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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39—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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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鹿兆鹏经历了投身国民革命以来的头一遭危机,他险些被捕。

那是白鹿原刚刚进入三伏的一个溽热难熬的夜晚,他从井里绞上一桶水提到竹坛旁边的渗坑前,抹下了汗裌儿挂到竹枝上,用一只葫芦瓢舀满水从头顶浇下来,冰凉的井水激得他全身起一层鸡皮圪塔。这当儿有两个陌生人走到他跟前问:“鹿校长住哪个屋?”兆鹏停住搓身的手想说“我就是”,话到出口时却完全变了样:“找鹿校长呀?他跟我是隔壁住南排第三间房子,从过道进去,朝右首拐就到了。他刚刚洗毕躺下了。”他瞧见后院的黑暗处还站着两三个人。他在那一瞬间感到脊梁骨发冷,同时意识到事情不妙,说着又舀起一瓢水浇到头上,双手在胸脯上对搓起来,搓得肌肤咯吱咯吱响着。那两个人朝过道的方向走去,后边的三个人也匆匆跟了上去。他们的举动和脚步使他联想到尚不老练的猎人。兆鹏从竹枝上扯下汗裌儿,绕过竹坛跑到围墙根下纵身扒住墙头,黄土围墙的土屑刷刷下落的声音招来了枪声。他翻过围墙以后才感到了恐惧,刚刚收获过麦子的田野无遮无掩,连一只兔子也难以隐蔽。他顺着围墙朝南跑了一段,然后灵机一动,又纵身翻过围墙进入学校。他从枪声和叫声的方向判断,那五个抓捕他的人已分成两路朝北朝东追去了。他走到竹坛跟前冲刷掉蹭在身上的黄土汗泥,把汗裌儿套到身上,这时教员们全都惊诧地围过来。“他们开始动手了。”兆鹏说,“要走的趁早快走,不要等到他们再来。”他早已作过安排,凡是公开了**员身份的教员全部离开白鹿镇小学校,唯一没有公开身份的龚教员将坚守阵地。他离开仍然惊疑未定的教员们回到自己的房子,把藏在书架背后墙壁窑窝里的短枪取出来,掖到腰里又披上一件制服,然后匆匆离去。几位党员教员把他送到学校后门都不说话。“我会去找你们的。”兆鹏说罢就转过身走进黑夜中的旷野。他随后的二十多年里,又经历过无数次的被盯梢被跟踪被追捕的险恶危机,却都不像这夜的脱身记忆鲜明。这一夜正式标志着他在白鹿原进入地下工作

事情来的并不突然。农历三月,桃红柳绿,阳光明媚,突然从南方传来了一股寒流,蒋介石策动了“四一二”政变,国共分裂了。鹿兆鹏参加了省委特别委员会议之后回到白鹿原,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正热切地巴望他带回上级关于实行土地分配的具体方案,他看见黑娃时强忍着悲愤交集的沉重心情,装出一副往常的豁达:“同志们,现在必须先抓武装力量!”在只有他和黑娃俩人在场的时候,兆鹏就向农会主任交了底:“蒋介石动手杀**了!北伐失败了!”黑娃瞪着眼骂:“我日他妈!我们受闪了,挨黑挫了!”兆鹏说:“省委特别会议决定要抓武装。这是血的教训。我们这回吃了没有军队的大亏。”

鹿兆鹏随之就进山去了。葛条沟有一股五六十人的土匪,据山为王的是辛龙辛虎两兄弟,曾经从逃窜的白腿乌鸦兵手里缴获了二十多杆长枪,成为山里最硬手的一支土匪武装。鹿兆鹏此行就是说服辛家兄弟把土匪改建为革命军队。黑娃却从另一条路进山去找另一股土匪。

大约过了十天,兆鹏回到白鹿镇,抑止不住欢欣鼓舞的心情说:“我们有了自己的军队了!”黑娃却沮丧地说:“我说破嘴皮打尽了比方,也说不转人家。”

分配土地的大事被搁到一边了,黑娃和他的农会骨干们整天忙着组织训练农协武装。梭镖矛子和大刀绾上了红绸,看起来挺威风的三百多人的武装队伍,在白鹿镇游行了一回就散伙了,因为小麦黄了要收要碾了。等得小麦收打完毕进入三伏,庄稼院桃树上的毛桃发白了又变红了,革命的形势却愈见险恶。国民党和**共同组建的国民党省党部宣布解散,**和国民党共同组成的省农民协会也被勒令解散停止一切活动,国民党主持陕政的省府于主席被调回国民党中央,一位姓宋的主席临陕接替。观望等待了三个月的国民革命军驻陕冯司令终于拿定主意,投蒋**。他发表正式声明的时间是阳历七月十五日。鹿兆鹏从白鹿镇小学逃离在这个日子的前几日,国民党里的铁腕早已等不得冯将军发表公开声明而提早动手清党了。鹿兆鹏在镇子里的一个公用茅厕装作大便,观察了白鹿镇再无什么动静,便从背街溜过去敲了敲韩裁缝的后门。他一把抱住韩裁缝的肩膀就止不住痛心裂肝地哭道:“我们上当了,我们受骗了!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哇!”

田福贤随之回到白鹿原,他的屁股后头跟着十一个士兵,士兵们一律黑制服挎长枪。田福贤没有直接进白鹿仓,而是绕道先进入白鹿镇。他看见那些熟悉的店铺掌柜们便率先抱拳拱手,彬彬有礼地颔首微笑着:“兄弟回来了!”他从黑娃的铡刀口里逃脱至今半年之久,面色愈加红润滋和了。岳维山被调离滋水县到南边山区的宁阳小县时带去了田福贤,他在那个贫瘠闭塞却又安定的小县城里过得十分逍遥,山区的珍禽野味滋补了在白鹿原上惊吓熬煎的身体亏空。当国共分裂的消息传到这个山区小县时,小麦开始泛黄。岳维山猛然站起来对田福贤说:“我们要出山了!”他们当晚吃了野鸡熊掌娃娃鱼等山区特产,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睡醒后便打点行李骑马进省城来了。岳维山走进国民党省党部态度十分强硬:“现在的事实正好证明我在滋水县没有过错。让我还回滋水。”

他们傍晚抵达县城,当夜就派出几个尚不老到的警官到白鹿原抓捕鹿兆鹏。可他们没能如愿以偿。岳维山要田福贤留在县党部,田福贤不同意说:“我还是想回我的原上,这跟你想回滋水是一个道理。”岳维山只得同意:“也好,你回原上去也好。白鹿原是**的老窝,你去了我就放心了。”岳维山采取紧急手段从县保安队抽出十一名士兵交给田福贤:“这回回原上你可是够威风的了。”

田福贤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时间就传遍白鹿原的所有村庄。从他进入白鹿仓的那天后晌起,连续两天三夜都被前来拜见的人封堵在屋子里不得出门,被斗被游被整过的乡绅财东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血气地哭诉自己的苦楚,好些农协积极分子或者是他们的老子却满面羞愧地向他忏悔。田福贤起初沉浸在早就渴望着的报复心理之中,很快就惊觉过来:“回去回去,诸位先回去。兄弟刚回来事儿太多太忙。”他把民团士兵布在门口阻止一切前来求见的人。有人见不到他就把烧酒点心一类礼物托付民团团丁转交给他。田福贤把那些东西接到手看也不看就摔到院子里的瓦砾堆上,鼻腔里喷出一股粗浑的气浪:“还不是喝酒的时候!”

田福贤召集了下属各保障所乡约的会议。乡约们凑到一起便哭诉自己所受的辱践以及黑娃们的种种劣迹,几乎全都不曾想到总乡约召集他们来干什么。“诸位,从现在起,再不许说一句自个咋么了咋么了。”田福贤不耐烦地制止了无休止的控诉,“我们上当了受骗了。我们先前诚心实意跟**合作,**却把我们塞到铡刀口里。我从铡刀口里逃脱了也就清醒了,必须实行一个党一个主义。现在好了,该我们动手了。”田福贤讲了实施动手的具体方案,用一句话概括他的雄图大略:“这回我们在白鹿原一定要把**斩草除根。”

田福贤很快组建起一支二十七八人的民团武装,新招募来的团丁有财东乡绅子弟,也有穷汉家的子弟,他们穿上了由韩裁缝承做的黑色制服上衣,下身暂时仍然穿着家做的叠腰大裆裤。在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帜下举行了集体宣誓之后,由田福贤从县上带回来的十一名老团丁领着他们在麦茬地里进行操练。召开白鹿仓乡民大会的事也已筹备就绪,田福贤吃罢午饭以后就决定去找白嘉轩。

白嘉轩是原上所有头面人物中唯一没有向他表示问候的一个。他走进白家的四合院,白嘉轩正在铺着凉席的炕上午歇,响着令人沉迷的鼾声。白嘉轩被仙草叫醒后,看见田福贤站在跟前也不惊奇,一边用湿毛巾擦着眼脸一边平和地说:“我知道你回原上了。我看你那儿人太多就没去凑热闹。”田福贤笑着说:“老哥,你可比不得浅薄之辈。你水多深土多厚我一概尽知。兄弟今日来跟你说两个事。头一个,你这回得出山了。”白嘉轩说:“我本来就没进山嘛!”田福贤说:“你甭装糊涂。第一保障所乡约得请你出马。”白嘉轩说:“子霖不是干得好好的吗?”田福贤说:“老兄,你尽拿明白装糊涂。他那个**儿子把白鹿原搅了个天昏地黑,上边正在悬赏缉拿,他还能当乡约吗?”白嘉轩说:“既是这个交割,我想当你的乡约都不宜出马了,让子霖兄弟疑心我趁机抢了他的帽子戴哩!快说你的后一个事吧!”田福贤很遗憾地慨叹着说:“老哥,你真个拿得稳坐得住。农协那帮死狗赖娃斗了游了你,你好忍性啊!”白嘉轩说:“我权当狗咬了。人嘛,不能跟狗计较。”田福贤说:“你不计较是好忍性。这回咬了你的腿你忍了,再一回它噙住你脖子看你还忍下忍不下?”白嘉轩说:“话能这么说也不能这么说。咱不说这话了。你不是说两个事吗?”田福贤无奈就转了话题:“我想借白鹿村的戏楼用一天。”白嘉轩不以为然地说:“借戏楼?你重返故里给原上乡党演戏呀?”田福贤说:“耍猴。”白嘉轩问:“耍猴?耍猴用不着戏楼呀!在地场上围个圈子栽个杆子就成了喀!”田福贤说:“我这回耍的是大猴妖猴,不用地场要搁到戏楼上耍。”白嘉轩听出话里套话就认真地问:“你明说你用戏楼作啥用场,你不明说我不敢应承。”“耍农协那几个死狗赖娃的猴!”田福贤终于忍不住变得水泄石出“,该当整治这一帮子瞎熊坏种了!”白嘉轩说:“你要是演戏,那没说的。你要弄这号事耍这个猴,请你另借别个村子的戏楼去。”田福贤从桌子旁边站起来冷笑着说:“我看中你的戏楼可不是你的戏楼上开着牡丹,是他们在白鹿村的戏楼上把我当猴耍了,我耍他的猴就非搁在白鹿村的戏楼上不可。叫原上的人都看看,谁耍谁的猴耍得好!”

田福贤坐在戏楼正中,两边的宾礼席上坐着九个保障所的八个乡约以及贺家坊的贺耀祖等乡绅。经过初步训练的民团团丁格外精神地分散在各自的岗位上执行任务,戏台两角各站着一个,台下站着一排七八个全都端着枪,另有七八个肩头挂着枪的团丁分布在台下广场上,指挥拥来的男女乡民按秩序站到一定的位置上去。田福贤开始讲话:“乡亲们,兄弟大难不死又回原上来了!”万头攒动哄哄嚷嚷的广场上顿然鸦雀无声。田福贤不失绅士风度地讲了不长的一段话就退下去了,继之登台的是金书手。他在戏楼前台尚未站稳就控制不住喊起来:“田总乡约,我不是人,我是吃草的畜生,是吃屎的狗!我胡踢乱咬是害怕黑娃的铡刀。乡党们,我今日对着日头赌咒,我说田总乡约加码征地丁银的话全是假的”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议论。接着就有人跳上台子,把银元从口袋里掏出来,一摞一摞码整齐,然后到桌子前说:“这是分给俺们村的银元。俺村的人托我交还给田总乡约。”接着又有两三个人相继跳上台去交了银元。另外还有两三个人跳上台子表态说:“我的村子还没交齐,交齐了再交来。”田福贤走到台前用手势制止了继续往台上跳的人,然后把交还过银元的那几个人一一点名叫上台子说:“各人把各人交的银元都拿走,分给乡民。”那几个人谁也不拿银元,一齐鼓噪起来表示这种罪恶的钱决不能拿。田福贤火了:“国民革命不是弄钱嘛!再不把银元拿走,我就把你们的手砍了!”那几个人倍受感动地走向方桌,把银元重新装入口袋。田福贤瞅着他们跳下戏楼,突然转过身吼叫一声“乡亲们”便涕泪交流:“我田某人一辈子不爱钱。黑娃抢下我的钱分给各位乡亲,分了也就分了,我不要了。只要大家明白我的心就行了。”台下又变得鸦雀无声。站在一边的金书手开始打自己的耳光,左右开弓,手掌抽击脸颊的声音从戏楼上传到台下。田福贤对金书手的举动嗤之以鼻:“你的毛病没害在脸上,是害在嘴上。”田福贤说罢退到一边,后台里就走来两个团丁,把金书手三下五除二捆绑到戏楼前的明柱上,对着那张可怜巴巴的嘴用鞋底抽起来。金书手嚎叫了几声就不再叫了。台下右侧出现了骚动,那是鞋底抽击嘴巴溅出的血浆飞到台下人的脸上和身上,有人捡起一颗飞溅到地上的断裂的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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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接着十个团丁押着十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后台走出,一排溜站到台前。田福贤像数点胡桃枣儿一样不慌不忙地向台下介绍:“这位是神禾村农协副主任张志安,小名牛蹄儿,他跑到三原可没有跑脱。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条好汉,没跑没躲。鹿兆鹏跟黑娃眼儿明腿儿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六弟兄撂下代人受过”田福贤点到最后一个人时停顿半刻:“这一位我不用介绍大家都认识。站在台上的这一排死皮赖娃里头数他年龄最高,这个棺材瓤子前一向好疯张呀!”台下通戏楼的砖砌台阶上走来一伙男女,有老汉老婆也有小伙儿媳妇,走上戏台一下子跪倒下去,磕头作揖哭诉起来:“田总乡约饶了俺那不争气的东西吧!”“田总乡约你权当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贤倒轻淡地笑着说:“你们快都起来!你们说也是白说。得由人家自己说。”那些求饶的男女一下子扑向自己的儿子或是丈夫,训斥着呵骂着推搡着要他们说话,台上台下顿时纷乱起来。有两个人跪下了。又有两个跪下了。田福贤说:“哈呀,你们的声儿太小了,台下人听不见。把他们四个弄到高处让大家都能听见他们说的啥!”

