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黑娃在灯下一看,兆鹏昏昏迷迷不辨生人熟人,小腿肿得抹不下裤子,整个脚面和脚趾都被血浆成红紫色。大拇指唤来大先生。大先生提着药葫芦跑来,用剪子割开左腿的裤子,用水洗了伤口四周的瘀血,皱着眉对大拇指和黑娃说:“糟毬咧,是个瞎眼儿!”枪子穿透了身体被土匪们称作亮眼儿,未穿透被称作瞎眼儿,弹头还留在小腿肚儿里。大先生说:“有两个办法,一是将就着治好外伤,让人家出山进城到洋医院去掏枪子儿二是我给他掏出来再治好,可咱没麻药,怕他受不住疼。你说咋治我咋治。”大拇指瞅瞅黑娃。黑娃说:“干脆给他掏出来。”大拇指对大先生说:“掏!”大先生解开布包,取出一只带环儿的钢扦儿,刚挨住伤口,兆鹏就惨叫起来。大先生迟疑一下说:“这人没咱的弟兄皮实。”大拇指笑着对黑娃说:“就这副虚气儿他还想入伙哩!咱伙里弟兄可都是断胳膊折腿不吭声。没这股子毒劲儿还想入伙当土匪?绑起!”于是七手八脚把兆鹏的身子和手脚都捆绑在木板上。大先生说:“我下手了”话音未落,一下子就把那根带环儿的钢扦子塞进伤口。兆鹏撕肝裂肺似的吼叫起来。黑娃说:“把嘴给塞住,叫得人心烦。”于是又用烂布塞进嘴里。大先生捏着那根钢扦儿在腿肚里寻找弹头,一挖一拐又猛然一提,一串血肉模糊的东西带着一股热血的腥气从小腿肚里拉出来,扔到盛着清水的铜盆里,当啷一声脆响,水面上就绽开一片耀眼的血花。伤口里的血咕嘟嘟涌冒出来,大先生不慌不忙拔开药葫芦的木塞儿,把紫红色的刀箭药倒入伤口,拿一只带勺儿的钢扦往伤口里头擩塞,血流眼见着流得缓了少了,随之就止住不流了。大先生又掂起另一只药葫芦儿,往伤口四周撒上一层厚厚的黑色药面儿,然后用布条垫着麻纸缠裹起来。大先生瞅着被他折腾得完全昏死的兆鹏说:“没彩没彩,这人没彩!招不住我一刀的人都没彩。”他摸摸兆鹏的额头,拔下塞在兆鹏嘴里的烂布,把两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口腔,灌下一口水,迫使兆鹏咽下去,然后说:“抬走。让他睡去。睡醒来就没毬事了。”
第二天傍晚时分,兆鹏睁开眼睛嚷着要喝水。他强挣着坐起来,把伸到眼前的水碗抱住一饮而光,才瞅着递给他水碗的人惊奇地叫起来:“黑娃黑娃,怎么是你?”黑娃抿抿嘴没有开口。大拇指却说:“你忘了你说的咱们还会见面的话啦?这回是我请你来入伙儿!”兆鹏猛地转过头,瞅住站在炕脚地上的大拇指:“我咋毬落到你手里了?”黑娃接住说:“你多亏落到大哥手里了。”兆鹏转着眼珠朝后倒下,靠在背后垫着的被卷上,悲不堪言地合住了眼睛,两个眼皮痉挛似的弹动着,眼角流出晶亮晶亮的泪珠儿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的进军。省委接到一支红军武装企图攻打西安的密讯,派鹿兆鹏化装潜入红军部队传达省委意见,要求红军指挥官做出一个详细周密的进攻方案,省委讨论之后才能作出决定,同时将西安地区守军布防的情况提供给红军指挥官,供他们斟酌自己的力量作出抉择。鹿兆鹏扮装成一个受聘赴任的教书先生,顺利地通过渭河平原,进入渭北高原之中刚刚创立的根据地茂钦。茂钦这个像遗落在山间的一粒羊粪一样默无声息的村镇,现在在北半个中国日渐显露声名。南有瑞金北有茂钦。茂钦中华苏维埃的红布旗帜在莽莽苍苍的黄土高原上看去确似一簇生动飞扬的火焰。**人在这里创建起来第一支农民武装,称作红三十六军。鹿兆鹏的到来使红军最高指挥员之间的争论更加激烈,争论双方的力量对比是二比二。廖军长和王副政委干脆把进攻西安说成是葬送红军的冒险行动姜政委和权副军长力主进攻西安,理由比反对派要充足十倍。在二比二相持不下的时候,廖军长首先表现了妥协,才使进攻派占了上风。鹿兆鹏向他们传达了省委意见,唯一坚持不改初衷的王副政委重新挑起争论,理由是省委没有肯定这个行动计划。廖军长立即更改了违心的妥协又恢复了反对派的真实面目。姜政委倒很冷静地反问:“省委没有肯定也没有反对进攻呀?敌方在西安的布防情况我早已清楚不过,嫡系和杂牌正大眼瞪小眼乌龟瞅王八,咱们趁这个空子正好得手缓后无论乌龟吃了王八还是王八吃掉乌龟,他们就成铁板一块无缝可钻,失掉战机了。省委要我们报一个详细作战计划是多此一举,一切已经成熟。”姜政委对廖军长的摇摆不定有点生气,用一句粗话讽刺说:“尿尿去了屙下屎来连稀稠都拿不住了!这样子的话怎么带兵打仗?你可是咱们四个人中独独上过军校的指挥员呀同志!”廖军长脸红了,不仅没有发火,诚挚的声音令人感动:“姜政委,你挖苦我两句我不在乎。我弄起这一杆人马来着实不容易,我只担心弄不好又丢光了咧”鹿兆鹏心里颤悸了一下,这个长着四方脸盘英俊漂亮的陕北汉子,一口鼻音浓重言词笨拙的话令他感动。廖军长是黄埔生,投身国民革命战功赫赫国共翻脸以后,他带着他拉出来的那一部分队伍参加了习旅的暴动,暴动失败后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几年间又创建起红三十六军来。姜政委是省委派到三十六军来的,他很尊重这个前额突出有点像列宁面孔的政委,似乎也有点说不清为什么的怯惧心理。姜政委说:“军事行动上的摇摆不定反映出思想立场的动摇。”王副政委与大脑门子政委一丝也不妥协:“这仅仅是一个具体军事行动的分歧,与立场无关。”廖军长痛苦地扭曲着脸沉默了。姜政委说:“一切按原计划进行。王副政委下连当兵。鹿兆鹏同志做副政委。”鹿兆鹏说:“我必须赶回去向省委汇报。”姜政委说:“不急。打下西安咱们一起去汇报。”鹿兆鹏急了说:“我也反对这个行动。”姜政委说:“你反对我也要你做副政委。”
鹿兆鹏在根据地住了下来,发现在红军士兵里头却没有这样严峻的分歧和争论,而且洋溢着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攻打西安的战斗热情。姜政委深入浅出的讲演特富魅力和鼓动力量:“南昌暴动失败了,广州暴动失败了,咱们这儿的暴动也失败了,国民党高兴的近乎得意忘形。我们攻下西安就向全中国的反动派敲响第一声丧钟,**还存在,真正的革命刚刚开始!”姜政委洪亮激越的声音被热烈的呼喊打断了,他谦逊地低着硕大的脑袋等待欢呼声结束,然后扬起头来分析这次行动的形势:“西安的嫡系初调入陕,两眼紧盯着杂牌子地方军杂牌子地方军收罗的都是土匪民团,属于乌合之众,十有**都是逛窑子抽大烟的二流痞子,根本不经打。咱们红军不是一个顶仨,而是以一当十。渭北地区农协运动开展最早,地下党遍布各个村镇,我们路过之地会一呼百应。我们一举攻下西安,建立起中国革命的第一个红色政府,必将照亮整个北半个中国为了**,同志们,努力冲锋啊”
整个红军陷入一种激战前的狂热之中,以致王副政委在下到炊事班当伙头兵时,竟然连连受到士兵们的嘲笑和鄙视。廖军长现在尽可能认真地按照在黄埔军校学习的指挥艺术设计这场进攻队伍终于拉出山沟进入坦荡如砥的关中平原了,此时刚刚黎明。鹿兆鹏此时才弄清白,这支号称三十六军的红军部队实际上只有九百多人,不过是一个团的编制力量,心里就愈加忧虑和胆怯。在山区小镇茂钦根据地里,九百多人显得熙熙攘攘,一投身到雾雨濛濛的关中平原上以后,这九百多人的队伍就不再显示出浩浩荡荡的气势,反而觉得过于细瘦了点儿。他们沿途所经过的许多千户大村,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村社门族自立的保安队的偷袭和骚扰,根本不曾发生一呼百应的情况。那些村庄里确实有**的地下支部秘密地活动着,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指示或消息,压根儿不知道这次军事行动,甚至搞不清楚这支穿着杂七杂八衣服的军队是**、土匪还是杂牌子地方武装。霪雨绵绵,这是关中平原旱季里极为罕见的阴雨天气,池满河溢,遍地泥浆,找不到一坨干燥的立足之地,更拾不来一把柴禾。士兵们渴急了就喝路边水坑里的泥水,好多人抱着肚子提着裤子拉稀不迭。姜政委执意选择雨天出击的理由是,反动派军队怕吃苦,怕夜战,也怕雨战,红军战士瞅准其弱点专事夜战雨战,因为红军士兵自小就在苦水里泡大,不计苦累,不避风雨。姜政委瞅住了敌手的弱点却忽视了自己的弱点,这些自小生长在渭北以北黄土高原上的士兵全都是些旱鸭子,在粘湿滑溜的平原上行军不久就疲惫困乏,全都被淋浇得湿透了衣裤又溅满了泥巴,变成落汤鸡或更像泥猴了。渡过渭河以后,在河岸边的柳林里暂作歇息。姜政委擦拭着眼镜片上的泥巴浑纹儿,怎么也擦不干净,他发觉自己的衣襟和手指全都给泥巴弄脏了,无奈就把无法擦净的眼镜架上鼻梁,对瘫坐在湿漉漉的沙地上的士兵们鼓劲打气:“同志们,再走五六十里路就进城咧!老孙家羊肉泡馍,老白家饺子馆,西安饭庄葫芦鸡尽饱咥啦”姜政委给士兵打足气儿之后,就把另外三位领导者引到远离士兵的柳林深处,坚定不移地说:“我回省委汇报情况兼作城内策应,你们继续前进,不能有丝毫的动摇情绪。咱们在滋桥北桥头会面。”姜政委连一个随身警卫也不带,只身走掉了。
姜政委临走时委托鹿兆鹏做代理政委。姜政委走过柳林进入蒿蓬茅草地带,三个站在原地未动的领导者谁也不说话,一直瞅着姜政委在蓬蒿和茅草上隐现的脑袋完全消失,他们才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鹿兆鹏心里浮起一缕惆怅一种空虚,像被抽掉了主心骨一样茫然失措。他说:“我提议让王出来做代理政委。”廖军长和权副军长只碰了一眼就说:“你去把王叫来。”下到炊事班的原王副政委不紧不慢走过来,冷着脸站住。廖军长说了姜政委回城向省委汇报的情况以及委托他做代理政委的意见,王副政委对此先不表态,却冷冷地说:“姜要是跑到国民党省党部汇报怎么办?”鹿兆鹏噎得说不上话咽下一口唾液,廖军长显然也看出王副政委的鸡肠小肚,不客气地说:“同志,你这样的态度令人失望!”权副军长从中调和:“王副政委别记惦今日个以前的事了。今日个或者说目下咱们咋办?”鹿兆鹏立即附和说:“对!咱们下一步的事才最要紧。”王副政委仍然冷冷地说:“往回撤。撤回茂钦还来得及。”廖军长惊诧而又生气地问:“你这意见是出于对队伍的负责,还是跟姜致气赌输赢?”王副政委说:“这怎么分得开呢?”廖军长窝气地说:“你们俩的意见呢?撤还是进?”权副军长现在变得异常耐心温柔起来:“大家都冷静才好。我觉得现在撤回去的根据不充足。”鹿兆鹏觉得权副军长的意见与自己相吻合,随即说:“我同意权副军长的看法。”又对王副政委诚恳地劝说道:“你的意见可以保留。你还是应该代理政委。”王副政委冷漠地笑笑说:“我还是回炊事班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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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廖军长没有说话,连瞅一眼已转身离去的王副政委也没有,对鹿兆鹏和权副军长说:“我们还得往前走。”队伍被集结起来继续前进,近傍晚时赶到滋桥北边两个村庄之间的空阔地带。鹿兆鹏和权副军长扮装成当地农民的模样走进了滋水桥街道,在桥北头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应的任何迹象,俩人不敢再等,又离开镇子。权说:“我们像一条出了山的狼,天地开阔却危机四伏。”兆鹏苦笑一下没有说话。俩人回到集结地,廖军长急不可待地把他俩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以调侃的口吻说:“王副政委看来是吣到向上了!”廖军长问也不问接应的事,告诉他俩一个严峻的事实:姜政委没有回省委汇报。那么姜政委到哪儿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鹏忙问:“你的根据?”廖军长公开了一个秘密:队伍出山前,他背着姜政委派人进城向省委汇报,要求省委具体指示这次进军的方案。汇报的同志刚刚回来,让队伍赶紧撤回茂钦或先进入秦岭隐蔽。鹿兆鹏似乎顿然变得轻若一根羽毛,随便一股微风都可以掀起它来,那是一种真切的彻底灭亡的预感。他揪住自己的头发软软地蹲下去,说:“我没有阻止这个冒险我”权副军长诚挚地说:“廖军长我对不住你我混帐”廖军长痛苦地摇摇头:“只怪我不怪你们。快不要说怪谁不怪谁的话,赶快想法挽救部队!”鹿兆鹏看见廖军长一张七色脸,痛苦惶恐,急迫悔恨,也还有冷静。他指使鹿兆鹏叫来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诙谐调侃的习惯说话:“好了,现在我们按你的意见办。你甭当伙伕了,当政委吧,代理那俩字儿太罗嗦,干脆去毬了!”王政委仍然冷冷地说:“我已经改变撤回去的主张了!”鹿兆鹏瞅着这个严厉得有点冷漠的王政委揶揄地说:“毬毛总是不合股儿!”王政委说:“我们撤回去,要是茂钦的老窝给人捣了咋办?”廖军长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说:“好了!咱们合到一股了进秦岭!”
