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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渊里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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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渊里仰望星空:魏晋名士的卑微与骄傲>

?自序 在最深的黑暗里,人睁开眼睛,看见漫天繁星

那年,谢安二十啷当岁了,偏偏拒绝了所有的工作邀约,还在家里蹲着。为了逃脱亲朋好友对他“不守规矩”的劝诫,他住在山上。没有应酬,就不用做新衣服,每天穿着半旧的衫子在后山转悠。兴致来了,就出海去钓鱼。他只有两三个朋友,在钓鱼与闲逛时,与他谈论历史、传说、小说与诗。

他身处的时代,三国两晋,是有记载以来中国历史最黑暗的时代。战争、饥荒、瘟疫不断轮回,死亡成了每天必须面对的话题。他们被迫迁徙,远离故土,甚至不能够祭奠祖先。但在最深的黑暗里,人却可以逃脱旁人的审视,睁开眼睛,看见漫天繁星。

在这个最苦难的时代,他们以生活的动荡为代价,打碎了社会与家庭套在脖子上的枷锁,舒展身体,真正成为一个“人”。在他们之前,做人要守“规矩”,哪怕那意味着在循规蹈矩里磨灭自我本身的个性与情感,哪怕那意味着戴着面具,把自己装进一个安全却密不透气的“套子”里。但是在他们的时代,宗白华说,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

他们自爱,所以珍惜自己的肉体,讲养生,尚容止。于是有“濯濯如春月柳”的王恭,有面白似粉、顾影自怜的何晏。在这个时代,你看到最俊美的男人,看到最舒适惬意的生活方式,于是有悲笳微吟、浮瓜沉李的西园之游,有曲水流觞的兰亭集会。

他们服五石散,信天师道,追求肉体的永生。却也谈笑被戮,从容赴死——追求肉体之外,精神的永恒。他们珍视自己的精神世界,追求生后可以被记得的理由。于是中国历史上最美的死几乎都出现在这个时代:临刑场而色不变的夏侯玄,回望落日以一曲《广陵散》奏成千古绝响的嵇康。

第一次,他们认真地谈论谁是“英雄”,“英雄”终于脱离了道德模范高高在上的偶像模板,开始变成了鲜活的,值得尊敬和却无法复制的个体。于是有横槊赋诗却终于壮志未酬的曹操,也有对着昔年垂柳感慨时光易逝却愿意遗臭万年的桓温。

秋天的时候,谢安与朋友们坐在楠溪江边的大石块上发呆,仰头看见天高云淡,飞鸿往来;再低头的时候,在他们不久远的记忆里,在他们的身边,有那么多可以被反复提起的人物:

前朝有曹丕,因为故友爱听驴叫,带着朝臣到故友坟前专门学驴叫;

前朝有阮咸,穷又不服,别人晒金银财宝他晒裤衩;

前朝有阮侃,半夜去茅房撞了鬼,哇地大叫一声:鬼怎么能长得这么丑!

前朝有胡毋谦之,撞见老爹胡毋彦国酗酒,连名带姓骂他爹:胡毋彦国!不能再喝了!

夜深人静,醉得东倒西歪,谢安仰天躺着,常感到伤感:如果人生与涨潮一样有指定的方向,有人在努力融进潮水的节奏里,有人只想好好跟自己相处,但那都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

后来他年纪渐长,原先一起玩的朋友渐渐散了:他们有家庭的责任要去承担,在人生潮流中“逆行”有巨大的代价。当然,被人景仰、吹捧、跟从,也是一种诱惑。

微雪的冬夜,围着铜甑煮羊汤烫酒的,只剩他和袁宏。

袁宏是谢安老乡,给他哥哥谢尚做参军。公文写得无精打采,倒是很爱在上班时间迟到早退,瞎胡聊。他钻研历史,却也没能因此走上人生巅峰。三十卷《后汉纪》都写完了,他也还是一个秘书。这时候,谢安那些默许他躲在家里不上班的哥哥们不再能庇护他。谢安也将要出山,努力与世道周旋。谢安便对袁宏感叹:最后离开的人,应该把他们谈论过的人物记录下来。看来要你来写了。

袁宏从来没问,写它做什么?却依言写了一部《名士传》。讲述有晋以来正始名士、竹林七贤和中朝名士的故事。袁宏以夏侯玄、何晏、王弼为“正始名士”;阮籍、嵇康、山涛、向秀、刘伶、阮咸、王戎为“竹林名士”;裴楷、乐广、王衍、庾亮、王承、阮瞻、卫玠、谢鲲为“中朝名士”。