乡民们现在才明白戏楼下边临时栽起的一排木杆的用途了。这四个人被团丁押解到木杆下站定,接着从杆顶吊下来一条皮绳,系到他们背缚在肩后的手腕上,一声“起”,这四个人就被吊上杆顶。从他们的双脚被吊离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们升上杆顶,四个人粗的或细的妈呀爸呀爷呀婆呀的惨厉的叫声使台下人感觉自己也一阵阵变轻失去分量飘向空间。田福贤站在台口对着空中的四个人说:“你们现在有话尽管说吧!”那四个人连声求饶不迭。田福贤往下压一压手臂,团丁们放松皮绳,那四个人又从杆顶回到地上。另外六个人中有三个见了扑通跪下了。田福贤站在台口瞅着跪在脚下的三个求饶者说:“我那个碎娃子要吃辣子。我说辣子辣你不敢吃。那碎崽娃子硬要吃,你越是说不敢吃,他偏要吃。我哄不下他,就给他嘴里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吃辣子了。你们光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杆,得知道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后有个风吹草动,还会旧病复发。”这六个人依法儿被推到杆子下面,又依法儿被皮绳吊上去放下来田福贤说:“这十个死狗赖娃当中还有三个人没有说话。这三个人是好汉!贺老大你个老家伙,爱出风头爱上高台,今儿个让你上到杆顶,你觉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这个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吗?”贺老大在高杆顶上骂:“田福贤,我把你娃子没当个啥!连我裆里的东西也没当!”贺老大从空中“呸”地一声唾向台口,人们看到一股鲜红的喷泉洒向田福贤。田福贤恼怒地撩起衣襟擦着脸上的血沫儿。台下的前头又起了骚动,乡民们看见一块血红的肉圪塔在戏台前沿蹦弹了三下,那是贺老大咬断喷吐出来的半截舌头。田福贤用脚踩住了它,狠劲转动大腿用脚蹍蹭了几下。贺老大的嘴巴已经成为血的喷泉,鲜红的血浆流过下巴灌进脖颈,胸前的白色布衫以及捆扎在胸脯上的细麻绳都染红了血流通过黑色的裤子显不出色彩,像是通过了一段暗道之后在**的脚腕上复现了,从脚趾上滴下来的血浆在干透起尘的地皮上聚成一摊血窝儿。田福贤又恢复了他的绅士风度:“好哇,我就看中硬汉子。蹾他!”拉绳的团丁一撒手,贺老大从空中蹾到地上,两只粗大的脚在干土地上蹬着蹭着。空中又响起木轮吱吱滚动的声音,贺老大瘫软在地的躯体又被吊起来,背缚的胳膊已经抻直,那是关节全部断裂的表征。台下已经蹲下一大片男女,把眼睛盯着脚下而不敢扬头再看空中贺老大那具被血浆成红色的身躯。贺老大连续被蹾了三次,像一头被宰死的牛一样没有愤怒也没有呻唤了。这当儿,吊在空中另五个活着的农协骨干一齐发出了求饶声,每根吊杆下都跪着他们的父母兄弟和妻女。田福贤挥了挥手,这五个人被缓缓放回地面。“你们九个这回知道辣子辣了?”田福贤用教训他家那个碎崽娃子的口气说着,又瞅着瘫软在脚下的贺老大的尸首发出感慨,“白鹿原最硬的一条汉子硬不起来了!”

在戏楼后面的祠堂里,白嘉轩正在院子里辨识以前栽着“仁义白鹿村”石碑的方位。那块由滋水县令亲笔题字刻成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农协三十六弟兄砸成三大块,扔在门外低洼的路道上,做为下雨路面积水时供人踩踏而过的垫脚石。白嘉轩让儿子孝文出面,请来了白鹿两姓里头几个善长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几个热心的中年人自觉前来打下手,把砸断的碑石捡回来,用水洗去泥巴和污物,又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碑面了。有热心的族人建议说:“应该请石匠来刻一尊新的。花费由族里捐。”白嘉轩说:“就要这个断了的。”经过再三辨识,终于确定下来原先栽碑的方位。白嘉轩亲自压着木钉长尺子,看着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线,对孝文说:“尺码一寸也不准差。”

孝文领着工匠们开始垒砌石碑的底座。断裂成大小不等的三块石碑无法撑栽,孝文和匠人们策划出一个保护性方案,用青砖和白灰砌成一个碑堂,把断裂的石碑镶嵌进去。白嘉轩审查通过了这个不错的设计,补充建议把碑堂的青砖一律水磨成细活儿。

当白家父子和工匠们精心实施这个神圣的工程时,祠堂前头的戏楼下传来一阵阵轰鸣声,夹杂着绝望的叫声。工匠们受到那些声音的刺激提出想去看看究竟,甚至孝文也呆不住了。白嘉轩反而去把祠堂的大门关子插上了,站在祠堂院子里大声说:“白鹿村的戏楼这下变成烙锅盔的鏊子了!”工匠们全瞪着眼,猜不透族长把戏楼比作烙锅盔的鏊子是咋么回事,孝文也弄不清烙锅盔的鏊子与戏楼有什么联系。白嘉轩却不作任何解释,转过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及至田福贤走进祠堂说:“嘉轩,你的戏楼用过了,完璧归赵啊!”他的口气轻巧而风趣,不似刚刚导演过一场报仇雪耻的血腥的屠杀,倒像是真格儿欣赏了一场滑稽逗人的猴戏。白嘉轩以一种超然物外的口吻说:“我的戏楼真成了鏊子了!”

修复乡约碑文的工作一开始就遇到麻烦。刻着全部乡约条文的石板很薄,字儿也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从正殿两边的墙壁上往下挖时,这些石板经不住锤击就变得粉碎了,尔后就像清除垃圾一样倒在祠堂围墙外的瓦砾堆上,不仅难以拼凑,而且短缺不全难以恢复浑全。白嘉轩最初打算从山里订购一块石料再请石匠打磨重刻,他去征询姐夫朱先生的意向,看看是否需要对乡约条文再做修饰完善的工作,尤其是针对刚刚发生过的农协作乱这样的事至少应该添加一二条防范的内容。“立乡约可不是开杂货铺!”朱先生愠怒地说,“我也不是卖狗皮膏药的野大夫!”白嘉轩还没见过姐夫发脾气,小小一点愠怒已使他无所措手足。朱先生很快缓解下来,诚挚动人地赞扬他重修乡约碑文的举动:“兄弟呀,这才是治本之策。”白嘉轩说:“黑娃把碑文砸成碎渣了,我准备用石料重刻。”朱先生摇摇头说:“不要。你就把那些砸碎的石板拼接到一起再镶到墙上。”

白嘉轩和那些热心帮忙的族人一起从杂草丛生的瓦砾堆上拣出碑文碎片,用粗眼筛子把瓦砾堆里的脏土一筛一筛筛过,把小如指盖的碑石碎块也尽可能多地收拢起来,然后开始在方桌上拼接,然后把无法弥补的十余处空缺让石匠依样凿成参差不齐的板块,然后送到白鹿书院请徐先生补写残缺的乡约文字。徐先生在白鹿村学堂关闭以后,被朱先生邀去做县志编纂工作了。他一边用毛笔在奇形怪状的石块上写字,一边慨叹:“人心还能补缀浑全么?”

白鹿村的祠堂完全按照原来的格局复原过来,农协留在祠堂里的一条标语一块纸头都被彻底清除干净,正殿里铺地的方砖也用水洗刷一遍,把那些亵渎祖宗的肮脏的脚印也洗掉了。白鹿两姓的宗族神谱重新绘制,凭借各个门族的嫡系子孙的记忆填写下来,无从记忆造成的个别位置的空缺只好如此。白嘉轩召集了一次族人的集会,只放了鞭炮召请在农协的灾火中四处逃散的列祖列宗的亡灵回归安息,而没有演戏庆祝甚至连锣鼓响器也未动。白鹿两姓的族人拥进祠堂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断裂的碑石,都大声慨叹起来,慨叹中表现出一场梦醒后的大彻大悟,白嘉轩现在才领会姐夫朱先生阻止他换用新石板重刻的深意了。他站在敬奉神灵的大方桌旁边,愈加挺直着如椽一样笔直的腰身,藏青色的长袍从脖颈统到脚面,几乎一动不动地凝神侍立。整个祭奠活动由孝文操持。在白嘉轩看来,闹事的是鹿兆鹏鹿黑娃等人,是他之下的一辈人了,他这边也应该让孝文出面而不值得自己亲自跑前颠后了。今天召集族人的锣就是孝文在村子里敲响的。

孝文第一次在全族老少面前露脸主持最隆重的祭奠仪式,战战兢兢地宣布了“发蜡”的头一项仪程,鞭炮便在院子里爆响起来。白嘉轩在一片屏声静息的肃穆气氛中走到方桌正面站定,从桌沿上拈起燃烧着的火纸卷成的黄色煤头,庄重地吹一口气,煤头上便冒起柔弱的黄色火焰。他缓缓伸出手去点燃了注满清油的红色木蜡,照射得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新立的神位烛光闪闪。他在木蜡上点燃了三枝紫色粗香插入香炉,然后作揖磕头三叩首。孝文看着父亲从祭坛上站起走到方桌一侧,一直没有抹掉脸颊上吊着的两行泪斑。按照辈分长幼,族人们一个接一个走上祭坛,点燃一枝紫香插入香炉,然后跪拜下去。香炉里的香渐渐稠密起来。最低一辈刚交十六刚获得叩拜祖宗资格的小族孙慌慌乱乱从祭坛上爬起来以后,孝文就站在祭坛上,手里拿着乡约底本面对众人领头朗诵起来。白嘉轩端直如椽般站立在众人前头的方桌一侧,跟着儿子孝文的领读复诵着,把他的浑厚凝重的声音掺进众人的合诵声中。孝文声音宏亮持重,仪态端庄,使人自然联想到曾经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进行过破坏的黑娃和他的弟兄们。乡约的条文也使众人联系到在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祠堂里的气氛沉重而窒息。鹿三终于承受不住心头的重负,从人群里碰碰撞撞挤过去,扑通一声在孝文旁边跪下来:“我造孽呀”痛哭三声就把脑袋在砖地上磕碰起来。孝文停止领诵却不知该怎么办,瞧一眼父亲。白嘉轩走过来,弯腰拉起鹿三:“三哥,没人怪罪你呀!”鹿三痛苦不堪地捶打着脑袋和胸脯,脸上和胸脯上满是鲜血,他在把脑袋撞击砖地时磕破了额头。众人手忙脚乱地从香炉里捏起香灰揞到他额头的伤口上止住血,随之架扶着他回家去了。孝文又瞅一眼父亲征询主意。白嘉轩平和沉稳地说:“接着往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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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鹿三虽然痛苦却不特别难堪。几乎无人不晓鹿三早在黑娃引回一个来路不明的媳妇的时候,就断然把他撵出家门的事实,黑娃的所有作为不能怪罪鹿三鹿三磕破额头真诚悔罪的行为也得到大家的理解和同情。站在祠堂里的族人当中的鹿子霖,才是既痛苦不堪又尴尬不堪的角色。按照辈分和地位,鹿子霖站在祭桌前头第一排居中,和领读乡约的孝文脸对脸站着。鹿子霖动作有点僵硬地焚香叩拜之后仍然僵硬地站着,始终没有把眼睛盯到孝文脸上,而是盯住一个什么也不存在的虚幻处。他的长睫毛覆盖着的深窝眼睛半眯着,谁也看不见他的眼珠儿。他外表平静得有点木然的脸遮饰着内心完全溃毁的自信,惶恐难耐。白鹿村所有站在祠堂正殿里和院子里的男人们,鹿子霖相信只有他才能完全准确地理解白嘉轩重修祠堂的真实用意,他太了解白嘉轩了,只有这个人能够做到拒不到戏楼下去观赏田福贤导演的猴耍,而关起门来修复乡约。白嘉轩就是这样一种人。他硬着头皮来到祠堂参加祭奠,从走出屋院就感到尴尬就开始眯起了深窝里的眼睛。

从去年腊月直到此时的漫长的大半年时月里,鹿子霖都过着一种无以诉说的苦涩的日子。他的儿子鹿兆鹏把田福贤以及他在内的十个乡约推上白鹿村的戏楼,让金书手一项一项揭露征收地丁银内幕的时候,他觉得不是金书手不是黑娃而是儿子兆鹏正朝他脸上撒尿。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岳维山和兆鹏握在一起举向空中的拳头就是在那一瞬间,他在心里迸出一句话来:我现在才明白啥叫**了!鹿子霖猛然挣开押着他的农协会员扑向戏楼角上的铡刀,吼了一声“你把老子也铡了”就栽倒下去。他又被人拉起来站到原位上,那阵子台下正吼喊着要拿田福贤当众开铡,兆鹏似乎与黑娃发生了争执。他那天回家后当即辞退了长工刘谋儿。他听说下一步农协要没收土地,又愈加懒得到田头去照料,一任包谷谷子棉花疯长。他只是迫不得已才在午间歇晌时拉着牲畜到村子里的涝池去饮水,顺便再挑回两担水来。老父鹿泰恒也说不出有力的安慰他的话,只管苦中嘲笑说:“啥叫羞了先人了?这就叫羞了先人了!把先人羞得在阴司龇牙哩!”

