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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第1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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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二月里一个平淡宁静的早晨,春寒料峭,街巷里又响起卖罐罐馍的梆子声。马驹和骡驹听见梆子声就欢叫起来,拽着奶奶的衣襟从上房里屋走出来。白赵氏被两个孙子拽得趔趔趄趄,脸上却洋溢着慈祥温厚的笑容,两只手在衣襟下掏着铜子和麻钱。嘉轩跷出厦屋门坎,在院庭里挡住了婆孙三人的去路:“妈,从今日往后,给他俩的偏食断了去。”白赵氏慈和的脸顿时沉阴下来,瞅着儿子,显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轩解释说:“不该再吃偏食了,他俩大了。人说财东家惯骡马,穷汉家惯娃娃。咱们家是骡马娃娃都不兴娇惯。”白赵氏似有所悟,脸上泛出活色来,低头看看偎贴在腰上的两颗可爱的脑袋,扬起脸对儿子说:“今个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轩仍然不改口:“当断就断。算了,就从今个断起。”白赵氏把已经码到手心的铜子和麻钱又塞进大襟底下的口袋,愠怒地转过身去:“你的心真硬!”马驹和骡驹窝火委屈得哭丧着脸,被奶奶拽着手怏怏地往上房里屋走去。

街巷里的梆子声更加频繁地敲响,干散清脆的吆喝声也愈加洪亮:“罐罐儿馍兔儿馍石榴儿馍卖咧”仙草从织布机上转过头说:“你去把那个卖馍客撵走,甭叫他对着门楼子吆喝了,引逗得娃们尽哭。”嘉轩反而笑说:“人家在街巷里吆喝,又没有钻到咱们院子里来吆喝,凭啥撵人家?吆喝着好,吆喝得马驹骡驹听见卖馍卖糖的梆子铃鼓响,就跟听见卖辣子的吆喝一样就好了。”仙草咬着嘴唇重复一遍婆婆的话:“你真心硬!”

两个孩子已经长到该当入学的年龄。这两个儿子长得十分相像,像是一个木模里倒出一个窑里烧制的两块砖头虽然年龄相差一岁,弟弟骡驹比哥哥马驹不仅显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还要粗壮浑实。他们都像父亲嘉轩,也像死去的爷爷秉德,整个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来,鼓出的鼻梁儿,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眉骨,尽管年纪小小却已显出那种以鼓出为表征的雏形底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鼓出的脸部特征将愈来愈加突出。

白嘉轩太喜欢这两个儿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时候专注地瞅看那器官鼓出的脸,却说不出亲热的话也做不出疼爱亲昵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离,日夜厮守,他几乎没有背过抱过他们,更不会像一般庄稼汉把儿子架在脖子上逛会看戏了。现在,看看儿子已经该当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给他们讲猫儿狗儿了。白嘉轩正在谋划确定给白鹿村创办一座学堂。白鹿村百余户人家,历来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念书,白嘉轩就是在那里早出晚归读了五年书。他想创办学堂不全是为了两个儿子就读方便,只是觉得现在应该由他来促成此举。学堂就设在祠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虽是祭祀祖宗的神圣的地方,却毕竟又是公众的官物没有谁操心,五间大厅和六间厦屋的瓦沟里落叶积垢,绿苔绣织,瓦松草长得足有二尺高椽眼里成为麻雀产卵孵雏的理想窝巢墙壁的泥皮剥落掉渣儿铺地的方砖底下被老鼠掏空,砖块下陷。白嘉轩想出面把苍老的祠堂彻底翻修一新,然后在这里创办起本村的学堂来。他的名字将与祠堂和学堂一样不朽。

祠堂和村庄的历史一样悠久,却没有任何竹册片纸的典籍保存下来。搞不清这里从何年起始有人迹,说不清第一位来到这原坡挖凿头一孔窑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祖是谁。频频发生的灾祸不下百次把这个村庄毁灭殆尽,后来的人或许是原有的幸存者重新聚合继续繁衍。灾祸摧毁村庄摧毁历史也摧毁记忆,只有荒诞不经的传说经久不衰。泛滥的滋水河把村庄从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传有一场毁灭性的洪水发生在夜间,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着屁股坐到天亮,从红苕地里扯一把蔓子缠到腰际,遮住男女最隐秘的部位,在一片黄汤中搜摸沉入淤泥里的铁锨镢头和斧头祠堂里那幅记载着列祖列宗显考显妣的宽大的神轴和椽子檩条,一齐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村庄的历史便形成断裂。

传说又一年三伏天降流火,大如铜盆小如豆粒的火团火球倾泻下来,房屋焚为灰烬人和牛马猪羊鸡犬全被烧焦,无法搭救无计逃遁自然无一幸免祠堂里的神轴和椽子檩条又一齐化为灰烬,村庄的历史又一次成为空白。至于蝗虫成精,疫疠滋漫,已经成为小灾小祸而不值一谈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静地说,这个村子的住户永远超不过二百,人口冒不过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灾祸降临。

这个村庄后来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长,他提议把原来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说改为白鹿村,同时决定换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两个要占尽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长老大那一条蔓的人统归白姓,老二这一系列的子子孙孙统归鹿姓白鹿两姓合祭一个祠堂的规矩,一直把同根同种的血缘维系到现在。据说白鹿原当时掀起了一个改换村庄名称的风潮,鹿前村、鹿后村、鹿回头村、鹿鸣村、鹿卧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继任的县官初来乍到,被这些以鹿命名的村庄搞得脑袋发涨,命令一律恢复原来的村名,只允许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镇两个与鹿有关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风光,更加珍视自己的村名。

改为白姓的老大和改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当初就立下规矩,族长由长门白姓的子孙承袭下传。原是仿效宫廷里皇帝传位的铁的法则,属天经地义不容置疑。老族长白秉德死后,白嘉轩顺理成章继任族长是法定的事。父亲过世后的头几年里,每逢祭日,白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由不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当第七房女人仙草顺利生下头胎儿子以后,那种两头发慌发松的病症不治自愈。现在,白嘉轩怀里揣着一个修复祠堂的详细周密的计划走进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这是白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爷的杰作。那位老太爷过烂了光景讨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里,在一家饭铺先是挑水拉风箱,后来竟学成了一手烹饪绝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经西安吃了他烧的葫芦鸡,满心欢喜脱口赞叹:“天下第一勺。”于是就发了财于是就在白鹿村置买田地,于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他的巨大成功启发着诱惑着一茬又一茬庄稼汉的后人,撂下镢头犁杖操起铁勺锅铲,由此掀起的学炊热历经一个世纪,白鹿原以出勺勺客闻名省城内外。然而自老太爷之后,到鹿子霖的四辈人当中,鹿家却再没有一个男人执勺弄铲,外人万万料想不到“天下第一勺”谢世时,竟然留下这样的遗嘱:“我一辈子都是伺候人,顶没出息。争一口气,让人伺候你才算荣耀祖宗。中一个秀才到我坟头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鹿子霖的老爷爷爷爷父亲和他本人都没有实现老太爷的遗愿,除了雇来长工做务庄稼,均未成为让人伺候的人尽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儿似的居心专意供给子弟,却终究连在老太爷坟头放一串草炮的机运也不曾有过。老太爷的尸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遗言却似窖藏的烧酒愈久愈鲜。鹿子霖在儿子刚交七岁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村学堂去启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选定兆鹏作为儿子的学名,那寓意是十分殷切,也十分明朗的。二儿子兆海这年正月刚送去学堂,两个儿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起来去上学。兆鹏兆海的脸冻皴了,手脚冻得淌黄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学太早,鹿子霖毫不动摇地鼓着劲说:“我等着到老太爷的坟地放铳子哩!”

鹿子霖在厢房里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声就走到庭院,看见白嘉轩进来,便忙拱手问候。白嘉轩停住脚说:“我找大叔说件事。”鹿子霖回到厢房就有些被轻贱被压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轩走进上房的屏风门就叫了一声:“叔哎!”鹿泰恒从上房里屋踱出来时左手端着一只黄铜水烟壶,右手捏着一节冒烟的火纸,摆一下手礼让白嘉轩坐到客厅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边的椅子上,细长的手指在烟壶里灵巧地捻着金黄绵柔的烟丝,动作很优雅。白嘉轩说:“大叔,咱们的祠堂该翻修了。”鹿泰恒吹着了火纸,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纸迅速烧出一节纸灰。鹿泰恒很快从愣怔里恢复过来,优雅地把火纸按到烟嘴上,优雅地吸起来,水烟壶里的水的响声也十分优雅,直到“噗”地一声吹掉烟筒里的白色烟灰,说:“早都该翻修了。”白嘉轩听了当即就品出了三种味道:应该翻修祠堂祠堂早应该翻修而没有翻修是老族长白秉德的失职新族长忙着娶媳妇埋死人现在才腾出手来翻修祠堂咧!白嘉轩不好解释,只是装作不大在乎,就说起翻修工程的具体方案和筹集粮款的办法。鹿泰恒听了几句就打断他的话说:“这事你和子霖承办吧!我已经老了。”白嘉轩忙解释说:“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恒说:“你爸在世时,啥事不都是俺俩搭手弄的?现在该着你们弟兄搭手共事了。”随之一声唤,叫来了鹿子霖:“嘉轩说要翻修祠堂了,你们弟兄俩商量着办吧。”

整个一个漫长的春天里,白鹿村洋溢着一种友好和谐欢乐的气氛。翻修祠堂的工程已经拉开。白嘉轩请来了第五房女人的父亲卫木匠和他的徒弟。整个工程由白嘉轩和鹿子霖分头负责。鹿子霖负责工程,每天按户派工。白嘉轩组织后勤。祠堂外的场院里临时搭起席棚,盘了锅台支了案板。除了给工匠管饭,凡是轮流派来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官灶上吃饭。厨师是本村里最干净最利落的几个女人。男人们一边围在地摊上吃饭一边和锅台边的女人调笑打诨,欢悦喜庆的气氛把白鹿两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轩提出的一个大胆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响应:凡是在祠堂里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凭自己的家当随意捐赠,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实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责怪。修复祠堂的宗旨要充分体现县令亲置在院里石碑上的“仁义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赠多少,修复祠堂所需的粮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轩把每家每户捐赠的粮食记了账,用红纸抄写出花名单公布于祠堂外的围墙上,每天记下花销的粮食和钱款的数字,心里总亮着一条戒尺:不能给祖宗弄下一摊糊涂账。整个预算下来,全体村民踊跃捐赠的粮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轩和鹿子霖两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个工程竣工揭幕的那天,请来了南原上麻子红的戏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人都拥到白鹿村来看戏,来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来观光县令亲置在祠堂院子里的石碑,来认一认白鹿村继任的族长白嘉轩。那个曾经创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记录的白嘉轩原本没长什么狗毬毒钩,而是一位贵人,一般福薄命浅的女人怎能浮得住这样的深水呢?

这年夏收之后,学堂开学了。五间正厅供奉着白鹿两姓列宗列祖显考显妣的神位,每个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头宽的一格,整个神位占满了五间大厅的正面墙壁。西边三间厦屋,作为学堂,待日后学生人数发展多了装不下了,再移到五间正厅里去。东边三间厦屋居中用土坯隔开来,一边作为先生的寝室,一边作为族里官人议事的官房。

白嘉轩被推举为学董,鹿子霖被推为学监。两人商定一块去白鹿书院找朱先生,让他给推荐一位知识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见了妻弟白嘉轩和鹿子霖,竟然打拱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贤弟请受愚兄一拜。”两人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忙拉朱先生站起,几乎同声问:“先生这是怎么了?”朱先生突然热泪盈眶:“二位贤弟做下了功德无量的事啊!”竟然感慨万端,慷慨激昴起来:“你们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仅仅是个小小的善事你们兴办学堂才是大善事,无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该敬该祭,不敬不祭是为不孝敬了祭了也仅只尽了一份孝心,兴办学堂才是万代子孙的大事往后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还在吃奶的学步的穿烂裆裤的娃儿,得教他们识字念书晓以礼义,不定那里头有治国安邦的栋梁之材呢。你们为白鹿原的子孙办了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机会念书的子弟向你们一拜。”白嘉轩也被姐夫感染得热泪涌流,鹿子霖也大声谦和地说:“朱先生看事深远。俺俩当初只是觉得本村娃娃上学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学友遍及关中,推荐一位先生来白鹿村执教自然不难,于是就近推荐了白鹿原东边徐家园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学识渊博却屡试不中,在家一边种地一边,淡泊了仕途功利,只为陶冶情性。两人拿着朱先生亲笔写的信找到徐家园,徐秀才欣然出马到白鹿村坐馆执教了。

辟作学馆的西边三间厦屋里,摆满了学生从自家屋里抬来的方桌、条桌、长凳和独凳。白嘉轩的两个儿子也都起了学名,马驹叫白孝文,骡驹叫白孝武,他们自然坐在里边。鹿子霖的两个儿子鹿兆鹏和鹿兆海也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男人们无论有没有子弟就学,却一齐都参加了学堂开馆典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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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典礼隆重而又简朴。至圣先师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侧身像贴在南山墙上,祭桌上供奉着时令水果,一盘沙果、一盘迟桃、一盘点心、一盘油炸餜子。两支红蜡由白嘉轩点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响起来,他点了香就磕头。孩子们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间的空地上,拥在祠堂院子里的男人们也都跪伏下来。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两边,关照新入学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敬香叩头,最后是村民们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毕,白嘉轩把早已备好的一条红绸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响起来。徐先生抚着从肩头斜过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红绸,只说了一句话作为答辞:“我到白鹿村来只想教好俩字就尽职尽心了,就是院子里石碑上刻的仁义白鹿村里的仁义俩字。”

