线方格等待着后来的人续填上去。白孝武点燃了两支注满清油的红色木筒子蜡烛便退到一旁。白嘉轩佝偻着腰站在祭桌前,面对众人发出洪大如钟鸣的声音:“祖宗宽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乡祭祖,乞祖宗宽容。上香”白孝文从香筒里抽出五根紫香在蜡烛上点燃,双手插进香炉,退后一步和太太站成齐排儿,一道长揖后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轩又诵响了下一项仪式:“拜乡党”白孝文和妻子转过身面对祠堂里外拥塞得黑压压的男女乡亲,抱拳作揖,乡党们也作揖相还。

------------

第84章

祭祖之后的又一项重要活动是上坟,仍然由孝武陪引。孝义提着装满阴纸和阴币的竹条笼也陪着大哥去祖坟祭奠。兄弟三人站在离他们最近的母亲坟前,白孝文叫了一声“妈”,就跌伏到坟头上,到这时他才动了真情。他酣畅淋漓地哭了一场,带着鼻洼里干涸的泪痕回到家里,才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坚硬的隔壁开始拆除。母亲织布的机子和父亲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拧麻绳的拨架和那一摞摞粗瓷黄碗,老屋木梁上吊着的蜘蛛残网以及这老宅古屋所散发的气息,都使他潜藏心底的那种悠远的记忆重新复活。尤其是中午那顿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师名厨都做不出来的,只有架着麦秸棉秆柴禾的大铁锅才能煮烹出这种味道。白孝文清醒地发现,这些复活的情愫仅仅只能引发怀旧的兴致,却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领受,恰如一只红冠如血尾翎如帜的公鸡发现了曾经哺育自己的那只蛋壳,却再也无法重新蜷卧其中体验那蛋壳里头的全部美妙了,它还是更喜欢跳上墙头跃上柴禾垛顶引颈鸣唱。白孝文让太太把带回来的礼物分送给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点。给父亲的是地道兰州水烟,给婆的是一件宁夏皮袄筒子,给两个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给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邡卷烟。自己却只身到白鹿仓去拜会田福贤。田福贤于他刚进家不久,便差人送来了请帖。白孝文到白鹿仓纯粹是礼节性拜访,走了走过程就告辞了。田福贤已着人在镇上饭馆订做了饭菜,白孝文还是谢绝了,他必须天黑回到县保安团。他怕田福贤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说:“田总,你随便啥时候到县城,你招呼一声我就接你,我请你。”白孝文还想拜谒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绍到保安团的。鹿子霖不在家,他托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邡卷烟捎给他。

最后要处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对父亲说:“忙罢我想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孝武把木料早备齐了。你想盖房,另置一院庄基吧。兄弟三个挤一个门楼终究不成喀!”白孝文豁达地说:“这个门房还是由我经手盖。”门房是经他卖掉被鹿子霖拆除的,再由他盖起来就意味着他要洗雪耻辱张扬荣耀。他解释说:“这房盖起来由你安顿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脚,我另择基盖房。”白嘉轩说:“你的用意我明白。干脆也不分谁和谁,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门房盖起来,这院子就浑全了。”白孝文说:“也行。”

谢辞了上至婆下至弟媳们的真诚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于日头搭原时分启程回县城,他坚辞拒绝拄着拐杖的父亲送行,白嘉轩便在门楼前的街巷里止步。白孝文依然坚持步行走出村庄很远了,才和送行的弟弟们分手上马。他默默地走了一阵又回过头去,眺见村庄东头崖坡上竖着一柱高塔,耳边便有蛾子搧动翅膀的声音,那个窑洞里的记忆跟拆房卖地的记忆一样已经沉寂,也有点公鸡面对蛋壳一样的感觉。他点燃一支白色烟卷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对太太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太太温存地一笑:“可你还是想回来。”白孝文说:“回来是另外一码事!”白孝文不再说话,催马加快了行速。太太无法体味他的心情,她没有尝过讨来的剩饭剩菜的味道,不知道发馊霉坏的饭菜是什么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当时活的是什么味道。在土壕里被野狗当作死尸几乎吃掉的那一刻,他几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经走到人生尽头,再也鼓不起一丝力气,燃不起一缕热情跨出那个土壕,土壕成为他生命里程的最后一个驿站。啊!鹿三一句嘲讽调侃的话“你去吃舍饭吧”,把他推向那口沸腾着生命液汁的大铁锅前!走过了土壕到舍饭场那一段死亡之旅,随之而来的不是一碗辉煌的稀粥,而是生命的一个辉煌的开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记住,人生最痛苦最绝望的那一刻是最难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熬过去挣过去就会开始一个重要的转折,开始一个新的辉煌历程心软一下熬不过去就死了,死了一切就都完了。白孝文现在以这种深刻的人生体验呼唤未来的生活,有一种对生活的无限热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对他的太太说:“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觉得太太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白嘉轩从族人的热烈反响里得到的不仅是一种荣耀,更是一种心理补偿。他听到人们议论说“龙种终究是龙种”,就感到过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给予补偿充实了,人们对族长白家的德仪门风再无非议的因由了。他依然拄着拐杖佝偻着腰走进家门走出街巷,走进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备耕观望麦子成穗的成色,听孝义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气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见笨拙愈显痴呆的鹿三对着烟锅吸一袋旱烟,在村巷田头和族人们聊几句庄稼的成色讨论播种或收割的时日,并不显示营长老子的傲慢或声势。决定棉花下种的那天后晌,他丢了拐杖挎起盛着经过拌灰的棉籽的竹条笼,跟在兔娃屁股后头往犁沟里抛点棉籽儿。他不是怕孝武孝义撒籽不匀,而是想在湿漉漉的田地里走一走。他不是做示范,而是一直坚持干到把那块棉田种完,才跟着儿子们一起于傍晚时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儿媳侍候上来的小米黄粥喝得起了响声,声音像扯断一幅长布。白嘉轩心情很舒活地对儿子们说:“人是个贱虫。人一天到晚坐着浑身不自在,吃饭不香,睡觉不实,总觉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吃饭香了,睡觉也踏实了,觉得皇帝都不怯了。”儿子们不甚理解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轩睡得很踏实,直到孝武在院子里失魂丧魄吼叫他才醒来,醒来就看见了窗户上乱闪乱射的电光。白嘉轩听到院子里惊慌压抑的哭声,那是儿媳和孙子们被吓的哭声。他断定又有土匪进屋,反倒缓缓穿戴齐备才去开门。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开门板将他撞翻在地,他们就在屋子里搜查起来,有人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起来喝问:“人呢?”

“你寻谁?”白嘉轩问。

“还装还蒙啥哩!”

“我真不知道你们搜谁。”

“你的共匪女子白灵藏哪儿?”

“”

全家人都被驱赶撕抻出来集中到庭院里,由一个人拿着手枪威逼着统统蹲到地上,另外大约五六个人把每一间屋子的每一件可以藏身的板柜瓷瓮面缸都统统抖翻了,柴禾房也给掀倒了,各种农器家具碰撞跌碎翻倒的声音连续不断,那些人最后全都空手来到庭院里继续喝问:“快把人交出来!”白孝武壮起胆子说:“她多年都不认这个家咧!”搜查的人仍然不肯轻易放过:“我们已经得着消息,她逃回乡下老家了。”白嘉轩说:“你的消息不准。她死也不会回家。她早都不认我这个老子,我也不认她是我女了。”那一杆子人说了一通威胁恐吓的话就窜出门去。白嘉轩吩咐家人尽快收拾好被捣乱了的家具,可是儿子和儿媳们全都围聚到老祖宗白赵氏的屋子里。白赵氏放声长哭,完全丧失了理智,大声哭叫着“灵灵娃吔婆想你呀”惹得眼软的两个孙子媳妇也都抽泣垂泪。白嘉轩对母亲丧失理智的哭叫缺乏耐心,有点生硬地说:“你还想那个海兽做啥?”白赵氏益发气急了:“都是你把我灵灵娃逼到这地步”说着竟从炕上溜下来往门外走:“你不要女,我还要孙女!我到城里寻去呀!”白赵氏不是威逼白嘉轩,而是她真实的心思。她老大年纪小小尖脚凭着一门焦虑的心劲往外扑,孝武孝义和两个孙子媳妇竟然撕拉不动。白嘉轩换了妥协的口吻乞求母亲:“黑天咕咚你怎样出门?让孝武明日一早到城里去寻!”在众人劝慰下,白赵氏才重新被扶到炕上。