撤退的命令下达以后,队伍便有点松懈,那些谋着进城吃羊肉泡馍的士兵满肚子怨气,便无缘无故地射击公路上驰过的汽车。枪声突然引发了炮声,大炮的轰击声震撼着大地,队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鹏尚不知晓他们已经侥幸地脱出了灭亡的境地。原来城防驻军就驻扎在桥南不过十里的草滩一带,早已发现了他们的行踪,而且报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个土匪出身的杂牌子军长,摆摆手说:“轰走轰走!轰走算毬了!”副手建议说:“送到口边的菜就该吃。”军长说:“那个菜是一罐子萝卜缨子酸菜!缴不来大炮机枪,也肯定没有黄货白货,那几杆破枪缴回来反成了累赘!咱打死他十个不抵他打死我一个,打死他十个给咱添不了一个,他打死我一个我就少下一个”军长虽是粗人却不乱主意这就留给了鹿兆鹏他们安全转移的机会。
进入秦岭隐蔽的行动方案很快统一确定下来,以风景和温泉驰名古今的骊山是距离最近的山地,自然成为撤离选择的最佳路线。鹿兆鹏是关中人,就被推到领头人的位置,和廖军长走在前头,领着队伍朝骊山进发,王政委和权副军长殿后督促。这支只对过往汽车打了几枪的红军队伍,完全被泥泞雨水饥饿和拉稀拖垮了,士兵当中的怪话开始冒出来“,逛平川赏景致,也该择个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没打咱,咱就跑毬了,这算哪家子的战法?”傍晚时分,部队踏进了通向骊山的一条沟壑,鹿兆鹏才顿然觉得悬提在空里的心落到实处,那是山地给人的一种安全的依托。十之**来自陕北山区的战士对山的感觉更为敏锐,情绪活跃了,怪话俏皮话风凉话一茬一茬冒出来。鹿兆鹏忍不住悄声说:“你当初坚持不出就好了。”廖军长也悄声说:“那样的话,队伍就会掰成两半。”鹿兆鹏问:“这个队伍不是你一手弄起来的吗?”廖军长笑笑说:“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说不过他。”鹿兆鹏有点讥诮地说:“我看你好像总有点怯他?”廖军长说:“他是省委派来的呀!”说罢也讥诮地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叫你当副政委,你不当,还是拗不过他是吗?”鹿兆鹏没有说话。走出沟壑踏上一道驴脊梁似的山梁,鹿兆鹏驻足片刻朝南望去,对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顶呈现出模糊的轮廓,自东而西逶迤横亘在眼前。那一瞬间,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暮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身边的廖军长说:“看见了吗?”廖军长毫不惊奇地问:“看见什么了?”鹿兆鹏仍然抑止不住兴奋:“瞅那儿我的家乡白鹿原。”
王政委从后头赶到前头来,拍了拍鹿兆鹏的肩膀说:“你的任务完成了。你引路引得好。进山了该我领路了。”鹿兆鹏就坠到队伍后头和权副军长殿后。王政委是山里人,他的那个村是滋水县所辖的秦岭深山最僻远的一个仓。队伍一刻也不停留,沿着山梁,又倚着崖坡朝前走,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细,直走到根本没有什么路,依然沿着梁或翻着沟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来。跌翻绊倒的人呻吟着叫骂着再爬起来往前走,战士们已经没有说俏皮话的兴趣了,正好借机以咒骂发泄心中的不满。权副军长是进攻派,他的意见被否决,怀着深沉的愧惭和羞耻的心绪一声不吭跟在队伍后头。鹿兆鹏几次和他搭话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地刺了这位陕北军长一句:“你权副军长难道还为羊肉泡馍憋气?”他仍然不吭不响。
临近午夜,队伍进入秦岭深处的章坪镇驻扎下来,全镇动员了十几户人家一齐点火熬烧包谷糁子。士兵们喝罢就躺下了。鹿兆鹏刚刚睡下就被枪声惊醒,密集的枪声响成一片,像母亲在锅里炒爆包谷花的密集的脆响。他从腰里拔出手枪冲出住屋,跌进一个长满藤蔓和青草的壕沟,趁势躲在那里观察一下阵势,随之就悲哀地发现,章坪镇四周完全被包围了,敌人像合围的网一样从南北两面的山坡和东西两边的山道围堵过来。红军战士四处奔逃,无法形成突围的力量。他贴着一条低矮的坡根往前蹿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约是在冲出屋子后门时挨上枪子了。鹿兆鹏往前蹿一截就伏下来隐蔽一会儿,看着敌人黑漆漆的身影从他头顶的缓坡上跃过去,他的头脑十分清醒,十分镇静,这使他自己也很吃惊。那一刻他心里甚至自豪地闪出一个念头:行啊我还行!他蹿过那面坡塄进入一条河沟,发现了和他同方向往前跑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来:“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沟沟岔岔里就有人吆喝起来:“三十六三十六来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鹏拾拢起二十几个逃散的三十六军战士,沿着河沟跑过二十多里,拐弯改变方向进入双岔沟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们从滋水桥撤离的那一刻起,一张网早已向他们张开,当他们在章坪镇喝着甜丝丝的包谷粥的时候,嫡系**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围的阵势,只等着他们睡觉哩
鹿兆鹏在黑娃的洞穴里住过半月,伤口已长平愈合,始终也搞不清那个白胡须老汉葫芦里装着什么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儿在头六七天里,每天派二三十个弟兄下山,四沟八岔去寻找散失的红军士兵,塞给他们几枚银元或一撮烟膏,然后指明出山的路径。鹿兆鹏临走时对大拇指说:“你很义气。你我有缘分儿。我不死你不死咱们还会见面的。”大拇指说:“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队伍没有了。”鹿兆鹏说:“我得再去弄出一个军来。”
黑娃亲自护送兆鹏出山,鸡啼二遍时走出峪口,俩人便分了手。黑娃说:“啥时候需用兄弟帮忙,你尽管开口。”鹿兆鹏说:“要说嘛,我还是那句老话,你再考虑,你的山里王不能再当下去了,哪怕招安县保安队也行”黑娃一愣。兆鹏再次肯定地点头颔首,转身大步走了。
久雨初晴的夜空洁净清爽,繁密的大大小小的星星一齐闪烁,星光给白鹿原单调平直的原顶洒下了妩媚和柔情。鹿兆鹏沿着滋水河川的小道走着,看看黎明即将临近,就斜插到通往原坡的一条小径,一直走到坐落在半坡上的白鹿书院。朱先生刚刚起来,掂着一把长柄笤帚走到院庭。鹿兆鹏说:“先生,我还得给你添麻烦。”朱先生一句话没说,拉着他走进一间屋子:“你上回住过的老地方咧!”鹿兆鹏说:“这回我只待一天,天黑夜静了我就走。”朱先生也不问他从哪儿来到哪里去,吩咐师母给他拾掇早膳。兆鹏吃了饭就倒头睡下了。
鹿兆鹏醒来时天已昏黑,知了在书院里的树杈上叫成一片,他吃了点晚饭踱到前院朱先生的书房来。朱先生抬起头,摘下花镜,搁下毛笔,神色略显紧张:“你还是待在后头屋里。”兆鹏说:“待会儿夜静时我就起身了,没事儿。”随之坐下来,顺手拈起桌边上一摞纸页看,在民国纪事总栏的末尾一条中写道:年月日共匪三十六军覆灭于本县章坪镇。鹿兆鹏的眼睛久久盯住那个匪字,没有说话。朱先生说:“你知道不知道在章坪开的这一仗?”鹿兆鹏说:“知道。”朱先生问:“真的全军覆没了?”随即把一张报纸拉过来递给兆鹏:“就像这报上写的一样?”鹿兆鹏接过报纸,头版有一条醒目的大号黑字标题:全歼共匪三十六军于滋水县章坪镇。鹿兆鹏说:“全军覆没,是这样的。我就是从山里逃出来的。”朱先生惊愕地噢了一声,瞅着他说:“你又把本蚀光了。”鹿兆鹏放下报纸平静地说:“三回了。”朱先生说:“你还干?”鹿兆鹏苦笑着说:“啥时候连我也蚀了就不干了。”说着换出一副好强的口气:“如果我的老本儿蚀不了,你老也长寿,我将来要请你老把县志上这个匪字改成军字。你看你的弟子像匪吗?”朱先生稍一愣怔,一时还不上话来。这当儿院里一阵脚步响,有两个人走进门来,竟然是国民党滋水县党部书记岳维山,后边跟着一身县保安队戎装的白孝文,双方一时都惊愣住了。
岳维山迅即清醒过来,拱手说:“喔呀鹿先生,你这多年好呀?”鹿兆鹏也从惊诧中镇静下来:“你是明知故问啊岳书记!”岳维山说:“说的是。咱们曾经共过事嘛!我希望咱们再一次共事。”鹿兆鹏说:“你先前跟我共事,而今跟孝文搭帮共事了,我插不上手了。没关系!孝文也是原上人,俺俩还是本家子兄弟。”岳维山说:“咱们还是可以重新共事的呀,鹿副政委!你的姜政委已经进了省党部一块共事了!所以说你我在滋水县再次携手”鹿兆鹏没有听清后边的话,耳朵里嗡嗡嗡响起来。姜政委果真叛变了吗?天哪!早就看到这一步的王政委倒在章坪镇那户农家的猪圈旁边再也爬不起来了,尸体也不知被扔到哪里去了。鹿兆鹏觉得自己的手指顿时冰凉如泥,冷着脸说:“有人愿意当狗爬到贵党的宴桌下啃骨头,不要由此断定人都会变狗嘛!”岳维山哈哈一笑:“我真是服了你了!闹农协你赔光了,策划渭北暴动输光了,好容易凑合起来一个三十六军,你又输光赔净了,连堂堂的政委也反叛了,你老兄这么瞎折腾下去”鹿兆鹏说:“你现在很得意我能想得到。可你说俏皮话的本领还不老到喀!你要不服咱俩比试一下,你在县城搭起戏台,咱俩摆开场子比”岳维山嘬嘬嘴又哈哈一笑:“这个主意不错”说着转过头对孝文说:“你回去给我把那本宋词拿来,我要请教朱先生一句”鹿兆鹏哼了一声说:“岳书记动手了,想挣一千块赏银了!你甭让孝文去搬兵,我跟你走就是了!”岳维山绷住脸解释说:“鹿先生多心了,真可谓惊弓之鸟!我真要抓你当下就可以办到。”朱先生插话调和:“误会误会。孝文你也甭去拿书了,宋词我这儿有。”孝文在门口停住。岳维山说:“友人送我一段湘缎,正好可以裱一幅中堂,我想请先生写一幅中堂,让孝文回去拿来量一量大小。”鹿兆鹏讥刺地说:“岳书记,你的忘性好大啊!”朱先生看看岳维山的意图已明显不过,就扯开说:“岳先生,我知道你和兆鹏是冤家对头。到我书院来寻我的人,我一律视为君子,概不分党政派系。你们两家的冤仇你们去解,但必须等出了书院大门,撕呀杀呀烧呀煮呀我不管。”岳维山讪讪地笑着:“是啊是啊,全中国就剩下先生这一方清净之地了。”朱先生说:“你还没说你寻我的事体哩!拿宋词和湘缎是临时才记起来的。你说你有啥事要我效力?”岳维山其实什么正经事儿也没有。全歼红三十六军有本县提供的准确情报和保安队的紧密配合,他因此而受到省党部的特别嘉奖,心情十分愉快,于傍晚时分散心避暑,就拉着孝文来找朱先生雅谈。万万料想不到会在这里撞见鹿兆鹏,临时想出让孝文去取“宋词”和湘缎的措辞,孝文自然明白不过是一个脱身回家搬兵的借口岳维山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真是来请先生写字。”朱先生就势应承:“行啊,咱们甭顾了斗嘴,先写完字让墨汁干着,你们再争再辩孝文你来替姑父研墨。”孝文瞅一眼岳维山,无奈接过一柱墨锭在砚台里研磨起来。鹿兆鹏站起来说:“二位坐着,我去吃点饭。”朱先生说:“你吃了饭甭耽搁就过来陪岳先生说话儿。”鹿兆鹏已走到门外回头说:“岳维山,咱们后会有期!”说着就撒腿跑起来。岳维山霍地站起来喝道:“孝文快撵”白孝文扔了墨锭从腰里拔出手枪,从桌子旁跃出书房时几乎把朱先生拽倒,“叭”地一声枪响,震得夜栖在院庭古树枝权上的喜鹊乌鸦斑鸠等惊叫着飞起来。白孝文吼喊着“不准动,再跑我开枪啦”跑进庭院。岳维山也从屋里跳出门,站在环绕庭院的砖砌水渠边摇晃着右臂:“后院后院朝后院追”朱先生没有动身,用铁扦儿拨一拨油灯捻子,站起身背着手说:“看来都不是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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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朱先生重新开始因赈济灾荒而中断已久的县志编纂工作,一度冷寂的白鹿书院又呈现出宁静的文墨气氛。他四处奔走的劳顿和风尘早已消失,饥饿造成的恐怖阴影却依然滞留在心间,眼前时不时地映现出舍饭场粥锅前拼死拥挤的情景。尽管这样,他的心头还是潮起案头文字工作的渴望和生气。