按预定的程序本该结束,院里走进了两位老汉,手里托着一只红色漆盘,盘里盘着两条红绸。俩老汉走上祭台,把一条红绸披到白嘉轩肩上,把另一条披到鹿子霖肩头。老者说:“这是民意。”

傍晚,白嘉轩脱了参加学堂开馆典礼时穿的青色长袍,连长袖衫和长裤也脱了,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裤,一身清爽地走进了暮色四合的马号,晚饭前必须给牲畜铡好青草。鹿三用独轮小推车从晒土场往牲畜圈里推土垫圈,脸上眉毛上扑落着黄土尘屑,他见白嘉轩走来,忙扔下小推车揭起了铡刀。白嘉轩在铡墩前蹲下来,把青草一把一把扯过来,在膝头下捋码整齐再塞到铡口里去。鹿三双手按着铡把,猫腰往下一压,“咔嚓”一声,被铡断的细草散落下来,铡刀刃上和铡口的铁皮上都染上一层青草的绿汁。“应该让娃娃去念书。”白嘉轩说。“那当然。念书是正路嘛!”鹿三说。“我说黑娃应该去念书。”白嘉轩说。“喔!你说的是黑娃?”鹿三说。“快擩草!甭只顾了说话手下停了擩草。”白嘉轩擩进青草说:“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学。给徐先生的五升麦子由我这儿灌。先生的饭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马驹骡驹伙一张方桌,带上一个独凳儿就行了。”鹿三嘲笑说:“那个慌慌鬼!生就的庄稼坯子,念啥书哩!”“穷汉生状元,富家多纨挎。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灵聪哩!”白嘉轩笑着说,“日后黑娃真的把书念成了,弄个七品五品的,我也脸上光彩哩!”鹿三说:“黑娃上了学,谁来割草呢?”“你割我割,咱俩谁能腾出手谁去割。先让黑娃去上学。”白嘉轩说,“秋后把坡上不成庄稼的和字地种上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亲吼喊起来,他正要挎笼提镰去割青草,却听鹿三说:“把草镰和草笼撂下,掮上板凳上学去。”黑娃愣在院子里,似乎不大情愿地丢下笼和镰,说:“拿啥念哩?没有书,没有笔,也没有纸。”鹿三说:“你先坐到学堂盘一盘你的野性子。笔咧纸咧书咧缓两天再买。你要是盘不下性子,还是窝不住的野鹁鸽,花钱买书买纸我就白撂钱了。”

黑娃把一只独凳掮上肩膀,走进祠堂大门。徐先生穿着褐色长袍背抄着手在院子里踱步,他看见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儿子的手说:“给先生行礼。”黑娃弯腰低头鞠躬时,肩上的凳子摔了下来,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脚背。鹿三顺手抽了黑娃一个抹脖子,骂道:“我把你这慌慌鬼”徐先生忍着疼不在意地说:“送进去。嘉轩给我说过了。”鹿三拉着儿子进入学堂,找到马驹和骡驹的方桌,在一侧放下凳子。马驹把一摞仿纸,一根毛笔递给黑娃:“俺爸叫我给你。”鹿三竟然心头一热,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说:“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书,我把你狗日”

黑娃捉着那支毛笔,拔下笔帽,紫红的笔头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红的皮毛。在山坡上割草记不清多少次撞见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里的草镰,偏巧挂住了狐狸的后腿。那狐狸有一条火焰似的蓬松的粗尾巴。他拼命追赶,却眼看着它从崖坎里一条狭缝中跑掉了。他总是惦念着那只狐狸的跛腿好了没好?现在,他突然想到要是抓住那只狐狸,能栽多少毛笔呀!他的左手染着青草的绿汁,指头肚儿变成紫黑色,捏着光滑的笔杆和绵软的黄色仿纸总觉得怯怯的。徐先生进来,领着学生念书。黑娃没有书本,就跟着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学堂里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没有同学间的陌生,只有对于念书生活的新鲜。三五天后,随着新鲜感的消失,黑娃就觉得念书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亲几乎天天晚上都要给他敲一次警钟:“黑娃,你要是不贪念书光贪耍,甭说对不住你大你妈,单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烦地说:“干脆还是叫我去割草。”

平日在村子里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时建立的友谊,很快又在学堂里重现,孩子们自然地围拢到猴王黑娃的周围。黑娃对这种崇拜已经没有兴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个人来,那是鹿兆鹏。鹿兆鹏是从神禾村转回本村学堂的,他年龄不算最大,书却读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寝室单个儿面授,已经是中庸了。他很随和,一双深眼睛上罩着很长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亲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这种深眼睛和长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爷鹿泰恒都是这种长条脸深眼窝长睫毛。鹿兆鹏自小在神禾村念书,黑娃难得和他接触,现在坐到相邻的两个方桌跟前,他就无法摆脱那个深眼窝里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里将鹿兆鹏兄弟和白孝文兄弟进行比较,鹿兆鹏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亲切,甚至他们的父亲鹿子霖也使人感到亲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里猛不防揪住黑娃头上的毛盖儿,另一只手就抓住了他裆里的那个东西,哈哈大笑着胁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这碎牛牛拔了去喂猫!”而白嘉轩大叔却永是一副凛然正经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儿总是使人联想到庙里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对自家好却总是怯惧,他每天早晨和后晌割两笼青草,匆匆背进白家马号倒在铡墩旁边又匆匆离去,总怕看见白嘉轩那张神像似的脸。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着孝文孝武的脸还是联想到庙里那尊神像旁边的小神童的脸,一副时刻准备着接受别人叩拜的正经相。孝文孝武念书写仿很用功,人也很灵聪,背书流利得一个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写的大字满纸都被徐先生画上了红圈儿。黑娃已经取下一个文雅的学名叫鹿兆谦,名字是父亲求白嘉轩给取的。父亲说这娃儿野,又骚顽皮,让他改改。白嘉轩说:“他养成了谦逊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骚了。谦谦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属兆字辈,就叫兆谦,叫起来也顺口着哩!”徐先生点名鹿兆谦背书时,黑娃竟然毫无反应,惹得娃子们哄然大笑。学生们仍然叫他黑娃,兆鹏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记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唤必是兆谦。每听到孝文孝武称呼的兆谦,黑娃就觉得增加了一分对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惧怕白嘉轩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样。他终于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独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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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他一扬手接住鹿兆鹏扔过来的东西,以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丢掉。鹿兆鹏喊:“甭撂甭撂!”他看见一块白生生的东西,完全像沙滩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凉冰冰的。他问:“啥东西?”鹿兆鹏说:“冰糖。”黑娃捏着冰糖问:“冰糖做啥用?”鹿兆鹏笑说:“吃呀!”随之伸出舌头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块儿。黑娃把冰糖丢进嘴里,呆呆地站住连动也不敢动了,那是怎样美妙的一种感觉啊!无可比拟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浑身颤抖起来,竟然哇地一声哭了。鹿兆鹏吓得扭住黑娃的腮帮子,担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咙。黑娃悲哀地扭开脸,忽然跳起来说:“我将来挣下钱,先买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几天鹿兆鹏又把一块点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里说:“水晶饼。比冰糖比平常的点心都好吃。”黑娃瞅着手心里的圆圆的水晶饼,酥松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儿上缀着五个红色的俏花点儿,手心里已经落着松散的皮屑。他觉得身上又开始颤栗,而且迅速传导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却把那水晶饼扔到路边的草丛里去了。鹿兆鹏惊呆了,水晶饼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儿,他省下一个来让给黑娃,却遭到如此野蛮的回报。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给我拣回来!”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鹏的领口:“财东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块水晶饼一块冰糖来孝敬我,我就给你拣起来吃了。”他随之突然气馁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么饼儿什么糖了,免得我夜里做梦都在吃,醒来流一摊涎水”鹿兆鹏松了手,似乎也颤栗了一下,就把一只手搭到黑娃肩头拥着走了。

冰糖给黑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记忆,他愈来愈明晰,只有实践了他“挣钱先买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后来他果真得到了一个大洋铁桶装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打劫一家杂货铺时搜到手的。弟兄们用手抓着冰糖往嘴里填往袋里装的时候,他猛然颤栗了一下,喝道:“掏出来,掏出来!把吞到嘴里的吐出来!”他解开裤带掏出生殖器,往那装满冰糖的洋铁桶里浇了一泡尿。

除了兆鹏的冰糖,还有徐先生抽的一顿板子也给他留下了记忆。背不过书写错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么耻辱,学堂里几乎找不出一个侥幸者,兆鹏兄弟孝文兄弟虽然全是好学生,也照样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过次数少些而已。那天后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滩柳林里去砍一根柳树股儿。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里觉得很荣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黄的河滩里畅快一番。他看见兆鹏朝他挤眼儿,就向徐先生提出:“让兆鹏一块去给我搭马架儿,柳树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应允了。他忽然觉得也应该让孝文分享一下这种幸运,就说:“俺屋没有斧头,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头刀一样。”徐先生又点头默许了。三个伙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见独庄庄场里围着一堆人,黑娃说:“那儿给牛打犊给马配驹,看看热闹去。”

他们从围墙破缺的塌口看见,一头皮毛油光乌亮的黑驴正和一匹枣红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红马和黑驴都张着嘴露出宽扁的牙齿,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庄场的主人白兴儿,伸出可笑的手把枣红马拽进围栏,拴住了缰绳,黑驴跟过来钻进围栏的敞口,就跳上了枣红马的脊背。三个人都瞪圆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里开始发憋发闷。黑驴的前蹄踏在红马的背上,张口咬住了红马脖子上的长鬃。白兴儿伸手托起黑驴后裆里的一条二三尺长的黑黢黢的傢伙,随之就消失了,红马浑身颤抖着咴儿咴儿叫起来。孝文惊奇地说:“看看那只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兴儿的手指,像鸭子的脚掌一样,由一层薄皮连结在一起。白兴儿的爷爷是这种手,他的儿子生下来还是这种手,人叫白连指儿。据说这连指儿最适宜做牲畜配种的事。

三个人默默地离开庄场朝河滩走去,谁也不说话。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鹏裆里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驴毬一样!”兆鹏红了脸也在黑娃裆里报复了一下:“你也一样!”他们不好意思动手试探孝文,孝文比他们都只是逼问:“孝文你自个说实话,硬不硬?”孝文哇地一声哭了:“硬得好难受!”

他们轻而易举地砍了一根柳树股儿,又折了一堆柔软的柳条儿,捋下皮来,用白生生的柳枝编织蚂蚱笼儿,把黑驴压着红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记了。回到学堂,已经放学,徐先生又让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儿用斧头削平刮光,然后接到手掂了掂说:“你三个跪下,把手伸出来!”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从左边挨个儿打到右边,再从右边挨个儿打到左边。三个人谁也不招认在去河滩以前曾经到庄场看过黑驴和红马配驹儿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个硬头货。徐先生打了每人十个板子,说:“你们啥时候说了实话再起来。”就背抄着手在庭院里悠悠然踱着方步。三个人偷偷交换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说:“咋么也没想到砍柳树股儿是为做板子。”天擦黑时,三个人的家长不约而同找到学堂,看见了一排溜儿跪在祠堂台阶下的儿子。刚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着手冷着脸说:“问问你们的娃子到啥场合去了!”白鹿村三个最珍爱面子最要脸皮的人一下子气得脸孔蜡黄,手直哆嗦。随和可亲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鹏一记耳光。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绝对应该是火暴脾气的父亲先动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轩大叔先教训孝文继兆鹏被连续几个耳光击倒之后,黑娃觉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负的一击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时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当他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温馨的早晨,睁开眼看见了白嘉轩大叔的脸,和蔼地笑着。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轩大叔的笑颜,不禁奇怪起来,这张脸原来也会笑,笑起来也十分动人。母亲破例给他煮了三个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轩笑着说:“黑娃,夹上书上学去。”父亲在旁边说:“算了算了!这东西不成器不说,倒把孝文给引坏了!”白嘉轩收了笑容说:“我说让他弄个五品七品是说笑,念些书扎到肚子里却是实情,你该明白知书达理这话?知书以后才能达理。”说着就抓住黑娃的手,拽着走了。黑娃无法拒绝那只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进学堂。那只手给他留下了复杂的难忘的记忆。