骤然而起的家庭内部的混乱局面暂且平息,待到天明日出时却又进一步加剧了。原上的几家亲戚先后接踵进门,报告着同样的恐怖遭际,几乎在同一时间夜半时分,都被穿黑制服的人封堵在家里翻箱倒柜进行搜查,说话的口吻和用词都是惊人的一致:“把共匪白灵快交出来!”白嘉轩无法向亲戚们解释共同劫难的因由,只是加重了他对这件事的严重性的看法。最后到来的是朱先生,他的书院在昨晚也遭到搜查,天明后朱白氏就催他上原来问问究竟。朱先生拐个弯先走了一趟县城,向孝文述说了昨晚的事,白孝文说:“据你说的那些人的情形判断,肯定是军统。”朱先生看见嘉轩又看见那么多惊慌失措的亲戚,料就遭遇大致相同,就说:“孝文说那帮子人是军桶。”白嘉轩睁大惊疑不解的眼睛问:“军桶是弄啥的?”朱先生平生第一次错上加错念了白字:“军桶我也弄不清是做啥用的桶。”直到夜深人静,白孝武从城里赶回家来,才大略说清了灾变的原委:中央教育部陶部长到省里来给学生训话,遭到学生的谩骂和追打,甩出头一块砖头的就是妹子灵灵。白嘉轩全神贯注地听着,不禁失声“噢”了一下又绷紧了脸色。白赵氏惊恐地瞪着眼露出可怜巴巴的愣呆神色。白孝武叙说,二姑家的皮货铺店被砸了,二姑父被拉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说不清白灵的去向,却交待了咱家的亲戚。白嘉轩又“噢”了一声,问:“还听到啥情况?”白孝武说:“二姑父也就只说了这些情况。这回遭害最重的是二姑家。二姑父躺在床上养伤,皮货铺子给封了,说是犯了窝藏共匪罪”白嘉轩说:“真对不住你二姑父哇!”

白灵和鹿兆鹏在枣刺巷度过了一段黄金岁月。鹿兆鹏遵照省委的指示暂且留在城里做学运工作。日本侵占东北三省,中国国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新的震荡已经显示出诸多先兆。鹿兆鹏说:“太阳旗像一面镜子插到中国东北,把中国政坛上大小政客的嘴脸都暴露无遗。”白灵热烈地赞同说:“日本侵略者的铁骑惊醒了中国人,分出了自己民族的忠奸善恶。昨天,连以委员长名字命名的中正中学里,也贴出了一张要求政府收复东三省的呼吁书。”白灵已经成为省立师范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正在筹备建立一个大中学校抗日救国统一指挥机构,把各个学校自发分散的救亡活动统一步调一致行动。鹿兆鹏对白灵的活动能力组织才能刮目相看,在做学校工作方面白灵比他还要熟练。鹿兆鹏在白灵的帮助下,秘密会见各学校的学生领袖,把**的意见传输给他们,一个强烈的地震正在中国西北历史古城的地下酝酿着。这种秘密状态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提心吊胆又壮怀激烈,他们沉浸于人生最美好的陶醉之中,也不敢忘记最神圣的使命和潜伏在窗外的危险。他和她已经完全融合,他隐藏在心底的那一缕歉意的畏缩已经灼干散尽,和她自然地交融在一起。他们对对方的渴望和挚爱几乎是对等的,但各人感情迸发的基础却有差异,她对他由一种钦敬到一种倾慕,再到灵魂倾倒的爱是一步一步演化到目前的谐和状态。他的果敢机敏、热情豪放的气韵洋溢在一举手、一投足、一言一笑、一怒一忧之中,他的长睫毛下的一双灵秀的眼睛,时时都喷射出一股钩魂摄魄的动人光芒。她贴着他,搂着那宽健的胸脯静宁到一动不动,用耳朵谛听生命的旋律在那胸脯里奏响。他对她的爱跨过了种种道德和心理的障碍,随后就显得热烈而更趋成熟,从而使自己心头一直亏缺着的月亮达到了满弓。她贴着他的耳根说:“兆鹏,你可能要当爸了。”鹿兆鹏猛然搂紧她,抚摸着她的腹部:“你肯定生一个最漂亮的孩子!我自信咱俩还不算丑。”日渐潮起的抗日热流,使他们共同陷入亢奋之中,反倒抑制了俩人之间的夫妻情分,俩人常常在热烈地策划一个行动之后一齐就寝,反到觉得那种交媾变得不如以往甜蜜。

民国政府教育部陶部长亲临古城,是受到蒋委员长的指令急匆匆启程的。蒋委员长正在集中精力围剿中国南方山区的**红军,忽然得到中国西北有学生闹事的情报,便电示教育部:“怎么搞的?还不快去管一下!”陶部长到来之后三天都未公开露脸,到第四天报纸上公开了省教育局局长被撤职的新闻,种种传闻随着这条消息在各个校园里传播,陶部长对这里学生的无政府行动大为光火,对容忍这种局势发展的教育局长训斥说:“麻木不仁贻误大事。”陶部长指令新任局长与军统取得联系,在教育系统建立剿共情报机构,建立健全三青团、国民党在学校的组织网络云云。这些传闻对学校里形成的抗日热潮正好起到一个催发的酵母作用,一股强烈的反陶情绪一夜之间便形成气候。陶部长频频接触本省党政军特各方要人,促成各方合作共同消除学校里的无政府状态。到第六天,陶部长准备对西安各个学校的学生代表进行训导,以此结束他的西部之行白灵得知这个消息以后,便和刚刚建立的西安学界抗日促进联盟的学生领袖做出决定:给陶部长一个下马威。陶部长训话的会场几经变更,给白灵他们的组织工作造成不少的麻烦,直到开会的那天早晨,才搞准确会址又挪到民乐园礼堂,她又立即对原先的布置做出相应修改绝不能错失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

第85章

民乐园顾名思义,属民众娱乐场所。这是国民革命废除皇权提倡平民意识的结果。民乐园是个快乐世界,一条条鸡肠子似的狭窄巷道七交八岔,交交岔岔里都是小铺店、小吃铺、小茶馆、小把戏、小婊子院的小门面,在这儿能看杂耍的、说书的、卖唱的、耍猴的表演,也能品尝到甜的辣的酸的、荤的素的、热的冷的各种风味饭食,荟萃着饸饹粉皮、粉鱼凉粉、腊汁肉、茶鸡蛋、三原蓼花糖、乾州锅盔、富平倾锅糖等各种名特小吃。有卖人参鹿茸虎骨等名稀药材的,也有挖鸡眼、剔猴痣、割痔疮、拔倒睫毛、挖鼻息肉的各路野大夫有西洋的转盘赌和传统的打麻将、摇宝掷骰子、摸牌九、搓花牌的各种赌博,供不同兴趣不同层次的赌徒选择。最红火的行业是妓院,有雕梁画栋两层阁楼的高级妓院,也有不饰门面的中下等卖淫场所以及一个锅盔可以睡一回的末等婊子棚,供各色嫖客发泄,一个个挂着金缕门帘、竹皮门帘和稻草帘子的客房里,从早到晚都演出着风流。那些摸骨看相算卦的、卖水果的露水摊号,更是把本来狭窄的小巷壅塞得水泄不通陶部长选择这样一个腌臜龌龊、藏污纳垢之地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企图以出其不意而躲开赤党学生可能的捣乱。陶部长的汽车进入民乐园,果然没有引起任何反响,人们对坐车逛窑子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白灵穿过小巷走到礼堂门口,只看见三四个卫兵守侍在那里,有两个验查入场券的便装工作人员,气氛显得轻松并不紧张。她丝毫不为这种表面的轻松气氛而松懈,情报说陶部长坚持不要造成大兵林立的局面,那样会损伤文职官员的尊仪,也显得自己更加豁达从容,但对地方官员改派便衣警戒的举措没有干预,小巷里那些游荡的闲人和坐在礼堂里的学生代表中,肯定混杂着数以百计的特务和警察。她把一张蓝色道林纸印制的听讲券交给门卫,就选择了会场中间靠右的一个位置,掏出一张报纸来等候开会。陶部长在众多的官员陪伴下走上讲台。陶部长既有一表人才,又擅长演讲,一言一行和言语中的神态都显示着南京政府官员居高临下的气魄,也显示出与地方官员的截然区别。他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局势,侃侃而论蒋委员长“攘外必先安内”的既定方针又从理论和道德以及治学的几重关系,阐释蒋委员长“学生应该潜心,抗日的事由政府管”的宗旨陶部长不惜假传圣旨,把蒋委员长自江西“剿共”前线发来的训斥他的电示改编成对学生的柔肠寸心,“委员长让我转告他对西北学生的问候,并对学生的爱国之心表示钦敬!再次申明学生要安心,日后报效党国,抗日的事政府能管得好的。”他也许没有料到,经过严格审查的学生听众中,混杂着一批蓄意破坏委员长旨意的赤党分子,他们是专意儿给陶部长下巴底下支砖头、给眼睛里揉沙子、往耳朵里灌水、朝脸上泼尿来的来就是为了燎他的毛,搔他的皮,伤他的脸,杀他的威风的,可谓来者不善。