大饥馑是随着一场透雨自然结束的,村民们迫不及待从青葱葱的包谷秆子上掰下尚未干须的棒子,撕去嫩绿的皮衣,把一掐即破的颗粒用刀片刮削到案板上,流溢出牛奶似的白色浆汁,像捣蒜一样捣砸成糊浆,倒进锅里掺上野菜煮熟了吃。有人连同包谷棒子的嫩芯一起搁石碾上碾碎下锅,村巷里每到饭时就弥漫起一缕嫩包谷浆汁甜丝丝的气息。大人和小孩的脸色得了粮食的滋润开始活泛起来,交谈说话的声调也硬朗了,尽管还有那些赤贫户不得不继续拉着枣木棍子去讨饭,讨到的毕竟是真正的粮食。原野上呈现出令人惊喜的景象,无边无际密不透风的包谷、谷子、黑豆的枝枝秆秆蔓蔓叶叶覆盖了田地,大路和小道被青葱葱的田禾遮盖淹没了,这种景象在人们的记忆里是空前仅有的。白鹿原的伏天十有九旱,农人只注重一料麦子而很少种秋,棉花也因为干旱的天象制约而几乎不种,收罢麦子以后就开始翻地,用一把二尺长镶着铁刃的木板锨扎翻土地,让土壤在伏天里充分曝晒,秋天播种小麦时,那土壤就松散绵软如同发酵的面团儿。整个广阔的原野上,男人们只穿一件短短的裤头,在强暴的烈日下挥舞锨板,地头的椿树或榆树下必定有一个装着沙果叶凉茶的瓦罐。有人耐不住寂寞就吼喊起来,四野里由近及远串连起一片“嘿哟哟嘿”只有吼声而无字词的悠扬粗浑的号子今年的年馑打乱了白鹿原的生产秩序,农人等不及到明年夏天才能收获的麦子,谁和谁不用商量就一律种下秋粮了。苍天对生灵施行了残暴之后又显示出柔肠,连着下了两三场透雨,所有秋粮田禾都呼啦啦长高了、扬花了、孕穗结荚了,原上再不复现往年里这个时月扎翻土地吆喝号子的雄浑壮观的景象。所有土地被秋庄稼苫着,农人们无法踏进田地就在村巷树荫下乘凉,农闲时月的悠闲里便生出异事,有人忽然忆及朱先生赈济救命的恩德而发动大家纷纷捐款,敲锣打鼓把一块刻着“功德无量”的牌匾送到书院来。朱先生听到锣鼓和铳响走出大门,弄清了原委就发了一通脾气:“你们刚刚吃上嫩包谷糊汤就瞎折腾!兴师动众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事图的啥?再说赈济粮是上头拨下的,不是我家的,我不过是把粮食分发下去,我有何德敢受此恭维?”说罢关了大门再不出来。那些人突然改变主意,抬着金匾敲着锣鼓赶往朱先生的故里朱家土乏去了。朱先生的儿子不胜荣光热情接待,把匾额端端正正挂到门楼上方。接着又有几个村子效法起来,朱先生家门口隔几天便潮起一次庙会,而且大有继续下去的势头。朱先生闻讯后赶回老家,制止了儿子们的愚蠢行为,把挂在屋里屋外的大小金字牌匾统统卸下来,塞到储存柴禾的烂窑里去。
这件事多少干扰了朱先生清理赈灾账目的工作,拖延了几天才挟着一摞明细账簿走进郝县长的办公房。郝县长接过那一摞账簿很激动:“这真是有口皆碑!”当即与朱先生商定时日,要为他以及参与救灾的诸位先生设宴洗尘。朱先生避而不答转身就告辞了,走到门前说:“如若发现账目上有疑问,尽管追查,朱某绝不忌讳。”郝县长拉着推着又把朱先生拽进门来说:“我还有话跟你说。”朱先生坐下来。郝县长说:“年馑已过,人心稳住了。县府新添国民教育科,我想请先生出山。”朱先生听了一笑,说:“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竽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郝县长根本不信:“这话不实。单是这次赈灾,先生所作所为无论朝野有口皆碑。卑职以为滋水不乏有识之士,当今最短缺的却是清廉的人。”朱先生依然不为所动,摇摇头轻淡地申述说:“我一生不勉强人,人也不要勉强我,勉强的事是做不好的。”说着又站起来告辞。郝县长再开不得口,钦服而不无遗憾地陪朱先生出门,又提出开头的话来:“那你还是择空儿抽一天时间咱们聚聚,我也好代饥民向诸位先生说一句谢承的话呀?”朱先生笑着却很果断:“不必了。你有这心意,把那笔款子籴成粮食,分给街头路口那些乞丐吧!他们的年馑还没过哩!”
县志编纂进入最费神的阶段,在一一找出前人所编几种版本的疑问和谬误之后,现在就要进行严格的考证,关于本县历史沿革需要大量查阅史料典籍,有关风土人情以及物产特产要到四乡去踏访询问,有关历朝百代本县所出的达官名流、文才武将、忠臣义士的生平简历需得考证,还有数以百计的烈女节妇的生卒年月和扼要事迹的查核,这么庞杂的事项都得由诸位先生分头去做。顶麻烦的是对本县山川岭原地貌的核查,一沟一峪,一峰一溪都得勘测,而这样的专门技能的测工得到省城去请。朱先生亲自出马到西安,请来了一主二副三位测工,又雇来三位年轻农人帮他们背行李扛测具,就开始钻山巡河去工作了朱先生决计编出一部最翔实最准确的可资信赖的新县志,那无疑是滋水县的一部百科全书。大饥馑的恐怖在乡村里渐渐成为往事被活着的人回忆,朱先生偶然在睡梦里再现舍饭场上万人拥挤的情景,像是一群饿极的狼争夺一头仔猪有时在捉筷端碗时眼前忽然现出被热粥烫得满脸水泡的女人的脸,影响他的食欲尽管如此,毕竟只是一种阴影,他对县志的编纂工作更加专注了。
白灵的不期而至使朱先生又惊诧又喜悦。朱先生在后院吃罢午饭走到前院去阅稿,看见迎面走来一位风姿绰约的女洋学生,齐耳的短发乌黑发亮,上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衫,下穿一条白色的折叠裙,一双圆口青布鞋,齐眉的刘海下是一双圆圆的眼睛,笑着叫了一声“姑父”。朱先生说:“灵灵呀?你不叫姑父,姑父真不敢认你咧!”朱先生领着白灵折身又走到后院来,悄悄暗示说:“你先甭叫姑妈,看你姑妈能认得你不?”说着抢先一步跷上台阶:“有客人来了。”朱白氏掀开竹帘站在台阶上,拘谨温厚地招呼说:“请屋里坐。”举止和神态如同往常接待一切朱先生的崇拜者一样。朱先生又说:“这是从省城来的贵客。”朱白氏仍然温谦地笑笑:“哪儿来的都一样,请屋里用茶。”白灵大叫一声:“姑妈,你真的认不得我咧?”说着跳上台阶,抱住朱白氏的肩头。朱白氏惊得合不拢嘴:“噢呀灵灵呀”
坐下来以后,朱白氏抓着灵灵的胳膊一直不松手,温柔敦厚的性情也发生变异,连着询问侄女在哪儿住,在哪儿吃,在哪儿念书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边插不上话,对着白灵的眼睛瞅了又瞅,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有点突出,尽管不像他爸白嘉轩那么突出,但仍然显示着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征这种眼睛首先给人一种厉害的感觉,有某种天然的凛凛傲气这种傲气对于统帅,对于武将,乃至对于一家之主的家长来说是宝贵的难得的,而对于任何阶层的女人来说,就未必是吉祥了白灵的眼睛有一缕傲气,却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样流溢外露,而是作为聪慧灵秀的底气支撑主宰着那双眸子,于是就和单纯的美女或一切俗气的女人显示出差异来纺线车下,织布机上,锅前灶后,无论如何窝不住这样一双眼睛,整个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这种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这样想着,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见妻子朱白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她在涝池边上帮母亲白赵氏淘布。春天织成的白布搁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摊到石碾上碾轧成糊涂,然后和白布一起装进瓷瓮沤窝起来五至七天以后,再掏出来到涝池淘洗,白布已经变成褐黑色的了,这种颜色直到棉布烂朽成条条缕缕也不少色。紧紧连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着了底色的棉布塞进涝池的青泥里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给棉布敷上黑色,然后就可以做棉袄棉裤夹衣或套裤的面料了。那时候,朱先生和媒人装作走累了也走热了的过路人,到涝池旁边卸下肩头的褡裢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涝池左边那棵半腰上结着一块树瘤的皂荚树下的那个女子。大涝池四周长满大大小小的皂荚树,那是女人们洗衣用过皂角遗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树族。那时候,朱白氏跟母亲白赵氏把最后一绺经过核桃皮沤染的棉布从瓷瓮里掏出来,在涝池里摆呀淘呀搓呀拧呀。长工鹿三当时在涝池边沿挖下一个半人深的坑,坑边堆积着从涝池里捞出的沤成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亲把刚刚淘洗干净的褐黑色棉布一段一段铺进坑里,鹿三挖一锨青泥覆盖上去。朱先生看见那女子挽着袖子,露出健壮白嫩的小胳膊,两只手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坠着一条粗辫子的脑袋始终低垂着不抬起来。朱先生佯装找一处清水实际是想换一个角度,不料脚下踩着淤泥几乎摔倒,果然那母女听到涝池周围女人们的哗笑扬起头来。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见了她的模样,转身就离开涝池上了官路,对媒人说:“就是这个。八字不合也是这个。”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她的模样而是瞅中了那双眼睛。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摈弃了四五个媒人介绍的亲事,全是她们的眼睛经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亲坚持一条要求,凡是媒人介绍给他的女子必须经他背看一眼。他已看过四五个媒人介绍下的七八个女子,都不是因为门第不对或相貌丑陋,在于朱先生一瞅之后发觉,有的眼睛大而无神,有的媚气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双什么样的眼睛自己也说不透彻,在涝池边瞅见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时心里一颤,那种朦胧的追寻顿然明朗起来:刚柔相济!男子眼里难得一缕柔媚,而女子难得一丝刚强。朱先生从涝池边离去时断然肯定,即使自己走到人生的半路上猝然死亡,这个女人完全能够持节守志,撑立门户,抚养儿女现在,朱白氏眼睛周围布满了细密的皱纹,愈见深沉愈见刚正,愈见慈爱了
朱先生注视着白灵的眼睛,似乎比初次见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气,甚至觉得这双眼睛习文可以治国安邦,习武则可能统领千军万马。他沉默专注的神情引起白灵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认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说:“噢!姑父正给你相面哩!”白灵兴趣陡生:“姑父,你算我命大还是命苦?”朱先生说:“你的左方有个黑洞。你得时时提防,不要踩到黑洞里去。跷过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风了。”白灵真的当回事追问起来,黑洞意味着一般灾祸,还是彻底毁灭?是指不治之症,还是指挨黑枪上绞架,塞枯井,甚至自杀上吊跳涝池?她装出轻松的不在乎的神气:“姑父,你说明白点,我好防备着。”朱先生也笑着说:“你防备着点儿好。”白灵还想问个究竟,姑妈却插话说:“你甭听你姑父胡掐冒算。他是跟你说笑哩!”转过脸对丈夫流露出一缕责备:“年轻轻的娃嘛,你给她算啥哩掐啥哩?吓娃做啥哩!”有意岔开话题问起妹子家皮货铺子的生意。朱先生理会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起来:“我知道灵灵信西学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逗笑哩!”白灵坦然地说:“姑妈放心吧,我不会吓出毛病的。岂止我的左侧有黑洞?我的前头后头,左首右首,全都布满陷阱。可以说整个中国现在就是一个大黑洞,咱们全都在这黑洞里头。”