这年冬天,兆鹏兆海兄弟俩离开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馆的白鹿书院念书去了,刘谋儿赶着青骡拉着的木**车,车上装着被卷和一口袋面粉,鹿子霖坐在车厢里亲自送儿子去高等学馆。徐先生也来送行。兆鹏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鞠躬。兆鹏跑过来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车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阵痛苦的颤栗,兆鹏把一块冰糖留在他的手心里了。两年之后,孝文孝武兄弟俩也坐上父亲鹿三赶着的黄牛拽着的大车到白鹿书院去了,车上照样装着铺盖卷和一口袋面粉。他送他们上路以后,就从学堂里提着独凳走出来,向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诚恳地说:“先生啥时候要砍柳树股儿,给我捎一句话就行了。”徐先生嘴巴两边的肌肉扭动了两下,没有说话。黑娃扛起独凳就走出了祠堂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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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白嘉轩第三个儿子降生以后,取名为牛犊。在二儿子骡驹和三儿子牛犊之间,仙草按照每年一个或三年两个的稀稠生过三男一女,全都没有度过四六厄运就成为鹿三牛圈里的鬼。四个孩子的死亡过程一模一样,如出一辙:出生的第四天开始啼哭,日夜不断,直到嗓子嘶哑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见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赵氏冷冷地说:“还是一个短命的。”其实在孩子刚刚发生尖锐的啼哭时,她就料就了这种结局。她拿一撮干艾叶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脑门上,用火点燃。那冒着的烟和燃着的火渐渐接近头皮,可以听见脑门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声,烧焦的皮毛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气味。白赵氏不管抽搐扭动的孩子,硬着心肠又把同样的艾叶栽到孩子的两边脸颊上,烧出两块黑斑。这四个孩子都经过艾叶的炙烤,却没有一个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住掉泪,尤其是那个女儿。白赵氏不哭也不劝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话:“注定不是阳世的人。”

白赵氏一生生过的男孩和女孩多数都死于四六风,唯一能对付的就是那一撮艾叶,大约只有十之一二的侥幸者能靠那一撮艾叶死里逃生,脑门上和嘴角边却留下圆圆的疤痕。白赵氏从炕上抱走已经断气的孩子,交给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里挖一个深坑,把用席子裹缠着的死孩子埋进去。以后挖起牲畜粪时,把那一坨地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后,牛屎牛尿将幼嫩的骨肉腐蚀成粪土,然后再挖起出去,晒干捣碎,施到麦地里或棉田里。白鹿村家家的牛圈里都埋过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过渗着血肉的粪肥。

牛犊注定是阳世之物。白赵氏的三柱艾叶挽住了他的小命,脑门和嘴角留下三个圆溜溜的疤痕,笑的时候倒添了一种妩媚。白赵氏据此训斥对艾叶失去信心的仙草说:“你不信!这下你信不信?老辈子人传下的办法能错了?”仙草却不无遗憾:“牛犊要是个女子就合人心上来了。”

白嘉轩有一晚站在炕下对正在给牛犊喂奶的妻子说:“你给白家立功了。白家几辈子都是单崩儿。我有三个娃子了,鹿子霖俩。那女人这二年再不见生,大概已经腰干1了?”

隔了一年多点儿,仙草又坐月子了,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她现在对生孩子坐月子既没有恐惧也没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够准确把握临产的时日。她的冷静和处之泰然的态度实际是出于一种司空见惯,跟拉屎尿尿一样用不着惊慌失措,到屎坠尿憋的时候抹下裤子排泄了就毕了,不过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烦一点罢了。她挺着大肚子,照样站在案板前擀面条,坐在木墩上拉风箱,到井台上扯着皮绳扳动辘轳拐把绞水,腆着大肚子纺线织布,把蓝草制成的靛搅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经验,这样干着活儿分娩时倒更利索。

这天她正在木机上织布,腹部猛然一坠,她疼得几乎从织机上跌下来,当眼睛周围的黑雾消散重新复明以后,她已经感觉到裤裆里有热烘烘的东西在蠕动。她反而更镇静,双手托着裤裆下了织布机,缓缓走过庭院。临进厦屋门时,头顶有一声清脆的鸟叫,她从容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只百灵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树上叫着,尾巴一翘一翘的。跨过厦屋门坎,她就解开裤带坐到地上,一团血肉圪塔正在裤裆里蠕动。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犊串门子去了。剪刀搁在织布机上。她低下头噙住血腥的脐带狠劲咬了几下,断了。她掏了掏孩子口里的粘液,孩子随之发出“哇”地一声哭叫。刚才咬断脐带时,她已经发现是个女子。她把女儿身上的血污用裤子擦拭干净,裹进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备置停当的小布单把孩子包裹起来,用布条捆了三匝,塞进被窝。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从容地溜进被窝,这才觉得浑身没有一丝力气了。

白嘉轩回家来取什么工具,看见厦屋脚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气,大吃一惊。他摇醒她问怎么回事,她眼也不睁手也不抬只是说:“快烧炕。”他扯来麦秸塞进炕洞点着火就烧起来。青烟弥漫,仙草呛得咳嗽起来。他问她:“人好着哩?”她说:“渴。”他又钻到厨房烧了一碗开水给她端来。她嘴唇不离碗沿一气饮尽,感动得流下眼泪,这是她进这个门楼以后男人第一次为她烧水端水。她缓过一口气来,就忍不住告诉他:“是个女子!”嘉轩说:“这回合你心上来了,也合我心上来了。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说了孩子落草时有百灵子叫的事,嘉轩背抄着手在脚地上踱步,沉吟着:“百灵百灵白灵白灵就是灵灵儿娃嘛!”

白灵顺顺当当度过了四六大关,顺顺当当出了月子,仙草绷紧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如此顺当地躲过四六灾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实。这天晚上,她将一月来反覆琢磨着的一件心事提出来:“给灵灵认个干大。”嘉轩听了,“嗯”了一声,随即附和,表示赞同。他现在偏爱这个女儿的心情其实不亚于仙草,单怕灵灵有个病病灾灾三长两短,认个干大就有护荫了。他说:“认谁呢?”仙草说:“这由你看着办。”嘉轩先提出冷先生。仙草说:“你去问问咱妈,咱妈说认谁就认谁。”

吃罢晚饭,白嘉轩悠然地坐在那把楠木太师椅上,把绵软的黄色火纸搓成纸捻儿,打着火镰,点燃纸捻儿,端起白铜水烟壶,捏一撮黄亮黄亮的兰州烟丝装进烟筒,“噗”地一声吹着火纸,一口气吸进去,水烟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响起来,又徐徐喷出蓝色的烟雾。他拔下烟筒,“哧”地一声吹进气去,燃过的烟灰就弹到地上粉碎了。

白赵氏已经脱了裤子,用被子偎着下半身,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依偎在怀里的小孙子牛犊,嘴里哼着猫儿狗儿的催眠曲儿,轻轻摇着身子,看着儿子嘉轩临睡前过着烟瘾。她时不时地把儿子就当成已经故去的丈夫,那挺直腰板端端正正的坐姿,那左手端着烟壶右手指头夹着火纸捻儿的姿势,那吸烟以及吹掉烟灰的动作和声音,鼻腔里习惯性地喷出吭吭吭的响声,简直跟他老子的声容神态一模一样。他坐在他老子生前的坐椅上用他老子留下的烟具吸烟,完全是为了尽守孝道:他白天忙得马不停蹄,只有在临睡前就着油灯陪她坐一阵儿,解除她一个人生活的孤清,夜夜如此。他一般进屋来先问安,然后就坐下吸水烟,说一些家事。她相信儿子在族里和在家里的许多方面都超过了父亲她恪守幼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老来从儿子的古训,十分明智地由儿子处理家务和族里的事而不予干涉。嘉轩过足了烟瘾,就说起了给女儿认干大的事。白赵氏没有确认两代交好的冷先生,说:“就认鹿三好!”

嘉轩收拾了烟壶,捏灭了火纸到马号去了。鹿三正在马号里给牲畜喂食夜草。马号宽敞而又清整,槽分为两段,一边拴着红马和红马生下的青骡,一边拴着黄牛和黄牛生下的紫红色犍牛。槽头下用方砖箍成一个搅拌草料的小窖,鹿三往草窖里倒进铡碎的谷草和青草,撒下碾磨成细糁子的豌豆面儿,泼上井水,用一只木锨翻捣搅拌均匀,把粘着豌豆糁子的湿漉漉的草料添到槽里去。黄牛和犍牛舔食草料时,挂在脖子上的铜铃丁当当响着。鹿三背对门口做着这一切,放下木锨,回过头来,看见嘉轩站在身后注视着他的劳作。他没有说话,更不用惊慌,仍然按他原先的思路在槽头忙着。白嘉轩也站在槽头前,背抄着双手看骡马用弹动的长唇吞进草料,牙齿嚼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他又挪步到牛槽边站住,看着黄牛和犍牛犊用长长的舌头卷裹草料。鹿三转身走到炕沿边坐下来,抽着旱烟,主人不说话,他也不主动说什么。嘉轩几乎每天晚上陪老娘坐过之后都要到马号来,来了就那么背抄着手站着看牛马吃草嚼料,甚至连一句话也不说,看着牲畜吃光整整一槽草料才回去睡觉。白嘉轩从槽边转过身走到鹿三当面:“三哥,你看我那个小女儿灵灵心疼不心疼?”鹿三说:“心疼。”白嘉轩说:“给你认个干女儿你收不收?”鹿三惊奇地睁大了不大灵活的黑眼睛,随之微低了头,捏弄着烟锅,脑子里顿时紧张地转动起来,综合,对比,肯定,否定,一时拿不定主意。白嘉轩诚恳地说:“我们三人商量过了,想跟你结这门干亲。当然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你悦意了顶好不悦意也没啥,咱们过去怎样,日后还是怎样。你今黑间思谋思谋,明儿个给我见个回话。”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

鹿三捉着短管烟袋依然吸烟,烟雾飘过脸面,像一尊香火烟气笼罩着的泥朔神像。这是一个自尊自信的长工,以自己诚实的劳动取得白家两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实地从白家领取议定的薪俸,每年两次,麦收后领一次麦子,秋后领一次包谷和棉花,而白家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短斤少两的事。在他看来,咱给人家干活就是为了挣人家的粮食和棉花,人家给咱粮食和棉花就是为了给人家干活,这是天经地义的又是简单不过的事。挣了人家生的,吃了人家熟的,不好好给人家干活,那人家雇你干什么?反过来有的财东想让长工干活还想勒扣长工的吃食和薪俸,那长工还有啥心劲给你干活?这样,财东想要雇一个本顺的长工和长工想要择一家仁义的财东同样不容易。白家是仁义的。麦收时打下头场麦子,白秉德老汉就说:“鹿三取口袋去,先给你灌。你屋里事由紧,等着吃哩!一石麦子按十一斗量,刨一斗水分。”秋后轧下头一茬棉花,白秉德还是那句话:“先给你称够背回去,叫女人看该咋样用,天冷了。”遇到好年景,年终结账时,白秉德慷慨地说:“今年收成好,加二斗麦,鹿三你回去跟娃们过个好年。”鹿三自己只有二亩旱地,每年种一季麦子,到了播种麦子的时节,白秉德就说:“鹿三,你套上犁先把你那二亩地种了。”他用白家的牲畜和犁具用不了一晌时间就种完了。春天,女人鹿张氏提着小锄去锄草,麦子不等黄透就被女人今日一坨明日一坨旋割完了,一捆一捆背回家去,在自家的小院里用棒槌一个一个捶砸干净。鹿三整个夏收期间都一心注定给白家收割碾打晾晒麦子和播种秋田。麦子成熟进入洪期,白秉德临时从白鹿镇雇来几个麦客抢时收割,鹿三自然成为麦客们的头领,引着他们辨认白家的地块,督察他们不要偷懒怠工和割麦留下太高的茬子。鹿三有时也忍不住发火:“你看你割过的麦茬像不像人割的?贼偷也留不下这么高的茬口!出门给人干活就凭这本事?掌柜的算瞎了眼叫下你这号二道毛!”鹿三的庄稼手艺在白鹿村堪称一流,他看见那些做得不入辙的活计就由不得发火。白秉德死了以后,鹿三和平辈的白嘉轩关系更加和谐。白嘉轩很真诚地称他为三哥,他对他不称主家不称掌柜的而是直呼其名,自然是官名白嘉轩。鹿三一般不参与白家家庭内部的事务,不像有些浅薄势利之徒,主家待他好了自个就掂不来轻重也沉不住气了,骚情得恨不能长出个尾巴来摇。他只恪守一条,干好自己该干的事而决不干他不该干的事。给白家宝贝女儿当干大还是不当呢?鹿三权衡了当这个干大和不当这个干大的种种利弊之后,仍然拿不定主意,最后只是反覆想着一句话:嘉轩已经开了口,这个脸不能伤!

为女儿灵灵满月所举行的庆贺仪式相当隆重,热烈欢悦的喜庆气氛与头生儿子的满月不相上下。亲戚朋友带着精心制作的衣服鞋袜和各种形状的花馍来了,村里的乡党凑份子买来了红绸披风。白嘉轩杀了一头猪,做下十二件子的丰盛席面,款待亲朋好友和几乎整个村庄里的乡党。在宴席动箸之前,点亮了香蜡,白嘉轩当众宣布了与鹿三结下干亲的决定。仙草一手抱着灵灵,跪拜三叩,代孩子向鹿三行礼。席间顿然出现了混乱,男人女人们一拥而上,把从锅底上摸来的黑灰和不知从哪儿搞来的红水一齐抹到白嘉轩的脸上,又抹到鹿三的脸上,妇人们几乎同时把仙草也抹得满脸黑红了。鹿三憨笑着挤出人群,跑回马号,用木瓢在水缸里舀水洗脸,看见儿子黑娃坐在炕上,像个大人似的用一只手撑着腮帮,眼里淌着泪花。他问儿子怎么了?黑娃不吭声。他拉黑娃到白家去坐席,黑娃斜着眼一甩手走掉了。谬种!鹿三自言自语骂着,这狗日是个谬种!