田福贤回原以后,那些跟着黑娃闹农协整日价像过年过节一样兴高采烈的人,突然间像霜打的红苕蔓子一夜之间就变得黢黑蔫塌了那些在黑娃和他的革命弟兄手下遭到灭顶之灾的人,突然间还阳了又像迎来了自己的六十大寿一般兴奋唯有鹿子霖还陷入灭顶之灾的枯井里,就连田福贤的恩光也照不到他阴冷的心上。田福贤回到原上的那天后晌,鹿子霖就跑到白鹿仓去面见上级,他在路上就想好了见到田总乡约的第一句话“你可回咱原上咧!”然后俩人交臂痛哭三声。可是完全出乎鹿子霖的意料,田总乡约嘴角咂着卷烟只欠了欠身点了点头,仅仅是出于礼节地寒暄了两句就摆手指给他一个座位,然后就转过头和其他先他到来的人说话去了,几乎再没有把他红润的脸膛转过来,鹿子霖的心里就开始潮起悔气。两天后田福贤召开了各保障所乡约会议,十个乡约参加了九个独独没有通知他,他就完全证实了面见田福贤时的预感。鹿子霖随后又听到田福贤邀白嘉轩出山上马当第一保障所乡约的事,他原先想再去和田福贤坐坐,随之也就默自取消了这个念头。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踩住。先是**儿子整了他,现在是国民党白鹿区分部再不要他当委员,连第一保障所乡约也当不成了。鹿子霖灰心丧气甚至怨恨起田福贤。在憋闷至极的夜晚只能到冷先生的药房里去泄一泄气儿。别人看他的笑话,而老亲家不会。冷先生总是诚心实意地催他执杯,劝他作退一步想。冷先生说:“你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弄啥?人家嘉轩叫当还不当哩!你要是能掺三分嘉轩的性气就好了。”鹿子霖解释说:“我一定要当那个乡约干毬哩!要是原先甭叫我当,现在不当那不算个啥,先当了现时又不要我当,是对我起了疑心了,这就成了大事咧!”冷先生仍然冷冷地说:“哪怕他说你是**哩!你是不是你心里还不清楚?肚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我说你要是能掺和三分嘉轩的性气也就是这意思。”

鹿子霖接受了冷先生的劝说在家只呆了三天,冷先生给他掺和的三分嘉轩的性气就跑光了。田福贤在白鹿村戏楼上整治农协头子的大会之后,鹿子霖再也闭门静坐不住了,跑进白鹿仓找到过去的上司发泄起来:“田总乡约,你这样待我,兄弟我想不通。兄弟跟你干了多年,你难道不清楚兄弟的秉性?我家里出了个**,那不由我。兆鹏把你推上戏楼,也没松饶我喀!他把我当你的一伙整,你又把我当他的一伙怀疑,兄弟我而今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田福贤起初愣了半刻,随之就打断了鹿子霖的话:“兄弟你既然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就敲明叫响,你家里出了那么大一个**,不要说把个白鹿原搅得天翻地覆,整个滋水县甚至全省都给他搅得鸡犬不宁!你是他爸,你大概还不清楚,兆鹏是**的省委委员,还兼着省农协副部长,你是他爸,咋能不疑心你?”鹿子霖赌气地说:“他是啥我不管,我可是我。我被众人当尻子笑了!我没法活了!你跟岳书记说干脆把我押了杀了,省得我一天人不人鬼不鬼地受洋罪”田福贤再次打断他的话:“兄弟你疯言浪语净胡说!我为你的事跟岳书记说了不下八回!我当面给岳书记拍胸口作保举荐你,说子霖跟我同堂念书一块共事,眼窝多深睫毛多长我都清楚,连一丝**的气儿也没得。岳书记到底松了口,说再缓一步看看。你心里不受活说气话我不计较,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你费了多少唾沫?”鹿子霖听了,竟然双手抱住脑袋哇地一声哭了:“我咋么也想不到活人活到这一步”

鹿子霖站在祭桌前眯着眼消磨着时间,孝文领读的乡约条文没有一句能唤起他的兴趣,世事都成了啥样子了,还念这些老古董!好比人害绞肠痧1要闭气了你可只记着喂红糖水!但他又不能不参加。正当鹿子霖心不在焉站得难受的时候,一位民团团丁径直走进祠堂,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田总乡约请你。”

一个“请”字就使鹿子霖虚空已极的心突兀地猛跳起来。鹿子霖走进白鹿仓那间小聚会室,田福贤从首席上站起来伸出胳膊和他握手,当即郑重宣布:“鹿子霖同志继续就任本仓第一保障所乡约。”在田福贤带头拍响的掌声中,鹿子霖深深地向田福贤鞠了一躬,又向另九位乡约鞠了一躬。两个黑漆方桌上摆满了酒菜,鹿子霖有点局促地坐下来。田福贤说:“今日这席面是贺老先生请诸位的。我刚回到原上,贺老先生就要给卑职接风洗尘,我说咱们国民党遵奉党规不能开这吃请风之先例。今天大局初定全赖得诸位乡约协力,又逢子霖兄弟复职喜事,我接受贺老先生的心意,借花献佛谢承诸位。”贺耀祖捋一捋雪白的胡须站起来:“我活到这岁数已经够了,足够了。黑娃跟贺老大要铡了我,我连眨眼都不眨。我只有一件事搅在心里,让黑娃贺老大这一杆子死狗赖娃在咱原上吆五喝六掐红捏绿,我躺在地底下气也不顺,甭说活着的人了!福贤回来了原上而今安宁了,我当下死了也闭上眼睛了!”鹿子霖站起来:“承蒙诸位关照,特别是田总乡约宽宏大量,明天受我一请。”立即有几位乡约笑说:“即使天天吃请也轮不到你,一个月后许是轮上”田福贤打断说:“诸位好好吃好好喝听我说,原上大局已定,但还是不能放松。各保障所要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过手,凡是参加农协的不管穷汉富户,男人女人,老的小的,都要叫他说个啥!把弓上硬,把弦绷紧,把牙咬死,一个也不能松了饶了!要叫他一个个都尝一回辣子辣。如若有哪个还暗中活动或是死不改口,你把他送到我这儿来,我的这些团丁会把他教乖。再,千万留心那些跑了躲了的大小头目的影踪”田福贤回过头对坐在旁边的鹿子霖说:“前一向你没到任,第一保障所所辖各村动静不大,你而今上任了就要迎头赶上,这下就看你的了。”田福贤说的是真心话。白鹿村在原上举足轻重的位置使他轻易不敢更换第一保障所的乡约,出于各方面的考虑,他仍然保全了鹿子霖,只有他可以对付白嘉轩。

鹿子霖经过一天准备,第二天就召开了白鹿村的集会,从白鹿仓借来八个团丁以壮声威,田福贤亲自参加以示督战。白鹿村那些当过农协头目的人被押到戏楼上,田福贤第一次在这儿开大会时栽下的十根杆子还未拔掉,正得着用场。白鹿村农协分部的大小头目甚至不算头目的蹦达得欢的几个人也都被押到台上,正在准备如法炮制升到杆顶上去。这些人早已见过贺老大被蹾死的惨景,一看见那杆子就软瘫了,就跪倒在鹿子霖面前求饶。鹿子霖瞧也不瞧他们,只按照既定的程序进行。五六个人已经被推到木杆下,空中坠下带钩的皮绳,钩住了背缚在肩后的手腕。这当儿白嘉轩走上台子来。鹿子霖忙给白嘉轩让坐位,他早晨曾请他和自己一起主持这个集会,白嘉轩辞谢了,又是那句“权当狗咬了”的话。白嘉轩端直走到田福贤的前头鞠了一躬,然后转过身面向台下跪下来:“我代他们向田总乡约和鹿乡约赔情受过。他们作乱是我的过失,我身为族长没有管教好族人理应受过。请把他们放下来,把我吊到杆上去!”乱纷纷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田福贤坐在台上的桌子后边一时没了主意,白嘉轩出奇的举动把他搞得不知所措。鹿子霖呆愣了片刻就走到白嘉轩跟前,一边拉他的胳膊一边说:“嘉轩,你这算做啥?人家斗你游你,你反来为他们下跪?”白嘉轩端端正正跪着凛然不可动摇:“你不松口我不起来!”鹿子霖放开拉扯的手又奔到田福贤跟前,俩人低声商议了一阵,田福贤就不失绅士风度地走到台沿:“嘉轩快起来。”田福贤又对台下说,“看在嘉轩面子上,把他们饶了。”白嘉轩站起来,又向田福贤打躬作揖。田福贤说:“白兴儿和黑娃婆娘不能放。这俩人你也不容他们进祠堂。”白嘉轩没有说话就退下台去,从人群里走出去了。鹿子霖已经不耐烦地挥一挥手,白兴儿和田小娥就升上空中,许多人吼叫起来:“蹾死他!”“蹾死那个婊子!”田小娥惨叫一声就再叫不出,披头散发吊在空中,一只小巧的尖头上绣着一朵小花的鞋子掉下来对白兴儿没有施用蹾刑,只轻轻儿从杆顶放下来,两只手高举着被绑捆到头顶的木杆上。田福贤说:“乡党们大家看看他那两只手!”人们一齐拥到白兴儿跟前,那两只鸭蹼一样连在一起的手指和手掌丑陋不堪,怪物似的被好奇的人们仔细观赏。白兴儿平时把手包藏得很严,庄场上又不准人围观,能看到他的连指手的机会几乎没有。田福贤嘲笑说:“长着这种手的人还想在原上成事?!”白兴儿满面羞辱地紧闭着双眼,蜡黄的瘦长条脸上虚汗如注。一个团丁提着一把弯镰似的长刀站在木杆下,像是表演拿手绝技一样洋洋得意地扬起手臂,用刀尖一划一挑,把白兴儿食指和中指间的鸭蹼一样的薄皮割断了。白兴儿一声惨叫连着一声惨叫,像被劁猪匠压在地上割破包皮挤出两颗粉红色睾丸的伢猪的叫声。一些胆小心软的人纷纷退后,一些胆大心硬的人挤上去继续观赏。团丁的刀刃和刀把都已被血浆染红,鲜血从他攥着刀把的后掌里滴落到地上,他仍然不慌不忙地扬起刀,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对准两个指头之间的薄皮一划一挑,直到把两只手掌做完了事。白兴儿已经喊哑了嗓子,只见他频频张嘴却听不到一丝声音。

“行啊行啊!你行啊子霖!你今日耍猴耍得最绝!”田福贤说“,就这样往下耍。就这么一个村子一个寨子齐摆摆儿往过耍。皇上他舅来了跪下求情也不松饶!”鹿子霖说:“白鹿原上怕是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白嘉轩了。你今日亲眼看见了,嘉轩这人就是个这。”田福贤说:“嘉轩爱修祠堂由他修去,爱念乡约由他念去,下跪为人求情也就这一回了。你干你的事甭管他。你可甭忘了黑娃,他跑了不是死了!黑娃在你保障所辖区又在你的村里,你该时刻留心他的影踪!”鹿子霖说:“怕是他有十个胆,也不敢回原上来了。”田福贤说:“只要我在这原上,谅他也不敢回来。不是他回来不回来的事,咱得下功夫摸着他的踪影,把这猴儿耍了才算耍得好!”

注释

1绞肠痧:中医指腹部剧痛不吐不泻的霍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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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黑娃早已远走高飞。他现在穿一身青色军装制服,头戴硬壳短舌大盖帽,腰里结一根黑色皮带,缀着紫红皮穗的短枪挂在腰际,十分英武十分干练地出出进进旅部的首脑机关。这是一支国民革命军的加强旅。黑娃已经成为习旅长最可信赖的贴身警卫。

黑娃总是忘不了从白鹿原逃走时的情景。那天晚上兆鹏从城里回来就赶到设在祠堂的农协总会来,把一张纸条交给他说:“你拿这条子去投奔习旅。不能再拖,今黑间就走。”黑娃接住纸条看也没看装进口袋叹了口气:“狼还没来哩娃先跑光了。”他嘴角那一缕嘲弄自己的笑意下隐现着痛苦,“十弟兄三十六弟兄都是我煽呼起来的,他们闹农协没得到啥啥好处,而今连个安宁光景也过不成了。人家父母妻子这下该咋样恨我哩?”兆鹏急了:“现在是啥时候,还说这种话干什么?你今晚就走。还没走的同志由我负责。”黑娃气憋憋地说:“我不走,我决意不走!我就坐在这儿让田福贤把我打死。我跟农协一块完蛋!”