朱白氏顶关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灵见面的机会,心诚意笃地要尽一番作为姑妈的责任,企图松动弟弟嘉轩父女之间的死结:“灵灵,你咋么今儿想起来看姑妈咧?”白灵毫不迟疑地回答,声调里颤动着真切的娇气:“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妈。好姑妈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难归只剩你一个亲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动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寝室到前院书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眼探问:“你跟鹿家老二还拉扯着?”白灵做出坦荡无掩的声调说:“早先几年我俩都私订终身了哩!那阵儿都小都不懂啥。现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觉得不合适又拆散了,只是一般乡亲乡党有点来往,再没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听着就很惊诧,白灵说着私订终身这种伤风败俗悖于常情的事,跟说着今年的庄稼长得好或不好一样平淡,一样无所顾忌,便禁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骂:“灵灵,你的脸皮真厚!”白灵委屈地叫起来:“姑妈,是你问我,我才跟你说的呀!你问我我能哄你吗?”朱白氏说:“你看你说这号事的神气,跟喝米汤一样,脸连红一下下都没有,你的脸皮还不厚?”白灵故意抹一下脸颊,顽皮地盯着姑妈说:“姑妈,你忘了我自小就不会脸红!”朱白氏不为所动,语意反而更加沉重铁硬:“你不脸红你爸可脸红,你脸皮厚你爸可脸皮太薄,你不要脸你爸可是要脸的人!”白灵再也撒不出娇来:“姑妈,我来看你,你倒骂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脸:“你看我做啥?你连你爸你妈都能丢舍,还在乎我?”白灵受到当头棒击,一下子无所措起来,慈爱可亲的姑妈一下子变得冷峻如铁,心里顿时产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哑口无言。朱白氏说:“你一张退婚字条儿,把你爸的脸皮揭光咧,你知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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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腊月根上,白灵托一位回原上过年的同学给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里只写着一句话:你们难道非要娶我革你们的命?白灵借此彻底勾销了那桩没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对从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开一个辛辣的玩笑,至于这封信捎去以后的结局,她已经无心顾及了。姑妈现在就来给她补这一课。
王家父子见信气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筹办新年的诸多家事,父子两人拉着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绺信纸掷到白嘉轩的面前。白嘉轩从桌面上捡起信纸,看着白灵风流潇洒的墨迹,眼前顿时涌起一片浑黄厚重的土雾,手里捏着信纸如同攥着一条死蛇。王家儿子唱白脸耍脾气说难听话,老子则唱红脸慢条斯理讲仁义道德,论乡风民俗,父子俩一高一低,一阴一阳,挖苦酿制掸牙,耍尽了威风,出完了恶气。白嘉轩始终僵硬地挺着腰,瞪着眼,一声不吭。媒人被拉来时,对白嘉轩也颇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调节不偏不倚的态度,现在突然发生了根本逆转:“够了够了,尽够你爷儿俩的了!歪话能呔下一牛车,嘉轩一句不吭还不够吗?”白嘉轩满脸灰败,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撑着脸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话让人尽量说。”又侧过脸做出更真诚的姿态对王家父子说:“有话尽管说,有气尽管出,我都揽着,即就唾到我脸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换着眼色:是不是还要继续骂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抡起拳头捶到桌面上,懊悔地自我责备起来:“嘉轩,我混帐!”说罢拉着儿子的手不告而辞了。第二天,白嘉轩指使孝武和鹿三从楼上粮囤里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麦子,又捆扎了十五捆棉花,装了满满两套牛车给王家送去。鹿三扬起落满粮食尘土的脸问:“灵灵的彩礼不是五石麦十捆花么?你给他退这么多?”白嘉轩平静地说:“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喉头粗大的疙节猛烈滑动了两下,闭上了毛楂楂的阔大的嘴巴。孝武缓缓转过头,猛然用力扯动皮绳抽击着黄牛的肚子,牛车嘎吱嘎吱启动了。白嘉轩瞅着两套装满粮食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车驶出巷道,转过身抱起双拳,对围聚在街巷里的族人说:“我给本族白鹿两姓的人丢了脸了!”说着扬起头来,两只粗大的手背抄在弯蜷的后腰上,沉静如铁地宣布:“白姓里没有白灵这个人了。死了。”说罢依然背抄着手走进自家街门。
姑妈叙说过这段事,抿嘴不语,有意使自己因为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绪平静下来,陷入凝然不动的沉默里。白灵看了一眼姑妈凝重的脸色,自然地联想到父亲的脸色。她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捎给王家父子的信,最终像石头一样砸到父亲的鼻梁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麦子和十五捆棉花不仅可以订娶一个媳妇,甚至连将来给孙子做满月的吃用花费也够了。姑妈平静地说:“你爸苦就苦在一张脸上。孝文揭了他脸上一层皮,你接着再揭一层。”白灵想到此行的重大使命,便从家庭的纠缠里跳出来,对姑妈说:“这样也好。权当我死了,俺爸也就再不为我伤脸蹭皮了。”姑妈还想说什么,白灵捺不住性子听她数落,便抢断说:“姑妈,我还要到县城去,我给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妈到前院书房叫来姑父。姑父说:“给谁的信?放我这儿让顺路人捎进城去,免得你跑。”白灵说:“郝县长的公子是我同学,嘱我亲自交给他爸。”
白灵走进滋水县县府大院时正值午休。郝县长在他的卧室里接待白灵。白灵赶上午休时间,不是偶然,而是经过悉心的算计,所以才有听姑妈数落她的难堪。她以县长公子的同学关系说了一通编好的假话,然后就把那封信交给县长。郝县长拆了信封,看了信,双手握住白灵的手久久不语。白灵忍不住说:“如果有困难,你就甭勉强。”郝县长松开手坐下来挥一下手:“困难咋能没有嘛!可问题已经解决了。”郝县长告诉白灵,红三十六军溃散后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区地下党在峪口和山里收容红军战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经返回老窝茂钦。郝县长压低声音,惊喜万分地说:“廖军长虎归北山,让组织放心。”白灵按捺不住问:“鹿政委呢?”郝县长瞅了瞅白灵异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点矜持地说:“他也回到老窝白鹿原上。”白灵猛然站起握住郝县长的手说:“你可真是遮风挡雨的老母鸡啊!”
白灵一身轻松走出郝县长的房子时县府开始上班,院子里有小干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职员含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她有点好笑,如果某一天郝县长突然站在院子里宣布一声:我是**!那么这些小干事老职员肯定会吓得跌坐到地上。白灵走过县府很深的宅院时反覆考虑,要不要去会一会大哥孝文?见了会有什么影响?不见又会造成怎样的影响?最后决定还是应该去。
白孝文瞅着站在门口矜持地笑着的洋学生不禁一愣,整个滋水县城也没有这样漂亮的女子。白灵叫了一声“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脸色顿然活泛起来:“噢呀灵灵呀!”白灵完全是一个妹妹的天真姿态:“哥呀,我要毕业了。原先还想考高等学府,没人供给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说:“你考你考,我供给,你顶好考到北平去。”白灵说:“迟了迟了,我已经找下饭碗了。”白孝文问:“做啥?”白灵说:“教书。”白孝文点点头赞赏地说:“教书也不错,日子很安宁。”说着才记起问“,你今日怎么记起寻哥来了?”白灵说:“我来看看大姑妈,也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难归成了孤儿一个”白孝文宽慰妹妹说:“咱爸那人就是个那好了好了,你别伤心。一会儿我领你去认一下嫂子。这几天忙得要死”白灵漫不经意地说:“大哥如今正开顺风船,当然很忙。”白孝文摇摇头说:“平时紧一阵松一阵倒也罢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军窝死在山里,这一向正收拾那些散兵败丁,抓不紧可就让他们溜出山了。上边见天催报抓人的数目哩!”白灵做出好奇的样子问:“我从报上看到消息,说是全歼。你们参加围剿来吗?”白孝文说:“我只负责县城防务。”这么说似乎又不过瘾,接着就不无遗憾地说:“有天晚上,我陪岳书记去看大姑父,万万没料到共匪三十六军政委就在大姑父屋里。你猜是谁?鹿兆鹏呀!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灵的心早已缩成一蛋儿,想不到兆鹏差点栽到大哥手里,而大姑父居然没有向她提及这件事,姑妈肯定觉得这件事没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响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着问:“你看玄乎不玄乎?”白灵从最初听到的惊诧里松懈下来,反而完全证实了兆鹏已经脱险的消息,证实了郝县长说的兆鹏就在老窝白鹿原上。她装作表示遗憾:“玄玄玄,真个玄乎!到手的银洋又丢了你和岳书记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说:“钱算个屁!关键是让这个祸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祸根,滋水县不除鹿兆鹏甭想安宁。”白灵淡淡地笑笑说:“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热闹戏了,尽是咱们一个村子的人闹事。”白孝文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现在亲老子也顾不上了,甭说一个村的乡党。两党争天下,你死我活地闹”说到这里,白孝文忽然意识到作为兄长的责任:“灵灵呀,你可得注意,而今当先生了,你就好好教书,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脸上没刻个共字,把你拉扯进去你还不晓得。”白灵笑着说:“要是那样的话,哥呀,你就带人来抓我。”白孝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吓唬说:“真要那样的话,哥也没办法,我吃的就是这碗饭嘛!”白灵说:“这碗饭可是拿**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灵嘎嘎嘎笑起来伸出双手:“铐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铐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过来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长到这么大还是没正性”
白灵以惋惜的口吻谢绝了哥哥邀她去认新嫂,说她今晚必须赶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给学生上课,再晚就搭不上进城的牛车了。这样的理由不容变通,白孝文只好应允,热情诚挚地叮嘱妹妹得空儿就回县城来,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结成联盟:“你跟哥一样,都是有家难归哦!咱们就相依为命喀!”