唯一的缺憾是冷先生没有到场。白嘉轩很郑重地邀约了冷先生。冷先生被一位亲戚攀扯到城里给一位亲戚去看病,顺便给灵灵买一件礼物,讲定来去三天,一定赶在满月喜庆日子的前一天回来,结果没有回来,过了十天也没有回来。这时候开始传播着一个扑朔迷离的消息:城里“反正”了!第十二天夜里冷先生回到白鹿镇的中医堂,立即指派跑堂抓药的伙计叫来了白嘉轩和鹿子霖。俩人几乎异口同声问:“先生哥,你可回来了!”冷先生坐在他的那把罗圈椅子上:“差点儿回不到咱原上来了!”

白嘉轩问:“是不是反了正了?”

冷先生答:“反了正了!”

鹿子霖又接口问:“反正是咋回事?”

冷先生说:“反皇帝,反清家,就是造反哩嘛!说是反了正了,还说是革了命了!”

白嘉轩问:“那皇帝现时”

冷先生说:“皇帝还在龙庭。料就是坐不稳了。听说是武昌那边先举事,西安也就跟着起事,湖广那边也反正了,皇帝只剩下一座龙庭了,你想想还能坐多久?”

鹿子霖问:“是要改朝换代了?”

冷先生说:“人都说是反正,革命”

白嘉轩问:“反正了还有没有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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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冷先生说:“怕很难说。城里清家的官们跑了,上了一位张总督。”

鹿子霖问:“总督是个啥官职?”

冷先生说:“总督就是总督。管咱一个省,该是二品”

白嘉轩说:“没有皇帝了,往后的日子咋样过哩?”

鹿子霖说:“皇粮还纳不纳呢?”

冷先生抿了一口茶,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没有了皇帝的日子该怎么过,却神秘地讲起他在城里经历的惊心动魄的事件。

那一夜,他给亲戚看了病,早早吃了饭,亲戚家人领他去三意社看秦腔名角宋得民的滚钉板。木板上倒扎着一柞长的明灿灿的钉子,宋得民一身精赤,在密密麻麻的钉子上滚过去,台下一阵欢呼叫好声。此时枪声大作,爆豆似的枪声令人魂飞魄散。剧场大乱。宋得民赤着身子跑了。冷先生和亲戚已经失散,他跑上大街,被一声沉闷的爆炸吓得蹲下身子,然后慌慌张张钻进小巷。回到亲戚家里,病人已经死掉,枪声把人活活吓死了。亲戚一家既不敢烧香点蜡摆设灵堂,连哭也不敢大声。城门已经关死,连续多日,进城的人进不去,出城的人出不来,冷先生后来随着亲戚家发丧的灵柩才出了城门。冷先生带着劫难余生的慨叹笑着说:“我的天!我在大街小巷钻着跑着,枪子儿在头顶咕儿咕儿响,要是有一颗飞子撞上脑袋,咱弟兄们也就没有今日了!”

白嘉轩说:“先生哥,你再甭出远门了。就坐在咱们白鹿镇上,谁想看病谁来,你甭出去。”

鹿子霖附和道:“这是实实在在的话。先生哥,你大概还不知道,原上出了白狼了!”

“知道。我回来一路上听过十遍八遍了。”冷先生说,“皇帝再咋说是一条龙啊!龙一回天,世间的毒虫猛兽全出山了,这是自然的。”

城里的反正只引起了慌恐,原上的白狼却造成最直接的威胁。白狼是从南原山根一带嘈说起来的,几天工夫,白狼可怖的爪迹已经踩踏了整个白鹿原上的村庄。那是一只纯白如雪的狼,两只眼睛闪出绿幽幽的光。白狼跳进猪圈,轻无声息,一口咬住正在睡觉的猪的脖子,猪连一声也叫不出,白狼就嘬着嘴吸吮血浆,直到把猪血吸干咂尽,一溜白烟就无影无踪地去了。猪肉猪毛完好无损,只有猪脖下留着几个被白狼牙齿咬透的血眼儿。人们把猪赶出猪圈,临时关进牛棚马号里,有的人家甚至把猪拴到火炕脚地的桌腿上。可是无济于事,关在牛棚马号里的猪和拴在火炕脚地上的猪照样被白狼吮咂了血浆而死了,谁也搞不清那白狼怎样进出关死了门窗的屋子。南原桑枝村桑老八就是把猪拴在炕下的方桌腿上,装作熟睡,故意拉出牛吼似的鼾声。夜半时分,桑老八就听见炕下有吱儿吱儿的声响,像娃儿吮奶汁的声音。桑老八悄悄偏过头,睁开眼朝脚地一瞅,一道白光穿过后墙上的木格窗户掼出。待他点上油灯,光着屁股下炕来看时,猪已断气,尚未吸吮净尽的血冒着气泡儿从猪脖下的血口子里汩汩涌出来。最有效的防范措施终于从白狼最早作孽的南原创造成功,人们在村庄四周点燃麦草,彻夜不熄。狼怕火,常见的野狼怕火白狼也怕火。白鹿原一到夜幕降临就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壮观,村村点火,处处冒烟火光照亮了村树和街路,烟雾弥漫了星空。

白嘉轩说:“咱们白鹿村只靠那个跛子老汉打更怕是不行了。堡子的围墙豁豁牙牙,甭说白狼,匪贼骑马进村也无个挡遮!”

鹿子霖说:“修吧!把豁口全部补齐,晚上轮流守夜,立下罚规,不遵者见罚!”

第二天一早,白嘉轩提着大锣,从白鹿村自东至西由南到北敲过去,喊过去,宣告修补村庄围墙的事。人们丢下活计,扔下饭碗就集中到祠堂院子里。白嘉轩一宣布修补破残围墙的动议,就得到一哇声的响应。整个村子骤然形成灾祸临头的悲怆激昂的气氛,人人都热情而又紧张地跑动起来了。

按照修建祠堂的惯例,白嘉轩负责收缴各家各户的粮食,鹿子霖负责指挥工程。围墙工程经过短促的准备,当天后晌就响起石夯夯击粘土的沉闷的声音。民众的热情超过了族长和工头,一致要求日夜不停,轮换打夯,人停夯不停。白嘉轩和鹿子霖商量一下就接受了。翻修祠堂时拆掉的锅台又垒盘起来,日夜冒着火光,风箱昼夜呱嗒呱嗒响着,管晚上打夯的人吃两顿饭。五天五夜连轴转过,围绕村庄的土墙全部修补完好。白嘉轩和鹿子霖又把十六岁以上的男人以老搭少划分成组,夜夜巡逻放哨。放哨的人在围墙上点燃麦草,手执梭镖和铁铳,在高至屋脊的围墙上严阵以待。有一夜,白嘉轩睡得正香,猛然被一声沉重的铳响惊醒。他爬起来抓起靠在炕头墙上的梭镖,拉开门就冲了出去。村巷里脚步踢踏,人影闪动,奔到围墙的出口,那儿已被手执梭镖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值班巡逻的人说,他看见白狼蹿上围墙,就放了一铳,一道白光又掼出围墙去了。“白狼来了!”凶讯像沉重的乌云笼罩在白鹿村的上空,村民们愈加惊恐,愈觉修复堡子围墙的举措非常英明十分及时。成功地修复围墙不仅有效地阻遏了白狼的侵扰,增加了安全感,也使白嘉轩确切地验证了自己在白鹿村作为族长的权威和号召力,从此更加自信。

白嘉轩背着褡裢朝县城的方向走去。秋末冬初的黎明像一个行动迟缓的老人凝滞不前。冬走十里不明。浓雾笼罩着的村庄仍然有驱狼的火光明明灭灭。雄鸡的啼叫没有往日的雄壮,而显得粘稠滞涩,像是鸡脖子里全都塞满了鸡毛。白狼的凶讯持续流传。后来又传闻朱先生凭一张嘴,一句话,就解除了从甘肃反扑过来的二十万清军,朱先生因此被张总督任命为第一高参。白嘉轩忙于修复围墙而不闻姐夫朱先生的种种传闻,是昨天晚上鹿子霖带着一脸惊奇询问他关于朱先生的消息时才知道的。他带着验证传闻和反正以来的种种疑惧和慌乱去找朱先生,听他断时论世。

朱先生在他的书房里接待白嘉轩,他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神态。白嘉轩脑子里顿时蹦出“处世不惊”四个字来。他忍不住说起乡间关于白狼的传言,朱先生笑笑说:“无稽之谈。今日防了白狼,明日又嘈出一条白蛇,一只白虎,一只白狐狸,一只白乌鸦,你将防不胜防。”姐夫对白狼的冷漠,使白嘉轩感到扫兴,他随之问起朱先生斥退二十万清军的事。朱先生用像冷漠白狼一样的口气说:“传言而已!”白嘉轩不好再问,却又忍不住:“哥!我想你是不会为张总督当说客的。”朱先生却笑了:“你又猜错了,我这回乐意当了张总督的说客。”

那天清晨,朱先生正在书房里诵读。诵读已经不是习惯而是他生命的需要。世间一切佳果珍馐都经不得牙齿的反覆咀嚼,咀嚼到后来就连什么味儿也没有了只有圣贤的书是最耐得咀嚼的,同样一句话,咀嚼一次就有一回新的体味和新的领悟,不仅不觉得味尝已尽反而觉得味道深远好饭耐不得三顿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书却经得住一辈子诵读。朱先生诵读圣贤书时,全神贯注如痴如醉如同进入仙界。门房老者张秀才来报告,说省府衙门有两位差人求见。朱先生头也不抬:“就说我正在晨诵。”张老秀才回到门口如实报告:“先生正在晨诵。”两位差官大为惊讶,晨诵算什么?不就是背书念书吗?念书背书算什么搁不下的紧事呢?随之就对门房张秀才上了火:“我这里有十万火急命令,是张总督的手谕,你问先生他接也不接?”张秀才再来传话,朱先生说:“我正在晨读。愿等就等,不愿等了请他们自便。”差官听了更火了,再三申明:“这是张总督的手谕,先生知道不知道张总督?”张秀才说:“皇帝来也不顶啥!张总督比皇帝还高贵?等着!先生正在晨诵。”两位差官只好等着,张秀才不失礼仪为他们沏了茶。

朱先生晨诵完毕,挽着袍子来到门房,接了差官的信,果然是张总督的亲笔手谕。张总督的信慷慨陈词,婉约动人,言简意赅地阐释了反正举事的原义,摆置出目下严峻的局势,又说反正时逃跑的清廷巡抚方升,从甘肃宁夏拢集起二十万人马反扑过来,大军已压至姑婆坟扎下营寨,离西安不过二百里路,要决一死战。张总督说他的革命军同仇敌忾,士气高昂,完全可以击败方升的乌合之众,只是战事一起,市民百姓必遭涂炭,古城必遭毁灭,于理不通于心亦不忍。因此想请朱先生前往姑婆坟,以先生之德望,以先生与方升之交谊,劝方升退兵,这里亦不追击,由他自去陇西。如果方升情愿留住西安,张总督可以保护其颐养天年。

朱先生看罢,对两个差人说:“儒子只读圣贤书,不晓军事,又无三寸不烂之舌,哪有回天之力!回去告知张总督,免得贻误战机。”说罢就转身走了。两个差官气得脸色骤变,让司机发动了汽车,气呼呼跳上车走了。朱先生听得门口清静下来,立即告诉妻子:“快点给我收拾行李。”朱白氏担心地问:“你到哪达去?不是说不去吗?”朱先生说:“我得出去躲几天。我算定张总督还要派人来缠的。”朱白氏放下心来,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朱先生夹了一把黄油布伞就出了白鹿书院。午时,两位差官果然又驾着汽车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位大官,是张总督的秘书。门房老者张秀才仍然以礼相待,如实相告:“走了。先生走了。躲走了。”

傍晚时分,在张总督的总督府门前,一位背着褡裢夹着油伞的人径直往里走。荷枪实弹的卫兵横枪挡住。那人说:“我找张总督。”卫兵只瞧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瞧一眼,嘴里连续呼出五个“去去去去去!”那人就站在门口大声呼叫起张总督的名字,而且发起牢骚:“你三番两次请我来,我来了你又不让我进门。你好不仗义!”这时候一辆汽车驶到门口停下,车上跳下两个人来,顺手抽了卫兵一记耳光,转过身就躬下腰说:“朱先生请进。”朱先生一看,正是早晨破坏他晨诵的那两位差官,便跟着差官走进总督府见了张总督。张总督挽着朱先生坐下,亲昵地怨嗔道:“先生你是腿上的肉虫儿不得死了?放着汽车不坐硬走路!”朱先生说:“我是土人,享不了洋福,闻见汽油味儿就恶心想吐。”张总督说:“我真怕你不来哩!正准备三顾茅庐,我亲自去你的书院哩。”朱先生笑说:“纵是孔明再生,看见你这身戎装,也会吓得闭气,何况我这个土人。”