骚乱起初是从一张字条引发的。一绺扭成麻花的字条儿从台下传到台上,主持会议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看了条子上的字,就像看见一条长虫似的变了脸,扬起头时,却装出一副生硬紧巴的笑脸说:“今天是陶部长的训导报告,不安排回答问题。回答问题将另行安排专门的会议。”台子底下没有反应,条子却一绺接一绺抛上讲台。新局长拉下脸来厉声禁斥:“我刚说过,回答问询另安排时间嘛!你们会听话不会听话?”台下便激起了由零星到纷乱的回声,顷刻之间就乱成一窝蜂,有不少学生离开座位窜到讲台下的走道里质问陶部长。陶部长巍然不动也不开口,白灵也窜到讲台下的人窝里,高喊一声:“打这个小日本的乏走狗!”一扬手就把半截砖头抛上台去,不偏不倚正好击中陶部长的鼻梁。陶部长惨叫一声,连同坐椅一起跌翻到台子上。学生们大声呐喊着,把板凳和从脚地上揭起的砖头抛上讲台。有人把摆列在台下花池里的盆花也抛掷上去,有人跳进花池再拥上讲台。陶部长满脸血污,被人拉起来拖挟到后台,仅仅只抢先一步从窗口翻跳出去。大厅里有人撑开一条写着“还我河山”的横幅布标,学生们便自动挽起臂膀在横标的引导下冲出礼堂,踏倒了卦摊儿,撞翻了羊肉泡馍的汤锅,一路汹涌,一路吼喊着冲上大街。白灵的胳膊被左右两边的男女同学紧紧钩挽着,忽然想到自己像镶嵌在砖墙里的一块砖头。游行队伍涌流到端履门时,遭到蜂拥而至的宪兵和警察的封堵拦截和包围。冲突刚一发生,就显示出警察宪兵的强大和学生们的脆弱,游行队伍很快瓦解,学生被捕者不计其数,白灵却侥幸逃走了。

从古城最热闹最龌龊的角落向全城传播着一桩桩诙谐的笑话和演义性传闻,陶部长临跳窗之前,还在训斥搀扶他的省教育局新任局长:“你说这儿是历朝百代的国都圣地,是民风淳厚的礼仪之邦,怎么竟是砖头瓦砾的干活?”教育局长说:“你赶快跳窗子呀!小心关中冷娃来了”人们纷传,抡出第一块砖头而且呐喊叫打的竟是一个女生!那女生根本不是学生,而是北边过来的一个红军的神枪手云云全城的大搜捕并不受任何传闻的影响正加紧进行,特务机关从侦察和审讯被捕学生的口供中,确认了共党插手操纵了学生,又很快确定了追缉的目标,白灵被列为首犯。

白灵穿小巷走背街逃回枣刺巷,鹿兆鹏正焦急地等待着她,屋子里的铺盖被褥和简单的行李已捆扎整齐。鹿兆鹏说:“你完全暴露了。得挪个窝儿。我估计他们顶迟到晚上就会来。”白灵说:“他们杀了我,我也不亏了。”鹿兆鹏冷静地说:“咱俩得暂时分开。我从这儿搬走,给他们制造一个逃走的假象,你仍旧留在这儿就安全了。”白灵问:“我留这儿?我留到啥时候为止?怎么跟你联系?”鹿兆鹏说:“我跟房东魏老太太说好了,你跟她住。我来找你,你等着,千万不要出门。”白灵点点头说:“我等你,你要尽早来。”鹿兆鹏说:“你现在去找魏老太太,剩下的事你不要管了。”说罢搂住白灵,抚着她的肩膀说:“你一砖头砸歪了陶部长的鼻子,也把我们的窝砸塌了。”白灵猛地吻住兆鹏的嘴,眼泪濡进她和他的嘴,有一股苦涩。院子里响起魏老太太的声音:“怎么还不走?”白灵从兆鹏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抹了抹眼睛就跳出门,跟魏老太太走进上房。魏老太太指着桌下的一个方形洞口说:“你下去呆着,我不叫你别上来。”

果然当晚夜静更深时分有人到来,白灵在地窖里听到魏老太太和陌生人的对话:

“你屋住的房客呢?”

“搬走了,后晌刚搬走。”

“搬哪达去咧?”

“我不问人家这些闲事。”

“那是两个什么人?”

“说是生意人。”

“那女人呢?是不是姓白?”

“女人是姓白。”

“人呢?”

“刚才说了,两口子一搭搬走咧。”

“那是两个共匪!你窝藏”

“她脑门子上没刻字,我能认得?”

“你老不死的,不知罪嘴还硬!”

“你嫩秧秧子吃了屎了,嘴恁臭!我掌柜的反正起事那阵儿,你还在你爸裆里打吊吊哩!你敢骂我,我拉你狗日找于胡子去”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远去不久,魏老太太喊:“你上来吧,没事了。”白灵爬上地窖,才惊讶魏老太太竟是辛亥革命西安反正的领头人物之一的魏绍旭先生的遗孀,所以张口就是于胡子长于胡子短的。魏老太太说:“世事就瞎在这一帮子混帐二毬手里了。”

白灵完全放心地住下来。魏老太太让她和她睡在一铺炕上,叙说魏绍旭先生当年东洋留学回国举事反正的壮举白灵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突发奇想:“你老好好活着,等到世事太平了,我来把你先生的事迹写一本书。”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兆鹏来了。鹿兆鹏瞅见白灵完好如初,顿时放下心来,转过脸就对魏老太太深深鞠躬。魏老太太转身进入东边屋子,把时空留给他们去说要说的话。白灵紧紧盯着鹿兆鹏的眼睛,乞盼他带来新的安排。鹿兆鹏说:“你得离开这儿,到根据地去。”白灵问:“哪儿?”鹿兆鹏说:“南梁。廖军长已经创建下一个根据地了。”白灵问:“怎么去?”鹿兆鹏说:“你先到渭北张村,地下交通一站一站把你保送到南梁。关键是头一站走出城门。”白灵说:“怎么出去呢?”鹿兆鹏说:“明天早晨有个西北军军官来接你,你和他扮作夫妻,由他引护你到张村。”白灵说:“我们这就分手了?”鹿兆鹏压抑着波动的情绪,答非所问地说:“送你的军官可靠无疑。你尽管放心跟他走。我明天不能露面了。”白灵颤着声儿问:“你说我们啥时候能再见面?”鹿兆鹏咳了咳哽塞的嗓子,做出昂扬的样子说:“你跟廖军长打进西安,我在城门口迎接你。”白灵颤栗着扑进兆鹏怀里说:“孩子快出世了,你给起个名字吧!”鹿兆鹏再也撑持不住奔涌的情感,紧紧抱着白灵哽咽低语:“叫天明吧!不管男女,都取这名字。”

那一夜白灵没有睡觉,躺在炕上听着魏老太太比一般男人还雄壮的鼾声直响到窗户发亮,穿上了兆鹏昨夜捎来的丝绒旗袍和白色长靿线袜,打扮成一个富态华丽的贵妇人模样。她吃了点早点,就潜入地窖静静等候,防止临走之前些微的疏忽而铸成大错。

------------

第86章

白灵已经从昨夜与兆鹏生离死别的情感里沉静下来,等待即将开始的冒险逃亡。屋子里有了重重的脚步声,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问:“嫂子在哪里?”魏老太太这时才揭开地窖盖板叫她上来。白灵爬到窖口,探出头来,不免大为惊诧,站在窖口的军官竟是鹿兆海。鹿兆海在瞅见她的那一瞬,也凝固了脸上的表情,俩人同时陷入无言的尴尬境地。魏老太太开玩笑说:“看看!一瞅见嫂子眼都瓷了!有本事自己也娶个嫂子这样心疼的媳妇!”鹿兆海僵硬地坐到椅子上,取烟和点火的手都颤抖不止。白灵爬出地窖,对魏老太太掩饰说:“我换了身新衣服,就把兄弟吓住了。”鹿兆海深深吐出一口烟,没有搭茬儿回话

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弟。鹿兆海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情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清。”鹿兆鹏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又娶一房新媳妇?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送到的地点,末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屋坐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事宜,就告辞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涎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灵更加尴尬,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人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你回去吧!我自个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烦你了。”鹿兆海急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