白灵坐上回城的牛车舒出一口气来“,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耳际蓦然回响着这句显示着职业特点和个性特征的用语白灵现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兆鹏,问他在一千大洋的悬赏者岳维山和“不好出手”的白孝文当面,究竟是怎样逃脱的?牛车粗大笨重的木头轮子悠悠滚动着,在坑坑洼洼的土石大路上颠出吭噔吭噔的响声,轮轴磨出单调尖锐的吱嘎吱嘎的叫声,渐渐远离了灰败破落的县城,进入滋水川道倒显出田园的生气,一轮硕大的太阳正好托在白鹿原西部的平顶上,恰如一只滗去了蛋清的大蛋黄。白灵双手掬着膝头,瞅着对面陡峭的原坡,顶面上平整开阔的白鹿原,其底部却是这样的残破丑陋
从原顶到坡根的河川,整个原坡自上而下从东到西摆列着一条条沟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条又大又深的沟壑统进几条十几条小沟,大沟和小沟之间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几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剥撕了皮肉的人体骨骼,血液当然早已流尽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苍鹰,有的像平滑的鸽子有的像昂首疾驰的野马,有的像静卧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独立的雄狮,有的恰如一只匍伏着的疥蛙它们其实更像是嵌镶在原坡表层的一副副动物标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态而失丢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隐约可见田堰层叠的庄稼地。沟壑里有一株株一丛丛不成气候的灌木,点缀出一抹绿色,渲染着一缕珍贵的生机。这儿那儿坐落着一个个很小的村庄,稠密的树木的绿盖无一例外地成为村庄的标志。没有谁说得清坡沟里居民们的始祖,何朝何代开始踏进人类的社会,是本地土著还是从草原戈壁迁徙而来的杂胡?抑或是土著与杂胡互相融化的结果“碍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残忍狰狞,被职业习惯磨练成平淡的得意和轻俏。当时应该给他一个嘴巴,看他还会用那种口吻说那种职业用语不?革命现在到了危急关头,报纸上隔不了几天就发布一条抓获党的大小负责人的消息。三十六军的溃灭和姜政委的叛变是猝不及防的灭顶之灾。兆鹏半年前临走时只告诉她一句:有一个段老师和你接头。直到报纸上登出三十六军被歼的重大消息时,她才知道鹿兆鹏半年前去了三十六军。段老师之后又来了一位薛老师,说他从今往后和她联系,因为段老师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黄先生来和她接头,说薛老师也被当局抓捕和段老师一起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黄先生说,小白你所以还安全无虞,正好证明段、薛两位老师堪称真正的老师。白灵脑子里只剩下两只装着段老师薛老师的麻袋,七尺汉子塞进三尺长的麻袋扎紧袋口,被人拽着拖着扔进干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当时听罢哑然无语,最初的惊恐很快转化为无可比拟的愤怒。她对黄先生冷笑着说:“多亏你给我说明了这个消息,临到我被装麻袋时我就不惧怕了。”后来她一再重现段、薛两位老师被装入麻袋扔进枯井的情景她从来没有经见过活人被装进麻袋和投进枯井的情景,却居然能够把那种情景想象得那么逼真,那么难忘。白灵觉得正是在黄先生说出那种情景的那一刻里,最终使她成熟了,也看轻了自己:死了不算什么一个对异党实施如此惨无人寰的杀戮手段的政权,你对它如若产生一丝一毫的幻想都是可耻的,你就应该或者说活该被装进麻袋投进枯井必须推翻它,打倒它,消灭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讲什么条件她现在才能切近地理解义无返顾和视死如归这两个成语的生动之处。
黄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与她接头。在这段间隔里,她几乎天天都担心黄先生也被装进麻袋撂入古城某一眼枯井。这个创造过鼎盛辉煌的历史的古城,现在保存着一圈残破不堪却基本完整的城墙,数以百计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干了的井,为古城的当权者杀戮一切反对派提供了方便,既节约了子弹又不留下血迹,自然不会给古城居民以至整个社会造成当局残忍的印象。黄先生这次来更显得心情沉重:“党组织这回遭到的破坏是太惨重了。”白灵忍不住溢出泪来:“你好久不来,我瞎想着你大概也给撂进枯井”黄先生苦笑一下:“这很难避免。我现在给腰里勒着一条红丝带,将来胜利了,你们挖掏同志们的尸骨时,可以辨认出我来。”白灵破涕笑了:“我用丝绸剪一只白鹿缝到衬衫上,你将来也好辨出我”黄先生随后就指派她到滋水县来给郝县长送信
大蛋黄似的太阳沉落到白鹿原西边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里呈现一种不见阳光的清亮,水气和暮霭便悄然从河川弥漫起来。白鹿!一只雪白的小鹿在原坡支离破碎的沟壑峁梁上跃闪了一下,白灵沉浸在浮想联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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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她进入教会女子学校第一次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上帝时,就同时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实就是白鹿,奶奶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头顶的木楼上挂着一撮淡褐色的麻丝丝。奶奶抽下一根麻丝子加进手中正在拧着的绳子里,左手提起那只小拨架,右手使劲一拨,紫红溜光的枣木拨架儿啪啦啦转成一个圆圈,奶奶就讲起她的白鹿来。那是一只连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着跳着,又像是飞着飘着,黄色的麦苗眨眼变成绿油油的壮苗了,浑水变成清水了,跛子不跛了,瞎子眼亮了,秃子长出黑溜溜的头发了,丑女子变得桃花骨朵一样水灵好看了她冷不丁问奶奶:白鹿是大脚还是小脚?白鹿她妈给白鹿缠不缠脚?白鹿脚给缠住了蹦不起来飞不起来咋办?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颗干枣,禁斥她不许乱说乱问
教会女子学校的先生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着,连行为举止说话腔调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样的宽窄胖瘦黑白的差异脸上的表情却同样是一律的,没有大悲大喜,没有慷慨激越,没有软溃无力,更没有暴戾烦躁,永远都是不恼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爱不恨,不忧不虑的平和神色。经过多年训育的高年级女生也就修炼成这份习性和德行。古城的各级行政官员军职官长和商贾大亨等等上流社会的人们,都喜愿到这所女子学校来选择夫人或纳一个小妾,古城的市民争相把女儿送到这所学校就读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间就可能成为某个军政要员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两个表姐身上也押着这注宝。大表姐嫁了个连长,婚后不到一月开拔到汉中。半年后,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岭赶到汉中去寻夫,那连长已经有一个皮肤细腻的水乡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闹了,抓破了连长的脸和那女子的下身,随后就再也找不着那俩人的踪影了。她没有回家的路费,几乎在汉中沦为乞丐,后来被一位茶叶铺子的掌柜发现,听她口音是关中人,就把她引进铺子里询问身世。掌柜本是关中人在汉中落脚做小买卖,死了女人不愿意再娶一个汉中女人,主要是听不顺汉中人那种干涩的发音。大表姐就落脚为茶叶铺掌柜的续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岁,正当中年,倒是知道体贴她疼她,只是经济实力并不比姑父的皮货铺子强多少。
二表姐嫁给一位报馆文人,权势说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过得还算安宁。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货生意扩张开拓,也没有能力孝顺贵重礼品,却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编成歌谣在自己的报纸上刊登出来:皮匠苦皮匠苦,年头干到腊月二十五。麻绳勒得手腕断,锥子穿皮刺破手。双手皴裂炸千口,满身腥膻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时在皮货铺子的真切体验和感受。他被各种兽皮散发的腥膻味儿熏得头晕恶心,尤其在饭桌上看见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剧了这种感觉。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绳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茧子死皮,指头上炸开着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树胶一类膏药糊着,有的新炸开的小口子渗出血丝,手心手背几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块完整洁净的皮肤。二女婿一口饭一匙汤也咽不下去,归去后就写下这首替老岳丈鸣不平的歌谣,而且让二表姐拿着报纸念给父亲听。皮匠听了一半就把报纸拉过来又踩又唾,脸红脖子粗地咆哮起来:狗东西,把我糟践完咧!狗东西没当官的本事可有糟践人的本事!而今满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还念个屁皮匠姑父十分伤心,发誓不准二女婿再踏进他的皮货作坊。
白灵明白姑父失望的根本症结并不在此,是在于两个女儿都没有跟上一位可以光耀门庭的女婿,但他并不知道,这几乎是痴心妄想。教会女子学校是女人的世界,整个城市里各种体态的女子集中于一起,那些精华早被高职要员一个个接走了,属于这个女人世界里芸芸众生的两位表姐,只能被军队的小连排长或穷酸文人领走。皮匠姑父后来直言不讳地给白灵说:你比那俩有出息呀灵灵儿,凡团长以下的当科员跑闲腿儿打闲杂的都甭理识他,跟个有权有势的主儿你能行喀!到那阵儿,看哪个龟五贼六死皮丘八敢穿皮鞋不给钱?皮匠姑父这桩夙愿的实际可能性确实存在。无论学识无论气质,尤其是高雅不俗的眉眼,白灵在美女如簇的教会女子学校里也是出类拔萃的。白灵已经谢绝过几位求婚者,挡箭牌倒是那位从未照过面的王家小伙儿。她对求婚者说:家父在我十二岁时就许亲订婚了。在她离开教会学校之前,校务处通知她说有一位政府要员要见她,她问什么事?如果是求婚者她就不去。校务处职员忧心忡忡地劝她说应该去,愿意不愿意都得去,此人校方得罪不起。白灵去了。她看见一位精明强干的中年人端端正正在校务处的桌前坐着,棱角分明的脸膛,聪颖执著的眼睛,从脑门中间分向脑袋两边的头发又黑又亮。白灵一进门,那人就站起来颔首微笑。校务处的先生介绍了那位中年人的身份,是省府某要员的秘书,随后就退出门去。那秘书很坦率地问:“小姐,你的第一印象如何?人和人交往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白灵天真地说:“你像汪精卫。真的。我进门头一眼瞧见你就奇怪,汪精卫怎么屈尊坐在这儿?”秘书含而不露地笑笑:“小姐过奖了。汪是中国第一美男子,我怎么能”白灵笑着说:“你就是中国第二。”秘书不在意地转了话题:“白小姐毕业后作何打算?”白灵问:“你找我究竟要问什么事?”秘书说:“你愿意继续求学我可以资助,你愿意就业我可以帮助安排。”白灵问:“你怎么对我这样好呢?”秘书说:“这还用问吗?”白灵说:“我已经嫁人了。”秘书说:“难道他比汪还英俊?”白灵说:“他可是世界第一。”秘书俏皮地说:“怕是情人眼里出潘安吧?他在哪里?”白灵说:“十七师。”秘书轻舒一口气:“杂牌子。”白灵说:“杂牌子军队没规矩。那可是个冷恐子。他说谁要是在我身上打主意,他就跟他拼个血罐子。”秘书说:“这我倒不怕。”白灵说:“我怕。”属于政府部门的人都怯着杂牌子十七师,秘书说他不怕是强撑面子。白灵再一次重复说:“他会连我都杀死的。我怕。那真是个冷恐子!”
白灵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铜元游戏,那多像小伙伴们玩过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这游戏,却给他们带来不同的命运。蒋介石背叛革命以后,她每天都能听到也能从报纸上看到国民党屠杀**的消息,古城笼罩在阴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在上课,两三个警察踏进门,把坐在第三排一个女生五花大绑起来。一位警察走出教室门才转过头向先生也向学生解释了一句:“这是共匪。”女学生们惊疑万状。女先生说:“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让她下地狱。”白灵浑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麻绳勒着,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海到保定军校学习去了,他能挣脱五花大绑的麻绳吗?她那时急不可待地想见到鹿兆鹏,打问一下鹿兆海的音讯,却找不到他。五六天后,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那位被绑走的同学领着三个警察到学校来,由她指点着绑走了三个外班的同学。那时候整个学校乱了秩序,女生们拥挤在校园通往大门的长长的过道两边,看着三个用细麻绳串结在一起的同学被牵着走到校门口,塞进一辆黑色的囚车。
白灵已经无心上课,就断断续续请假,寻找鹿兆鹏。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亲戚家打听风声,说是鹿兆鹏早跑得不见踪影了,倒是听到了不少整治农协头目的种种传闻。白灵连夜离开白鹿原又回到城里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学校时,听到女生们悄悄说,被捕的三个**分子全部给填了枯井,本班那个领着警察来抓捕同党的女生也一同被填进井里。白灵恶毒地说:“上帝不能容忍赎罪的羔羊。”
可是,当她找到鹿兆鹏以后,却彻底改变了她的命运。那天午间放学回来,白灵在皮匠姑父的柜台前看见了鹿兆鹏,惊讶得几乎大叫起来。鹿兆鹏迅即用一种严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鹏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西装,戴一顶褐色礼帽,像是一位穷酸的教员,在柜台前琢磨着柜台里的各式皮鞋。鹿兆鹏说:“你发愣干什么?我是鹿兆海的国文老师,兆海带你听过我的课你忘了?”白灵立即按照鹿兆鹏递过来的话茬儿往下演戏:“噢!老师呀屋里坐。”转脸就对二姑父喊:“姑父,这位老师想请你定做一双皮鞋。”皮匠姑父热情地招呼说:“你快把老师引进来嘛!”鹿兆鹏悄声说:“你得让我在这儿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顾那样认真地给鹿兆鹏量了双脚的长短宽窄,又征询了皮鞋的颜色和款式,就继续忙他手中的活儿去了。白灵领着鹿兆鹏进入自己那间小小的卧室转过身问:“你害怕给塞到井里?”鹿兆鹏被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愣住片刻,紧紧盯着白灵的眼睛,企图从那眼神里判断出她问话的意图。他却看见那两只微微鼓出的眼睛周边渐渐湿润,然后就潮起两汪晶莹的泪水。鹿兆鹏点了点头。白灵眨了眨眼睛,泪水便溢流下来,颤着声说:“我要加入**。”鹿兆鹏用手按着白灵的肩膀让她坐下来,说:“现在全国都在剿杀**。”白灵说:“我看见他们剿杀才要入。”鹿兆鹏说:“我们被杀的人不计其数。”白灵说:“你们人少了,我来填补一个空缺。”鹿兆鹏猛地抓住白灵的双手,热泪哗哗流淌下来:“我而今连哭同志的地方也没有了”白灵说:“我讨厌男人哭哭咧咧的样子。”