第二天一早,张总督起来时,已经找不着朱先生,连连叹惋:“这个呆子书呆子!”随之带了一排士兵乘车追出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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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朱先生已经踏上咸阳大桥,一身布衣一只褡裢一把油伞,晨光熹微中,仍然坚持着晨诵,连呜呜吼叫的汽车也充耳不闻,直到张总督跳下车来堵住去路,朱先生才从孔老先生那里回到现实中来,连连道歉:“总督大人息怒!我怕打扰你的瞌睡就独自上路了。”张总督好气又好笑说:“这十二个卫兵交给你,请放心,我已经给他们交待过了。”朱先生转过身瞅一眼站成一排溜儿的兵士,摇摇头说:“这十二个人不够。把你的兵将一满派来也不够。要是你能打过方升,你还派我做什么?回吧回吧,把你这十二个兵丁带回去护城吧!”张总督不由脸红了说:“那你总得坐上汽车呀!”朱先生不耐烦了:“我给你说过,我闻不惯汽油味儿”说罢一甩手走了,嘴里咕咕嘟嘟又进入晨诵了。张总督追上来再次相劝,要他坐上汽车,带上十二名经过特种训练的卫士以防不测。朱先生却轻轻松松地说:“你诵一首咸阳桥的诗为我送行吧!”张总督心不在焉又无可奈何地诵道: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朱先生击掌称好之后,自己也吟诵起来: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朱先生吟诵至此,热泪涌流,转过身扯开步径自走了。

日暮时分,朱先生走到一条小河边,隔水相望,那边已是穿着清家服装的兵勇。他走过木板吊桥,就被兵勇们截住,喝问不止。朱先生放下肩头的褡裢,取出一方纸呈给兵勇们的头目,那是方升当巡抚时亲笔题赠给他的一帧条幅:学为好人。朱先生考中头名举人那年,曾经连续三次婉言辞谢了方巡抚提拔他的既定公文。方升不仅不恼,反而更加器重他的品格,就择取朱先生覆信中的一句话“孺子愿学为好人”题书回赠。这帧条幅现在成了通行证,在剑拔弩张的两军对垒中显示奇效,兵勇们既不放心又不敢得罪他,于是就把他带有强迫性地弄上汽车。朱先生真的闻不得汽车的汽油味儿,一路上吐得搅肠翻肚。

方巡抚在他的行营里接见了朱先生,并备下一桌丰盛的晚餐,朱先生却远远坐着不上餐桌。方巡抚谦和地说:“先生屈就便餐。待我平定逆贼收复西安之后,再请先生。”朱先生摇摇头,仍不动身。方巡抚问得紧了,朱先生才说:“我害怕。”方巡抚问:“这里就你和我,怕什么?”朱先生嗫嚅道:“我没见过你的这身打扮。我看见你这一身戎装就好像看见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拔出。我害怕。我一害怕就吃不进饭。巡抚你脱下征衣穿便服吧!”方巡抚听罢哈哈大笑:“哎呀先生!不瞒你说,我从陇西起身时把便衣全都烧了。好!今日我破例一次。”说罢便脱下戎装。朱先生这才坐到桌前说:“这才像个人了。”

席间,朱先生一双筷子只搛素菜,不动荤菜更不动酒,见方巡抚刚放下筷子,便从褡裢里掏出一只瓦罐,把盘中剩下的荤菜素菜倾盘倒进瓦罐里去。方升皱了皱眉问:“先生,你”朱先生憨憨地说:“我把这些好东西带回家去,让孩子尝尝。”方巡抚惊问:“何至于此?”朱先生说:“天下大乱,大家都忙着争权逐利,谁个体恤平民百姓?我今日专程求恩师讨活路来了。”方巡抚顿然激愤起来:“先生为关中大儒,既已困拮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我正为此披挂戎装,平叛讨贼,重振朝纲,百姓正翘首以待。”朱先生模棱两可地问:“你能平定关中,我深信不疑。武昌呢?湖广各省呢?谁去平叛?”方升说:“我为清臣,誓为朝廷尽忠。我丢掉的江山,由我收回。至于武昌湖广,那非我辖地,鞭长莫及。”朱先生笑说:“一树既老且朽,根枯了,干空了,枝股枯死,只有一枝一梢荣茂,这一枝一梢还能维系多久?”方巡抚听了,警惕地打量着朱先生:“先生是替叛贼当说客来了?”朱先生坦然地说:“我刚才已经说过,是向你讨活路来了。恕我直言,清廷犹如朽木难得生发,又如同井绳难以扶立。你纵然平复关中,无力平复武昌湖广。你一枝一梢独秀能维持多久?如再恕我直言再次被撵出关中,怕是难得立足之地了。”方升听到此时,脸色骤变,站起身来:“先生免言!我原以为你清高儒雅,想不到已改投门庭,为叛贼充当说客!”朱先生坐着不动,稍微提高了话音:“恩师听我坦白。张总督反正文告二十八条,我只领受三条,一为剪辫子,一为放足,一为禁烟。我仍矢守白鹿书院,月里四十不曾下山,晨诵午习,传道授业解惑仍然恪守学为好人的宗旨。”说着就掏出方升题赠的条幅。方升怒气难平:“我只要亲自腰斩了那个负义之徒,宁可肝脑涂地亦不顾及。”朱先生听了不以为然地笑了:“不义之徒自有灾池等着他,何必你兴师动众?”

张总督和朱先生是同一年经方巡抚亲自监考得中的举人,那是方巡抚到陕赴任第一年的事。次年,方巡抚力荐当时的张举人官费赴日本国留学,他在日本参加了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回陕后就成为方巡抚的头号政敌,直到反正成功,方巡抚仓皇逃出关中。朱先生说:“恩师常言顺时利世,在秦为政多年,颇获人心。而今挟刃领兵几十万进入关中,腰斩的岂止张某一人?目下城里城外惊慌失措,谣传恩师要洗城。战事一起,遭伤害的是百姓,你就要落千古骂名了。”说到此,朱先生背起褡裢就告辞了。方升挽留说:“天明再行。”朱先生笑说:“我一身粗布衣,匪贼看不上,囊中无一文钱,谁杀我图不得财又赚不得物,划不着啊!”说罢径自去了。

朱先生是夜宿于他的老师家中。老师姓杨,名扑,字乙曲,是关中学派的最后一位传人。朱先生住了两日回到省城覆命张总督。张总督一见面就跪下了:“我代表免遭屠城的三秦父老向先生一拜。”朱先生这时才得到确凿消息,方巡抚已经罢兵,带领二十万大军撤离姑婆坟,回归甘肃宁夏去了。

张总督立即传令备置酒席,为朱先生接风洗尘压惊庆功。朱先生从褡裢里掏出瓦罐,抱着罐子大吃大嚼起来。张总督难为情地说:“先生这不寒碜我吗?”朱先生不以为然地笑着:“朋友之交,宜得删繁就简。”吃罢喝了一杯热茶,背起褡裢告辞。张总督死拉住不放:“我还想请先生留下墨宝。”朱先生又放下褡裢,执笔运腕,在宣纸上写下两行稚头拙脑的娃娃体毛笔字:

脚放大,发铰短

指甲常剪兜要浅

张总督皱皱眉头不知所云。朱先生笑说:“我这回去姑婆坟,一路上听到孩童诵唱歌谣,抄录两句供你玩味。”说罢又背起褡裢要走。张总督先要用汽车送,又要改用轿子,又要牵马驮送。朱先生说:“不宜车马喧哗。”

白嘉轩由不得大声慨叹,姐夫的姑婆之行太冒险了。说罢白狼,白嘉轩就提出诸多疑问,没有了皇帝的日子怎么过?皇粮还纳不纳?是不是还按清家测定的“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纳粮?剪了辫子的男人成什么样子?长着两只大肥脚片的女人还不恶心人?朱先生不置可否地听着妻弟发牢骚,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抄写工整的文章,交给嘉轩:“发为身外之物,剪了倒省得天天耗时费事去梳理。女人的脚生来原为行路,放开了更利于行动,算得好事。唯有今后的日子怎样过才是最大最难的事。我这几天草拟了一个过日子的章法,你看可行不可行?”白嘉轩接过一看,是姐夫一笔不苟楷书的乡约:

一、德业相劝

德谓见善必行闻过必改能治其身能修其家能事父兄能教子弟能御童仆能敬长上能睦亲邻能择交游能守廉洁能广施惠能受寄托能救患难能规过失能为人谋事能为众集事能解斗争能决是非能兴利除害能居官举职凡有一善为众所推者皆书于籍以为善行。业谓居家则事父兄教子弟待妻妾在外则事长上结朋友教后生御僮仆至于治田营家济物好礼乐射御书数之类皆可为之非此之类皆为无益。

二、过失相规

犯义之过六:一曰酗酒斗讼二曰行止逾违三曰行不恭逊四曰言不忠信五曰造谣诬毁六曰营私太甚。犯约之过四:一曰德业不相劝二曰过失不相规三曰礼俗不相成四曰患难不相恤。不修之过五:一曰交非其人所交不限士庶但凶恶及游惰无形众所不齿者若与之朝夕游从则为交非其人若不得已暂往还者非二曰游戏怠惰游谓无故出入及谒见人止多闲适者戏笑无度及意在侵侮或驰马击鞠之类怠惰谓不修事业及家事不治门庭不洁者三曰动作无仪进退疏野及不恭者不当言而言当言而不言者衣冠太饰及全不完整者不衣冠而入街市者四曰临事不恪主事废妄期会后时临事怠慢者五曰用度不节不计家之有无过为侈费者不能安贫而非道营求者以上不修之过每犯皆书于籍三犯则行罚。

三、礼俗相交

白嘉轩当晚回到白鹿村,把乡约的文本和朱先生写给徐先生的一封信一起交给学堂里的徐先生。徐先生看罢,击掌赞叹:“这是治本之道。不瞒你说,我这几天正在思量辞学农耕的事,徐某心灰意冷了今见先生亲书,示我帮扶你在白鹿村实践乡约,教民以礼义,以正世风。”

白嘉轩又约请鹿子霖到祠堂议事。鹿子霖读罢乡约全文,感慨不止:“要是咱们白鹿村村民照乡约做人行事,真成礼仪之邦了。”三人当即商量拿出一个在白鹿村实践乡约的方案,由族长白嘉轩负责实施。当晚,徐先生把乡约全文用黄纸抄写出来,第二天一早张贴在祠堂门楼外的墙壁上晚上,白鹿两姓凡十六岁以上的男人齐集学堂,由徐先生一条一款,一句一字讲解乡约。规定每晚必到,有病有事者须向白嘉轩请假要求每个男人把在学堂背记的乡约条文再教给妻子和儿女学生在学堂里也要学记乡约,恰如乡土教材。白嘉轩郑重向村民宣布:“学为用。学了就要用。谈话走路处世为人就要按乡约上说的做。凡是违犯乡约条文的事,由徐先生记载下来犯过三回者,按其情节轻重处罚。”

处罚的条例包括罚跪,罚款,罚粮以及鞭抽板打。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传出庄稼汉们粗浑的背读乡约的声音。从此偷鸡摸狗摘桃掐瓜之类的事顿然绝迹,摸牌九搓麻将抹花花掷骰子等等赌博营生全踢了摊子,打架斗殴扯街骂巷的争斗事件再不发生,白鹿村人一个个都变得和颜可掬文质彬彬,连说话的声音都柔和纤细了。

白嘉轩从街巷里走过去,瞥见白满仓之妻坐在街门外的捶布石上给娃子喂奶,扯襟袒脯,两只猪尿泡一样肥大的**裸露出来,当晚就在众人聚集的祠堂里当作违反礼仪的事例讲了。白满仓羞得赤红着脸,当晚回去就抽了丢人现眼的女人两个耳光。从此,女人给孩子喂奶全都自觉囚在屋里。

白嘉轩又请来两位石匠,凿下两方青石板碑,把乡约全文镌刻下来,镶在祠堂正门的两边,与栽在院子里的“仁义白鹿村”竖碑互为映照。这镌刻工程继续多日,两个石匠叮叮咣咣凿石刻字,白嘉轩不管田间劳作多么紧张多么疲累,每天至少要到祠堂来观看一回。

这天后晌,他坐在一只小凳上看着石匠刻字,鹿子霖走进祠堂来,笑嘻嘻地告诉他:“嘉轩哥,县府任命兄弟为白鹿镇保障所乡约了。”白嘉轩问:“乡约怎的成了官名了?”鹿子霖说:“人家就这么称呼。”

注释

1腰干:俗说断止月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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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鹿子霖一上任乡约就施展出非凡的办事能力和组织才能。他用白鹿仓拨给他的十分有限的经费,在白鹿镇买下一院破落户的民房。房屋已经破败不堪,庭院里散发着一股酸滋滋臭烘烘的气味。他雇请来卫木匠,向所辖的十个村子摊派小工,把三间大厅和两间厢房全部翻修一新。把临街的已经歪扭的门楼彻底拆除,用蓝色的砖头垒成两个粗壮的四方门柱,用雪白的灰浆勾饰了每一条砖缝,然后安上两扇漆成黑色的宽大门板。在右首的门柱上,挂出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滋水县白鹿仓第一保障所。多年来一直破败不堪的居民小院,完全焕然一新了,在灰暗衰老的白鹿镇上,立即昭示出一种奇异的气质。