黑娃还是听从了兆鹏的话决定逃走。他和兆鹏在祠堂里最后瞅了一眼就走出来。他回到窑里抱住小娥就忍不住大哭,哭得伤心至极浑身瘫软。他第二天早晨起来就动手担水和泥,把坍塌的猪圈补垒起来,把窑面上脱落的泥皮重新抹糊浑全,就像和小娥刚刚住进这个窑洞时那种居家过日月的样子,其实心境全非了。无法抵挡的沮丧和灰败的情绪难以诉说,他仅仅只是悲哀地向亲爱的小娥尽最后一点男人的义务了。这天夜里,他才向小娥说透了要走的话。“你走了我咋办?你走哪儿我跟到哪儿,你不带我我就跳井”黑娃瞪着眼不说话,这是早就料想得到的。小娥哭着叫着发疯似的把他的胸脯抓抠得流血:“你好狠心呀,你跑了躲了叫田福贤回来拿我出气”黑娃说:“这没有办法。”这当儿响起了两声枪声。黑娃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你再不放手就没我了。他们来了。”黑娃跑出窑洞就躲在坡塄上一个塌陷的墓坑里,五六个人喘着气奔到窑洞口,砸响了窑门。他听见他们的吆喝和小娥惊吓的哭声,不久就看见那几个人吆吆喝喝又奔村子里去了。黑娃从墓坑爬出来,蹲在他的窑垴上久久不动,窑里传出小娥绝望的哭泣。他终于咬着牙离开了。

黑娃在黎明时分走进了习旅的营地。习旅驻扎在滋水县城东边的古关道口,进可以立即出击省城,败可以退入山中据关扼守。凭着兆鹏的纸条,他当即被编入一团一营一连一排,换上了一身青色军装。黑娃大约接受了半月之久的立正稍息、向右转向左转向后转、起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和一二三、四的基本操练之后,才开始持枪训练。黑娃接住排长发给他长枪的那一刻,突然想到田福贤在他第一次领到金黄的子弹时,他又想到了田福贤。他想,金黄色的子弹从乌黑的枪管里呼啸而出,击中田福贤那颗头发稀疏头皮发亮的圆脑袋有多么舒心啊。他第一次摸到枪把儿的那一瞬间,手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完全不同于握着锨把儿镢把儿或打土坯的夯把儿的感觉,从此这感觉就伴随着他不再离去。那枝枪很快就成为他手中的一件玩物,第一次实弹演习几乎打了满靶,因此被提为一排一班班副。接着的一场实弹演练比赛中,他以单臂托枪左手叉腰的非操练姿势连打连中,习旅长观看完比赛就把他调进旅部警卫排,手里又添了一把折腰子短枪。他握住折腰子比握住任何农具都更能唤起他的激情和灵感,突然他悟觉到自己可能天生就不是抡镢捉犁的,而是玩枪的角色好多老兵练了多年瞄准射击的动作要领仍然常常脱靶,可他无论长枪短枪尤其是短枪,都能玩得随心所欲。他的干练与机敏似乎是与生俱来,又带着某些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白的神秘色彩。有一次习旅长正对全体官兵训话,四个贴身卫士站在习旅长左右,黑娃和警卫排的其余卫士站在前排,从各种角度封住了可能射向习旅长的路径。黑娃突然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了,那种感觉像绳索一样越勒越紧,不是眼睛而是脑袋里头突然闪现出一根黑色的枪管,他猛然拔地而起,纵身一跃,像豹子一样迅疾地扑上去把习旅长压倒在地,几乎同时听到了一声枪响。站在习旅长左右面对着台下的四个卫士还愣呆在原地。子弹擦着黑娃的左肩拉开了皮肉,习旅长安全无恙。那个谋杀的士兵已经被打翻在地,随之被愤怒的士兵携溜到台上,当下就招出了他当刺客放黑枪的由来。“放开他!让他走。”习旅长说,“你回去告诉我大哥,别脸皮太薄,别抹不下脸来剿灭我,派你这号饭桶蒸馍笼子来放黑枪成不了事,即就成了事也太龌龊了嘛!”

习旅长和冯司令是结拜兄弟,他们是在莫斯科学习军事指挥时结拜的。冯司令发表投蒋**以前以后,都没有忘记说服习旅长继续与他结盟。习旅是省内乃至西北唯一一支由**人按自己的思想和建制领导的正规军,现在扼守在古关道口,为刚刚转入地下的**保住了一条通道。黑娃随之就被习旅长调为贴身卫士。习旅长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调你来保卫我责任重大,你明白吗?我习某并不重要,死一个死十个都不重要。可在眼下这要紧弦上我很重要,千万不能给人拿黑枪打了。没我了就没有习旅了,没习旅了,**就彻底成了空拳头干急没办法了。冯司令派人朝我打黑枪,不是我跟冯司令人缘不好,是他要我改姓共为姓国我不改,你、明、白吗?”黑娃一下子心血来潮:“黑娃明白!旅长你放心,我有三只眼!”习旅长畅快地大笑着拍了一下黑娃的肩膀。

习旅长待黑娃情同手足。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基本决定,部队将要撤离滋水县的古关道口进入渭河边上的时候,习旅长对黑娃说:“青黄不接时月,你回去安置一下,也看看媳妇。”黑娃借机向习旅长请求,让白鹿原和他一起投奔习旅的四个弟兄也能回家一趟,习旅长点头同意了。黑娃一行五人全换上了便装,装作结伙出门揽活的庄稼汉,赶天擦黑时上了白鹿原。五人分道走向各自的村庄,约定在贺家坊贺老大的坟墓上集合。

黑娃走进白鹿村正值夜深人静,树园子里传出狼猫和咪猫思春的难听的叫声。黑娃敲响了窑洞的门板。小娥张皇惊咋的声音黑娃一听就心软了。他把嘴贴着门缝说:“甭害怕甭害怕,我的亲蛋蛋儿!你哥黑娃”小娥猛然拉开门闩,把一身热气的光身子扑到他怀里,哇地一声哭了。不期而至的欢愉几乎承受不住,小娥趴在黑娃怀里哭诉鹿子霖田福贤把她吊上杆顶的痛楚又惊慌失措地拼打火石点亮油灯,让黑娃看她胳膊上手腕上被绳索勒破的疤痕突然又噗地一声吹灭油灯,惊恐万状地诅咒自己太马虎了,点灯无异于给田福贤的民团团丁们引路,说着就把黑娃往窑门外头推搡:“快走快跑!逮住你你就没命咧!”黑娃猛然用力把小娥揽入怀里,用一只手从背后关了门,再把光溜溜的小娥抱到炕上塞进被窝,说:“啥事都甭说了,我都知道了。”他在小娥的枕头边坐下来:“他们逮不住我,你放心,光是让你在屋受恓惶”小娥又哇地一声哭了,从被窝里跃起来抱住黑娃的脖子:“黑娃哥呀,要是不闹农协,咱们像先前那样安安宁宁过日子,吃糠咽菜我都高兴。而今把人家惹恼了逗急了容不下咱们了,往后可怎么过呀?你躲到啥时候为止哩?”黑娃说:“甭吃后悔药,甭说后悔话。我在外头熬活挣钱,过一些时月给你送钱回来,总有扳倒田福贤的日子!我还要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窗外传来鸡啼,黑娃脱了衣服溜进被窝,把在被子外头冻得冰凉抖嗦的小娥搂抱得紧紧的,劫难中的欢愉隐含着苦涩,虽然情渴急烈,却没有酣畅淋漓。当窑门外的鸡窝里再次传来鸡啼的声音,黑娃就从小娥死劲的箍抱里挣脱出来,穿好衣服,把一摞银元塞到她手里。

黑娃赶到贺家坊村北的一堆黑森森枳树坟园前学了一声狗叫,枳树那边也起了一声狗的叫声相呼应,已有三人先到,只差一位弟兄了。四个人隐伏在枳树坟园的四个方向,终于等来了最后一个弟兄,在埋着贺老大被蹾碎了骨头的尸首的坟墓前跪下来,黑娃把一绺事先写好的引魂幡挂到枳树枝上,枳树上的尖刺扎破了手指,一滴鲜血浸润到写着:“铡田福贤以祭英灵农协五弟兄”的白麻纸条上。不敢点蜡不敢焚香更不敢烧纸,五个人递传着把一瓶烧酒奠在坟头,叩首长拜之后就离开了。一个弟兄说:“田福贤明日又要忙活了。”黑娃说:“挠一挠田福贤的脚心,叫他也甭睡得太安逸了!”

“这是吓我哩!”田福贤看了看白麻纸上的字随手丢到桌子上说“,他们要是有本事杀我,早把我都杀了。”

挂在枳树枝上的引魂幡子是贺家坊一个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的,贺耀祖揣着它亲自来见田福贤。田福贤平淡的反应让贺耀祖觉得丧气:“福贤,你千万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斩草除根除恶务尽。黑娃那一伙逃了躲了贼心可没死哇!”田福贤仍然雍容大度地说:“叔哎,你的话说的都对着哩!黑娃这一帮子死狗赖娃全是**煽呼起来的,**兴火了他们就张狂了,**败火了他们也就塌火了。”送走了贺耀祖,田福贤就对民团团长下令,把团丁分成四路到各个村子去,把黑娃三十六弟兄的家属带到白鹿仓来。

小娥走进白鹿仓立即感到气氛不对,叫她畏怯的团丁们一个个全都笑容可掬,不像训斥仇人而是像接待亲戚贵宾一样带着她走进一个屋子,里面摆着桌凳并要她坐下。小娥不敢坐,又不敢不坐,就在最后边靠墙的一个拐角颤怯怯坐下来,低下头就再不敢抬起来。田福贤在台上讲第一句话她就抑制不住心的狂跳,不敢抬头看田福贤的眼脸而是把头垂得更低了。田福贤的口吻很轻松,似乎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前几天到县上去撞见朱先生。朱先生耍笑说:福贤,你的白鹿原成了鏊子了。我想起白嘉轩也对我说过这句话。我才明白嘉轩的话其实是从他姐夫那儿趸下的。嘉轩说这话时我没在意当是说耍话的。弄清了这话是朱先生的话我才在意了。朱先生是圣人,向来不说诳话,他说的话像是闲话其实另有后味。我回来想了几天几夜才解开了,鏊子是烙锅盔烙葱花大饼烙饣它饣它馍的,这边烙焦了再把那边翻过来,鏊子底下烧着木炭火。这下你们解开了吧?还解不开你听我说,这白鹿原好比一个鏊子,黑娃把我烙了一回,我而今翻过来再把他烙焦。”田福贤讲到这儿,一直沉默拘谨的听众纷纷噢噢噢醒悟似的有了反应。田福贤受到鼓舞,又诚恳地感慨说:“要叫鏊子凉下来不再烙烫,就得把底下的木炭火撤掉。黑娃烙我是**煨的火,**而今垮塌了给它煨不上火了,所以嘛我现在也撤火”在座的家属全都支长耳朵听着。田福贤郑重地说:“把你们的子弟丈夫叫回来,甭再东躲西藏了。叫他们回来到仓里来走一趟,说一句我错了,我再不跟人家吆老鸦了就行了。哪怕一句话不说只要来跟我见个面就算没事了。我说这话你们信下信不下?”众人不吭声。这时有人站起来证实:“我是黑娃三十六弟兄的二十一弟兄。我跑到泾阳在一家财东家熬活,团丁把我抓回来。我只说非杀了我剐了我没我的小命了。田总乡约跟我只说了一句,回去好好过日子,再甭跟人瞎闹了。我而今实实后悔当初”又一个小伙接着说:“我躲到城里一家鞋铺子给人家抹褙子,夜夜想我妈想我大。我偷偷跑回来给民团逮住了田大叔宽容了我,我一辈子不忘恩德。”这两个人的现身说法打动了许多人,人们虽然担心软刀子的杀法,但还是愿意接受软的而畏惧硬的,当下就有几个人争相表态,相信并感激田总乡约的恩德,明天就去寻找逃躲在外的儿子或丈夫回来悔罪。田福贤笑着向表态的人一一点头,忽然站起来睃巡会场,终于瞅中了低头坐在屋子拐角的小娥:“黑娃屋里的,你听我说,黑娃是县上缉捕的大犯。其他人我敢放手处理,对黑娃我没权处理,但我准备向县上解说,只要黑娃回来,我就出面去作保。冤仇宜解不宜结,化干戈为玉帛,甭把咱这白鹿原真个弄成个烙人肉的鏊子!我佩服朱先生”

紧接着的六七天时间里,那些逃躲在外的三十六弟兄中的许多人便由他们的父兄领着走进了白鹿仓。田福贤实践诺言,不仅没有加害这些曾经吆喝着把他压到铡刀底下的对手,反而像一个宽厚长者训导淘气的晚辈:“好咧行咧,有你一句知错改错的话就对咧!回去好好下苦,把日子往好哩过,不瞧瞧你爸都老成啥样子咧?”感动得赔罪者愧悔嗟叹,有的甚至热泪滚滚。田福贤这一下完全征服了白鹿原,街论巷议都是宽厚恩德的感叹。这种局面影响到民团团丁,由高度紧张变得松懈起来。田福贤看到了就及时训话:“把这些人宽大了,实际是把老鸦落脚搭窝的树股给它砍掉了,鹿兆鹏这号老鸦再没处落脚垒窝了。你们敢松手吗?外表上越松,内里越要抓紧盯死,一心专意地瞅住**。鹿兆鹏跑进城里去了,偷偷还回原上来过几回你们啥时候能抓住他?我给诸位的赏金早都准备停当了,数目比省上悬赏的数儿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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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小娥回到窑里就开始了慌乱,有一半信得下田福贤的话,又有一半信不下。过了几天,听到许多黑娃的弟兄都得到田福贤的宽宥,她就开始发生了朝信的一面的决定性偏倒。她表现得很有主见,一丝也不糊涂,必须让田福贤按他的诺言行事,应该由他先给县上说妥以后再让黑娃回来,不能让黑娃回来以后再由他到县上担保万一县上不答应,可就把黑娃害了。她几次在白鹿镇通白鹿仓的路上踅来踅去,总是下不了决心鼓不起勇气走过去。她想起把田福贤押上白鹿村戏楼再压到铡刀口时的情景。她那会儿作为妇女代表风风光光坐在戏楼上观看对田福贤的审判,看见田福贤被绳索拘勒成紫茄子色的脖颈和脸膛,两只翻凸出来的眼球布满血丝,那眼睛里流泄出垂死的仇恨、垂死的傲气和少许的一缕胆怯。现在,那两只翻凸出来布满血丝的眼球终日价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执瓢舀水时那眼球在水缸里,吓得她失了手她拉风箱烧锅时那眼球又在灶膛的麦秸火焰里,吓得她几乎折断了风箱杆儿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她在冒着蒸气的熬得粘稠的包谷糁子的粥锅里又看见了那双眼球那天坐在白鹿仓会议室后排拐角,她鼓足勇气从两个脑袋的间隙里偷偷溜了田福贤一眼,滋润的方脸盘上嵌着一双明澈温厚的眼睛她在路口装作买东西在摊贩货堆前踅磨了一阵就退回原路来,根深蒂固的自愧自卑使她不敢面对那双明澈的眼睛,就朝镇子的中街走过去,一转身拐进了第一保障所的大门。