俩人齐排坐在一辆人力车上。鹿兆海把车厢前的吊帘豁开,让一切人都可以看见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灵戴着一架金丝眼镜,披肩的秀发披散在两肩,旗袍下丰满的胸脯和隆起的腹部,很难使人把她与那个甩砖头的赤党学生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身边巍然依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大街上游荡着的宪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着车上的这一对男女古城东西十里长街没有任何麻烦,直到西门口遇到了例行的盘查。鹿兆海恶劣地歪过头斜着眼骂卫兵:“你贼熊皮松了?想叫我给你挣皮是不是?”卫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儿往后退去。车夫拉着车子又跑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歉谢:“太多了太多了,老总你太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们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说:“好老总,咱下苦人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是一头拉车的牛。”鹿兆海转过脸,对白灵说:“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了鹿兆鹏不配给我当哥!”白灵木然地说:“我也不配给你当嫂子。”鹿兆海再也压抑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起来:“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鹏!我过去同情他,现在憎恶他!”白灵冷着脸说:“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寻他要跟他过的”鹿兆海打断她的话:“不对不对!你甭替他开脱,是他早都起了坏心!我从保定回来,咱俩约下第二回见面,你没出面,他倒是代替你来给我传话。我那会虽有点疑惑,总相信他是哥,也是个人没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灵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辩说:“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将来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门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发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说:“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见他。”

车子越过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庄,在一道慢坡前停下来。鹿兆海和白灵下了车开始步行。鹿兆海问:“你真的是到乡下坐月子?”白灵坦白地说:“不是。是逃跑。”鹿兆海问:“出麻烦了?”白灵说:“我打了陶部长一砖头。”鹿兆海猛然跳起来,转过身瞅着白灵:“我的天哪!扔砖头的原来是你哇!”白灵平静地说:“吓你一跳吧!你还敢娶我不?谁娶我谁当心挨砖头!”鹿兆海说:“你我虽然政见达不到共识,可打日本收复河山心想一处。兵营里官兵听说有人打了陶一砖头,都说打得好!凭这一砖头,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说了。”白灵心里稍觉松弛了,也兴奋起来:“还恨你哥吗?”鹿兆海又灰下脸,咬牙切齿地说:“我一点无法改变恨!”白灵说:“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够多了,也不在乎多你一个少你一个。”鹿兆海说:“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调解。”白灵说:“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个坡坳。白灵注视着远处和近处的几个村庄,按照兆鹏的嘱咐辨别着环境,指着左前方的一个小村庄说:“那个就是张村。”鹿兆海瞧着一二华里处的张村,心头潮起一种路行尽头的悲凉:“坐满月子还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这儿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几天。”

“我还能见到你吗?”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后给你说一句,我永生不娶。”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

“天下再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证我的品行。”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

“我想亲你”

白灵瞧一眼鹿兆海,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脊背,渐渐用力,直到把她裹进他的怀抱。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地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这就是证据。还要我送你进村吗?”白灵说:“当然。”

白灵进入张村还没住下来,当天后半夜又被转送到几十里外的雷家庄,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进入一道黄土断崖下的龙湾村。她住进窑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日期前进了。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白灵在窑洞里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褯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

白嘉轩沉默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白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过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箩柜,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样。”

白赵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开水,专门要喝从井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满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口里烧得像着火。这几天已经喊不响也哭不出声了,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喘气。冷先生劝告白嘉轩给母亲中止服药,及早准备后事,并且安慰他说:“你已经尽了心,这就算孝。”白嘉轩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亲根本没得什么病,是灵灵的劫难引发出来的。按白赵氏的气性不会是吓成这样子,多半是思念孙女积郁成疾的,于是便编造出一套假话给母亲宽心。他悄悄趴在白赵氏耳根神秘地说:“妈呀,我给你说句悄悄话,我大姐说,灵灵前日到书院看望她,浑浑全全结结实实没一点麻达”白赵氏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真个?”白嘉轩神秘地说:“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辈子说过一句虚话没?”白赵氏问:“灵灵而今在哪达?”白嘉轩说:“还在城里。那女子又鬼又胆大,谁也抓不住。她说叫屋里人甭记惦她。还说贵贱不敢冒问乱打听她”白赵氏突然松弛下来,对嘉轩说:“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来,妈的头发揉成一窝子麻了”

白嘉轩给冷先生叙说罢一句假话救下母亲一条命的异事,朗声笑起来:“我明日也能坐堂诊病喀人有时候还得受哄!”

------------

第87章

鹿子霖的儿媳疯了。她变疯的原因村人丝毫也不知晓。秋末冬初的一天晌午,平时很少在村巷里露脸儿的她突然从四合院轻手飘脚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来一帮闲人围观。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停止,瞬间转换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窃窃私语:“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跟俺阿婆说噢!”围观的男女大为惊骇,面面相觑,谁听到这样可怕的事,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都不愿表现出幸灾乐祸神情,一些拘谨的人干脆扭身走开了,有几个女人拉着劝着,禁斥着,不要她胡吣。她却反而瞪大眼睛向人们证明:“谁胡吣来?你去问俺爸,看他跟谁好?你们甭下看我!他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抢着上哩!”仁义的村人们没有被这个天大的笑话所逗笑,而是惊叹不已。白孝武要去镇上正好走到跟前,听到一句就竖起眉毛,断然斥责几个女人:“还不赶紧把她拉回家!还听她胡吣乱呔?”几个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势死劲拉扯。那女人两臂一抡,把三四个拉她的女人全都甩开,撒腿端直朝镇子上跑去,一边跑着一边叫着:“我到保障所寻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这个女人发疯的事便在村子里哗然传播。

她跑到白鹿镇上,看见了稠密的人伙儿便愈发兴奋,不断咕哝着重复着“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话,引得那些从四面八方赶集来的男人哄笑不止。她从街道上张张扬扬走过去,屁股后头拥着一堆看热闹的陌生人。白孝武抢先一步跨进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几个逛集顺便和他聚会的友好在屋里闲聊。白孝武神色紧张地说了发生的事,儿媳妇已经闯进院子,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口不敢进去。鹿子霖顿然吓黄了脸,一句话没说,跨上前去抽了儿媳一记耳光。儿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转了一圈,晕头昏脑地问:“爸,你不跟我好了还打我?”鹿子霖气得脸色蜡黄,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跌倒在院子里。鹿子霖说:“孝武,你快把这祸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着拽着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说:“疯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紧随其后赶回家来,把儿媳推进厦屋就从外边锁上了门板,喘着气送孝武出门:“孝武,你深明大义!”

鹿子霖被这件难以辩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漠地给他撇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声越发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根本不理会她。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奚落他的话再难听也无伤大局,麻烦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怎么办?她胡吣乱呔的瞎话要是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怎么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整个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当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澄清事实,考虑到此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注视的尴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发生的事了。”鹿子霖顿然觉得心头宽释,脸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静地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鹿子霖真心地感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先前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把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圆满结局哩!没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

冷先生走到庭院,就听见女儿的喊叫声:“爸吔,回来吔快上炕!”冷先生腮帮上的肌肉抽扭着走到窗前。女儿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随之哇地一声哭叫。冷先生说:“把锁子开开。”鹿贺氏打开锁子开了门。冷先生进了厦屋瞅着女儿。女儿这时清醒过来,抹着泪招呼父亲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说:“你怎么了?”女儿莫名其妙:“不怎么。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说:“不怎了就好。你等着,我让你兄弟拉毛驴来接你回娘家住几天。”女儿说:“不麻烦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还有两双棉窝窝没绱完哩!”女儿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冷先生坐了一阵儿回中医堂去了,临走叮咛说:“再犯病的时候你叫我。”

冷先生刚走进中医堂还没坐稳,鹿子霖又来了,不用说是儿媳的疯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话不说又来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伫立谛听。厦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我有男人跟没有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寡还能挣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得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鹿子霖站在侧后,满脸烧骚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冷先生转过身走出门来说:“你跟我去拿药。”