这就是您将要翻开的这本书里大多数人物的来历。

这些人或是政治家,或是哲学家,文学家,有的甚至什么也不是。只是因为特立独行,让人忍不住述说他的故事。如果他们一定有所共同,是自由——追求心灵的自由,言行的自由。在对凡俗的反抗中,有的堕入了尘埃,有的成为绝响。在身处的世界,他们曾经想保持精神的高蹈,却又偏偏得在鸡零狗碎和尔虞我诈里求生存。后人看到他们的浪漫,他们的无奈,他们的挣扎,甚至卑琐。但就是因为这些,他们才变得更加真实。那时候,那么多闪烁着智慧和生命之美的个体,如同当风的披帛,如同流过溪涧的酒觞,如同和暖的阳光,给了我们俯仰天地的范本。

后来也有想要在“世道”一往无前的潮水里逆流而行,与自己好好相处的人。不过,他们甚至连谢安的两三个好友也没有,常常感到孤独。

现在可以回答那个问题了:谢安为什么坚持要袁宏写下这些人的故事?

不是留给后人的政治经验,也不因为这些人出生如何显赫,如何在活着的时候叱咤风云,如何成了人生赢家。只因为,他们够勇敢,够坚定,把无聊的人生过得够有趣,把卑微的人生活得够骄傲。

它像是一道光,照见那些以年龄为单位,被缚住手脚扔在洞穴里的人。鼓舞他们站起来,走出去,看一看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更广阔的人生与心灵。

但袁宏的书竟然没有保留下来。我只好在堆积如山又沾满尘埃的历史里找出只言片语,在他的底本上加入了“三曹”“建安七子”和他与谢安的时代。搭个样子,放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时代里,昏暗拥挤令人焦虑的十字路口。

期望经过的人睁开眼睛,看到光。

曹操 取暖靠抖的时候,也要敲着空碗唱歌

七月仲夏,疾风骤雨。山谷里的一切都被裹在升腾的雾气里。一列绵延数里的部队蜿蜒而行。沉默中只有雨水撞击树石草木的单调声响。看不见路,不知走向哪里。曹操望着泥泞中缓慢行进的军队,被雨水冲刷着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内心,是崩溃的——曹操征乌桓,被猪队友带到了坑里。

先是,行军路上夏季暴涨的海水冲垮了河北沿海往北去辽东的路。于是田畴献计,绕道河北迁安县徐无山的卢龙塞。没想到的是,这一条路要通过的山口在夏季也被山洪所阻而不通。于是他们只好开山填谷,自己挖出一条路来,从白檀、平冈、鲜卑庭绕了五百多里的路才终于到达目的地辽东柳城。

但坑爹的事情并没有结束。九月回军的路上因为天气干旱,曹操的军队行军两百里没有水源,没有粮食,恶劣的环境把得胜的军队逼到了绝路。

曹操从来就是一个不信命的人,环境越恶劣,他应对的态度越强硬。

小时候爱斗鸡走狗。一心想把他养成一个“三好”学生的家人很担心,叔父常常苦口婆心地教育他。有一天,曹操犯了事,却在马路上看见叔父正迎面走来,他就装疯卖傻,斜吊着眼睛,歪嘴流口水,说自己中风了。

比起那些家里往上数好几辈都是朝廷重臣的体面人家,曹操的出身其实有点糟糕——曹操的祖父是掌实权的宦官,富而不贵,很是受人白眼。于是曹操二十出头就知道绞尽脑汁找有名望的人给他说好话,有了好评才好出去混。他也知道,不喜欢他的人特别多,一家吃了闭门羹,就换一家。他专门去拜访当时的名流南阳宗世林,想让他说两句好话,屡屡登门屡屡被拒之门外。好不容易等到一个举办大宴会的机会混进去,专门等着宗世林起身,手都伸出去了,宗世林视而不见,飘然而去。后来,终于等到欣赏他的乔玄,曹操便把乔玄对他的吹捧到处宣传:乔玄说,天下大乱,只有名世之才才能安天下,这不就是阁下您吗?乔玄也很够义气,不仅自己吹捧他,还专门托关系请自己的好友,月旦评的掌门许劭吹捧他。这才有了曹操得意地拿着许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评价见人就说的后话。

曹操二十岁,举孝廉——得到一个出来做官的机会。做了洛阳北部尉(某公安分局局长),在门口左右各摆了十来个五色大棒,犯法的,该抓抓,该打打,不管家里多有背景,不避豪强。灵帝宠爱的小黄门的一个叔父犯宵禁,被曹操直接抓起来杀掉。