小娥一看见鹿子霖叫了一声“大”就跪下了:“大呀,你就容饶了黑娃这一回!”鹿子霖愠怒地斥责:“起来起来。有啥话你说嘛跪下做啥?”小娥仍然低头跪着:“你不说个饶字我不起来。”“爱跪你就跪着。”鹿子霖说,“你寻错人登错门了。黑娃是县上通缉的要犯,我说一百个饶字也不顶用。那天田总乡约亲口给你说了,叫你把黑娃叫回来他再给县上作保,你该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小娥说:“我一个女人家不会说话,我也不敢进仓里去”鹿子霖揶揄地说:“你不是都敢上戏楼吗?咋着连仓里的门就不敢进了呢?”小娥羞愧地垂着头:“好大哩,现时还说那些事做啥!黑娃年轻张狂了一阵子,我也张狂了几回,现在后悔得提不起了。”鹿子霖说:“你就这样去给田总乡约回话,就说你两口子张狂了后悔了再不胡成精了。”小娥说:“我求大跟田总乡约说一下。你是乡约说话顶用。黑娃好坏是你侄儿,我再不争气是你老的侄媳妇。我再没亲人”鹿子霖不再开口,这个一进入白鹿村就被阿公鹿三撵出家门的小媳妇和他算得近门,他和鹿三同辈,又比鹿三小几岁,她自然叫他大大,他从来也没有机缘听她叫一声大。她现在跪在他前面一句一声“大”地叫着,他有点为难了他又一次感到自己心慈面软的天性,比不得白嘉轩那样心硬牙硬脸冷,甚至比不得鹿三。小娥继续诉说:“大呀,你再不搭手帮扶一把,我就没路走了。我一个女人家住在村外烂窑里,缺吃少穿莫要说起,黑间狼叫狐子哭把我活活都能吓死,呜呜呜”

“唉”鹿子霖长长地吁叹一声“,你起来坐下。我给田总乡约说说就是了。”说着点燃一根黑色卷烟,透过眼前由浓而淡缓缓飘逸弥漫着的蓝色烟雾,鹿子霖看见小娥撅了撅浑圆的尻蛋儿站立起来,怯怯地挪到墙根前歪侧着身子站着,用已经沾湿的袖头不住地擦拭着流不尽的泪水,一绺头发从卡子底下散脱出来垂在耳鬓,被泪水洗濯过的脸蛋儿温润如玉光洁照人,间或一声委屈的抽噎牵动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动人,使人突生怜悯。鹿子霖意识到他的心思开始脱缰就板下脸来:“你叫我给田总乡约说话,也得说清黑娃到底在哪达嘛。”小娥猛乍扬起头来:“我要是知道他在哪达,我就把他死拽回来了。他只说他给人家熬活,死口不说在东在西。”鹿子霖忙问:“他啥时候给你说他给人家熬活来?他回来过?”小娥也不想隐瞒:“他半个月前回来过一回,给我撂下几个铜子叫我籴粮食度春荒,鸡叫头遍进窑门,鸡叫二遍又出了窑门。我问他在哪达,他怕我去寻他,他死活不透底儿”鹿子霖“噢”了一声,又鼓励小娥继续说下去:“你说这话我信哩!”小娥说:“你给田总乡约把话靠实,只要能饶了他,他再回来给我送钱时,我就拉住他不叫他走”小娥说着又轱辘辘滚下泪珠来。鹿子霖说:“好了,我立马去找田总乡约。你回吧,你放心地等我的回话。把眼泪擦了,甭叫街上人看见笑话。”鹿子霖叮嘱着,看见小娥有点张皇失措地撩起衣襟去擦眼泪,露出了一片耀眼的肚皮和那个脐窝,衣襟下露出的两个**像卧在窝里探出头来的一对白鸽。他只扫瞄了一眼,小娥捋下衣襟说:“大!那我就托付你了,我走了。”

鹿子霖走进白鹿仓找到田福贤直言道:“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子是黑娃挂的。”他看着田福贤惊异的神色愈加自得地学说了与小娥谈话的过程,正是从小娥透露的黑娃回家的时间准确无误地推测出这个结果。田福贤问:“她没说黑娃在哪达?”鹿子霖说:“看来她是真不知底儿。黑娃也逛得鬼得很哩!”田福贤断然说:“好啊子霖,你谈的这个情况很重要。你马上可以给她满碟子满碗地回话,只要黑娃投案回来一概不究,县上通缉的事由我包了。你千方百计把这女人抚拢住,哪怕她漏出一丝黑娃的影踪也好。那样的话你就立下大功了!”

第三天夜里,鹿子霖敲响了小娥窑洞的门板。他刚刚从贺家坊喝酒回来。贺耀祖见了挂在贺老大坟上的引魂幡怒不可遏,指挥族人把贺老大家老三辈的祖坟从贺氏坟园里挖走了,业已腐朽的骨殖和正在腐烂的尸体全都刨出来扔到沟里去了。贺耀祖置备酒席庆贺,邀集本仓的头面人物赴宴。田福贤恪守夜不出仓的戒律谢辞邀约。鹿子霖痛痛快快咥了一顿喝了一通谝了个尽兴,夜深人静时分呼吸着麦苗青草的清新气息,浑身轻松地从村子东边的慢坡道上下来,走进了小娥独居的窑院。窑里传出小娥睡意矇眬惊恐万状的问话声。“你大。”鹿子霖说,“甭害怕。我是你大。”

木门闩哐哧滑动一声门开了一扇,鹿子霖侧身进去随手关上了木闩,窑里有一股霉味烟味和一股异香相混杂,他的鼻膜受到刺激连连打了三个喷嚏。“甭点灯了,省得招惹人眼。”鹿子霖听见黑暗中的小娥拼打火镰火石就制止了,“凳子在哪达?炕边在哪儿?我啥也看不见。”“在这儿。”小娥说。鹿子霖就觉着一只软软的手抓着他的胳膊牵引他坐到一条板凳上,从那种异样的气味判断,小娥就站在他的右侧,可以听见她有点喘急的呼吸声息。“大呀,我托你办的事咋个向?”小娥说话的气浪吹到他的耳鬓上。“说好了说妥了,全按你想的说成了。”鹿子霖爽气地说着,压低声儿变得神秘起来,“还有一句要紧话我不敢对你说。你女人家嘴不牢捅出去,不说你不说黑娃,连我也得倒灶!”小娥急切切地说:“大,你放心说。我不是鼻嘴子娃娃连个轻重也掂不来?”鹿子霖黑暗里摇摇头说:“这话太紧要太紧要了!随便说了太不保险。”小娥无奈地问:“大呀,你信不下我我咋办那要不要我给你赌咒?”“赌咒也不顶啥。”鹿子霖从凳子上站起来,一字一板说:“这话嘛得、睡、下、说。”小娥像噎住了似的低声说:“大”鹿子霖断然说:“这会儿甭叫大。快上炕。”

鹿子霖在黑暗如漆的窑洞里站着,对面的小娥近在咫尺鼻息可感,他没有伸出双臂把她挟裹到炕上去,而是等待小娥的举动。小娥没有叫喊,没有朝大大脸上吐唾沫,只是站着不动也不吭声。听见一声呢喃似的叹息,站在他对面的影柱儿朝炕那边移动,传来脱衣服的窸窸窣窣的响声。鹿子霖的心底已经涌潮,手臂和双腿控制不住地颤栗他丢剥了夹褂儿又褪下了夹裤,摸到炕边时抖掉了布鞋就跷上炕去当他的屁股落到炕上时感到了一阵刺疼,破烂的炕席上的篾片儿扎刺进皮肉去了他顾不得疼痛,揭开薄薄的被子钻进去。小娥羞怯地叫:“大”鹿子霖嘻嘻地嗔怨:“甭叫大甭叫大,再叫大大就羞得弄不成了!”他已经把那个温热的身子紧紧裹进怀里,手忙脚乱嘴巴乱拱,这样的年纪居然像初婚一样慌乱无序,竟然在刚刚进入的一瞬便轰然一声塌倒。他躺在她身上凝然不动,听着潮涌到心间的血液汩汩退回到身体各部位去,接着他一身轻松无比清醒地滚翻下来,搂住那个柔软的身体,凑到她的耳根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小娥呼地一下豁开被子坐起来:“你哄我?你把事没办妥,你哄着我睡觉”鹿子霖欠起身说:“我说你们女人家沉不住气,你还说你赌咒哩!听我把话说完”他把她搂住按进被窝:“我给田福贤把你的话说了,田福贤也答应了,昨日专门到县里去寻岳书记,岳书记也答应只要黑娃回来认个错,就啥话不提了。说黑娃万万不能回来是我的主意。你听了我的话好,你要信田福贤的话就去叫黑娃回来”小娥忙问:“大,你咋说万万不敢回来?咋哩?”鹿子霖说:“你们女人家只看脚下一步,只摸布料光的一面儿,布的背面是涩的,桌子板凳墙壁背面都是涩粗麻麻的。田福贤万一是设下笼套套黑娃咋办?”小娥倒吸一口气“噢”了一声。鹿子霖说:“田福贤跟我是老交情,我本不该说这话。我实实不想看见你钻进人家的套套儿里去。我这人心软没法子改。黑娃辱践了我,按说我该跟田福贤合伙收拾他,可你那天往保障所去给我面前一站一跪一哭,哎”小娥完全失望地说:“那咋办呀?黑娃不回来我咋活呀?”鹿子霖说:“大给你把后头十步路都铲平了。这样吧!就让黑娃在外头熬着混着哪怕逛着,总比睁着眼钻笼套强。先躲过眼下的风头再说,说不定风头过了也就没事了,说不定田总乡约调走了也就好办了。你嘛,你就过你的日子,大给你钱你去籴粮食,日后没事了,黑娃回来了,大也就不挨你的炕边了。”说着坐起来,摸到衣服掏出几个银元,塞到小娥手里。小娥突然缩回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成了啥人了嘛?”鹿子霖嗔怒地说:“你成了啥人了?你成了大的亲蛋蛋了!不是大的亲蛋蛋儿,大今黑还能给你说这一河滩体己话?”他穿上衣裤,下了炕站住斩劲地说:“谁欺侮你你给大说,大叫他狗日水漏完了还寻不见锅哪儿破了。关门来。大逢五或者逢十来,把炕上铺得软和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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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隔两三日即逢五,鹿子霖耐着性子俟到逢十的日子,又一次轻轻弹响了那木板门。如果逢五那天去了,间隔太短,万一小娥厌烦反倒不好,间隔长点则能引起期待的焦渴。鹿子霖吃罢晚饭,给他的黄脸女人招呼一声,就到神禾村去了,自然说是有公事。他在那儿推牌九手气大红,用赢下的钱在村子小铺里买了酒和牌友们干抿着喝了。他现在不需要像头一次那样繁冗的铺陈,一进门就把光裸着身子的小娥揽进怀里,腾出一只手在背后摸到木闩插死了门板,然后就把小娥托抱起来走向炕边,小娥两条绵软的胳膊箍住了他的脖子。鹿子霖得到呼应就受到鼓舞受到激发,心境中滞留的最后一缕隐忧顿然消散。他把她轻轻放到炕上,然后舒缓地脱衣解裤,提醒自己不能再像头一回那样惊慌那样急迫,致使未能完全尽兴就一泄如注。他侧着身子躺进被窝,一股浓郁的奇异的气息使他沉迷。小娥迎接他的到来,钻进他的怀里。他再次清醒地提示自己不能急迫慌乱,用他的左手轻轻地抚摩她的后颈和脊背,他感到她的手臂一阵紧过一阵地箍住他的后背,把她美好无比的**偎贴到他的胸脯上。她的温热的脸腮和有点凉的鼻尖偎着他的脸颊,发出使他怜悯的轻微的喘息,他控制着自己不把嘴巴贴过去,那样就可能使他完全失控。他的手掌在她细腻滑润的背脊上抚摩良久就扩展到她的尻蛋儿上,她在他怀里颤栗了一下。他抽回手从她柔软的头顶抚摩下去,贴着脖颈通过腰际掠过臀部下滑到大腿小腿,一直到她穿着睡鞋的小脚,便得到了一个统一的感觉,他又从她的脸膛搭手掠过脖颈,在那对颤颤的**上左右旋摩之后,滑过软绵的腹部,又停留在他最的终目标之上,小娥开始呢呢喃喃扭动着腰身。他已经从头到脚一点不漏地抚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肤,开始失控,于是便完全撒缰。他扬起头来恨不能将那温热的嘴唇咬下来细细咀嚼,他咬住她的舌头就不忍心换一口气丢开。他吻她的眼睛,用舌头舔她的鼻子,咬她的脸蛋,亲她的耳垂,吻她的胸脯,最后就吮咂她的**,从左边吮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后来就依恋不丢地从乳沟吻向腹部,在那儿像是喘息,亦像是准备最后的跨越,默默地隐伏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滑向最后的目标。小娥急促地扭动着腰身,渴望似的呢喃着叫了一声:“大呀”鹿子霖一扬手掀去了被子,翻身爬伏上去,在莽莽草丛里冲突之后便进入了,发疯似的摇拽搧摆起来:“大的个亲蛋蛋儿呀,娥儿娃呀,大爱你都爱死了”鹿子霖享受了那终极的欢乐之后躺下来吸烟,卷烟头上的火光亮出小娥沉醉的眯眼和散乱的乌发,小娥又伸出胳臂箍住他的腰,她的**抵着他的上臂,在他耳根说:“大呀,我而今只有你一个亲人一个靠守了”鹿子霖慷慨地说:“放心亲蛋蛋,你放心!你不看大咋着心疼你哩!你有啥难处就给大说。谁敢哈你一口大气大就叫他挨挫!”鹿子霖弹了烟灰坐起来穿衣服。小娥拢住他的胳膊说:“大,你甭走,你走了我害怕。”鹿子霖问:“害怕啥哩?”小娥说:“有人时不时地在窑垴学狼嗥,学狐子哭吓我哩!”鹿子霖呵呵一笑:“你既然知道那是人不是狼,你怕啥?你关门睡你的觉甭理他。我收拾他。”他心里非常清楚,小娥虽好,窑洞毕竟不是久留之地。随后就断然走出了窑洞。