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街门闩子咣当一声响门扇启开,鹿子霖跷门坎时脚尖绊了一下,跌倒在门里爬不起来,大声呻唤着发脾气:“你狗日还不赶快扶我,还立在那儿看热闹!”他以为开门的是老伴,却料不到今晚是儿媳开的门。儿媳难为情地说:“爸是我。”鹿子霖分辨不清是谁的声音,继续发脾气:“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着跌死我?”儿媳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声呻唤着,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立起来走了两步,又往前闪扑一下跌翻下去。儿媳急忙抱扶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儿媳肩膀上,借助着倚托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子,还是你对我实受!”儿媳满脸骚烧,低声分辩说:“爸,你尽说胡话不是俺妈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喀!你对爸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喀!”她扶着阿公走过门房进入庭院,一轮半圆的月亮贴在天上,院里弥漫着香椿树浓郁的香气。鹿子霖站在庭院里连着打了两个震撼屋院的喷嚏,变出一副柔声憨气的调子说:“俺娃你孝顺得很”说着就伸过右臂来把儿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脸颊上急拱,喷出热骚骚的烧酒气味,几乎同时就有一只手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衫的胸脯上揉捏。她惊叫一声,浑身燥热双腿颤抖,几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说:“爸呀,这成啥话嘛快丢手”鹿子霖说:“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软和”儿媳终于从突发的慌乱中恢复理智,猛力挣脱出来奔进厦屋将门关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儿媳在炕边上坐了一会,镇静一下,从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砖地上拉起鼾声。她叹口气,断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涂了,恻隐之心又催使她开了厦屋小门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来拖向上房砖垫台阶。阿公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着拽着架着走进上房东屋按在炕边,顺势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噜打鼾。她给阿公脱掉布鞋把双腿掀上炕去,拉开一条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后就走回自己的厦屋。这一夜,她睁着眼坐到天明,听了整整一夜从上房东屋传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鼾声。

鹿子霖醒过来已到早饭时辰,在穿鞋时似乎才想到昨晚根本没有脱衣服,渐渐悟觉出来昨晚可能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为,但他怎么也回忆不出具体过程。儿媳把一铜盆温水放在台阶上。鹿子霖一边洗脸一边朝灶房发问:“你妈哩?是不是又烧香拜佛去咧?”灶房里传出一声“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说:“烧碌碡粗的香磕烂额颅也不顶啥!”灶房里的儿媳没有应声。鹿子霖看不出儿媳有什么异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厅方桌旁坐下吸烟。儿媳先端来辣碟儿和蒜碟儿,接着又送来馏热软透的馍馍,第三回端来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稠粥,便转过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稠粥,霎时脑子里轰然爆响气血冲顶一阵天旋地转碗底搅翻出来一窝子铡碎喂牲畜的麦草。鹿子霖端起碗举到半空又改变了主意,没有掷到地上而是原样儿放回桌面。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惊问,摔了碗以后下来的戏怎么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关键是自己昨晚肯定做下丢脸的事了不声不响把饭端进牲畜棚圈倒进牛槽,然后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后还进不进这个门呢?经过迅疾的分析和判断之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头大口大口喝起稠粥来,声音响亮诱人,把一根一根麦草刮拨到大碗的一边,直到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只剩下一窝麦草,然后对着灶房喊:“盛饭。”

儿媳坐在灶锅下的麦草蒲团上沉静如铁,等待着碗被摔碎的声响和阿公的咆哮谩骂。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了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自己反倒慌乱无措了,及至听到阿公像平常一样呼叫添饭的声音,心头那如铁壁一般的堡垒顿时土崩瓦解。她低着头走到明厅方桌跟前,就瞅见碗里那一撮麦草。她双手端起空碗急忙转身走回灶房,再没有勇气敢瞅阿公一眼。她掀开锅盖,捞起勺把儿又犹疑不定,把饭再舀进碗里呢,还是把碗里的麦草刮掉倒出来?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进装着麦草的碗里,豁出来了,看他怎么办吧!

鹿子霖看出端饭来到桌前的儿媳眼里惶惑,断定她已六神无主乱了阵脚。他在等饭的间隙里,就着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个软馍又埋着头一如既往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仍然把那一窝子麦草留在碗底,然后抹抹嘴走出街门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麦草塞给我的时光,肯定不会想到这窝子麦草最终还会归还到你手里,看谁倒掉这窝子麦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输了。

儿媳洗碗时倒掉了麦草,憋在心头的那股勇气全部消失,阿公这一手软杀法使她再也鼓不起报复的勇气。她洗着碗筷洗着锅,仍然无法判断阿公的举动,难道真的是阿公承认自己是吃草的牲畜呢,还是他不与小人较量?还是另有其它什么意思?

麦草事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阿婆从三官庙回来后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察觉。阿婆自瘟疫以后更笃信神灵了,她把自家成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并不看作幸运而是归功于她的香蜡纸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庙为神守夜,风雨无阻,小病不违,除非病倒躺下动不了身。儿媳发觉自己陷入一种灾难,脑子里日夜都在连续不断反覆演示着给阿公开门的情景,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时,脑子里清晰地映现出阿公搂着她肩膀的样子摇着纺车踏着织布机或是绱鞋抽动绳子的时候,在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呱哒声和麻绳咝咝的响声里,突然会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软和”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双揉捏胸脯**的大手,能感觉到那急拱她脸颊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见阿公身上那种像骡马汗息一样的气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话,那种骡马的气息,由不得害羞,又忍不住渴盼。她对那些情景十分惊异,同时也发现自己原来一窍不开,兆鹏新婚头一夜在她身上匆忙溜过,自己根本毫无感觉,老爷爷把兆鹏从学校逼回家来,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又走了,她有某种渴盼却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现在得到了具体的新鲜的被揉捏**时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着脸颊时的奇痒难支,以及那骡马汗息一样的男人气味的浸润和刺激,如此具体,如此逼真,如此钩魂荡魄!她无力阻隔那些诱惑而又十分清楚这些全部都是罪恶。她有时瞅着阿婆松弛发黄的脸颊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脸颊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两只吊垂着的**。阿婆突然斜着眼问:“你死盯住我看是认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从迷幻的境地灵醒过来垂头不语。阿婆半是训斥半是无意地说:“我看你像是没睡灵醒迷里迷瞪的?”

繁重而又紧张的收麦播秋持续了一月,她被地里场里和灶间头绪繁杂的活儿赶得团团转,沉重的劳作所产生的无边无际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实觉了。然而麦收一过,热浪滚滚的伏天到来以后,她又陷入那种奇异的境界而且更加沉迷。午歇时,她穿着短衣短裤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嘴就浑身骚痒,竟而忍不住呻唤起来。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庙去烧香去磕头去守夜,为她的两个都处在危险中的儿子求乞神灵。十五那天晌午饭时,她给阿公端上饭后没有即刻离开,站在桌子一角侧着身子说:“爸,你爱喝酒在自家屋喝,跑到外村在人家里喝多麻烦?”鹿子霖听到麻烦俩字不由心悸,强装笑笑说:“在家喝酒没对手喀!我喝酒跟朋友谝一谝图个爽快。”儿媳说:“俺妈不在屋时,你黑天甭出去,我一个人在屋害怕给你开门也不方便”鹿子霖腾地红了脸埋下头吃饭,待脸上的烧骚退去以后,才侧着脸说:“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儿媳趁机说:“你想喝酒就在咱屋里喝,我给你炒俩菜。”鹿子霖张大嘴巴忘记了咽食,吃惊的程度不亚于从粥碗里搅翻出麦草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乱地随口应诺说:“那好那好嘛!”

事情就是在那一夜发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摇着扇子,青石矮桌上蹾着一壶酒和一只黄铜酒盅。灶房里煎油爆响的声音止歇以后,儿媳用木盘托着四碟炒菜送上来,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鸡蛋、醋熘笋瓜、烧豆腐和凉拌绿豆芽。儿媳把菜碟摆到石桌上站在旁边问:“爸,你尝尝看咸不咸?”

第88章

“嗯!这鸡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

“你尝尝笋瓜?”

“笋瓜也脆嘣嘣的。”

“你再尝尝熬豆腐?”

“噢呀!这豆腐又麻又辣味儿真美喀!”

她没有再问第四样菜的口味儿,便捉住酒壶往酒盅里斟满了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后提起靠在石桌一侧的木盘退到灶间,唰唰拉拉洗锅刷碗。收拾清楚后,她回到厦屋用凉水洗了脸,擦了脖子上的热汗,拢一拢头发又走出厦屋门,站在门口问:“爸,你还要啥不要?”鹿子霖喝着酒挟着菜悠悠然摇着扇子,满圆的月亮从头顶洒一院子明亮的光,儿媳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向他证明着他的预感,尤其是嗅到儿媳新搽的粉香味儿,搞了半辈子女人还看不透这点露骨而又拙劣的伎俩吗?唯一的障碍还是那一撮麦草。给碗里塞进麦草的行为和今天发射的信号以及超常的殷勤,使他无法解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举动。他遇到过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过操守贞节坚辞拒绝的女人,他在这一方面的全部经验都不能用来套解儿媳的矛盾行为。为了更进一步探到实处,他对她说:“你来坐这儿陪着爸说说话儿,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说话儿。”儿媳忸怩着说:“那成啥样子,叫人笑话”却依然挪步走过来坐到对面。鹿子霖说:“你陪爸喝一盅。”儿媳连连摇手说她嫌酒太辣,却站起身又斟满一盅酒递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那小酒盅时无法不触及儿媳的手指,儿媳不仅不躲避,进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让他把稳酒盅为借口的,这就使他的判断基本接触到矛盾行为里的真实性,同时也就横下最后决心。他对儿媳说:“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该你尝尝嘛!”儿媳忸怩着鼓起勇气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笋瓜。鹿子霖进一步鼓动说:“你再尝尝凉拌豆芽。”儿媳这回比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当她把豆芽送进嘴里就呕哇一声吐了出来,吓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到了麦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厦屋洗脸搽粉时,把麦草塞进豆芽碟子的。麦草和绿豆芽的颜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哗啦一声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