鹿兆鹏磨蹭到天黑定时走了。走时对白灵吩咐了两点,再不许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的意愿,二是继续在教会女子学校念书,那儿无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约一月后,鹿兆鹏于傍晚时分来到皮货铺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红色皮鞋,对皮匠的手艺大加赞扬。皮匠则亲自把皮鞋给他穿到脚上,要他在作坊里走了一圈,而且叮嘱他要是夹脚或者绳子断裂可以随时来修理。鹿兆鹏肯定这是他买到过的最称心的皮鞋,发誓说比上海货好得多。皮匠很得意自己的杰作。鹿兆鹏随之把一本圣经交给皮匠,说这是白灵要他买的。白灵于傍黑时分回到皮货铺子,在那本圣经里得到一个联络地址:罗嗦巷15号。
第70章
罗嗦巷在这座古老的城市几乎无人不晓。罗嗦巷大约在明初开始成为商人的聚居地,一座一座青砖雕琢的高大门楼里头都是规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里铺着平整的青石条,雨雪天可以不沾泥。这条巷道的庄基地皮在全城属最高价码。破产倒灶了的人家被挤出罗嗦巷,而暴发起来的新富很快又挤进来填补空缺进入罗嗦巷便标志着进入本城的上流阶层。鹿兆鹏住进罗嗦巷用意正在这里,特务宪兵警察进入罗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白灵找到15号,见到鹿兆鹏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这成月天都到哪儿去咧?”鹿兆鹏说:“在原上。”白灵问:“你还在原上?”鹿兆鹏说:“在原上。”白灵问:“还要去原上?”鹿兆鹏说:“那肯定。不过这回在城里得待上些日子。”白灵说:“剿杀**好像过去了?报纸上登的杀人抓人捷报稀少了。”鹿兆鹏说:“能逮住的他们都逮了杀了,逮不住的也学得灵醒了不好逮了。损失太惨了,我们得一步一个脚窝从头来。”白灵问:“我上次在二姑家提的申求,你考虑得怎样?”鹿兆鹏说:“你等着。”白灵说:“我是个急性子。”鹿兆鹏笑了:“这事可不考虑谁是急性子蔫性子。”白灵问:“很难吗?”鹿兆鹏说:“肯定比以前更严格了。这次大屠杀我们吃亏在叛徒身上。”白灵说:“我肯定不会当叛徒。”鹿兆鹏说:“现在要进**的人恐怕不容易当叛徒。当叛徒我想也不容易,他们首先得自己把自己当作狗,且不说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白灵惊喜地说:“你这句话说得太好了。我可是没想到当叛徒还是很不容易的事。”
白灵第二次被通知到罗嗦巷15号来,鹿兆鹏以亲切庄严的态度通知她已经得到批准了,随之叫了一声:“白灵同志!”便握住白灵的手。白灵听到“同志”那声陌生而又亲切的称呼时,心头潮起一种激情,她紧紧地反握住鹿兆鹏的手,久久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领着警察到学校来抓捕同志的情景。白灵说:“请党放心,白灵只会替同志赴死,绝不会领着警察去抓捕同志。啊!你再叫我一声同志!”鹿兆鹏松开手说:“白灵同志!我受党组织委托,领你宣誓。”说着从箱子里翻出一面红旗挂到墙上,站正之后,举起了右手。白灵并排站好,也举起右手,心头像平静而炽烈的熔岩。
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厅房明间客厅里欣赏唱片。他们的大公子最近从上海捎回来一架留声机,新奇得使全家兴趣十足。同时捎回的还有唱片,全是软声细气的越剧和嗲声奶气的流行音乐,只有一张“洋人大笑”的唱片使全家老少咸宜,于是每天晚上客厅里都充斥着洋人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细的,粗野放肆的,阴险讥讽的,温柔的,畅快的,痛切的笑声。在洋人们的笑声的掩护下,白鹿原上两个同宗同族的青年正在这里宣誓,向整个世界发出庄严坚定的挑战。
宣誓完毕坐下来之后,鹿兆鹏坦诚地说:“我又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绍同志入党宣誓就想起我入党宣誓的情景。”白灵问:“你入党宣誓是怎样的情景?”鹿兆鹏说:“那阵儿还是公开宣誓的呢!”他怀着新鲜的却似遥远的记忆说:“我们一起宣誓的有九个人,现在连我在内只剩下三个了。三个给大哥煎了,两个随大哥走了,一个经商去了,而且发了财,咱们现在就在他屋里坐着。”白灵问:“他们没有供出你?”鹿兆鹏笑了说:“他们首先供出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着又说:“大哥这回翻脸,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开杀害,全国一片血腥气,唯独我们这座古城弄得干净,不响枪声,不设绞架,一律塞进枯井,在全国独树一帜,体现着我们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白灵说:“中世纪的野蛮!”鹿兆鹏说:“一切都得重新开头。白灵,你说说你这会儿想什么?”白灵说:“我想到奶奶讲下的白鹿。咱们原上的那只白鹿。我想**就是那只白鹿?”鹿兆鹏惊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随之就轻轻地摆摆头笑了:“那可真是一只令人神往的白鹿!”
白灵头一次主动去找鹿兆鹏是迫于无奈。她知道这是不能允许的。鹿兆海从军校学习期满回到本城,带给她一个意料不及的难题,他已改“共”为“国”了,而她恰恰在他归来前改“国”为“共”了。她和他在热切的期待中突然发觉对方已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双方都窝了兴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无法改辙,也肯定他不会更弦,对于第二次约见已丧失信心,于是就去罗嗦巷寻找兆鹏。他们是亲兄弟,他有责任帮助她处理这件十分为难的事。鹿兆鹏严厉地批评她来找他的冒险行为,不经通知绝不许随便找他,后来却仍然答应她前去见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归队前夜找到皮货铺子,对白灵说:“我们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说说话。”白灵就跟他走出来,不自觉地又走到抛掷铜元游戏的地方。白灵触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几乎是乞求说:“兆海,你退出国吧!你哪怕什么党派都不参加也好。”鹿兆海紧紧攥着白灵的手说:“我向你让步,我听你的,我退出国这可以,你也退出共吧!咱们俩干脆什么党派都不参加,你教你的学生,我当我的兵,免得国呀共呀是是非非。”白灵猛地拉出手激烈地说:“你知道不知道,你参加的那个国民党怎么杀戮异党?抓住了甚至连审问的手续也不走就塞进枯井!你参加这样的党难道不怕脸上溅血?”鹿兆海却沉静地说:“我想和你和解,你还在坚持偏见跟我争执。”白灵说:“我没办法忘记枯井里的惨景。”鹿兆海说:“你回咱们原上去看看,看看**在原上怎么革命吧!他们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令人不寒而栗。”争论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鹿兆海再次妥协:“这样吧,咱们谁也改变不了谁,就等一等看吧!等过上几年,也许看得更清楚了,说不定你,也说不定我,会自动改变的。”白灵说:“好!我等着。”鹿兆海转过身说:“明天我就走了,说不定几年才能回来。我现在只有一条”
白灵问:“什么呀?”鹿兆海说:“我们再见面时,也许依然没有结果,也许有一方改变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应一条,在我走后几年,在我们下回见面之前,你甭应允任何求婚者。”说到这儿又抓住白灵的双手:“我们有那枚铜元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将终生不娶。”白灵动情地说:“放心走吧!我盼着你回来时再不跟我争辩。”鹿兆海说:“每一次见面我都不会忘记。今晚的话咱们都记住。”白灵说:“你好像信不过我?好像疑虑着什么人要夺走我似的?”鹿兆海说:“我害怕把这个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开说吧,你上次为啥让我哥代你出面?”白灵说:“他向你解说过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说:“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灵说:“你也太”鹿兆海激动地说:“我看见他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许我对你太专注了。”白灵叹口气说:“天!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样想”鹿兆海说:“无论任何人,哪怕是我亲哥,谁夺走你,我就不认他是天王老子!”
白灵再见到鹿兆鹏时就觉得有点不自然,鹿兆鹏像灵敏的狐狸一样嗅出了白灵异常的神情,警觉地问:“有什么情况?”白灵说:“没什么情况。”她的神情更引起鹿兆鹏的警惕:“白灵同志,现在是非常时期,任何情况都不能隐瞒。”白灵说:“个人私事。”鹿兆鹏说:“个人私事也不能隐瞒。”白灵担心引起鹿兆鹏的隐忧,就恢复了她素来的爽朗:“你猜你兄弟怎么着?怕你把我夺走了!”鹿兆鹏大瞪两眼,骤然红了脸,摆一下手尴尬地笑了:“扯淡!”
白灵随后和鹿兆鹏也不常见面。她在豆腐巷小学校任教员,负责学生运动,刚刚成功地组织了中正中学的一场学潮。在这之前,她已经参与和组织过两所学校的学潮,接着就想在以中国最高统治者蒋的名字命名的中正学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学在古城被政府命名为一所模范学校,教员乃至学生都逐个经过审查,绝无异党嫌疑。白灵抓住学生对伙食不满的机会,促进了一场激烈的算伙食账的学潮。结果是贪污学生伙食费的总务处长被收审,校长也被撤职。白灵兴奋鼓舞:“看来中正的学校也不是模范!”这当儿鹿兆鹏召见她:“要不失时机地把饭馍斗争提高到反黑暗的政治斗争。”白灵说:“我有信心。”鹿兆鹏随之告诉她:“我要离开这儿。”白灵说:“我能问去哪儿吗?”鹿兆鹏笼统地说:“山里。”白灵又问:“去多久?”鹿兆鹏说:“难以估计。”白灵就不再问了。鹿兆鹏郑重地说:“兆海马上要回来了。十七师撤回来了。”
白灵在豆腐巷小学校接待了鹿兆海。她瞅见他那一身下级军官服装就觉得他们的关系将要完结了。他在她的小房间里坐下,一只手攥着茶杯,另一只手夹着烟卷。他的脸色不仅没有因为北方的沙漠和严寒变得粗糙,反而红润细腻了,只是上唇的黑青色胡碴子变化明显。她笑着说:“你倒更细和了。”鹿兆海说:“那地方水好。”他笑着侃侃而谈“,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见不着人烟,见不着树木,只看见一片沙子。到那儿你才能明白,历代皇都为啥要选在咱们这个关中可那儿有好水。那水养的娃子一律是吕布的模样,那水养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蝉的姿色。我待了这几年也沾光了”白灵说:“你该在那儿给你引回个貂蝉。”鹿兆海说:“我还是恋着白鹿原上的”白灵抿住嘴没有说话。鹿兆海却豁朗地说:“我这回回来有一点收获,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变不了,你也没变。但我再不逼你改变什么了。你可以随意嫁人。我嘛我还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就发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验证我的话。”白灵说:“这又何苦?你这样说让我怎么办?”鹿兆海说:“没有办法。我走南闯北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里的你了。”白灵赌气地说:“我明天就嫁人!”
木轮牛车嘎吱嘎吱响着,终于驶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头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只喇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的终结,眼前立刻展现出辽阔无垠的渭河原野,滋水蜿蜒着投进原野流入渭河去了。到这儿才又看见了太阳。太阳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经变得难以辨认,像一只破碎的蛋黄,金黄的稠汁流摊开来,和黑色的乌云搅和在一起。白灵的心开始紧揪,到哪儿去寻找鹿兆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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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白灵回到城里的第二天,就向黄先生汇报滋水之行的情况。这是她受命去滋水时就跟黄先生约定了的,地点仍然是二姑父的皮货铺子。白灵上完课没有吃午饭就走出了豆腐巷,在二姑家所在的巷口一家泡馍馆门前如期而遇黄先生,两人就走进皮货铺子。白灵对姑父喊:“姑父,我又给你拉来一个买主。”皮匠见到买主像见到财神爷一样虔诚地咧嘴笑起来,妻侄女虽然至今未能攀上高枝光耀皮货铺子,但隔三错五不断给他拉来买主也算不错,于是就认真地征询买主对鞋的式样、皮子颜色的选择,然后就量脚的长短宽窄和肥瘦。白灵在一旁嗔声叮咛:“这位先生是个细活人,穿衣穿鞋讲究得很,姑父,你得做细法点儿。”随后就领着黄先生坐到里屋里,把自己到滋水得到的关于三十六军的情报详细地汇报给他。黄先生说:“按你姑父说的取鞋的日子再见面。”
白灵赶后晌上课又回到豆腐巷小学校,心里平静得像一泓秋水,那是圆满完成一项重大而又神秘的工作之后的心理报偿。这种情绪仅仅保持了一个后晌,当叽叽喳喳纷纷攘攘的学生放学离校之后,她在自己的房子里坐下来就又躁动不安起来。一种孤寂,一种压抑,一种渴盼,一种恨怒交织着心境,使她无法平心静气批阅学生们的作业,甚至怀疑自己不适宜做这种极端严密的工作。她至今也不能估计出这座古城里究竟有多少人和她一样在为着那个崇高的目的秘密地战斗着,她仅仅只认识鹿兆鹏和黄先生她同样估计不来有多少同志被当局抓去了,古城的枯井里填进去多少同志的尸体。“我碍着大姑父的面不好出手!”白灵仿佛又听见哥哥孝文职业性的习惯用语出手,这无疑是一个绝妙的用语。一旦他出手,就宣告了一个活蹦蹦的人的死期,就给古城的枯井增加一个装着革命者的麻袋。孝文说着出手时那种顺溜的语气就像二姑父说着自己皮鞋时的得意,也像教员走上讲坛让学生打开课本一样自然。白灵真后悔没有抽他一个嘴巴,好让他记住再不许当着她的面说什么出手不出手的用语,更不许他用那样顺溜自然的语调显示出手与未能出手的得意和遗憾。整个国家正在变成一架越来越完备也越来越强大的杀人机器,几百万军队和难以估计的宪兵警察以及特务,首要的任务不是对付已经占领华北的日本侵略军而是剿杀**,连滋水这样的小县城也建立起来专门对付**的保安大队,培训出来像孝文这样的不说杀也不说抓,而习惯说出手的职业性地方军人。鹰鹞在空中瞅中地面小鸡箭一般飞扑下来的时候,称为出爪,狼在黑暗里跃向行人时称作出牙,作为保安队员的孝文在从裤兜里掏出手枪射击鹿兆鹏时便自称为出手!出爪出牙和出手不过是一字之差,其结局却是相同的,就是把久久寻找的猎物一下子抓到爪心,或咬进嘴里,或撕碎啄了噬了,或撂进枯井去。
白灵简直忍受不了夜的静寂,在门与床铺之间的脚地上踱步,心如焚烧似的急于见到鹿兆鹏。半年之久了!罗嗦巷最后一面,他竟去了红三十六军。全军覆没之后,他又逃潜到白鹿原上,在孝文未能及时出手时,他侥幸地逃脱了。他现在仍潜在原上。她想见他,不仅是想看他半年以后是黑了瘦了伤愈了,而且有一种揪心的逼近着的亲情在挠抓她的心。她已经意识到一个重大的心理变化,从昨天到今天的两天时间里,鹿兆海在她心目中急遽地暗淡下去,而他的哥哥鹿兆鹏却急遽地在她心里充溢起来“我要做一个真正的军人推进国民革命!”兆海的理想和抱负曾经唤起她的毫无保留的赞同,可是,当初那种国民革命变得不再是驱逐封建军阀而是屠杀人民的时候,鹿兆海的抱负和志向就令她不仅是惋惜了。鹿兆鹏在那架巨大的杀人机器里侥幸逃脱,她在孝文职业习惯的语气里才明朗地感觉到自己与那个人不可分割地粘结在一起。她根本无法预测,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鹿兆鹏呢?