那个学狼嗥学狐子哭的人叫狗蛋儿,三十岁了仍是光棍一条,熬得有点淫疯式子。他爸叫他出去熬活挣钱给他订媳妇,他说不先给他娶媳妇他就不出门去给人下苦熬活,父子俩不得统一,老子随后气死了,狗蛋儿成了游荡鬼,更没人给他提媒说亲了。狗蛋儿在黑娃逃走以后,就把直溜溜的眼睛瞅住了小娥的窑洞。他夜里从人家菜园偷拔一捆葱拿来向小娥献殷勤,小娥隔着窑窗在里头骂,他把葱捆儿放在门坎上就走了。他偷葱偷蒜偷桃偷杏,恰如西方洋人给女人献花一样献到小娥的门坎上窗台上然后招呼一声说:“小娥你尝一口我走了。”他的痴情痴心得不到报偿,就在窑垴上学狼嗥学狐子哭吓唬她,以期小娥孤身一人被吓得招架不住时开门迎他进窑。再后来,狗蛋儿居然编出一串赞美小娥的顺口溜词儿在窑窗外反覆朗诵。

鹿子霖这一夜正搂着小娥亲昵抚摩的当儿听到了狗蛋的创造。狗蛋在窑窗外一字一板朗诵,还用手掌击打着节拍:“小娥的头发黑油油。小娥的脸蛋赛白绸。小娥的舌头腊汁肉。小娥的脸,我想舔。小娥的奶,我想揣。小娥的屄,我想日。我把小娥瞅一眼,三天不吃不喝不端碗宁吃小娥屙下的,不吃地里打下的宁喝小娥尿下的,不喝壶里倒下的”鹿子霖贴着小娥的耳朵说:“你说他唱得好,明晚再来唱。”小娥就对着窗口说:“狗蛋哥,你唱得真好听。我今黑听够了想瞌睡了。你明黑再来唱多唱一阵儿。”

狗蛋第二天黑夜又在窑窗外朗诵起来,朗诵一遍还要问一句:“小娥,你看我唱得好不好?”小娥就说:“好听好听,你再唱一遍。”鹿子霖不失时机地走到窑门口,从背后抓住了狗蛋的后领,一串耳光左右开弓抽得密不透风:“狗蛋你个瞎熊,瞎得没眉眼咧!”狗蛋已经瘫在地上求饶。鹿子霖说:“你今日撞到我手里,算你命大。你要是给族长知道了,看不扒了你的皮!”狗蛋吓得浑身筛糠连连求饶。鹿子霖抓着后领的手一甩,狗蛋爬起来撒腿就跑得没有踪影了。鹿子霖仍然遵守五、十的日子到窑里来寻欢。

狗蛋好久不敢再到窑院里去献殷勤,不敢学狼嗥狐子哭更不敢朗诵赞美诗。他终于耐不住窑洞的诱惑,这夜又悄悄爬在窑窗窗台上,蹙着鼻子吸闻窗缝里流泄出来的窑洞主人的气味。他听到小娥娇声嗲气的一声呢喃,头发噌地一声立起来又听到小娥哼哼唧唧连声的呻唤,他觉得浑身顿时坠入火海接着他就准确无误地听到一个熟悉的男人的声音:“你受活不受活?”狗蛋判断出是鹿子霖大叔的声音,一下子狂作起来,啪地一拳砸到窗扇上喊:“好哇,你们日得好受活!小娥你让乡约日不叫我日,我到村里喊叫去呀!你叫我日一回我啥话不说。”咣当一声门板响,小娥站在门口朝狗蛋招手。狗蛋离开窗子迎着小娥走进窑去。鹿子霖猫下腰贴着窑壁溜出门来,吓出一身冷汗,满心的欢愉被那个不速之客破坏殆尽。

狗蛋慌手慌脚脱光了衣服,抱住小娥的腰往炕边拽。他的从未接触过异性肌肤的身体承受不住,在刚刚搂住小娥腰身的一霎之间,就“妈呀”一声蹲下身去,双手攥住下身在脚地上哆嗦抽搐成一团。小娥在黑暗里骂:“滚!吃舍饭打碗的薄命鬼!”狗蛋站起来纠缠着不走。小娥哄唆说:“后日黑你来。”狗蛋俟过了一夜两天盼到了又一个夜晚,他蹑手蹑脚走进窑院叩响窑门之际,就被黑影里跳出的两个团丁击倒了,挨了一顿饱打。团丁是鹿子霖从仓里借来的,打得狗蛋拖着腿爬回他的屋里去了。

这件事不消半天,就在白鹿村风传得家喻户晓。白嘉轩在事发后的头一天早晨听到了族人的汇报,当即作出毫不含糊而又坚决的反应。在修复完备的祠堂正厅和院子里,聚集着白鹿村十六岁以上的男女,女人被破例召来的用意是清楚不过的。白孝文主持惩罚一对乱淫男女的仪式显得紧张。他发蜡之后接着焚香,领着站在正厅里和院子里的族人叩拜三遭,然后有针对性地选诵了乡约条文和族法条律,最后庄严宣判:“对白狗蛋田小娥用刺刷各打四十。”孝文说毕转过头请示父亲。白嘉轩挺身如椽,脸若蒙霜,冷峻威严地站在祭桌旁边,摆了摆头对孝文说:“请你子霖叔说话。”鹿子霖站在祭桌的另一边,努力挺起腰绷着脸。他被孝文请来参加族里的聚会十分勉强,借口推辞本来很容易,他沉思一下却朗然应允了。他对孝文轻轻摆摆头,不失风范地表示没有必要说话。

小娥被人从东边的厢房推出来,双手系在一根皮绳上,皮绳的另一端绕过槐树上一根粗股,几个人一抽皮绳,小娥的脚就被吊离地面。白狗蛋从西边的厢房推出来时一条腿还跛着,吊到槐树的另一根粗股上,被撕开了污脏的对襟汗褂儿露出紫红的皮肉。为了遮丑,只给小娥保留着贴身的一件裹肚儿布,两只**白皙的根部裸露出来。执行惩罚的是四个老年男人,每两个对付一个,每人手里握一把干酸枣棵子捆成的刺刷,侍立在受刑者旁边。白嘉轩对鹿子霖一拱手:“你来开刑。”鹿子霖还拱一揖:“你是族长。”白嘉轩从台阶上下来,众人屏声静息让开一条道,走到田小娥跟前,从执刑具的老人手里接过刺刷,一扬手就抽到小娥的脸上,光洁细嫩的脸颊顿时现出无数条血流。小娥撕天裂地地惨叫。白嘉轩把刺刷交给执刑者,撩起袍子走到白狗蛋跟前,接过执刑人递来的刺刷,又一扬手,白狗蛋的脸皮和田小娥的脸皮一样被揭了,一样的鲜血模糊。白狗蛋叫驴一样干嚎起来。白嘉轩撩着袍角重新回到祠堂的台阶上站住,凛然瞅视着那两个在槐树上扭动着的躯体。鹿子霖比较轻捷地走到小娥跟前,接过刺刷轮圆胳膊,结结实实抽到小娥穿着夹裤的尻蛋上,然后把刺刷丢到地上转过身去。他再次接过刺刷抽到狗蛋的胸脯上,无数条鲜血的小溪从胸脯上流泄下来注进裤腰。鹿子霖转身要走的当儿,狗蛋儿哭叫着喊:“你睡了,我没睡你还打我!”整个庭院里变得凝结了一样。鹿子霖早已备着这一着,冷笑着说:“我知道你恨着我!团丁抓你那夜,该把你捶死在窑门口!”白嘉轩立即向族人郑重解释:“子霖早察觉了狗蛋的不轨,派团丁收拾过他,他才怀恨在心反咬一口。加打四十。”孝文先走到狗蛋跟前,推走了鹿子霖,再接过刺刷迎面抽去,狗蛋就再不敢胡咬了。他走到小娥跟前瞅了一眼那半露的胸脯,一刷抽去,那晶莹如玉的奶根上就冒出鲜红的血花,迅即弥散了整个胸脯。鹿三接过刺刷刚刚扬起来,却像一堵墙似的朝后倒去,跌在地上不省人事。鹿三的出现激起了几乎所有做父亲母亲的同情,也激起了对**者的切齿愤恨,男人女人们争着挤着抢夺刺刷,呼叫着“打打打!”“打死这不要脸的婊子!”刺刷在众人的手里传递着飞舞着,小娥的嘶叫和狗蛋的长嚎激起的不是同情而是更高涨的愤怒。鹿子霖站在台阶上对身旁的白嘉轩说:“兄弟要去仓上,得先走一步。”

狗蛋被人拖回家就再没有起来。他先被团丁用枪托砸断了一条腿,接着又被刺刷抽得浑身稀烂。时值热天,无以数计的伤口三几天内就肿胀化脓汇溃成脓血,不要说医治,单是一口水也喝不到嘴里,他发高烧烧得喉咙冒火,神智迷糊,狂呼乱叫:“冤枉啊冤枉!狗蛋冤枉我连个锅底也没刮成就挨了黑挫”村里人后来听不到叫声,才走进那幢破烂厦屋去,发现他死在水缸根下,满屋飞舞的绿头苍蝇像蜂群一样嗡嗡作响。

小娥的境况好多了。她拖着浑身流血的身体挪回窑洞,鹿子霖当天晚上就来看护她。鹿子霖在炕边伏下身刚叫了一声“亲蛋蛋呀”,小娥就猛乍伸出手来抓抠他的脸。“甭抠甭抓。”鹿子霖抓住她的手腕说,“留下大这一张脸还有用场。”小娥挣脱手,还要抓要抠:“我给你害得没脸了,你还想要脸?”鹿子霖镇定地说:“你没脸了大知道。大这张脸再抓破了咱们就没有一张脸了,也就没人给你报仇了。”小娥冷笑着说:“给我报仇?凭你?你先说说让我听听你咋么着给我报仇?”鹿子霖说:“你先看病养好身子再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说罢就伏在小娥脸上哭了:“你挨了刺刷受了疼我知道。可你不知道白嘉轩整你只用三成劲,七成的劲儿是对着我人家把你的尻子当作我的脸抽打哩!”他终于使小娥安静下来,留下一把银元:“你明日就去看伤。甭怕人七长八短咬耳朵。人有脸时怕这怕那,既是没脸了啥也都不怕了,倒好!”

小娥第二天一早走过白鹿村村巷又走进白鹿镇的街道。她什么人也不瞅,任凭人们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窃窃私语,真的如同鹿子霖大说的没脸了反倒不觉得胆怯了。她走进白鹿中医堂坐到冷先生的当面。冷先生瞅她一眼既不号脉也不察看伤势,开了一个方子递给抓药的相公,又对小娥说:“大包子药煎了内服。小包子药熬成汤水洗伤,一天洗三回。”

小娥关了窑门脱得精光,用布巾蘸着紫黑色的药水往脸上身上涂抹,药水浸得伤口疼痛钻心。晚上,鹿子霖虔诚地替她洗刷伤口,她又感激得想哭。三天以后,大大小小被刺刷扎破的伤口全都结了痂。七天以后,那些疤痂全部脱落。半月以后,她的脸颊和身体各部位的皮肤又光洁如初。大约是冷先生的药物的神奇效力,她的脸膛更加红润洁净,胸脯更加细白柔腻。这一夜,她和鹿子霖倾心抚爱在一起,真有许多患难不移的动情之处。鹿子霖双手捧着她的脸说:“记得我说的话吗?白嘉轩把你的尻蛋子当作我的脸蛋子打哩刷哩!你说这仇咋报”小娥知道他其实已经谋划好了,就静静地听着不语。鹿子霖说:“你得想法子把他那个大公子的裤子抹下来。那样嘛,就等于你尿到族长脸上了!”