皇帝在位时的行政机构齐茬儿废除了,县令改为县长县下设仓,仓下设保障所仓里的官员称总乡约,保障所的官员叫乡约。白鹿仓原是清廷设在白鹿原上的一个仓库,在镇子西边三里的旷野里,丰年储备粮食,灾年赈济百姓,只设一个仓正的官员,负责丰年征粮和灾年发放赈济,再不管任何事情。现在白鹿仓变成了行使革命权力的行政机构,已不可与过去的白鹿仓同日而语了。保障所更是新添的最低一级行政机构,辖管十个左右的大小村庄。

当白鹿仓的总乡约田福贤要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的乡约那阵儿,鹿子霖听着别扭的“保障所”和别扭的“乡约”这些新名称满腹狐疑,拿不定主意,推诿说自己要做庄稼,怕没时间办保障所里的事。当他从县府接受训练回来以后,就对田福贤是一种知遇恩情的感激心情了。

鹿子霖在县府接受了为期半月的任职训练。受训结束的前一天,县长史维华再一次到场训示,发给大家每人一身青色制服,换上了一色一式制服的各仓总乡约和各保障所的乡约们一起同史县长合影留念,这无疑是滋水县历史上别开生面的一张历史性照片。鹿子霖脱下长袍马褂,穿上新制服到大镜前一照,自己先吓了一跳,几乎认不出自己了。停了片刻,他还是相信那个穿一身青色洋布制服的鹿子霖,仍是那个穿长袍马褂的鹿子霖:长条脸,高额头,深陷的眼睛,长长的眼睫毛,统直的鼻子,俊俏的嘴角,这个鹿子霖比那个鹿子霖更显得精神了。

一天后晌,两个正在朱先生的白鹿书院念书的儿子闻讯跑到县府来看望他,看见他一身制服就惊得愣呆呆地瞅着。鹿子霖哈哈笑着搂住儿子说:“爸革命咧!”大儿子兆鹏说:“爸!你都革命了,还让我念古书?我想到城里的新学堂去念书。科举考试早都废止了,再念老书没一点点儿用处了。”二儿子兆海也附和哥哥说:“好几个生员都走了,到城里的新学堂念书去了。我跟哥哥一块去。”鹿子霖很爽快地说:“去!你俩一搭去!史县长说来,咱县上也正筹划新学堂哩!”

鹿子霖日暮时回到白鹿村,在街巷里遇见熟人,全都认不出他来了。他对这种反应已不奇怪,作出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们的询问:“在县府受训。满了。十五天满了。这衣裳制服嘛!”走进自家院子,他的女人端着一盆泔水正往牛圈走,吓得双手失措就把盆子扣到地上了。鹿子霖走进上房向父亲请安。泰恒老汉眨巴着眼睛把他从头到脚瞅盯了半晌,惊奇地问:“你的辫子呢?”鹿子霖早有准备:“凡是受训的人,齐茬儿都铰了。保障所是革命政府的新设机构,咋能容留清家的辫子?”泰恒老汉闭嘴闷声了。

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邀请鹿子霖出任第一保障所乡约的时候,鹿泰恒出于自家在白鹿村处境的考虑,支持儿子到白鹿村外边去闯世事,现在自然不能为儿子丢掉辫子再说二话。鹿子霖恭恭敬敬向父亲汇报了在县府受训的情况,泰恒老汉听了说:“甭忘了你老太爷的话。”鹿子霖说:“那忘不了。”第二天鹿子霖就着手交办买房修房创建保障所的事。他在白鹿村和白嘉轩搭手修造祠堂,创立学堂,修补堡子围墙,结果却只是增加了族长白嘉轩的功德现在他将第一次出面独立行事,就决心要办出个样子来。在白鹿村,他的财富可以累加,却与族长的位置无缘现在,他是保障所的乡约,下辖包括白鹿村在内的十个村庄,起码不在白嘉轩之下了吧?他按照县府规定给保障所的编员人数,物色聘请了一位书手,姓王,是大王村的一位学子,写得一手好字,人也精干。到保障所修建完成,他和王书手就在厅房里坐下来摆出办公的架势了。

第一保障所创建成功,并举行了隆重的庆祝活动。鹿子霖首先约请了顶头上司总乡约田福贤,还邀请了第一保障所所辖管的十个村子里的官人包括白嘉轩在内的各村的族长,又邀请了白鹿仓另外八个保障所的乡约再就是镇子上的几位头面人物,中医堂的冷先生,杂货铺的葛掌柜,粮店的崔掌柜等本保障所辖管的十个村子的绅士和财东,也都一个没有遗漏。第一项仪式是挂牌。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把挽着红绸的木牌挂在右首的四方门柱上,然后鞭炮齐鸣,又三声铳响,把人们震得耳鸣心跳。在乱糟糟的恭贺气氛里,鹿子霖却想起老太爷的话:“中了秀才放一串草炮,中了举人放雷子炮,中了进士放三声铳子。”他现在是保障所的乡约,草炮雷子铳子都放了,老太爷在天之灵便可得到了慰藉。

鹿子霖在镇子的饭馆包下五席饭菜,跑堂的掌着红漆木盘把菜送到保障所里。酒过三巡,鹿子霖致词欢迎,田总乡约作指示,各位同僚,各位头面人物相互祝贺恭维。白嘉轩坐在这里很难受,听这些人说话更难受,他怎么也消除不了心里的疑团:“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几次想把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民谣念出来,却又几次作罢。他清楚鹿子霖不是张总督,他自己也不是朱先生,念了也没有用。他应酬着坐了一阵子,再也坐不下去,就起身告辞了。鹿子霖捏着酒盅走过来,拉他再饮:“嘉轩哥,日后还望你宽容兄弟之不周。”白嘉轩装出豁达的样子说:“这话再不能往下说,再说就见外了。我有事得先走一步。”鹿子霖热情地拉住不放:“啥事紧得要走?”白嘉轩挣脱了手臂,离开桌椅说:“黄牛寻犊子咧!我得去配种。”鹿子霖扫兴地闭了嘴,再不挽留。

白嘉轩得到通知到保障所开会,十个村的官人全都到齐后,鹿子霖传达了县府史维华县长的命令,要对本县的土地和人口进行一次彻底清查,先由保障所逐村逐户核查造册,再由白鹿仓汇总之后统一到县府加盖印章,一亩一章,一丁一章,按土地亩数和人头收缴印章税。白嘉轩还没听完,就突然想到保障所挂牌吃喝那天自己没有说出口的话:这些人在这儿吃谁的?他然后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鹿子霖开玩笑说:“子霖兄弟,是不是挂牌那天吃下窟窿了?”鹿子霖正怀着上任后第一次执行公务的神圣和庄严,一时变不过脸来,虽然被这话噎得难受,却只能是玩笑且当它玩笑:“嘉轩兄谝什么闲传!这是史县长的命令。”但心里却不由懊恼起来。印章税收齐后,县府、仓和保障所按七二一比例开成,上交县府七成,仓里抽取二成,保障所留下一成,作为活动经费以及官员们的俸禄。因为没有各村官人的份儿,所以此条属内部掌握,一律不朝下传达。鹿子霖恢复平静以后,就强烈地意识到,现在不能示弱,否则以后事情就难办了,于是说:“各位,咱们官事官办,私事私了。属于兄弟和各位私人交情的事,咋都好说好办,属于官事,就得按县府的条律执行。史县长再三说,必须服从革命法令,建立革命新秩序。”有人问:“谁要是实在没钱交咋办?”鹿子霖说:“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又有人说:“要是想不下办法咋办?现在青黄不接,去年秋里遭了旱,村里多半人吃食接不上新麦”鹿子霖说:“办法只要想,总是能想到的。各位回村以后,牙口得放硬点。”

白嘉轩就不再说话,领了鹿子霖散发的通告,径直走回白鹿村。

白嘉轩从皂荚树上用铁锨铲下几束皂荚刺,把署有史维华县长名字的通告扎到祠堂外的墙壁上,然后敲锣,把通告的内容归纳成最简洁的几句话,从村子里一边敲过,一边喊:“一亩一章,一人一章按章纳税,月内交齐,抗拒不交者,以革命军法处治。”白嘉轩绕村一匝,回到祠堂放下大锣的时候,通告前已经围满了村民。大家议论纷纷,听不清楚,只听得一句粗话:“这反正倒反成个脧子了!这县长倒是个脧子县长”

祠堂门外的嘈杂声,搅扰了徐先生的安宁。后晌放学以后,孩子们背上竹笼,提上草镰去给牲口割草,徐先生就到河边去散步。杨柳泛出新绿,麦苗铺一层绿毡,河岸上绣织着青草,河川里弥散着幽幽的清新爽朗的气息。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就吟诵出长短句来。待回到祠堂里,就书记到纸上。现在已有一厚摞了,题为滋水集。

徐先生到白鹿村来坐馆执教,免除了在家时沉重的田间劳作之苦,过一种平静无扰的清闲生活。他沿着河岸悠悠漫步,眼前总是飞舞着祠堂门外那张盖着县府大印署有县长姓名的通告,耳畔又响起村民们的议论和粗鲁的谩骂,心里竟然怦怦搏响。清廷的皇帝也没有征收过如此名目的赋税,只是缴纳皇粮就完了。“苛政猛于虎!”徐先生不觉说出口来,随之就吟出一首长短句词章。在他的吟诵山川风月的滋水集里,这是唯一一首讽喻时政的词作,别具一格。

徐先生保持着早睡早起的良好生活习惯。他刚刚吹灯躺下,就听到叩击祠堂大门铁环的响声。他穿戴整齐之后,又叠了被子才去开门。黑暗里听出是白嘉轩,忙引入室内。

白嘉轩说:“我想起事。”徐先生忙问:“你起什么事?”白嘉轩说:“给那个死史人一点颜色瞧瞧,骚一骚他的脸皮!”徐先生急问:“咋样闹呢?造反?”“我一个笨庄稼汉,一不会耍刀,二不会弄棒,快枪连见也没见过,造啥反哩!”白嘉轩说“,按人按亩收印章税,这明明是把刀架在农人脖子上搜腰哩嘛!这庄稼还能做吗?做不成了!既是做不成庄稼了,把农器耕具交给县府去,交给那个死史人去,不做庄稼喽!”徐先生沉默不语。白嘉轩接着说:“你是知书识礼的人,你说,这样弄算不算犯上作乱?算不算不忠不孝?”“不算!”徐先生回答“,对明君要尊,对昏君要反尊明君是忠,反昏君是大忠!”“好哇!徐先生,我还担心你怕惹事哩!”白嘉轩说“,我想请你写一封传帖。”“鸡毛传帖?写!”徐先生竟是凛然慷慨的气度“,你说怎么写?我听老人们说过鸡毛传帖的事,可没见过。”“谁也没见过。我也是听老辈子人说过那年杀贼人就用的鸡毛传帖。”白嘉轩说,“你想着写吧!只要能把百姓煽起来就行咧!怕不能太长。”

徐先生取了一张黄纸,欣然命笔,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一气呵成:“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写罢装进一个厚纸信封,交给白嘉轩。白嘉轩说:“徐先生,这事由我担承,任死任活不连累你。”徐先生说:“什么话!君子取义舍生。既敢为之,亦敢当之。”

白嘉轩未进院门,直接走进对过儿的马号。鹿三悄声问:“写好了?”白嘉轩说:“好了。”白嘉轩掏出三封同样的传帖,往开口里分别插进三根白色的公鸡尾毛,对鹿三说:“你先到神禾村,进村西头头一家,敲响门,从门缝把传帖塞进去,只给主家招呼一声货到了就走,甭跟人家照面。记下了没?”鹿三说:“这好记。”白嘉轩接着吩咐:“剩下这两份,你送给贺家坊村的贺老大贺德敖,贺家村街心十字南巷西边第六家。下来你就甭管了。来回路上碰不见熟人不说,碰见熟人装作不认得低头快走。记下了没?”鹿三说:“贺家坊的贺氏兄弟我闭着眼都能摸到,你放心。”说着把三份传帖接过来,扎进蓝布腰带里,又在腰里缠了三匝,外边再套上一件夹衫,说:“我走了。你睡去。明早见话。”白嘉轩说:“我等你,就在这儿。听着,万一路上碰见熟人躲不过了,就说你给我舅送牛去了!”鹿三倒有点不耐烦:“哎呀嘉轩!你把我当成鼻嘴娃子,连个轻重也掂不出来?”说罢就走出马号去了。白嘉轩突然觉得浑身松软,像被人抽掉了筋骨,躺在鹿三的炕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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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鹿三早已取掉了苇席下铺垫的麦草,土坯炕面上铺着被汗渍浸润得油光的苇席,散发着一股类似马尿的汗腥味儿。他枕着鹿三的被卷,被卷里也散发着类似马尿的男人的腥膻气息。他又想起老人们常说的鸡毛传帖杀贼人的事。一道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在白鹿原的乡村里秘密传递,按着约定的时间,各个村庄的男人一齐涌向几个贼人聚居的村庄,把行将就木的耄耋和褯子裹包着的婴儿全部杀死。房子烧了,牛马剥了煮了,粮食也烧了,贼人占有的土地,经过对调的办法,按村按户分配给临近的村庄,作为各村祠堂里的官地,租赁出去,收来的租子作为祭祀祖宗的用项开销