儿媳从最初的惊吓愣呆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豆芽里的麦草是怎么回事,羞辱得无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来,听着阿公的脚步声响到上房东屋,接着就是门闩迅猛关插的响声。她不知不觉从石礅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垂下无法支撑起来的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她四肢麻木,浑身冷得打颤发抖,上下牙齿咯噔咯噔碰响。她感觉到脖颈上有一股温热,用手摸到一把鲜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开始有疼痛的感觉。她扬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满月偏斜到房脊西侧,依然满弓,依然明亮。她低下头,瞅见狼藉的杯碟和掺杂着碎麦草的豆芽儿,默默地收拢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厦屋。她想到一根绳子和可以挂绳子的门框,取出绱鞋用的绳子把五股合为一股后却停住了挽结套环的手,说不清是丧失了勇气还是更改了主意,把绳子又塞到炕席底下

她从这一夜起便不再说话,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厦屋脚地摇动纺车,可怕的是在纺车悠扬徐缓的嗡嗡声里,眼前依然再现阿公醉酒时搂肩捏奶的情景,身体里头同样发生那种被搂被捏被毛茸茸的胡茬嘴拱蹭时的奇异感觉,她默不做声地任凭那种感觉发生和消失,期待那种感觉驻留更久这种哑巴式的生活持续了三四个月,进入秋末冬初时,她除了做饭以外再无事干,从早到晚盘腿坐在纺车前纺线线。那是早饭后,她纺罢五根棉花捻子刚接上第六根拉出线头儿,突然从身体的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种被熔化成水的酥软,迫使她右手丢开纺车摇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双臂不由自主地掬抱住胸脯,像冰块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样倒在纺车前浑身抽搐颤栗。她期望这种美丽的颤栗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却猛乍听见脑子里嘎嘣一声,有如棉线绷断的响声,便一跃而起跑出厦屋,跑出街门,跑到村巷,直冲进阿公供职的白鹿保障所

鹿子霖接过抓药相公递过来的三包中药,却没有当即起身,他想给亲家冷先生进一步解释冤情,却又无法开口,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解脱自己的难堪。不说吧,又太冤枉,又担心冷先生把他也认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无动于衷地启发他说:“你先回去煎药。”鹿子霖终于没有张得开口,便提着药包出了门。冷先生送到门口叮咛一句:“服了药有啥动静,你来给我说一下。”

儿媳拒绝服药。鹿贺氏熬煎好中药滗在小黄碗里端给儿媳,儿媳说:“我没啥啥病嘛,喝那苦水水弄啥?”鹿贺氏哄她说:“补养身子。”儿媳反而说那是毒药,想毒死她好给阿婆离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厅听着,就给鹿贺氏摇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这一阵疯病过去了再说。看来儿媳的疯病是一阵疯一阵好,属于阵发性的。果然儿媳过了一阵安静下来,鹿贺氏把药再送去时,她就一气喝下去了,喝了没过一锅烟功夫,便酣然入睡,睡梦中大声亲昵地叫着:“爸吔,把我搂紧搂紧,搂得紧紧儿的!”鹿贺氏从窗缝里往里一瞅,儿媳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塞在两腿之间,在炕上扭着滚着。她走进上房东屋,对鹿子霖说:“这不要脸的货得的是淫疯病。”鹿子霖心里暂得宽舒,无需再向鹿贺氏辩证自己的清白无辜了,于是说:“我早就看出这病的名堂不好明说。”鹿贺氏说:“得这病的女人一见男人就好了,吃药十有**都不顶啥。”鹿子霖默认而不言语。鹿贺氏说:“你去城里寻兆鹏,磕头下跪也得把他拉回来,跟那个不要脸的货睡一夜,留个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说:“到哪达寻呀?”鹿贺氏说:“你悄悄去悄悄打听,问问兆海也许能摸清他哥的住处”鹿子霖说:“等这三服药吃完再看。”

儿媳吃罢三服药,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两天药,想看看药劲散了以后还疯不疯。那天后晌,儿媳清醒过来,竟然捉住笤帚扫起院子。鹿贺氏从自家窗里瞧着她优雅的扫地动作心头一热。这时候鹿子霖走进院子,儿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张狂起来,嘎嘎嘎笑着扬起笤帚说:“爸吔,你喝醉了我来扶你上炕。”鹿子霖骤然红了脸,加快脚步走进上房东屋。第二天他就进城寻鹿兆鹏去了。

儿媳这回犯病更加严重,一天比一天疯的时候多,好的时间少。鹿贺氏不得不叫来邻居女人帮忙给她硬性灌药。儿媳不见好转,日见疯劲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来,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贺氏说:“兆鹏跟白家女子过活到一搭咧!”鹿贺氏说:“大妇小妻也行嘛!你得让他回来,把这头也安抚住呀?”鹿子霖说:“根本摸不清他的影踪。”他随后对冷先生悄悄叙说了进城找兆鹏的过程,以表明他对儿媳尽了最大的努力,自然不能提及兆鹏和白灵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说:“你把药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交给鹿子霖一包药。这服药灌下去以后,儿媳睡醒来就哑了,只见张嘴却不出一丝声音。鹿子霖皱皱眉沉吟着问:“这服药大概底子下得太重了?”鹿贺氏白眨白眨着眼说:“药轻不治病!”鹿子霖觉得女人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着说:“只有冷大哥才敢下这样重的药底子!”

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给死者脱净衣服换穿寿衣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发现她的下身糜烂不堪,脓血浸流

白嘉轩对鹿家这桩家丑自始至终持一种不评论态度。这桩丑闻从头一天发生就传遍白鹿原的许多村庄。白鹿村是丑闻的发源地,早就纷纷扬扬了。有的说鹿子霖和儿媳有那号事,有的却截然信不下去说有的人是根据鹿子霖一贯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断的,证据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过,还和原上好多村子谁谁谁家女人都有过鹿子霖喜好当干大,在好多村子认下十多个干娃。“娃娃的干大,娃他妈的麻达。”凡是鹿子霖认作的干娃的母亲都是有几分姿色的,挂上干大的名号,和干娃他妈来来往往就显得非常正常了。说鹿子霖不会有那种事,是坚信鹿乡约还不至于无耻到畜生的程度,关键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没呔出和鹿子霖有那种事的任何一句具体细节,仅仅只说鹿子霖跟她好,那不过是守寡熬急了急疯了的疯言浪语而已。这种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闲扯一通,没有人做出裁决,属于自然流传。白嘉轩不仅不说,连听这类话也不听,遇见有人说这类话,他就掉头拄着拐杖走开了。平心而论,他倾向于说鹿子霖有那种事的看法。他早都认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实际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说。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有的事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把握住什么事必须说,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件丑闻之所以不能说,关键是背后有个冷先生。骂鹿子霖一句,等于骂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有一半就落到冷先生脸上。白嘉轩及时走进中医堂,达观而不无惋惜地对冷先生安慰说:“当初为了两家好,没料到把娃娃害了。不过,人都没有早知道喀!抓紧给娃看病”

鹿子霖按照习俗为儿媳举办简单的葬仪的那天晚上落了一场大雪。白嘉轩那天晚上失眠睡不着,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他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刚睡着又被一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便拄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带爬朝北走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那时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里晨读。

朱先生依然保持着晨读的习惯。他开开门看见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书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树小树的枝枝杈杈都裹着一层白雪。天阔地茫冰清玉洁万树银花。世间一切污秽和丑陋全都被覆盖得严丝不露了。雪景瞬间消除了他许久以来的郁闷。他漱了口洗罢脸,就取来书站在庭院里朗声诵读。他大声朗诵,古代哲人镂刻下来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响。朱先生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动,却没有理睬,听到叫“哥”的声音才扭过头去,一个浑身粘着雪的人正朝他走来,像从雪窝里滚过来的。那佝偻匍匐的形状,朱先生几乎误看成一条冻得无处躲藏的野狗。听见声音,看见了拐杖,才辨认出白嘉轩来。朱白氏闻声连忙给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团儿,强迫他换下湿透的棉鞋棉袜。白嘉轩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说:“我做下个怪梦”朱先生惊讶地笑问:“就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来?”朱白氏斥责弟弟说:“也不怕滚到雪窖栽死冻死?”白嘉轩满脸严肃的神色,郑重地说:“这梦怪得很