第45章

麦子收罢新粮归仓以后,原上各个村庄的“忙罢会”便接踵而至,每个村子都有自己过会的日子。太阳冒红时,白鹿原的官道小路上,庄稼汉男女穿着浆捶得平展硬峥的家织布白衫青裤,臂弯里挎着装有用新麦子面蒸成的各色花馍的竹提盒笼儿,乐颠颠地去走亲访友,吃了喝了谝了,于日落时散散悠悠回家去。今年的“忙罢会”过得尤其隆重尤其红火,稍微大点的村庄都搭台子演大戏,小村小寨再不行也要演灯影耍木偶。形成这种盛况空前的热闹景象的原因不言而喻,除了传统的庆贺丰收的原意,便是平息了黑娃的农协搅起的动乱,各个村庄的大户绅士们借机张扬一番欢庆升平的心绪。

俟到贺家坊的“忙罢会”日,贺耀祖主持请来了南原上久负盛名的麻子红戏班连演三天三夜,把在贺家坊之前演过戏的大村大户压倒了苫住了,也把原上已经形成的欢乐气氛推到**。这是一年里除开过年的又一个轻松欢乐的时月,即使像白嘉轩这样严谨治家的大庄稼主户,也表现出十分通达贤明的态度。日头还未落下原去,白嘉轩站在院庭里宣布:“今个喝汤1喝早些。喝了汤都去贺家坊看戏。我在屋看门。”他又走出大门走进牲畜圈场,对刚刚背着一笼苜蓿回来的鹿三说:“三哥今黑你去看戏。我来经管牲口。麻子红今黑出台唱的是拿手戏葫芦峪。”鹿三推让说:“你去你去,你也爱看戏喀!”白嘉轩说:“我跟麻子红已经说妥,给贺家坊唱毕接着到咱村唱,咱白鹿村的会日眼看也就到了嘛!咱村唱起戏来我再看。”鹿三把缀着一串串紫色花絮的苜蓿从笼里掏出来,码齐摞堆在铡墩跟前。白嘉轩揭起铡刀刃子,鹿三跪匐下一条腿,把一撮撮苜蓿拢起来喂到铡刀口里去。白嘉轩双手压下铡刀,咔哧一声,切断的苜蓿齐刷刷扑落到脚面上,散发出一股清香的气味,从土打围墙上斜泄过来的一抹夕阳的红光照在主仆二人的身上。鹿三接着给水缸里挑满了水,然后推了几车晒干的黄土垫了圈,再把牲口牵回圈里,拌下一槽苜蓿,拍打了肩头前襟后背上的土屑到前院屋里去喝汤。鹿三是个戏迷,逢着哪个村子唱戏,甚或某户人家办理丧事请有吹鼓手为死人安堂下葬唱乱弹,他都要赶去看一场听一回过一过戏瘾。牛犊念书不开窍,整日价跟着鹿三犁地种庄稼务弄牲畜,也就跟着鹿三染上了戏瘾。喝毕汤以后,暮色苍茫里鹿三咂着烟袋,胯骨旁边跟着牛犊走出白鹿村看戏去了。

白孝文也是个戏迷。白鹿原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是秦腔戏的崇拜者爱好者。看戏是白孝文唯一的喜好唯一的娱乐。白孝文已经被确立为白鹿两姓族长的继任人,他主持修复祠堂领诵乡约族规惩罚田小娥私通的几件大事树立起威望,父亲白嘉轩只是站在后台为他撑腰仗胆。孝文出得门来从街巷里端直走过去,那些在荫凉下裸着胸膛给娃娃喂奶的女人,慌忙拉扯下衣襟来捂住了**躲回屋去那些在碾道里围观公狗母狗交配的小伙子,远远瞧见孝文走过来就立即散开。白孝文开始替代族长父亲到那些弟兄们闹得不可开交的家庭里去主持分家事宜,到那些为地畔为墙根为猪拱鸡刨打得头破血流的族人家里去调解纠纷。他居中裁判力主公道敢于抑恶扬善,决不两面光溜更不会恃强凌弱。他说话不多却总是一句两句击中要害,把那些企图在弟兄伙里捞便宜的奸诡之徒或者在隔壁邻居之间耍弄心术的不义之人戳得翻肠倒肚无言以对。他比老族长文墨深奥看事看人更加尖锐,在族人中的威信威望如同刚刚出山的太阳。他的形象截然区别于鹿兆鹏,更不可与黑娃同日而语。他不摸牌九不掷骰子,连十分普及的纠方狼吃娃媳妇跳井下棋等类乡村游戏也不染指,唯一的娱乐形式就是看戏。白孝文喝毕汤先礼让父亲去看戏,声言由自己看门兼侍弄牲口。白嘉轩朗然说:“你去看去。你叫你屋里人也去,天热睡不下喀!”白孝文再到上房问奶奶去不去,然后又问母亲去不去,奶奶和母亲既然都不去,他就再没有去问自己的屋里人。他拿了一把竹皮扇子出门上路了。

贺家坊的戏楼前人山人海,浓烈的旱烟气儿搅和着汗酸味儿在戏台下形成一个庞大的气团,令人窒息。戏楼两边的台柱上挂着两个盛满清油的大碗,碗沿上搭着的一条粗捻上冒着滚滚油烟,炽红的灯火把台子上的演员照得忽明忽暗。本戏葫芦峪之前加演折子戏走南阳,被王莽追赶着的刘秀慌不择路饥渴交困,遇见一位到田里送饭的村姑,戏剧便在刘秀与这位村姑之间展开。刘秀此时没有了皇帝的架势纯粹是一个死皮赖娃,不仅哄唆得村姑向他奉献出篮子里的蒸馍和瓦罐里的麦仁汤,而且在吃饱喝胀有了精神之后便耍骚使拐调戏起村姑来了:“今日里吃了你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半个宫。”刘秀唱着许诺着就伸手去摸村姑的脸蛋儿。“今日里吃了你两个半个馍,我封你昭阳坐正宫。”刘秀唱着许诺着又撩起腰带摔打到村姑的前裆里。麻子红出演村姑,天生的娇嫩甜润的女人嗓音特富魅力,人们已经忘记了他厚厚的脂粉下打着摞儿的大小麻窝儿,被他的表演倾倒了。村姑对刘秀死乞白赖打诨骂俏动手动脚的骚情举动明着恼暗着喜噘嘴拒斜眼让半推半就实际上好的那个调调儿,麻子红把个村姑演得又稚又骚。台下一阵阵起哄叫好打唿哨,小伙子们故意拥挤着朝女人身上蹭。白孝文站在台子靠后人群稍微疏松的地方,瞧着刘秀和村姑两个活宝在戏台上打情骂俏吊膀子,觉得这样的酸戏未免有碍观瞻伤风败俗教唆学坏,到白鹿村过会时绝对不能点演这出走南阳。他心里这样想着,却止不住下身那东西被挑逗被撩拨得疯胀起来。做梦也意料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黑暗里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那个东西。白孝文恼羞成怒转过头一看,田小娥正贴着他的左臂站在旁侧,斜溜着眼睛瞅着他,那眼神准确无误明明白白告示他:你要是敢吭声我也就大喊大叫说你在女人身上耍骚!白孝文完全清楚那样的后果不言而喻,聚集在台下的男人们当即会把他捶成肉坨子,一个在戏台下趁黑耍骚的瞎熊不会得到任何同情。白孝文慌恐无主,心在胸膛里突突狂跳双腿颤抖脑子里一片昏黑,喊不敢喊动不能动,伸着脖子僵硬地站着佯装看戏。戏台上的刘秀和村姑愈来愈不像话地**狎昵。那只攥着他下身的手暗暗示意他离开戏场。白孝文屈从于那只手固执坚定的暗示,装作不堪沤热从人窝里挤出去,好在黑咕隆咚的戏场上没有谁认出他来。那只手牵着他离开戏场走过村边的一片树林,斜插过一畛尚未翻耕的麦茬地,便进入一个破旧废弃的砖瓦窑里。

钻进破烂的砖瓦窑白孝文才感到真正的恐惧。砖瓦窑,大土壕,猪狗猫。他和他惩罚过的白鹿村最烂脏的女人竟然钻进猪狗猫交配的龌龊角落里来了,一旦被某个拉屎尿尿的人察觉了就不堪设想其后果。他很自然地想到逃跑,逃离破砖窑一踏上大路就万事大吉了,和这个女人多在一会儿都潜伏着毁灭的危机。他转过身抬脚就跑,脑门碰撞到低矮的窑门上也顾不得疼了,刚跑出窑外几步,田小娥就在后边大叫起来:“来人哟,救命呀,白孝文糟蹋我哩跑了”白孝文吓得双腿发软急忙收住脚,立时听不见她喊叫了。跑不了了!这狗东西把人缠死了!白孝文猛地转过身又走进破砖窑的门洞,抡开胳膊抽了田小娥一记耳光。田小娥却顺势抱住他的胳膊,不还手也不反抗扬起头瞅着他的脸,低声嗔气地说:“哥吔你打,你打死妹子妹子也不恼。”瓦罐似的砖窑顶口泄下朦朦的星光,田小娥的眼里透出两束亮晶晶的光点柔媚动人,一缕奇异的气息刺激他的鼻膜,凝聚在胳膊上拳头上的力量悄悄消溶,两条胳膊轻轻地垂落下来。田小娥说:“哥呀,你看我活到这地步还活啥哩?我不活了我心绝了我死呀!我跳涝池我不想在人世栽了。我要你亲妹子一下妹子死了也心甘了!”白孝文的心开始颤抖,斥责道:“你胡吣乱呔些啥!”田小娥说:“哥呀你正经啥哩!你不看看皇帝吃了人家女子的馍喝了人家的麦仁汤还逗人家女子哩!”说着扬起胳膊钩住孝文的脖子,把她丰盈的胸脯紧紧贴压到他的胸膛上,踮起脚尖往起一纵,准确无误地把嘴唇对住他的嘴唇。白孝文的胸间潮起一阵强大的热流。这个女人身上那种奇异的气味愈加浓郁,那温热的**把他胸脯上坚硬的肋条熔化了。他被强烈的**和无法摆脱的恐惧交织得十分痛苦。在他痛苦不堪犹豫不决的短暂僵持中,感觉到她的舌尖毫不迟疑地进入他的口中。那一刻里,白孝文听到胸腔里的筋条如铁笼的铁条折断的脆响,听见了被囚禁着的狼冲出铁笼时的一声酣畅淋漓的吼叫。白孝文咂住那美好无比的舌头,双手揽住了田小娥的后腰,几乎晕昏了。

白孝文忘情地吮吻着,觉察到她的手在摸索着解开他衣襟上的布圪塔纽扣,她又抓住他的右手而且导引到她的腋下,示意他解开她腋下斜襟上的纽扣。他摸住一个个绾结的布纽圪塔解脱纽环儿,顺手揭开大襟,把她裸开的**搂到他同样裸开的胸膛上,几乎迷醉而跌倒下去。他已经无法控制浑身涌动着的春情,第一次主动出击伸手去解她的布条裤带,慌乱中把她拴着的活扣儿拉成了死结,干脆从裤带下把裤腰拉下去。小娥光着身子把砖窑里未燃烧的麦秸扒拢到一起,再铺垫上自己的衫子,便躺下去。星光从砖窑顶口泄到她的身上,她静静地躺着等待他。白孝文急忙解开裤带抹脱裤子,刚趴到她的身上就从心底透过一缕悲哀,他的那东西软瘫下来。小娥问:“哥你咋咧?咋是这样子?”孝文丧气地说:“我也不知道。”他无奈爬起来重新穿上裤子。小娥也坐起来摸衣服穿。白孝文挡住小娥穿衣服的手兴奋地说:“好咧好咧又好咧!”小娥摸了一把就再躺下去。白孝文刚刚解下裤带抹下裤子,就更加悲哀地说:“咋搞的咋闹着哩?又不行了?”连着反覆穿了脱了三四次裤子,都是勒上裤子就好了解开裤子又不行了。小娥问:“哥呀你有毛病?”白孝文说:“没有没有,向来也没出过这情况儿。”到他再次不甘就此失败趴上她的身时却轰然一声泄了。田小娥却柔声安慰他说:“哥呀你甭难受。你逢七到我窑里来我等你。”

白孝文重新来到贺家坊戏台下。葫芦峪正演到热闹处,台下一片静默。白孝文小心翼翼地插进人窝里,却怎么也听不进去看不下去,哐哐啷啷的梆子声锣钹声失去了魅力令人心烦。他心不在焉地站了一会儿又退出人窝,干脆回家去了。清爽的夜风抚拂着他的脸,脑子里浮现着田小娥那光亮的胸脯和大腿,鼻腔里残留着那身体里散出的奇异的气味儿,相比之下,自己那个婆娘简直就是一堆粗糙无味的豆腐渣了。甭看都是女人,可女人跟女人大不一样。他走进白鹿村村口时开始懊悔,离家门愈近愈觉心底发虚。他硬着头皮走进街门时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他的豆腐渣似的女人急慌慌走到院中,看见他失声叫道:“哎呀你才回来土匪打抢了”白孝文像当头挨了一棍差点栽倒,立即奔进上房,父亲白嘉轩躺在奶奶的炕上呼吸微弱,连呻唤都很艰难,冷先生正在桌子上的油灯下配制药膏。孝文像从火灼的热炕上跌入冰窖,眼前一黑栽倒在脚地上不醒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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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这场洗劫干得十分干净利落,时机的选择再好不过,村子里十室九空,男人女人引着孩子看戏去了。白嘉轩给牛马拌了第二槽草料,一个人坐在圈场上摇着扇子乘凉。今年收成不错,老天爷许是看到黑娃们搅起的动乱而有意赐惠庄稼人连下了两场好雨,麦子豌豆在农协狂妄的喧嚣中蓬蓬冒起来孕穗结荚。牛马吞嚼草料的优雅的声音从敞开的窗孔传出来,比戏台上弦索声美妙悦耳。堆积在铡墩前铡碎的苜蓿散发的清香在夜风中弥漫。村子里十分静谧。仙草走来了,一手端着一盘鸡蛋一手提着酒壶,放到鹿三夜晚露宿乘凉的木板上。白嘉轩舒悦地笑笑,善知人意的妻子恰到好处地送来他想吃想喝的东西,贤淑地斟下一杯酒就走出圈场去了。白嘉轩喝一杯酒浑身都活络起来,吱儿吱儿咂得酒盅响着。这当儿从背后伸过一双手卡住他的脖子把他从木板上拽翻到地上,另一双手扭住他的双手,一块烂布塞住了嘴巴。他的双手被捆在背后,随之就被人提起来,才看见他面前站着三个人。他们拽着他走出圈场进入街门,他看见院子里还站着两三个人他被推推搡搡拉到上房正厅,看见一根明柱上绑着妻子仙草,母亲白赵氏被一个土匪扭着手压着头按在祭祖的方桌边上,两个桌腿上绑着他的两个儿媳。他们把他的双腿捆到一起让他站着,然后就把一把明晃晃的鬼头刀横到他的脖子前,问他银元在哪儿藏着。白嘉轩揣摩对方是纯粹要钱还是既要钱又要命?如果是前者不是后者,那他就准备折财保命,如果是后者不是前者,那么他就准备折命保财,不至于人财两空。在他准备进一步猜测土匪们的真实目的时,一个土匪用刀尖挖掉他口里的烂布又挑破了他的裤裆:“你不说话我先把你阉了!”白嘉轩怒骂道:“老子老命都不要了还要老二?割了拿回去敬你祖宗去!”土匪却不恼,转过身用刀尖挑破仙草的裤子,仙草羞怯地喊:“他爸”白嘉轩骂:“小人才欺侮女人!”白赵氏在方桌边上招供了:“在南墙上你们挖去!”土匪进入里间,铁器挖凿土坯墙壁和土块跌落的杂乱的响声使白嘉轩不忍卒听就闭上了眼睛。土匪们得手以后大摇大摆从后门出去了。他们告别之前没有忘记留给他一个永久性的纪念,用那根顶后门用的榆木杠子在他后腰上抽击了一下,他顿时眼前金星迸溅着栽倒了。