三十岁的时候,做济南相。治下有十多个县,官场到处都是阿谀奉承,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的,老百姓活不下去,就求神拜佛,这也拜那也拜,一片乌烟瘴气。曹操刚上任,就把十个县的长吏奏免了八个,求神拜佛一律禁止。当地豪强恨他,扬言要杀他家人,他也不管:大不了老子干完这票辞职回家。

三十五岁的时候,董卓打进了首都洛阳,想让曹操做骁骑校尉,曹操不肯,就跑。他一路跑,董卓一路追,直到曹操逃到老友吕伯奢家。吕伯奢不在,他儿子和宾客却早已听说董卓追曹操的事情,一面接待他,一面劫了他的马和财物,打算向董卓邀功。曹操一人一刀杀出重围。没过几年,就与天下诸侯一道起兵讨伐董卓。

直到建安十二年的这个九月。他五十三岁了,依然是想好了就去做、遇到险阻就硬扛的性子。这一次,他依然胜利了。但胜利来得不完美,甚至有些惨烈,他在品尝成就的时候,也要咽下更多残酷的苦涩:曹操在这一次行军中平定了乌桓,消灭了袁尚袁熙的残余,统一了北方。冬水枯竭,土地冻结,因为艰苦的行军他最喜欢的谋士郭嘉病死柳城,因为饥饿,只能以杀死数千匹战马来做兵士的粮食。

但在这时,他写了诗。是我们从小便知道的五章《步出夏门行》。那会儿,他正在经历一场寒冬,一场饥饿,一场战争。正当此时,他看见了大海。简直是满斟苦酒,不过他还要端着酒杯祝曰chee

s(干杯)。有人饥寒交迫便哭,有人饥寒交迫便擦亮火柴幻想一个热腾腾的大肉包子。可还有人,一边取暖靠抖,一边敲着空碗唱着歌——不是缺心眼,是真气魄。

他写了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他写了让人绝望的饥寒——“流澌浮漂,舟船行难。锥不入地,蘴藾深奥。水竭不流,冰坚可蹈”(《土不同》);更重要的是,他写了自己——“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龟虽寿》)。

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匹老马,一个烈士,为了他的志向奔波远途。曹操的志向很简单,他在《让县自明本志令》里说了,“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更长远一些,是在《对酒》一诗里写的,“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三年耕有九年储,仓谷满盈。斑白不负载”。——标准的儒家式的盛世图景。而他,与那些不能得用,满心委屈,因而理直气壮光动嘴不动手的诗人不同,他想做的,都做到了。

在他同时代的诗人里,曹操写了最多、最细腻的时代的痛苦。《薤露行》《苦寒行》,天气冷,没有吃的,饿殍遍地,没有活人。以至于文学论文《文心雕龙》的作者刘勰说他爱抱怨,羁縻于哀思,是《诗经》里《韶》《夏》一类不上台面的“郑声”。钟嵘在《诗品》里把他评了一个下等,罪在“古直”。

“古直”,用曹操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他是他所处的时代最坦率的诗人,坦率到有时因为无法以成理推测,而让人不安。他也不拘泥——不拘泥于成礼,也不为过去的自己所限制。在一次征吴时,天下大雨,军中多有怨声。曹操知道有人要劝,直接发了一通告示“有谏者死”,然而贾逵还是进谏,于是被收监。但过了几天,曹操却又发了一通告示,说贾逵并无恶意,官复原职(说好的有谏者死呢?)。又比如,《魏志刘矫传》里他下令,说,我们不要搞东汉那套以风评来判断人的标准。丧乱以来,风教凋敝。风评议论的标准,已经不适用判断人才了。任何人,以前做过的事情,既往不咎。

他的坦率与强硬,像一道利剑,劈开汉末混混沌沌一潭死水。

但他依然要面对古来所有英雄都要面对的问题:年龄渐长,他强烈的自信与执行力,在时间以白发、皱纹、记忆衰退、松弛的皮肤等残酷的攻击之下,演化成一种强烈的防御性——他变得多疑、狠辣,任何挑战他权威的行为都被冷酷镇压。汉献帝在许昌,宿卫兵士全都是曹操的人,议郎赵彦为献帝解说他的处境,立刻被曹操杀了。他诛杀了政敌袁谭,甚至不许别人去哭:敢有哭之者,杀全家。他还养间谍,潜伏在自己的儿子臣下家刺探秘密,不能容忍任何人在他背后议论他。