“我一辈子有一样好处,就是头一落枕就打呼噜。鹿子霖拆我门房门楼,我黑天照样睡下不醒。我只记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个黑怪。喝了汤跟咱娘问安时,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点歇下。刚睡下,觉得心口憋得心慌气短,就披上皮袄坐在炕上吸烟。吸烟嘛,火镰急忙打不出火,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额头上冒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刚吸了一口,就把水烟壶里的苦水水吸进喉咙,整得我呕了一阵子,吐了一阵子,还是烧躁瞀乱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亏过人,没做邪事恶事,这是咋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起程去阴家哩!这也好嘛,该去就去,我也活够数了,总不能挂在枝上不落喀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蛋,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

“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我没敢给咱娘说我的梦,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抚了她几句

“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儿媳死得冤苦给我托梦?昨日晌午刚把那可怜媳妇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鸣冤?可怎么又变成灵灵的模样呢?我睡不住,我就寻你来了。”

朱先生听罢,没有立即解析。

朱白氏惊讶地说:“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白鹿飘着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

白嘉轩更加惊讶地盯着朱先生。

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便不经意地说:“是雪的影响。干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润天地万物也滋润人。人就发生异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梦。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

第89章

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经僵硬,须得用手扳着挪到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轩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还说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

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

在这个奇异的梦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问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个人引导到白嘉轩门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的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个人接连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习惯握手拉胳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鸡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老人家,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们小瞧老汉了!”那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只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人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礼。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样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领导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上万,赞扬白灵是个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月。”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

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鹿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杂志时发现了白灵。

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春风化雨而轰动文坛,白嘉轩被作为中顽固落后势力的一个典型人物的生活原型给他很深印象。鹿鸣读了那篇追忆白灵生平死亡的文章,竟然激动不已,连着一周东奔西颠终于找到了文章作者。作者是一位满头白发的革命老太。老太太说她和白灵曾是同学,她和白灵一前一后被地下党转送到南梁根据地。白灵在根据地清党肃反中被活埋时,她正在接受审查,就住在关过白灵的囚窑里等待活埋。此时,中央红军到达陕北,周恩来代表党中央**亲赴南梁制止了那场内戕,她才幸免于难。那时候,白灵刚刚被活埋三天

鹿鸣没有惊诧而陷入深沉的思考,更令他悲哀的是,在他年过五十的今天,他才弄清楚,白灵是他的亲生母亲

白灵一进入红军在南梁的根据地,就有一种受虐待的小媳妇回到娘家的舒展和放松的畅快感觉。她一看见那些在坪场上操练的战士,就忍不住笑得弯下了腰。令她发笑的是红军战士五花八门的服装,有的是当地拦羊汉常穿的黑袄黑裤有的上身穿一件有垫肩的**军官呢子制服,下身却是一条手工缝制的大裆折腰棉裤有的上衣是已经开花露絮的破袄,下身却穿着乡村土财主才穿的暗花条纹绸裤。帽子和鞋更不讲究了,有的戴瓜皮红顶小帽,有的戴黑呢礼帽,有的戴狗皮毛帽,有的戴**士兵制帽,有的裹一块白布或蓝布帕子。脚上蹬着的有布鞋皮鞋棉窝窝麻鞋和草鞋。服装已经不能看出主人的身份,吃饭也是一样的。无论士兵,无论大队长支队长乃至最高统帅廖军长,都在一个锅里舀取同样的饭食。没有椅凳,更没有饭桌,大家一律蹲在地上,围成一圈边吃边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队员,也习惯了和男队员一样蹲在一堆吃饭。白灵第一次端着打上了洋芋丝小米干饭的碗蹲下去时,忍不住又笑得差点跌倒。

白灵被安排做文化教员。一孔窑洞里摆着石头树根和顺地放着的木头,战士和军官轮流上课,轮流进出窑洞,轮流坐石头和木头。她的黑板是一扇用锅底黑墨染制过的门板,粉笔是用黄土泥巴搓成指头粗细的泥条后来有热心的战士在山坡上发现了一种质地酥软的灰白色料礓石,写出字来跟标准的粉笔锭儿相差无几,从而代替泥条。战士们则一人一根树枝在地上练写。白灵在黑板上写一划,战士用树枝在地上划一划,给战士教会了“**红军为人民打日本救中国”这些字,而每个人的名字就得分别施教了。白灵面对那些稚气未脱的小战士,感到一种庄严和神圣,这些穿着五花八门连自个名字也不会写的大孩子,注定是中国腐朽政权的掘墓人,是理想中的新中国的奠基者,他们将永远不会忘记在这孔土窑里跟她学会了读写自己的名字。她得到上至廖军长下至小队长的表彰,也得到游击队员们的拥戴,一方面是她出色的工作,另方面则由于她活泼开朗的性格。她给游击队员教字学文化,也帮他们缝补撕裂磨损的衣裤鞋袜,报酬往往是要求他们给她唱一支家乡民歌。这些大都来自黄土高原沟沟岔岔里的娃子,操着浓重的鼻音唱出一曲又一曲悠扬哀婉的山歌,令人心驰神荡。他们生硬怪异的发音,使她听不懂歌词的意思,常常一句一句、一字一字订正后才翻译成长安官用语言。她每得到一首便抄摘到小本上,居然收集汇拢了厚厚一本。她把那些酸溜溜的倾泄爱的焦渴的词儿改掉,调换成以革命为内容的唱词,只需套进原有的曲调里,便在干部和队员中间很快流行起来,有一首居然成为这支红军游击队的军歌。

白灵半年后调到军部做秘书。军部也是一孔窑洞,有五六个男女工作人员。她对他们包括廖军长都不陌生,不过现在接触的机会更多了。她第一次见廖军长是听他给队员们讲军事课。廖军长的面貌似乎就是一个军长应该有的面相:四方脸,短而直的鼻梁,方形的下巴,突出却不显“奔”儿的额头,那双镶嵌在眉骨下的眼睛,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石崖下的深涧。白灵一下子意识到游击队员中有许多张和廖军长极其相似的脸型,这是黄土高原北部俊男子的标准脸框,肯定是匈奴蒙古人的后裔,或是与汉人杂居通婚的后代,集豪勇精悍智慧谦诚于一身,便有完全迥异于关中平原人的特点而具魅力。他是整个游击队里文化最高的人,也是军事知识最丰富的人。他毕业于黄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随后被迫退到关中拉起一杆**军队举行暴动。暴动失败,又退回北部高原再次组军,直到把那支红三十六军又葬送到滋水县的秦岭山中。现在的红军仍沿用三十六军的番号,他已变得聪明,变得老练,再不贸然出击了。廖军长刚登上讲台土台子,突然指着白灵佯装愣呆呆地问:“这个同志哥儿啥时候溜进来的,我咋认不得?”白灵豁朗地站起来:“报告廖军长,战士白灵向你报到,我从西安逃来的,半个月了。”廖军长愈加显出愣呆莫名的神色问:“你是关中人?关中也有你这么漂亮的同志哥儿?”窑洞里骤然爆发出轰然大笑,白灵也不由地脸红了。廖军长恍然大悟地自语道:“我还以为漂亮的同志哥儿、同志妹儿,都出在咱们陕北哩”然后仰起头纵声朗笑

第90章

白灵到廖军长的窑洞去送一份密件。廖军长突然问:“大地方娃娃到沟岔里来,习惯不习惯?”廖军长总是开玩笑称她为大地方来的娃娃或同志哥儿,却从来不称她为同志妹儿或直呼其名。她说:“挺好。”廖军长皱皱眉,摇摇头说:“不好不好,你说有什么好?这儿的人除了放羊再弄不了啥。没文化,没麦子,没棉花,连水也缺得要命你没说真话。”白灵笑说:“这儿有好听的曲儿。”廖军长赞成地点点头说:“这倒说对了,曲儿可以称得上再好没有了!我走过好多地方,包括你们大地方关中,都听不到这么好的曲儿。你说还有啥好哩?”白灵笑说:“男娃子一个个都漂亮俊俏!”廖军长突然说:“给你找个女婿怎么样?”白灵就在那一刻,从身底的暗袋里摸出一条纸绺交给廖军长。那是临行前兆鹏让她交给廖军长的。她进根据地时,没有交给廖军长,现在觉得有必要交出来了。廖军长看罢字条儿,缓缓站起来,久久地瞅着她,然后庄重地伸出右手。白灵和廖军长的手握在一起。廖军长说:“白灵同志!”白灵激动地说:“鹿兆鹏同志让我代他向你致敬!”廖军长说:“可是你为啥到现在才说呢?”白灵说:“我怕你太照顾我”廖军长说:“好啦!只要我活着,就保你无事。以鹿兆鹏同志的名义”