这种情绪有增无减继续了三四天,而且形成一种规律性的循环,白天她和学生们在一起,学生们的天真不断地冲淡或者截断她的思虑一到晚上,那种情绪便像潮汐一样覆盖过来,难以成眠。第四天后晌刚下课,门口传达室校工周老头交给她一本书,说是一位姓黄的先生捎来的。白灵扫瞄一眼是一本古文观止,便走回自己的房子,当即坐下翻掀起来。书的封皮上包着一层牛皮纸护面,护面里用铅笔写着一行字:我今晚得提前取回皮鞋。
白灵放晚学后就回到二姑家等候黄先生。她急不可待地出出进进于里屋和柜房之间,最后索性坐在二姑父旁边聊起家常。白灵说:“姑父,你现在不必从早到晚刀子剪子锥子不离手地干啦!”二姑父做出莫可奈何的得意口气说:“嗨呀,没法子喀!那些熟人来定货,非得要我亲手做的嘛!”二姑父又一次叙述了老皮匠去世时留给他的遗训,即使皮货铺子发得家产万贯,也要他每月至少亲手做一双皮鞋。二姑父平和地笑着说:“闹到这阵儿我还没发起来,还敢撂下刀子剪子锥子?”这当儿,白灵瞅见黄先生戴着一顶礼帽走进来。
黄先生进门来就对二姑父说:“我要去上海办公务,鞋子得提前取。”二姑父问:“还得几天走?”黄先生说:“后日。”二姑父说:“来不及,根本来不及。”黄先生说:“这咋办?上海那鬼地方以衣帽取人,我可要丢人现眼了。”二姑父蔫蔫地说:“你明晚来取。我熬眼也要你先生在上海风风光光走一程。”白灵笑着说:“放心吧黄先生,有我姑父这句话你就放心吧!”说着就引着黄先生进入里屋。
黄先生坐下后说:“我来传达一个新的任务。”白灵庄严地期待着。黄先生说:“你去给一个同志做假太太。”白灵愣愣地瞪大眼睛叫起来:“你说啥?”黄先生强调说:“是假的。”白灵说:“可我根本没结婚。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当太太,假的更装不来!”黄先生说:“你当然得从头学起。况且嘛,得像真夫妻一样甭让人看出破绽。”白灵惊叫:“妈呀,这算什么任务呀?”黄先生说:“一种掩护。”白灵又问:“那位同志是个什么人呢?”黄先生说:“我也不知道。”黄先生接着就对这件事做了具体安排。
白灵辞去了豆腐巷小学教员的职务,提着一只小棕箱走出学校大门,门口有一辆洋车等候着。戴着一只发黄变色的细草帽的年轻车夫一句话也不说,拉起车子就逐步加速到小跑。白灵坐在车上说不清是一种什么心情,无法猜测假夫妻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而真正的夫妻生活她也是没有体验的。她有点新奇,甚至有点好笑,怀着冷漠的心去履行神圣的工作使命。车子钻来绕去经过七八条或宽或窄的巷道,在一个虽然气魄却显得苍老陈旧的青砖门楼前停下来。车夫拍击着大门上的一只生锈的铁环,院里便有了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白灵的心忽然跳起来,仿佛真的要见到自己的女婿了。街门吱扭一声启开,白灵一看见来迎接她的人几乎惊叫起来,竟然是鹿兆鹏。她惊讶地张了张嘴又抿上了嘴唇,心在胸膛里便跳荡得一阵眩晕她的双腿像抽去了筋骨绵软无力,坐在车子上动弹不得她晕晕乎乎看着鹿兆鹏给车夫摞码铜子,车夫像是多得了几枚铜子很感激地连连哈腰,十分殷勤地要帮助送箱子。鹿兆鹏接过箱子,然后扬起头对她说:“到家了下车吧!”白灵的心又怦然轰响起来,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头顶,脸颊顿时烧骚骚**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车踩到地面上的双脚像踩着棉花,几乎不敢看鹿兆鹏的眼睛。走进街门,穿过过道跨进一幢厦屋。未及白灵开口,鹿兆鹏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转过身,满脸变得尴尬而又紧张局促:“白灵呀,我咋也没料到会是你!”
白灵顺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看见鹿兆鹏满脸尴尬紧张局促的神色,她自己反倒冷静下来。她依然没有说话,看见那尴尬局促的脸色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其实她在从门缝里瞅见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他和她一样事先互不知底。她与他记不清有多少次见面了,他的老练,他的敏捷,他留给她的总体印象里,从来也没有惊慌失措,局促不安,尴尬难堪这些神色她甚至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出现这些神色,即使被围捕被通缉,被塞进枯井,他也不会尴尬,不会惊慌,不会难堪实际不尽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样尴尬了,难堪了,局促不安了。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现出惊慌难堪和局促。鹿兆鹏放下箱子以后,搓着双手在厦屋脚地转了一圈,回过头来又解释一遍:“我确实事先没有料到会派你来!”白灵看见鹿兆鹏的脸上已沁出一层细汗,冷静地说:“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来会怎么样呢?”鹿兆鹏不假思索地说:“我会坚决反对的。”白灵说:“你讨厌我还是觉得我不保险?”鹿兆鹏更加尴尬,连忙解释:“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白灵说:“你反覆解释你事先不知道派我来是什么意思?”鹿兆鹏更加难堪,语言也支吾起来:“我怕你产生误会,以为这是我有意的安排”白灵却进一步追问:“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的安排,又怎么样呢?”鹿兆鹏猛然转过头说:“那样的话,我就太卑鄙!”白灵不动声色地问:“谁会这样说你呢?谁又了解这真真假假呢?”鹿兆鹏憋红了脸说:“兆海。”白灵朗声笑了:“你想证明你是个君子啊!其实卑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有一点卑鄙也可以原谅,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鹏被噎得说不上话来:“你这是”白灵说:“你再三解释的时候,想没想到我的处境?我难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这儿来吗?我难道比你脸皮还厚吗?你反覆解释的本身就有点卑鄙。”鹿兆鹏更加尴尬地仰起脑袋,轻声慨叹说:“老天爷!在你眼里谁心中连一丝灰垢也藏不住。”白灵却一本正经地说:“鹿兆鹏同志,白灵奉党的派遣来给你做假太太,你吩咐任务吧!一切不要再解释。”鹿兆鹏却使着性子咕哝说:“这么厉害的太太,谁支使得了啊!”白灵调皮地笑了:“你教我怎么做假太太吧!”鹿兆鹏不以为然地说:“权当演戏吧!你不是戏演得挺好吗?”白灵摇摇头说:“一台戏演两小时就完了,下了台子我还是我。这长年累月做假演戏,人怎么受得了呀?”鹿兆鹏开始恢复正常情绪,不在意地说:“没有外人来的时候,你我是同志又是兄妹,该咋着就咋着有人进门时你就开始演戏,一直演到送客人出门。”白灵说:“我要是忘了呢?”鹿兆鹏平缓而又郑重地说:“你可不能忘。”白灵不无忧虑地问:“万一我一涣神忘了咋办?”鹿兆鹏舒口气,做出无奈的手势说:“那样的结果你我就得填井。”
房东老太太这时候走进门来,先瞥一眼白灵,又瞅住鹿兆鹏问:“太太接来了?”鹿兆鹏向白灵介绍房东主人魏老太太。白灵一眼看出魏老太太是个经见过大世面,洞达世情又藐视世事的人,她的充分发胖挺前坠下的腹部,显示着臃肿,也显示着豁达大度,两只硕大无朋的**匍匐在宽大的胸膛上,那双眼皮下垂的眼睛透出即使地震也会镇静自若的神气。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灵觉得她的眼色像看一只普通的羊一样平淡,而她已经见过成千上万只羊了。她转着脑袋打量了厦屋的摆置说:“缺啥家具就到后边去拿。”鹿兆鹏连连道着“添麻烦”一类歉词。魏老太太不就坐,只站了一阵就转身出门,走出厦屋门时,回过头来撇了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这太太脸蛋子心疼。”白灵羞羞地笑笑,表示接受了奖励,回到屋里就迫不及待地问:“兆鹏哥,你是怎样逃回来的?”鹿兆鹏愣了一下说:“狼狈逃跑。”说罢轻轻摆一下手:“这回这事不提它了,看下一回吧!”白灵很不满足,说起她到滋水县找郝县长的事,以及无意中听到孝文说的与他的遭遇:“他说他碍着大姑父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鹏显然对这个职业性用语也觉得新鲜:“出手?出手这话很得体。”说完就转换了话题:“准备做晚饭吧。让咱们的烟囱先冒出烟来!”白灵听了这话顿然激动起来。原上人用“盼邻家烟囱不冒烟”的话,讥讽心术不正谋算旁人的褊狭阴毒的人。鹿兆鹏看去像是无意间撂出来的家乡话,有效地抑制或者说镇住了总在她心头蠕动着的孝文那句习惯用语,感觉到了一种心态的平衡。白灵热烈地响应道:“好啊,先让咱的烟囱冒出烟来!”