似乎预想到他的某些行为会在后世遭来非议,他也是替自己辩解的。但他为自己辩解,也不祈求普遍的谅解。似乎是,我真心诚意地这样想,也说给你们听了,至于相信不相信,随便。建安十三年的湿冷的冬天,在那场后世为周瑜与诸葛亮树碑立传的赤壁之战之前,曹操怀着他统一天下的最大愿望,横槊赋诗。

是这首《短歌行》。他写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这四句是从《诗经》里抄来的。按照诗经的原来脉络,下面就该是黏答答的“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但是曹操,他倒是宕开一笔,写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讲鹿鸣,讲宴谈,最后讲“归心”——人家《诗经》是为了写“情郎呀,快回我的信”,可他写的是“想干番事业的人,难道不该来找我?”用情诗来招聘,写得这么强硬却让人喜欢,这是最鲜明的“曹操风格”的诗篇。

但是曹操好像也没有很在乎要以诗人的形象为后人所知。以他性格中的“强硬”,但凡他下决心专心做点什么,都能有成就。他钻研兵法,便有了最早的《孙子》注。曹操爱喝酒,就有后来谈起喝酒,就要提到的“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把家乡一种“九酝春酒”的方子写出来,献给了汉献帝刘协,于是便有了日后的“古井贡酒”。他好读书,也督促孩子们读书,以至于很多年后他的儿子曹丕还记得他在军旅途中,也手不释卷。他铸造宝剑,却以哪个儿子爱读书作为赠送的标准。他接纳天下最杰出的文人,哪怕人家刚写檄文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蔡邕比他大二十多岁,他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蔡邕便是知名天下的大才子。两人同是乔玄(大小乔的父亲)的朋友,点个头的交情(曹丕只能以关系很铁却不常来往的“管鲍之交”来粉饰)。可等他得势了,还想着要把蔡邕的女儿蔡文姬从匈奴那儿用黄金玉璧换回来,算是他对蔡邕的交代。

陈琳曾经替袁绍写讨伐曹操的檄文,骂他是“赘阉遗丑,本无懿德,僄狡锋协,好乱乐祸”,总之,猥琐得不得了。但正相反,名门后代耿耿于怀、斤斤计较的,在曹操这里不值一提。他不耐烦计较这些。多响亮的家世名声也不妨碍他在心里品评一番,有时候更暗地里鄙夷一下。三十五岁的时候,朝廷置“西园八校尉”,曹操跟袁绍都在其中。袁绍出身汝南大族,家里四代出了五个国家最高级领导人,这金灿灿的出身,把曹操一比,只留下局促。但曹操却丝毫不气短。后来袁绍与曹操一道起兵勤王,袁绍得到一块象征皇权的玉玺,认为是自己得势的吉兆,碰碰坐在他边上曹操的胳膊,显摆给他看。曹操笑笑,心里却不齿袁绍的目光短浅。袁绍后来听说孔融在曹操麾下,专门写信给他,让他赶紧找个理由把孔融杀掉,因为自己从前跟孔融互相看不顺眼,曹操又笑笑,拒绝了。等当年羞辱过他的宗世林落到了他的手上,曹操却笑问,先生现在可愿意跟我交往了?而后厚礼善待了之。建安初年,曹操迎了汉献帝去许都,袁绍命令曹操把皇帝迁到鄄城去,曹操拒绝。袁绍大怒,恨恨骂道,曹操早该死了,没有我救他,他还有今天!但建安九年,曹操打败袁绍的儿子们,占据了邺城,专门跑到袁绍墓前祭祀,又赐给袁绍妻儿老小财物。

他铸造铜雀台,原是为了军事,后来人却觉得一定是为了收藏美女,似乎一定需要一个不寻常的场所与许多美人,才算是合格的“英雄图腾”。崇拜他的后人江淹顺着这思路,在《铜爵妓》中写了曹操去世之后,美女的怀恋——清夜何湛湛,孤烛映兰幕。抚影怆无从,惟怀忧不薄。