后来部队发生了揭露国民党潜伏特务事件,并因此而导致了一场内乱,使这支刚刚蓬勃起来刚刚形成气候的红军游击队又急骤直下陷入灭顶之灾。那个特务以投奔革命的名义潜入根据地时,也带着西安地下党的路条他比白灵晚半年来到南梁,被分配给一位游击大队长做随身秘书。他在前几天突然逃亡,游击队的情报小组从获得的证据最终鉴定出这个人可怕的身份。紧接着举行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最高层密谈,内容不得而知。又紧锣密鼓似的在当晚举行了支队长以上的干部大会,内容依然不得而知。白灵开始预感到自己已跌入一种危险的境地。这并不是她过于敏感,而是凭她的常识。她平时能旁听各种重要会议,包括廖、毕二人的最高决策。凡这些会议或决策,都由他们两三个机要人员作出记录,形成文字,写成决议,整个根据地的重大决策和军政大事都对她不存在保密的问题。她没有被通知旁听廖、毕的最高会议尚可自慰,而支队长以上指挥官会议也回避她参加,她就感到了不正常,一种被猜疑、不被信任的焦虑开始困扰着她尤其是支队长以上指挥员会议之后,整个根据地里陡然笼罩着一片沉默紧张的严峻气氛,白灵从那些指挥员熟悉的脸上摆列的生硬狐疑的表情更证实了某种预感。她晚上失眠了,这是进入根据地一年多来的第一次困扰。第二天晌午,她被通知参加全军大会,会议由毕政委做肃反动员报告,宣布组成肃反小组名单,紧接着就对十一个游击队员当场实施逮捕。白灵在惊恐里猛然发现,十一个被宣布为潜伏特务的游击队员全部是由西安投奔红军的男女学生,禁不住一阵哆嗦。

白灵被调出军部编入游击支队。游击队员们不再跟她学写名字,不再求她补缀衣服,更不给她唱动听的信天游曲儿,全都用一种狐疑,一种警惕戒备的眼光瞅她。白灵很痛苦却无法摆脱,整个根据地里迅速掀起一股强大的仇恨风暴,甚至比对国民党当局的仇恨还要强烈。这是对内奸的,她可以理解,却忍受不住被怀疑被仇恨的压迫和冤屈。她终于决定要找廖军长去说明自己,突然被两个女队员扯回窑洞,正告她不许乱跑乱找,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专人监控着。七八天后,又实施了第二次逮捕,被拘捕的七个人仍然是从西安来的学生。白灵心里稍一盘算,全部从西安陆续来到根据地的二十一名学生,只剩下连她在内的二女一男了,这时她又感觉到,同样的下场已不可逃脱,而且已经为时不远。

第二次逮捕发生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批被逮捕的十一个人中的五个被活埋。第二天,就有一张布告贴在各大队聚会的窑洞门口。白灵是在她做文化教员经常进出的那个窑洞门口看到的,五个人全部被判定为特务。到离第一次逮捕刚刚半月时间,头批被逮的十一个中余下的六个和二次被逮的七个中的两个又被处死,同样采取的是挖坑活埋的刑罚。这种处死的办法并不被队员们看为残忍,因为子弹太珍贵了。游击队员手中的枪和枪膛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是从敌人手里夺来的,为此有许多游击队员牺牲了性命。这个时候,在根据地发生了更严重的一件事,第一大队的大队长被肃反小组下令逮捕。大队长在一次高层会议上拍着胸脯对毕政委喊:“我敢拿脑袋担保那些西安学生绝对不会全部是特务!你把他们一个个活埋了等于自己消灭自己!往后谁还敢投奔到咱们这杆军旗下”会议结束的当天晚上,逮捕这位大队长的命令就形成了文字也形成事实。分歧一下子从高层逐级扩散一直到游击队员中间,裂缝在迅猛地扩大延长着。廖军长在惊悉他的爱将第一大队长被捆绑押进囚窑时,终于失去了最后的忍耐,直接找到毕政委住的窑洞立逼他放人。毕政委毫不妥协:“拘押大队长是为了禁绝右倾思潮的蔓延,与潜伏特务有区别。不拘押大队长就会影响肃反进一步深入。”肃反小组被赋予绝对权力,可以审查一切人,廖军长实际只剩下对敌作战这一项军事指挥权。毕政委说:“你也防止右倾思潮冒头。”

接着发生了一部分指挥员联名写血书要求停止杀人,停止肃反的请愿活动,毕政委毫不手软把那七八个政治异己全部逮捕,而且由肃反进一步发展到揭发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斗争,一批又一批指挥员和游击队员被拘捕扣押起来,他们可能只说过一句对肃反态度不甚坚决的话。肃反早已超过了原先的对象范围,也不管你是不是从西安来的那条路数了。廖军长和毕政委的分歧终于发展到表面化公开化,廖军长说:“你这是”他气急如焚却不知给毕政委扣什么主义的帽子合适,急迫中联想到那个叛变投敌的姜政委:“你跟那个叛徒是一路子货!”毕政委没有再继续争辩,而是签发了逮捕廖军长的命令。毕政委召集全体将士会议,宣布肃反取得彻底胜利,不仅挖出了潜伏到根据地来的一小帮特务,重要的是挖出了一条隐伏在红军里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其中的骨干分子结成了一个反党集团

白灵是在这个大会上被逮捕的,她是西安来的二十一个人中最后被抓的一个,那是廖军长下了死令保护的结果廖军长自己已被打入囚窑,白灵的保护伞自然没有了。

白灵被抓得最迟,却被处死得最快,这可能主要是她与廖军长的过密关系被看作死党,也可能是她的野性子招致的结果。她被关进囚窑,日夜呼叫不止,先是呼叫毕政委:“我要跟你说话!”接着呼叫毕政委的尊姓大名,随后就带有侮辱性挑衅性地呼叫毕政委的外号:毕眼镜毕瞎子!看守囚窑的游击队员汇报给肃反小组,便决定提前审问她。白灵的嗓子堪称天生的铁嗓子金嗓子,在囚窑里像母狼一样嗥叫了三天三夜,嗓子依然宏亮,精神亢奋,双眼如炬。她看了一眼审讯她的肃反小组成员说:“叫毕政委来,我有重要话说。”

毕政委进来时踌躇满志地扶扶眼镜。白灵已无法控制腾起的激情,便抛出砖头一样的话:“听说你也是关中大地方人?”她引用了廖军长和她说笑时的用语“,我因为跟你同是关中人感到耻辱!”毕政委当即变了脸色:“你是最狡滑,也是隐藏最深的一个。你已经打入我们的心脏!”白灵已不在意毕政委说她是什么,说她是什么不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时间,是她不可能再争取得到的和他直接说话的时间。她像一头拼死的母狮凶猛而又沉静地咆哮起来:“你的所作所为,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遣的高级特务,只有经过高级训练的特务,才能做到如此残害革命而又一丝不露,而且那么冠冕堂皇!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你就是一个野心家阴谋家,你现在就可以取代廖军长而坐地为王了。如果以上两点都不是,那么你就是一个纯粹的蠢货,一个穷凶极恶的无赖,一个狗屁不通的混蛋!你有破坏革命的十分才略,却连一分建树革命的本领也不具备!我过去最憎恨的是那些软骨头叛徒,现在最瞧不上眼的就是你这号难以形容的人”毕政委烧骚得坐不住了,拍响了桌子:“廖军长庇护你,你迷惑了他!我早看穿了你,你骂我不在乎,这是反革命垂死的疯狂”白灵冷笑一声说:“我早已不考虑我的下场了。我的下场早都摆在那儿了。我今天死比前半月前一月死没有两样,唯一的好处是我把骂你的机会等到了!你处死我,你也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

白灵被活埋就在那天晚上,天上下着雪。其余有关活埋她的细节和情节都无法查证。执行活埋她的两个游击队员后来牺牲在山西抗日阵地上。廖军长被周恩来下令释出囚窑后又当了正规红军师长,也牺牲在黄河东边的抗日前线指挥堑壕里,是被日军飞机抛掷的炸弹击中的。毕政委后来也到了延安,向**周恩来检讨了错误之后,改换了姓名,也已无从查找

作家鹿鸣也不执意要找到毕某问询什么。他觉得重要的已不是烈士的死亡细节和具体过程,那仅仅只是对未来的创作有用重要的是对发生这一幕历史悲剧的根源的反省。

声明:以上文章均为用户自行发布,仅供打字交流使用,不代表本站观点,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特此声明!如果有侵犯到您的权利,请及时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