骡马已经卧圈,黄牛静静地扯着脖子倒沫儿,粗大的食管不断有吞下的草料返还上来,倒嚼的声音很响,像万千只脚在乡村土路上奔跑时的踢踏声,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风。白嘉轩沉静下来以后,就觉得那踢踏声令人鼓舞,令人神往了。

白嘉轩后来引为终生遗憾的是没有听到万人涌动时的踢踏声。四月初八在期待中到来。初七日夜里,白嘉轩一宿未曾合眼。他把那个白铜水烟壶端到鹿三的马号里,俩人坐着抽了一夜烟。天刚麻明,鹿子霖领着田福贤堵在门口。田福贤说:“嘉轩,赶快敲锣!给大声吆喝,一律不要上县,不要听逆贼煽动。”白嘉轩冷冷地说:“那锣我不敢敲。”田福贤说:“你是官人又是族长,怎不敢敲?”白嘉轩说:“传帖上写的明明白白,谁不去县府交农具,谁阻挠去交农具,一律砸锅烧房。我不敢。我怕砸了锅烧了房。”田福贤说:“谁敢!真的有谁烧了你的房,我让谁给你赔!”白嘉轩蔑视地说:“你吹啥哩!传帖连县长都敢反敢弄,谁把你个总乡约当啥!”田福贤的脸臊红了。鹿子霖也觉得被轻视了不大自在。白嘉轩说:“锣和锣槌在祠堂放着,要敲你们去敲。我今日个不敲。”这当儿村里传来三声惊天动地的铳响,临近村子也连续响起铳子的轰鸣。白鹿村一片开门关门门板磕碰的噼啪声,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清晨寂静的村巷里回响,一个个扛着犁杖,夹着权耙扫帚的男人,在蛋青色的晨光里跃进,匆匆朝村子北边的道路奔去。白嘉轩站在门外的场地上说:“决堤洪水,怎么掩挡?谁这会敲锣阻挡非把他捶成肉坨儿不可!”田福贤煞白着脸:“硬挡挡不住,咱们好言相劝或许可以?走吧!”白嘉轩推诿不过,跟着鹿子霖和田福贤在村巷转着。村里已经变成女人的世界,没有一个成年男人了。没有男人的村巷就显出一种空虚和脆弱。白嘉轩心急如焚,那些被传帖煽动起来的农人肯定已经汇集到三官庙了,而煽动他们的头儿却拔不出脚来,贺家兄弟一怒之下还不带领众人来把他砸成肉坨!白嘉轩情急之下就拉下脸说:“二位忙你们的公务,我失陪了。”说罢就走。田福贤跑上前来堵住说:“嘉轩,实话实说吧!有人向县府告密,说你是起事的头儿。我给史县长拍了胸膛,说你绝对不会弄这号作乱的事。既然挡不住也劝不下,让他们去吧!你可万万去不得。”鹿子霖则笑嘻嘻地说:“我根本不信嘉轩哥会跟那些人在一块闹事。走走走!嘉轩哥,到你屋里坐下,让嫂子给咱沏一壶茶。”

白嘉轩再也找不出借口,就硬着头皮回到屋里,心里只希望贺氏兄弟领头进县城交农器了。但他尚不知,贺氏兄弟跟他一样,此刻也被田福贤安排的几位官员和绅士缠住而不得出门。这原是史县长的精心安排。

时势和机运却促成了鹿三人生历程中的一次壮举。他扛着一架没有安装铁铧的犁杖,走出白鹿村就拥入从各个村子涌出的庄稼人当中,同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打起招呼。人往往就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样子,好多人汇聚到一起又完全变成另一种样子。临近三官庙,从四面八方通三官庙的大道小路上,人群汇成一股股黑压压的洪流。三官庙小小的庭院早已挤得水泄不通,门外的场地上也拥挤着人群,齐腰高的麦子被踏倒在地,踩踏成烂泥的青苗散发着一股清幽幽的香气。鹿三刚停住脚就听到了一个可怖的流言,说起事的人被吓破了胆不敢出头了!又说起事的人收受了史县长的赏金被收买了!最可怕的是说不愿意收受贿赂的两个头儿被史县长抓走了,现在正捆绑在城墙上示众!谁也无法证实,因而也无法辨别其虚实,但举事的头目没有出面却是既成的事实。随之最粗野的不堪入耳的咒骂不再对着收印章税的史县长,而是集中到鸡毛传帖的起事人头上,但至今谁也搞不清究竟是那个村的张三李四王麻子煽起了这场事件。于是,纷乱而愤怒的庄稼汉们哄哄嚷叫着要去惩治起事的人。人群开始骚乱,朝来时的大道小路上倒流。鹿三心里急得像火烧,却终究束手无策。

这时候,从三官庙的院墙里突然传出了欢呼声:“起事的人出头露面了!”消息像风一样卷过去,倒流的人又从大道小路上折回来。鹿三看见人群从三官庙的大门里流水一样涌泄出来,农具被踩断的咔嚓声,夹杂着被踩倒的人的惨叫,围墙上不断有人翻跳下来。一伙人架着一个光头秃脑的和尚从庙门里卷到场地中间。和尚踩着两个人的肩膀,左手扶着举到空中的一把木叉,右手在空中大幅度挥舞着那只插着白色翎毛的传帖:“苛政猛于虎!灰狼啖肉,白狼吮血”和尚有一副好嗓门儿,朗诵起传帖,嗓音洪亮,抑扬顿挫,感情炽烈:“贪官不道,天怒人怨,黎民百姓无计无路,罢种罢收”众人鸦雀无声。鹿三忽然羡慕起和尚来了。和尚诵完传帖说:“我一人孤掌难鸣。各位父老再举荐三个头儿,带领众人进城交农具去!有哪位好汉自告奋勇站出来更好”鹿三听了大叫一声:“白鹿村鹿三算一个!”话音未落,他立即被身旁的人抬了起来。鹿三站在陌生人的肩膀上,高高地俯视着乌压压的一片黑脑袋,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轩了。直到死亡,鹿三都没有想透,怎么会产生那样奇怪那样荒唐的感觉。众人又推举出两个人来,和尚随之宣布包括自己在内的四个头目为东西南北四路领头儿。和尚吼道:“东原的人进东门,西原的人进西门,南原的人进南门,北原的人进北门。史县长不收回成令,誓不回原。”嗷嗷嗷的吼声混合着咒骂,人流像洪水一样滚向县城,土路上扬起滚滚黄尘,大道两旁的麦子被踩踏得像牛嚼过的残渣。

鹿三赶到城墙下,城门已经关死,吼声震天。几十个人抱着一根木头撞击大门,门板被撞碎,却发现里头已经用砖封死了。鹿三喊着拆墙扒砖。人拥人挤,效率极低,有人把扒下的砖头掷进城墙里去,有的砖头掉下来砸破了自己人的脑袋。这时候,城墙上响起锣声,一个人敲着锣喊:“县长向大家见礼!”一伙随员簇拥着史县长出现在城墙上,县长跪下了,作揖叩头。打锣的人大声宣布:“史县长令,收盖印章税的通令作废。请父老兄弟回乡。”砖头飞上城墙,县长的随员们耍杂技似的凌空逮住砖块,保护着县长。史县长又带着随员们跟着敲锣的人顺城墙走了。鹿三倒不知该怎么办了,憋在胸间的怒气尚未完全爆发释放出来却已宣告完结。没有经过多少周折而顺利地达到目的取得胜利,反倒使人觉得意犹未尽不大过瘾。围在城墙下的人立即把矛头回转过来,纷纷吼喊着现在该当实践传帖上的戒律,立即惩治那些没有前来交农具的人,骂他们不冒风险而分享斗争的胜利果实比死史人更可憎。鹿三顺从了众人的意向,回原路上所过的村庄,凡是没有参与交农的人家都受到严厉的惩罚,锅碗被砸成碎片,房子被揭瓦捣烂本应烧掉,只是怕殃及邻舍而没有点火。有两家乡性恶劣的财东绅士也遭到同样的惩治。鹿三回到白鹿村,白嘉轩在街门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

四月十三日,白鹿镇上贴出两张布告,一张是罢免史维华滋水县长的命令,同时任命一位叫何德治的人接任。布告是由省府张总督亲自签署的。白鹿镇逢集,围观的人津津乐道,走了一个死史人,换了一个活何人死的到死也没维持维华得下,活的治得住德治治不住还难说。白鹿原人幽默的天性得到了一次绝好的表演机会。并贴的另一张布告的内容就不大妙了,那是逮捕拘押闹事主犯的告示,其中包括鹿三在内的领头进城的四个人,还有写传帖的徐先生,煽动起事的贺氏兄弟。围观的人看罢第二张告示的观感是,摔了一场平跤。

白嘉轩比起事以前更难受。一个最沉重的忧虑果然被传言证实了:他的起事人的身分早已不是秘密,而他幸免于坐牢的原因是他花钱买通了县府说他一看事情不妙就把责任推到那七个人身上,还说他的姐夫朱先生的大脸面在县里楦着,等等。白嘉轩从早到晚阴沉着脸,明知枣芽发了却不去播种棉花。他走了一趟贺家,又走了一趟徐先生家,他对他们的苦楚的家人并不表示特别的热情,只是冷冷地重复着同一句话:“我马上到县府去投案,我一定把他们换回来。”他对哭哭啼啼的鹿三的女人说:“三嫂,你甭急,我要是救不下三哥就不来见你。”

白嘉轩第二天一早就起身奔县府。县府里的一位年轻的白面书生对他说:“交农事件已经平息。余下的事由法院处理,你有事去法院说。”白嘉轩放下褡裢,掏出一条细麻绳说:“我是交农的起事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把我捆了让我去坐监。”白面书生先是一愣,随之就耐心地解释:“交农事件没有错。”白嘉轩吃了一惊,又觉得抓住了对方的漏洞:“没错为啥抓人?”白面书生笑着向他解释:“而今反正了,革命了,你知道吧!而今是革命政府提倡民主自由平等,允许人民集会结社游行示威,已经不是**独裁的封建统治了。交农事件是合乎宪法的示威游行,不犯法的。那七个人只是要对烧房子砸锅碗负责任。你明白了吗?快把麻绳装到褡裢去。你要还不明白,你去法院说吧!”白嘉轩不是不明白,而是愈加糊涂。他又去找了法院,又掏出麻绳来要法院的人绑他去坐监狱。法院的人说了与白面书生意思相同的话,宣传了一番新政府的民主精神,只是口吻严厉得多:“你开什么玩笑!快把你的麻绳收拾起来。谁犯了法抓谁,谁不犯法想坐监也进不来。快走快走!再不走就是无理取闹,破坏革命机关秩序。”白嘉轩收拾了麻绳,背起褡裢出了法院,就朝县城西边走来,决定去找姐夫朱先生想办法。

第二天微明,白嘉轩又背着褡裢走下白鹿原,胸口的内衫口袋里装着姐夫朱先生写给张总督的一封短信。总督府门前比县府严密得多,荷枪实弹的卫兵睁眼不认人。白嘉轩情急之中就掏出姐夫的信来。卫兵们几乎无人不晓朱先生劝退二十万清军的壮举,于是放他进去。一位中年人接了信说:“张总督不在。信我给你亲交。你回吧。”白嘉轩说:“我要等见张总督。”中年人说:“你等不住。总督不在城里。你有事给我说。”白嘉轩把抓人的事说了,并带着威胁的口吻说:“要是不放人,我就碰死到大门上。”中年人笑说:“碰死你十个也不顶啥,该放的放,不该放的还得押着。你快走,我还忙着。”白嘉轩急了:“不是我姐夫劝退方巡抚,你多半都成了乱葬坟里的野鬼!你们现在官儿坐稳了,用不着人了是不是?”中年人笑了,并不反感他的措辞,反倒诚恳地说:“旁人的事权且忘了,朱先生的事怎么能忘?你回吧!要是七天里不见动静,你再来。”白嘉轩当晚就宿在皮匠二姐夫家里。

第二天傍黑回到家,看见鹿三徐先生贺家兄弟以及两个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人正坐在上房明间的桌子旁。六个人一见他,都齐刷刷跪下了。白嘉轩惊喜万分,一一扶起他们,才知张总督专门派人急告滋水县何德治县长放人。白嘉轩问:“和尚呢?”六个人全都默然,说不出口现在就押着和尚独独一个。白嘉轩不在意地说:“甭急甭怕。和尚下来再搭救,一个人也不能给他押着。咱们算是患难之交,今日难得相会,喝几盅为众位压惊。”说罢吩咐仙草炒菜,又回过头对鹿三说:“三哥,你先回去给三嫂报一声安,她都急死了。”鹿三笑说:“她知道我回来了。嘉轩,我这几天在号子里,你猜做梦梦见啥?夜夜梦见的是咱的牛马!我提着泔水去饮牛,醒来时才看见是号子里的尿桶”