整个魏晋南北朝文化人追求的“风流”,是风度与骨气,是文能倚马赋诗,武能定国安邦,出门不受气,在家爱干吗干吗。这些,曹操都做到了。

说起来,也是不亦快哉。

曹植 不去奋力挣扎,只有被人践踏

建安十九年的夏天,曹操南征孙权,天降大雨,无功而返。但他的儿子们在邺城过得还算滋润。五官中郎将曹丕的办公室门外有一棵大槐树,盛暑的中午,他经常走到这棵槐树下散步,一圈又一圈,有的时候正撞见他的弟弟曹植和朋友们。他们之间能说的话题越来越少,碰上了,其实挺尴尬的——父亲的继承人只能有一个,而他们各自的朋友都认为,自己支持的这一个一定好于另外一个,在每一件事情上都要针锋相对。所以现在,为了保有表面的和平,他们每一次聊天的话题都需要仔细斟酌,才好不痛不痒。没话可说的时候,曹丕就说,这样吧,按照老规矩,我们同题同韵,一起来写一篇槐赋。

曹植在这年得到一个新的封号——“临淄侯”。父亲在他封侯的诏书里说,你好好去做这个临淄侯,保卫魏国。而曹丕,依然没有任何的封号,还是一个主管候补官员选举,在老爸身边打杂的“五官中郎将”。曹操有他自己的解释:成年的儿子们都封了侯,只剩下长男曹丕没有(曹操最大的儿子曹昂死在宛城之战中),你们就该知道,我是想要曹丕继承家业的。

但人是复杂的动物,理智只是所有行为动因中最表象的一种解释。对于曹操来说,也是如此。千万别去问他你最喜欢的儿子是哪一个,他反正不会说实话的。曹植不爱奢侈品,也不爱华丽的服装,除了爱喝酒,没有不良嗜好。性格随和,不爱装腔作势,爱读书,也有好文采。邺城里新的高台建起来了,父亲很高兴,就让曹植写一篇赋(《铜雀台赋》);两个妹妹出嫁了,母亲想念女儿,也让曹植写一篇赋(《叙愁赋》),他全部有求必应。诗词歌赋对他来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才华。他跟随父亲行军,在涡水边被要求做赋,他就扬鞭策马,在桥上一徘徊,立刻挥笔写就。比起城府深沉,爱奢侈品,爱美女,沉迷打猎,让父亲操心地说“子弱不才,惜其难振”的曹丕,曹植更像个模范儿子。曹植封了临淄侯,没过几年,曹操又增加他五千户封邑,加上原来就有的五千户,二十多岁的曹植成了年轻的“万户侯”。

有上天的馈赠,有爹妈的宠爱,曹植活得随心所欲,毕竟,只要他开口要求,没有什么是不属于他的。在这年,曹植跑去曹操面前,请求征辟天下闻名的才子邯郸淳作为自己的秘书。

曹操想了想,问他,你哥哥也想要邯郸淳做五官将文学,你知道吗?

曹植摇了摇头。

假设他是孔融,学习儒家尊老敬长的传统,就会礼让谦退,不再打邯郸淳的主意;假设他是后代所有恃宠而骄的小儿子,就会泼地打滚不达目的不罢休。不过曹植,他想了想,对曹操说,可以让邯郸淳先来见见我吗?他究竟想为谁工作,让他自己选择嘛。

邯郸淳去见曹植的那天,天气特别热,烤得人如同蒸笼上的白面馒头。邯郸淳到的时候,并没有见到曹植,家臣请他入席,抱歉地说,我家主人正在沐浴敷粉,一会儿就来了。不一会儿,只见一个披散着头发,外衣挂在腰上的胡人踏着节拍,跳着胡舞,旋进室内。五段舞毕,胡人又从怀里掏出九个丸铃,一个接着一个往天上抛去,叮叮当当,一抛一接,九个丸铃如同被无形的细线牵引,像一道彩虹挂在空中。抛丸之后是剑舞,一套表演下来,邯郸淳鼓掌叫好,左右看看,却依然不见主人曹植。正奇怪,“胡人”缓步走向他,吟诵起俳优小说。邯郸淳正怀疑哪里来的文武双全的胡人,那人却在他面前站定,从容笑道,“先生,你看我怎么样?”