同时遭到抢劫的还有鹿家,劫难发生的过程大同小异。那阵子鹿子霖被贺耀祖邀去坐在戏楼的礼宾席上观赏麻子红的精彩表演,不无担心地算计着白孝文钻进圈套的进程。鹿子霖女人娘家在贺家坊,午饭后跟着前来叫她的侄儿回娘家看戏去了。屋里只剩下鹿泰恒以及常年守着活寡心灰意冷的兆鹏媳妇。土匪们把鹿泰恒背缚着用皮绳绕过大梁吊到空中,却对兆鹏媳妇十分客气地说:“嫂子,你睡你的觉,甭害怕没有你的事。”他们用刀尖在鹿泰恒脸上划一道口子,再逼问银元藏在哪达?鹿泰恒叫着喊着骂着却始终不说银元的藏处,直到老汉脸膛胳膊胸脯脊背大腿被刀尖拉成像碎布条一样稀烂。土匪们把所有墙壁都挖得坑坑洼洼,把箱子柜子都翻得乱七八糟,把铺地的方砖揭起来挖下去,仍然没有找到银元。土匪们仿效田福贤鹿子霖整死贺老大的刑法,把鹿泰恒从屋梁上蹾下来,再拉皮绳吊起来又松开皮绳蹾下来,反覆蹾了几次,直到蹾得鹿泰恒骨头断裂,尻子里涌出一堆鲜血搅和的粪便,又在当胸戳了一刀。

白鹿原刚刚潮起“忙罢会”的庆贺气氛和升平景象一下子低落了,一些准备演戏的村庄纷纷改变主意,没有心思和兴趣组织唱戏的事了。“忙罢会”开始笼罩上恐怖的气氛。白狼的传闻再度神秘地流传。遭劫后的第二天早晨,鹿家和白家的街门上都发现了土匪留下的手迹:“白狼到此”。新老亲戚见面以后没有多少兴致交谈收成,白狼的种种传闻在酒席茶桌上成为热门话题。抢劫白鹿两家的白狼和烧毁白腿乌鸦兵粮台的白狼以及只吮血不食肉的白狼被连结在一起,有人说在峪道里看见过一对脱皮掉毛的老白狼引着一大群狼子狼孙,骚扰抢劫时像两条腿的人,遇到抵抗打击时全现出四条腿逃窜了。

漩涡的中心反倒是平静的。白嘉轩已经清醒过来,接受冷先生的悉心治疗。治疗分两套措施同步进行,每天早晨空腹时和睡觉前煎服汤药,间隔一天由冷先生亲自给腰部伤位上裹缠膏药。白嘉轩不能翻身转腰,死死地仰躺在炕上接待前来看望他的亲戚友好和乡邻族人,他没有愤恨没有伤感甚至连剧烈的痛楚也不呻唤出来,平静淡漠地接受热切意诚的问候和安慰。七八天以后,腰伤刚见明显好转,背上和臀部压出的褥疮红肿化脓引起高烧,白嘉轩几次烧得昏迷。仙草整天侍候在炕边端屎端尿擦洗身子,仍然没有能够阻止褥疮的发生。冷先生重新开了药方主治高烧,给褥疮配制了外敷药面儿,白嘉轩终于从又一次危机里缓活下来,显然变得十分虚弱了。他微微喘着气对孝文说:“你整天立在炕跟前做啥?该死的话你立在这儿也不顶啥喀!你该弄啥快弄啥去。”孝文显得忧愁而又恓惶,那个破烂砖瓦窑的景象像克化不开的积食整得他心虚神移痛苦不堪。白嘉轩以为儿子为自己煎熬操心,就问:“咱村过会的日子快到咧。给戏班子磨面买菜的事安顿停当了没?”白孝文说:“现在还演啥戏哩!我跟麻子红把戏退咧!”白嘉轩瞪着眼问:“谁叫你退戏?”孝文解释说:“咱家遭了难,子霖叔家刚刚过罢丧事,谁还有心演戏凑热闹?我跟子霖叔商量了就说算咧不演戏咧。”白嘉轩摆一下头嘲弄地笑了:“说定要演的戏就要演不能退。你把你子霖叔叫来我跟他说。”

鹿子霖头上绾着守孝的白布圈来了。白嘉轩说:“子霖,你听我一句话,这戏一定要演,底里嘛缓后我再给你说。”鹿子霖还陷在深沉的悲痛和仇恨里,对演戏仍然提不起兴趣。白嘉轩说:“土匪正是想看你我的哭丧脸儿哩!明白吗?偏给他个不在乎的笑脸儿。明白吗?”

所有亲朋好友包括田福贤前来看望的时候,白嘉轩都保持着一种不失体面的大家风范,惟有姐夫朱先生走进来时他显得难以抑制的动情。他不顾朱先生和家人的百般劝阻,硬是要坐起来,疼得他渗出一头虚汗,才在妻子仙草垫给他的被子上斜倚起来。白嘉轩开门见山地说:“哥呀,你甭听人说白狼长白狼短的混活!不是白狼是黑狼”朱先生虽然明智,却一时解不开白狼黑狼的隐喻。白嘉轩就一语道破:“这是黑娃做的活!”朱先生不由一惊。

白嘉轩清清白白记得,土匪得手后大摇大摆走出后门时,一个土匪像记起一件未办完的事一样返身又走进后门,顺手从后门背后捞起了那根榆木杠子走到他的跟前,在抡起杠子之前,那个土匪说:“你的腰挺得太硬太直了!”对这句似乎耳熟的话来不及回忆对证,他腰里就挨了致命的一击昏死了。白嘉轩经冷先生抢救活来后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土匪拦腰抽击之前的那句话,他努力追寻关于这句话的记忆,终于想到了鹿三。等到在他炕前只有鹿三一个人的时机里,白嘉轩像聊闲话那样不经意地问:“三哥,你记得不记得有这回事?黑娃逃学,我给他买了笔墨纸砚叫他念书,他给你说了一句我嫌嘉轩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有这话没这话?”“有有有。那驴日的说过不止一回哩!”鹿三说,“我叫他来给牛割草他说过这话。我叫他替我来顶工,他硬要跟嘉道到渭北去熬活就是不上这儿来,还是那句话:我嫌嘉轩叔腰挺的太硬太直我害怕。你这会儿咋就想起这话了?”白嘉轩闭上眼睛似乎很疲惫地说:“我躺在炕上脑子闲了乱想哩!”白嘉轩向姐夫朱先生详细叙说了他的确凿无疑的证据:“土匪白狼就是黑娃!”

“噢!这下是三家子争着一个鏊子啦!”朱先生超然地说,“原先两家子争一个鏊子,已经煎得满原都是人肉味儿而今再添一家子来煎,这鏊子成了抢手货忙不过来了。”

白嘉轩听着姐夫的话,又想起朱先生说的“白鹿原这下变成鏊子啦”的话。那是在黑娃的农协倒台以后,田福贤回到原上开始报复行动不久,白嘉轩去看望姐夫企图听一听朱先生对乡村局势的判断。朱先生在农协潮起和潮落的整个过程中保持缄默,在岳维山回滋水田福贤回白鹿原以后仍然保持不介入不评说的超然态度,在被妻弟追问再三的情况下就撂出来那句“白鹿原这下成了鏊子啦”的话。白嘉轩后来对田福贤说这话时演绎成“白鹿村的戏楼变成鏊子啦”。白嘉轩侧身倚在被子上瞧着姐夫,琢磨着他的隐隐晦晦的妙语,两家子自然是指这家子国民党和那家子**,三家子不用说是指添上了黑娃土匪一家子。白嘉轩说:“黑娃当了土匪,我开头料想不到,其实这是自自然然的事。”

黑娃确已成了土匪。

习旅从古关道口转移时做了周密的部署和最坏的打算:队伍一直沿着山根行进,在遭到围击时万不得已可以进山周旋。在开赴预定集结地点之前,习旅长在战前动员中讲述了“七步诗”的历史故事。他说:“老掌柜的死了,大哥要拿家事了。大哥想到六七岁的小兄弟现时虽则撞不动他的壮腿粗腰,可小兄弟总是一年一年往大的长哩,长大了即使不跟他争掌柜的权力,也得平分一半家业呀!大哥痛恨他妈为啥要多生这个祸害”台下的士兵腾起一片笑声,黑娃也笑了。习旅长接着说:“大哥就想,干脆趁他还没长大把他掐死算毬了!同志们,中国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们就是那个要被黑心的哥哥掐死的小兄弟,他的手已经掐到我们的脖子了。我们能像曹植那样唱一首诗乖乖儿地送死吗?”

这支队伍到达一个原上就驻扎待命。那原和白鹿原十分相像,那里的几十个村子同样闹过农协而且现在还挂着农协白地绿字的牌子,许多村子的农协头儿领着农协会员给部队送来了米面猪肉和蒸熟的馍馍压好了的面条。三天后的一个夜晚,中国北方最大的一次**领导的军事暴动发生了。

那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的战争,开头的小小的胜利和接连着的彻底溃灭都是无法改易的。从打响第一枪到枪声在整个战场冷寂下来,习旅长的指挥部不断向战争的前沿推进,黑娃从只听得枪响到看见战壕,枪弹曳出的火线交织成一幅美丽的网,像阳春三月母亲在地上绷着的经线。看着倒在扬花孕穗的麦田里的各种姿势的尸体和一张张扭曲得面目全非的脸孔,黑娃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也没有一丝害怕,战争原来就是这个样子。战争不过就是这个样子,直到习旅长下令让他把全部警卫一个不留带上去进入战壕时,黑娃似乎才有了知觉才感到某种难过:“习旅长,你跟前不能一个不留啊!”“我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场仗。”习旅长吼起来,“同志们,把你们的能耐用到前沿上去。黑娃你不是有三只眼吗?把三只眼都盯紧大哥的黑心窝打!打不死他也要砸断他一条腿!”黑娃就决定不再争辩,决定服从命令率领警卫排进入人手稀少的战壕。习旅长挥了挥手说:“同志们,把能耐可甭用到唱七步诗上去哇!”那一刻黑娃看见习旅长眼中有一缕绝望的柔情和一缕绝望的悲哀掺和着的动人的神光这是他最后看见习旅长的一眼,那神光就永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进入战壕里头的战斗远不及他的逃亡印象深刻。进攻和溃败时都没有害怕而逃亡时却如惊弓之鸟,那原因是端枪瞄准大哥的士兵时他已经豁出去了,而逃亡时他不想豁出去了。他率领的警卫排谁死了谁活着谁伤了谁跑了习旅长死了活了撤走了到哪里去了一概不明,黑娃被露水激醒时看见满天星光,先意识到右手里攥着的折腰子短枪,随之意识到左手抓着一把湿漉漉粘糊糊的麦穗,最后才意识到肩膀挨了枪子儿受了伤,伤口正好与上次习旅长被黑枪子射的相吻合。他站起来摇摇手臂似乎还不要紧,就绕过一个个横竖摆列着的尸体朝东南方逃去,脚下是绵茸茸的被攘践倒地的麦子的青秆绿穗儿,辨不清大哥的士兵和自己战友的尸体,反正都像夏收时割倒捆束的麦个子摆在田野里。他走着跑着直到看不见尸体直到站立着的麦子挡阻脚步时才又放缓下来,从黑夜终于走到黎明。齐腰高的麦田小路上走来一位拉牛扛犁的老汉,在甜润润的晨风里唱着乱弹,兴致很好嗓门也很好。黑娃跳到老汉当面,老汉一句乱弹卡在肚里扔了肩上的犁杖软软地瘫倒了,紫红色的大犍牛扬起尾巴跑进麦田里去了。黑娃这才看到自己被血浆红了的衣裤。他从老汉身上剥下一件蓝衫留下底下的白衫,脱下老汉的青色夹裤留下里边套着的单裤,把自己的衣裤脱下来揉成一圪塔塞到麦地里,再把老汉的蓝衫青裤穿起来,把短枪掖进裤腰,一下子变成他在渭北熬活时的长工装束了。临走时,他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塞进老汉僵硬的手心就匆匆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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