搭救和尚出狱费尽了周折。法院院长直言不讳地述说为难:“烧了人家房,砸了人家锅,总得有一个人背罪吧?”白嘉轩说:“办法你总比我多!”他不惜破费,抱定一个主意,用钱买也得把和尚买出来。徐先生把他的俸银捐赠出来。贺家兄弟也送来了银元。三官庙的老和尚胸膛上挂着“救吾弟子”的纸牌,到原上的各个村庄去化缘,把零碎小钱兑成大钱银元,交给嘉轩。白嘉轩把铛铛响着的银元送到法院院长的太太手里,院长果然想出了释放和尚的办法。和尚释放了。白嘉轩小有不悦的是,和尚获释后,既没有向搭救他出狱的他表示谢意,也没有向为他化缘集资的老和尚辞谢。他没有再回到原上的三官庙,去向不知。和尚成了一个谜。这时候,有人说和尚原先在西府犯了奸,才逃到白鹿原上来的,进三官庙不过是为了逃躲官府的追缉罢了又有人说他原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白嘉轩看来,这些已经无需追究,更无需核实,因为搭救他们出狱的总体目的已经达到,至于他还当不当和尚,却是微不足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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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交农”事件经人们百次千次不厌其烦地议论过,终于淡漠下来了。有关白狼的嘈传中止了,却随着又传开了天狗的叫声。传说白狼原先在哪儿出现过,天狗的叫声就在哪儿响起。听到过天狗叫声的人还嘬起嘴模仿着:“溜溜溜溜溜溜。”细细的尖尖的叫声与庄户人养的柴狗汪汪汪的叫声大相径庭,一般人即使听到“溜溜溜”的叫声,也不会与狗的叫声联系起来。而狗们是能听懂的,每当它们听到“溜溜溜”的叫声,就像听到号角,得到命令一样疯狂地咬起来,整个村子,甚至相邻的几个村子的狗都一齐咬起来,白狼就不敢进宅跳圈了。

白鹿原又恢复了素有的生活秩序。牛拉着箍着一圈生铁的大木轮子牛车嘎吱嘎吱碾过辙印深陷的土路,迈着不慌不急的步子,在田地和村庄之间悠然往还,冬天和春天载着沉重的粪肥从场院送到田里,夏天和秋天又把收下的麦捆或谷穗从田地里运回场院。白嘉轩也很快把精力转移到家事和族事的整饬中来。

在闹“交农”事件的前后一年多时间里,乡约的条文松弛了,村里竟出现了赌窝,窝主就是庄场的白兴儿。抽吸鸦片的人也多了,其中两个烟鬼已经吸得倾家荡产,女人引着孩子到处去乞讨。他敲响了大锣,所有男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来,从来也没有资格进入祠堂的白兴儿和那一伙子赌徒也被专意叫来。那两个烟鬼丧魂落魄的丑态已无法掩饰,张着口流着涎水,溜肩歪胯站在人背后。白嘉轩点燃了蜡烛,插上了紫香,让徐先生念了一些乡约的条文和戒律。白嘉轩说:“赌钱掷骰子的人毛病害在手上,抽大烟的人毛病害在嘴上手上有毛病的咱们来给他治手,嘴上有毛病的咱们就给他治嘴。”白嘉轩先叫了白兴儿的名字。白兴儿“扑通”一声跪到祠堂供桌前:“我不赌了,我再不赌了!我再赌钱掷骰子就斫掉我的手腕子!”白嘉轩说:“起来起来!跟我来”白嘉轩把白兴儿叫到祠堂院子的槐树下,“背过身子举起手!”白兴儿背靠着槐树举起双手,人们清清楚楚看见了白兴儿那手指间的鸭蹼一样的皮,白兴儿平时总是把手藏在衣襟下边羞于露丑。白嘉轩又连着点出七个人的名字,有白姓的也有鹿姓的,有年轻的也有中老年的,一律背靠槐树举起了双手。白嘉轩着人用一条麻绳把那八双手捆绑在槐树上,然后又着人用干枣刺刷子抽打,八个人的粗的细的嗓门就一齐哭叫起来。白嘉轩问:“说!各人都说出自个赢了多少输了多少。”白兴儿和那七个人都哭泣着声如实报了数。白嘉轩默默算计一番,赢的和输的数目大致吻合,可以证明他们尚未说谎,就说:“输了钱的留下,赢了钱的回去取钱。”白兴儿和另两个赢主儿被解下手,然后跑回家取了钱又跑来,按族长的眼色把银元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白嘉轩说:“谁输了多少就取多少。”那五个输家被解下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失财复得的事,颤巍巍地从桌子上码数了银元,顾不得被刺刷打得血淋淋的手疼,便趴在地上叩头:“嘉轩爷叔哥我再也不”白嘉轩却冷着脸呵斥道:“起来起来!你们八个人这下记住了没?记住了?谁敢信啊!把锅抬过来”几个人把一只大铁锅抬来了,锅里是刚刚架着硬柴烧滚的开水。白嘉轩说:“谁说记下了就把手塞进去,我才信。”几个输家咬咬牙就把手插进滚水里,当即被烫得跳着脚甩着手在院子里打转转。白兴儿和两个赢家也把手插进滚水锅里,直烫得叫爸叫爷叫妈不迭。白嘉轩说:“我说一句,你们再记不下再赌的话,下回就不是滚水而是煎油!”

接着两个烟鬼被叫到众人面前,早已吓得抖索不止了。白嘉轩用十分委婉的口气问:“你俩的屋里人和娃娃呢?”俩人吭哧半晌,耷拉着脑袋嗫嗫嚅嚅地说,“回娘家去了!”“要要饭去了!”白嘉轩皱着眉头,痛苦不堪地说:“一个引着娃娃回娘家去了,一个引着娃娃沿街乞讨去了。你俩想想,一个出嫁的女人引着娃娃回娘家混饭吃是啥味气?一个年轻女人引着娃娃日里蹭人家门框夜里睡庙台子是啥味气?”白嘉轩说到这儿已经动心伤情,眼角润湿,声音哽咽了。众人鸦雀无声,有软心肠的人也开始抽泣抹泪。白嘉轩说:“我已经着人把你俩的女人和娃娃找回来了。你们来”众人吃惊地看见,两个年龄相差不多的女人拖着儿女从徐先生的居室里出来了,羞愧地站在众人面前。那个讨饭的女人衣服破烂,面容憔悴,好多人架不住这种刺激就吼喊起来:“捶死这俩烟鬼!”白嘉轩说:“女人娃娃逢着这号男人这号老子就有遭不尽的罪。我想这两个女人丢的不光是自个的脸,也丢尽白鹿一村人的脸!我提议把祠堂官地的存粮给她俩一家周济几斗大家悦意不悦意?”悦意的人先表示了悦意,随之就数落起烟鬼的无德不悦意的人先斥责烟鬼的败家子行径,随之就表示根本不该予以同情,但究竟是人数不多。两个烟鬼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跪趴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喊说:“族长,你用枣刺刷子抽我这号不要脸的东西!我再要是抽大烟,你就把我下油锅!”烟鬼们无以数计的丢脸丧德的传闻使他根本不相信这些誓言,他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烟鬼不是强迫而是自觉戒掉了这恶习的。他立时变了脸:“我刚才说了,你俩的毛病害在嘴上,得治嘴。我给你俩买下一服良药,专治大烟瘾。端来”什么良药尚未端进门来,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已经传进祠堂院庭,众人哗然,是屎啊!后来,两个烟鬼果然戒了大烟,也在白鹿村留下了久传不衰的笑柄。

一个连阴雨天的后晌,雨住天开,云缝里泄下一抹羞怯的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屋瓦上,令人心胸舒畅了些。白嘉轩把木头泥屐绑上脚就出了街门。街巷里的泥浆埋没了泥屐的木腿,他小心地走过去,背着手,走到镇上的中医堂门口就脱下了泥屐。冷先生一见面就慨叹:“唉!今日才见了日头!人都快发霉了!”白嘉轩说:“今年的棉花算是白种了。”坐下之后,冷先生说:“我正想去找你哩!雨下得人出不了门。有一件事要求你哩!”白嘉轩说:“只要我能办,那还有啥说的。”冷先生稍作沉思,就直言相告:“子霖想给兆鹏订亲,托人打探咱的实底儿,想订咱的大女子。你看这事办得办不得?”白嘉轩毫不含糊地说:“这有啥说的?只要八字合。”冷先生说:“八字暗里先掐了一下,倒是合。你若是觉得可办,我就得请你出马,这媒得由你来撮合。”白嘉轩礼让道:“村里有专事说媒联姻的媒婆媒汉,我可没弄过这号事。”冷先生执意道:“媒婆媒汉的溜溜嘴,我嫌烦。我就相中你合适。”白嘉轩推辞说:“为你老兄说媒联姻,兄弟机会难得哩!可这是两边的事,子霖那边好说不好说呢?”冷先生说:“实话给你说吧,让你当媒人,我还没敢想劳驾你,是子霖的意思哩!”白嘉轩再也不好意思托辞推卸,就充当了一次媒汉的角色。在秋收秋播的大忙季节到来之前的消闲时日里,这桩婚事按照通行的婚俗礼仪订成了。

秋收秋播完毕到地冻上粪前的暖融融的十月小阳春里,早播的靠茬麦子眼看着忽忽往上蹿,庄稼人便用黄牛和青骡套上光场的小石碌碡进行碾压。麦无二旺,冬旺春不旺。川原上下,在绿葱葱的麦田里,黄牛悠悠,青骡匆匆,间传着庄稼汉悠扬的“乱弹”腔儿。白嘉轩独自一人吆喝着青骡在大路南边的麦田里转圈,石碌碡底下不断发出麦苗被压折的“吱喳”声。鹿子霖从大路上折过身踩着麦苗走过来,十月行步不问路,麦子任人踩踏牲畜啃。鹿子霖站在地头。白嘉轩一圈转过来,喝住牲畜,就和鹿子霖在地头蹲下来。鹿子霖说话爽快:“嘉轩哥!我给你还礼报恩来了。”白嘉轩不失庄重地说:“我哪有礼有恩啊!”鹿子霖热情洋溢地说:“你给咱兆鹏说下一门好亲。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这是终身大事!”白嘉轩仍然不在意地笑笑。鹿子霖接着说:“冷大哥还有个二闺女,有意许给孝文。我向冷大哥自荐想从中撮合,八字也都掐了,没麻达。就看你老哥的意思了”白嘉轩蹲在那里就哑了口。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说:“这事今日头一回说破,我得先给老人说了过三五日,我给你见个回话。”

由鹿子霖作媒,把冷先生和白嘉轩联结成亲家的事也办得同样顺利。当一场凶猛的西北风带来厚可盈尺的大雪,立即结束了给冬小麦造成春天返青错觉的小阳春天气,地冻天寒,凛冽的清晨里,牛拉着粪车或牛驮着冻干的粪袋,喷着白雾往来于场院和麦田之间。冷先生的二闺女订亲给白家了,不过不是大儿子孝文,而是二儿子孝武。冷先生的大闺女订给鹿子霖的大儿子鹿兆鹏,白嘉轩觉得自己的大儿子订冷先生的二闺女有点那个,于是就提出了二儿子孝武。他回给鹿子霖的原话是:“我想给孝文订娶个大点的闺女。咱屋里急着用人不便出口的一层意思是早抱孙子。冷大哥的二闺女小了点儿。要是八字合,订给孝武。”鹿子霖急于联扯这门亲事,并不过多思考白嘉轩另外的意思,就说给冷先生。冷先生同意了。

冷先生十分满意两个女儿终身大事的安顿。他不是瞅中白鹿两家的财产,白鹿原上就家当来说,无论白家,无论鹿家,都算不上大富大财东他喜欢他们的儿子,也崇敬他们的家道德行,都是正正经经的庄稼人更重要的是出于他在白鹿镇行医久远之计,无论鹿家,无论白家,要是得罪任何一家,他都难得在这个镇子上立足他也许不光凭他的冷峻的眼光看得出,而是凭他冷峻的神经感觉到了,“交农”事件之后白鹿两家不好愈合的裂痕。他像调配药方一样,冷峻地设计而且实施了自己的调合方案,不管白嘉轩或鹿子霖心里真恨假爱也不要紧,哪怕维持一种表面的和谐亲密也是好的。当两宗亲事完成以后,冷先生在一个冬夜,订了菜,温了酒,请来了两个亲家,以少有的热情和感慨说:“不结亲是两家,结了亲是一家。我这人话短言缺又不会拐弯,日后咱们无论谁和谁有啥成见,都当面说清,不许窝在肚里,我是挂面调盐有言盐在先。我们仨人,我长几岁,权且充个大音读斫货,说几句老话:我看白鹿村缺不了嘉轩弟,也缺不得子霖弟。你俩人捏合好一好百好。我是钦服你们两家人的品行,可不是图地多房宽牛高马大。白鹿原上只有一个仁义村庄,甭忘了是县令亲自写的栽的碑”于是,由“交农”事件造成的白嘉轩和鹿子霖之间的芥蒂,不说化解,总之是被他们自觉自愿地深深地掩藏起来了。其实俩人都需要维持这种局面。

交上腊月,县长何德治骑着马上了白鹿原,专程来拜谒白嘉轩,自然由白鹿仓总乡约田福贤和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引路作陪。田福贤对何县长说:“你坐在仓里喝茶,我让子霖把他叫来。”何县长说:“不用。我登门拜访。马拴在仓里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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