晚饭白灵做下的是长面。长面象征长寿,象征交谊长久,常常只在过年过节,或新婚嫁娶,或为长者祝寿,或为新生婴儿过满月等喜庆活动中招待亲朋友好。白灵在不无欢欣,不无庄严的心境下点燃第一把柴火时,竟然激动地跷出灶房站在庭院里呼唤鹿兆鹏,要他一起观瞻那砖砌的烟囱袅袅升起的第一缕炊烟
白灵把一碗浇着肉丁臊子的长面递到鹿兆鹏手上时,抱歉地说:“碱放多了我今日个头一回捉擀杖。”鹿兆鹏用筷子翻搅一下,被臊子覆盖着的面条已经变成黄色,碱面儿放得过量不止一倍两倍,他猛然吸了一大口说:“瑕不掩瑜。长嘛可是够长的,筋性也不错,味道嘛还是咱原上的味道。”白灵也给自己端来一碗。吃着饭的时间里,她还是忍不住再次问:“你啥时候回到城里的?”鹿兆鹏沉思一下说:“巧了,就是你去滋水县的那天,我是后晌进城的。
第72章
鹿兆鹏在白鹿原上度过了一段恬静的日子。他在白鹿书院从白孝文的枪口下逃脱以后没有上原,而是斜插过北部原坡一直向西跑去。选择这条路径的唯一目的是原坡上沟梁纵横便于藏匿,因为他充分估计到岳维山会立即用兵封锁滋水河川西部出口,同时搜索整个白鹿原。他的判断完全准确。保安大队派出一个中队士兵分散到原上挨家挨户搜寻鹿兆鹏,另一个中队的士兵进入滋水河川执行同样任务。鹿兆鹏于曙色初露时赶到距离城市不过十里的另一条河流边上,在沙滩上的草丛里躺下来睡着了。一个放牛割草的老汉用脚把他踢醒来,他说耍钱输光了家产,连婆娘也输给赢家了,想跳河自杀,不料竟睡着了。放牛老汉撇着嘴角,说他有一个治疗赌症的良方。鹿兆鹏装作很迫切的样子跪地相求。放牛老汉用手里的镰刀弯柄指着河流不远处的渡口说:“去背河。”鹿兆鹏装作丧气的模样说:“凭背河挣那俩麻钱到死也赎不回婆娘。”放牛老汉说:“能。能赎回来。”鹿兆鹏还是装作犹疑不定。放牛老汉说:“娃子,你把旁人驮到脊背上那阵儿,才能明白自个该怎样活人。”
鹿兆鹏倒真的怦然心动,想去亲自试验一下放牛老汉的人生药方,也许这是他眼下隐蔽的最好手段。他挽了裤子站在水边沙地上,做出背河谋生者的架式这条河名曰润河,自秦岭流出山来,绕着白鹿原西部的坡根向北流去,流入滋水再投进渭河。通往古城的路上就形成一个没有渡船的渡口,也就造就了一种背人渡河的职业。不用究问,凡背河人都是些既无产业,亦无技艺的又穷又拙的笨佬儿。鹿兆鹏背起第一个人走到水中,忽然想起与朱先生辩论的事。那是离开白鹿书院进入古城培德中学念书的第一个寒假,他去拜望朱先生时就向先生宣讲**。朱先生笑着问:“你要消灭人压迫人人剥削人的制度,这话听来很是中听,可有的人甘愿叫人压迫、叫人剥削咋办?”鹿兆鹏说:“世上哪有这号人呢?”朱先生举出例证说:“在润河上背河的人算不算?你好心不让他受压迫、可他挣不来麻钱买不来烧饼。”鹿兆鹏说:“人民政权会给背河的人安排一个比背河更好的职业。”朱先生说:“要是有人背河背出瘾了,就专意想背河,不想干你安排给他的好工作,你咋办?”鹿兆鹏急了:“人民政权就给河上搭一座桥,车碾人踏都不收钱,背河的人就是想背也背不成了。”朱先生笑了:“你的人民政权的办法还真不少”鹿兆鹏现在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那阵子很可笑,不过现在背河却已成为他隐蔽的最佳选择。河边上偶尔走过一位看去是政府下级官员的人物,也花几个麻钱让人背过河去偶尔晃荡过来一排士兵,便把包括他在内的所有背河的苦力都集中起来背他们过河,自然是谁也不敢伸出手掌企图什么的。所有经过河边的过河者和背河者,谁也不会想到政府正在追捕的红三十六军政治委员鹿兆鹏正在背着一个小脚女人过河鹿兆鹏趁天黑时进了东城门,找了两处地下交通都失败了:一个搬迁了,另一个已被逮捕。他感到一种危机,不敢贸然再去瞎撞。他无奈间混入东城墙根下的贫民窟,在一个名是家庭客栈实是兼营卖淫的小栈通铺里挤了一夜。第二天晌午进入东关,那儿有闻名东半城的一家羊肉泡馍馆子。鹿兆鹏走进门,装作寻觅坐位扫视各色就餐的人时,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盘,不禁喜悦起来,那是一位同志。那位同志几乎同时也认出他来,激动地站起来叫了一声“鹿哥”,扬起的手里还攥着半个尚未掰碎的饦饦馍。鹿兆鹏顿时毛发倒竖,急忙转过身去,几乎同时从他左边一张餐桌旁跃起两个人来兆鹏和他们不过五六步距离,要逃脱已不可能。他急中生智,一把夺过正在翻搅着煮馍的炉头手里的铁瓢,一扬手迎面把满满一瓢羊肉汤煮泡着的滚烫的馍馍泼撒到两个大汉的脸上。鹿兆鹏只听见俩人惨厉的叫声而无暇一顾他们跌倒翻滚的惨景,拐进一条小巷才撒腿跑起来,最后还是跑到润河边继续干起背河的营生第二天黎明时分,鹿兆鹏走进白鹿原南端秦岭脚下的大王镇高级小学
鹿兆鹏对白灵说:“我听见他叫鹿哥时,看见他眼里射出一道绿光,跟我夜里在原上碰见的狼的眼睛一样。”白灵索性放下筷子,不吃长面了,说:“我们日后成功了,决不能轻饶叛徒。”鹿兆鹏说:“一个叛徒比一千个白孝文岳维山还厉害。”
鹿兆鹏住在校长胡达林的屋子里,装作是城里来的亲戚到山脚下的温泉洗治皮肤病,每天装模作样去温泉洗一次矿泉水,夜晚宿住在胡达林校长的套间房里。学校靠近温泉,先生们无一例外都要接待安排前来洗病的亲朋友好,鹿兆鹏的到来不会引起任何猜疑。胡达林是鹿兆鹏在白鹿镇初级学校发展的头批党员,在他逃离以后隐蔽下来,又遵照他的安排进入秦岭脚下的大王镇学校。胡达林豁达而又谨慎,豪壮大气而又机敏狡黠,在大王镇镇面上已经成为一个捏事了事的人物他在学校里发展了五个党员,建立起一个支部,把那些心眼拐曲不可信赖的人一个个挤走,把学校经营成了一个安全的据点。胡达林对鹿兆鹏说:“你现在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吧!要弄啥让我给咱去弄。”鹿兆鹏说:“必须尽快找到组织。”胡达林说:“你还是好好洗,好好吃,好好睡,把精神先养起来。找组织你说路数,我着人去找。”鹿兆鹏心急如焚,既不能好好洗,也不能好好吃,更不能好好睡,焦灼急迫的心情里渗透着一缕悲凉,这是他投身革命以来不曾有过的一种情绪。国民党反手对**实行大屠杀的那一次,激起的是无以诉说的愤怒而没有悲凉这回因党的重要首脑叛变造成的损失更为惨重,刚刚建立起来的红三十六军彻底覆灭了,苦心经营的地下组织像蛛网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捣烂了。他不过是一只侥幸逃亡的蜘蛛,在重新结网之前就有了一股悲凉。他给胡达林说了一个联络路数,胡达林派了一个党员进城去了,结果没有联系得上,接着又去了三回才找到一丝线索。鹿兆鹏在大王镇高级小学已经住下整整十天了,难得的安静生活和美好的矿泉水的滋润,使他褪去了疲惫焕发起精神,当这个游丝似的线索被他抓住以后就断然决定:“让那个同志再跑一趟约他见面,我还在润河边上背河,腰里勒一条蓝布腰带。”
鹿兆鹏对白灵沉静地说:“姜政委进山去三十六军以前,已经和当局策划了这场阴谋。”白灵又重复一遍她的话:“我们成功了首先要找叛徒算账,他们太卑劣了。”鹿兆鹏说:“对他姓姜的账绝对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严峻的气氛浓厚地笼罩着这两间厦屋,因为假夫妻这种特殊的关系而弥漫在两人心头的尴尬纷乱的云翳消散了廓清了。鹿兆鹏受命调进城来,替补被填了枯井的同志的位置更为险恶的环境需要采取更为隐蔽的方式,与白灵结成假夫妻就是一种隐蔽方式。鹿兆鹏对白灵说:“我们个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这种特殊关系,心头已经排除了悲凉而涨起壮豪:“我们现在重新来织一张新网。”白灵说:“党在危机中让我来协助你,我感到骄傲。即就被填了枯井,我还是骄傲。”鹿兆鹏哼了一声:“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织我们的网吧!把那些苍蝇蚊子网住吃掉,让我们也痛快一下。”白灵笑了说:“我可不吃苍蝇不吃蚊子,我嫌恶心!”鹿兆鹏也笑了:“你不吃全让给我,苍蝇蚊子毒虫猛兽我都敢吃它们。”
夜深以后应该睡觉的时候,白灵想提醒鹿兆鹏时却说不出“睡觉”那俩字,那一刻她意识到自己其实还是个女人女人在这种特殊环境里的劣势和障碍,自己连一丝一毫也摆脱不掉。她终于没有说出“睡觉”那俩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只棕毛笤帚扫起床面,心儿却嘣嘣跳起来。她铺开一条被筒,接着再铺下一条被筒,心儿的跳荡已加剧到两个鬓角频频弹动在摆下一只枕头要摆第二只枕头时,变得更加迟疑了,那枕头像炙热的物体烤烘得她脸颊烫烧。鹿兆鹏转过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弯下腰从床底下取出一块桐油油布铺到砖地上,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卷扔到油布上,接着从她手里夺过枕头放到地铺上,悄声说:“我早都准备好了。”白灵骤然掀起的窘迫又骤然回落,心里反倒产生了一种冷寂。她说:“让我睡地铺。”鹿兆鹏用手指指门前,压低嗓门提示说:“我睡地上给你挡狼。”说罢噗哧一声吹灭了煤油玻璃罩子灯,屋子里骤然黑暗下来。他躺倒到地铺上,还在回味着刚才随意说下的“挡狼”的话,并为自己这句双关语中所含的机智不无得意。
其实鹿兆鹏心里比白灵更窘迫,他看见白灵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单纯,而他已经结过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实际内容。他比她年长,再说她与弟弟兆海又是那种关系,说来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领导者的尊严,又要不损哥哥的脸面。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却极力掩饰着。他掩饰内心紧张欢乐痛苦的本领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现在依然为自己说下“挡狼”的话而得意,这既解除了自己的窘迫,也解除了白灵的窘迫,只要度过最为难的第一夜,窘迫就会从俩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铺上,屋里静寂无声,凭感觉可以断定白灵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诚的语气说:“睡吧。”却听不到她的反应。久久的沉默之后,鹿兆鹏终于听见白灵脱剥衣服的窸窣声儿屋子里弥漫着一缕异样的温馨的气息,那是白灵的肌体辐射到空间里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自己结婚头一夜的情景,于是又腾起了一层悲哀的浓云浊雾。
白灵则显得单纯得多。她起初为并排或是两头摆置枕头而为难,而当鹿兆鹏躺到地铺上以后,便顿然化释了。她根本说不清自己刚才骤然而起的心跳脸烧是为了什么,似乎只是一种朦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种本能。在她脱衣裳时,又产生了这种本能的障碍,即使吹了灯在黑暗中脱,也仍然感到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纽扣时,又抑止不住地心跳双手解开裤带儿的时候,甚至有一种无端的颤栗。她仓皇地脱掉衣裤溜进被筒,心里才渐渐舒活起来。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毕竟不是娃子啊!白灵悄无声息地躺着,闻到一股异样的诱人的气息,那是睡在地铺上的人辐射到空间里的男人的气息,心里却产生了荡秋千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白灵对原上家乡最显明最美好的记忆是清明节。家家户户提前吃了晌午饭便去上坟烧纸,然后集中到祠堂里聚族祭奠老辈子祖宗,随后就不拘一格地簇拥到碾子场上。
村子北巷有一座官伙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盘上碾除谷子的外壳,或碾碎包谷颗粒,然后得到黄灿灿的小米和细碎的包谷糁子。碾盘南边有两棵通直高耸的香椿树,褐色的树皮年年开裂剥落,露出紫红色的新皮新发的叶子散发着浓郁的清香,成为理想不过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条擀杖粗的皮绳拴到后腰里的裤带上,猴子一样灵巧轻捷地攀爬上去,把皮绳在权股上拴绾结实,两条皮绳在离地三尺的地方绾系着一块木板。为了让众人心地踏实而不担忧皮绳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个荡起来。黑娃第一个就把秋千荡高到极限,人在空中呈现出脚朝上头在下的倒立姿势脚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条树枝成为荡得最高的标志,随后陆续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图打破那个纪录。黑娃的姿势也是最洒脱最优美的,秋千荡到半空时,两臂撑开和身体构成一个十字收缩双臂时那皮绳在空中就发出啪啪啪的颤响,令胆小的人发出一阵阵欢呼又一阵阵惊叹。能够把秋千荡到黑娃那样高度的人还有几个,有年轻人也有壮年汉子。父亲白嘉轩总是在众人都试过一回之后才上架子,启动的动作有力却笨拙,他只能荡到两条皮绳在空中拉直摆平的高度,那形体像平展双翅沉稳盘旋在苍穹的一只老鹰。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满场喧哗。他不是以高度取胜,而是以花样见长。他一会儿坐在踩板上,一会儿又睡在上面他敢于双足离开踩板只凭双手攥住皮绳,并将身体缩成一团他可以腾出一只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连串的响屁,惹得树下一片亲昵的叫骂。
鹿兆鹏在外上学,难得遇着清明节在家乡过,白灵只见过一次。那时候鹿兆鹏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图超过黑娃创下的纪录。他的动作不大协调,技术不熟练,但他很努力。当踩到接近黑娃的标高时,树下响起一片欢呼,白鹿村又出了一个荡秋千的好手了。这当儿,发生了一件吓人的事,当踩板高过肩膀时,他竟双脚脱开了踩板,树下顿时又响起一片惊慌失声的尖叫。白灵也吓得“妈呀”尖叫了一声。鹿兆鹏凭着双臂在空中荡了两个来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鹏从秋千上跳到地面时,人们正掐着鹿子霖的鼻根儿救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