邯郸淳震惊当场,才知道,这家伙,就是曹植。于是曹植整肃仪容又与邯郸淳论天地造化,论古今英雄豪杰。邯郸淳看着曹植,如同看见天神下凡,恨不得从此就住在曹植身边,哪里还记得,自己还有一份给曹丕做秘书的入职通知?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曹植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曹丕心思深沉,他憎恨那些被曹植的天才与热情所蛊惑,最终投奔曹植的僚属。但当曹丕没有在这场竞争里完全胜利,他就忍着。

曹植身边围绕着崇拜他的朋友们,没有人不喜欢他。他于是更加相信,自己是最该被重视的天才。天才的行为没有准则。法度与礼仪,都是约束庸人的,不该用在他身上。这是他自尊心的一部分,后来成为一种为人羡慕的“风度”,但首先,它是对自我和周围一种失真的评估。

曹操有点担心,但这一年曹操六十岁,如同缀在山间缓缓下沉的落阳,而他二十三岁拥有无尽热情与天赋的儿子,正像拥有无限回忆无限向往的朝阳。曹操不舍得对他讲重话,只好写信对他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做顿丘令。当时做的事情现在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希望你也像我一样,不要做让未来的自己遗憾的事情。

曹植当然点头称是,却根本没明白父亲的意思。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常与曹丕曹植兄弟一道宴饮,但曹植不喜欢他,写信给杨修,在这封《与杨德祖书》中,他说,陈琳在辞赋上有些才能,但自我吹嘘跟司马相如一脉相承。这就是“画虎不成反为狗”。我之前嘲笑他,他却向别人讲我专门写文称赞他。语气中的讽刺嘲弄都快漫出来了。父亲为他选择的属官,大多是稳重成熟有教养的名士。比如司马孚、邢颙。这些人一而再再而三恳切地规劝曹植,说话要留口德,恃才傲物,不是正确的存身之道。曹植呢,心情好的时候就把劝诫当耳边风,心情不好,就摆脸子。邢颙,是父亲给儿子们选家吏时专门点名的楷模。曹植对邢颙那套刻板做事的习惯十分看不上,跟邢颙闹僵,跑去向刘桢发牢骚,刘桢专门写信劝说他,你对我好,却怠慢邢颙,这在别人看来是亲近不肖,疏远贤德,让我为难。曹植跟王粲关系好,王粲是一个看不得别人比他更受礼遇的家伙,曹操夜见杜袭,谈了大半夜,王粲就忍不住要打听,他们有什么要说那么久呀?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王粲,曹植还要写诗替他抱不平,说王粲是“君子在末位,不能歌德声”。总之,渐渐地,愿意教导匡正曹植的人都离他远去,剩下的,都是跟他一样聪明、骄傲却棱角分明,甚至刻薄的人。

不再有人拽着他的缰绳,曹植天马行空。

建安二十二年,私自出行,驾车违法擅闯门禁出城。

喝酒,总是喝醉。甚至在曹仁被关羽围困在樊城,曹操准备让曹植带兵去救援的那天夜里,喝得酩酊大醉,醉到不能听曹操部署军事。

曹操曾经教导曹植的另一个哥哥曹彰说,“居家为父子,受事为君臣,动以王法从事”,该自我约束的地方,该守的规矩要守。但他忘了教曹植这个。

当父亲决定不再宠爱他的时候,曹植的才华其实也不能为他挽回什么。

曹植对命运的苦难缺少警觉,他得到和失去,都是天命如此,他不曾在血火之间为自己挣出生路,也没有从被万人践踏的缝隙爬到顶峰,他没兴趣迎合人心的虚荣。但优裕而自由的青年时代,养得他天真正直,对于稍纵即逝的际遇缺少机敏,不懂变通。曹操在洛阳去世的时候,曹丕在邺城。洛阳一片混乱,青州军离散,曹彰却手握重兵而来,想扶曹植继位。曹植问曹彰,你难道不记得袁绍儿子兄弟相残的故事了吗?果断拒绝。但曹丕,手里有权的时候,他那“以眼还眼”,锱铢必较的本性必然释放隐忍已久的对于曹植一党的仇恨,还可以借机威慑一下想要反对他的围观众人。总之,一片充满恶意的乌云,丰满地笼罩住曹植的朋友们。曹丕刚做太子,就要找机会杀丁仪兄弟。曹植就在这个当口还要给丁仪写诗,“在贵多忘贱,为恩谁能博”——讽刺曹丕一朝得权就要公报私仇,全然不管这满满恶意的焦点其实是这些人对于他的爱戴,他根本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

但曹植呐,他还以为哪怕成了“君臣”,本质也还是父亲兄长。所以,曹丕做了魏王,立刻把兄弟们赶去他们的封地,不许乱跑。他听话地从母亲身边,从邺城离开,回到临淄,去做他的临淄侯。但他没有想到,连祭奠刚去世的父亲,都会遭到曹丕的拒绝。他甚至已经低三下四地请求说,羊猪牛我都能自己搞到,杏就是我这里的特产,祭祀需要的用品都不需要麻烦朝廷批给我什么。只要允许我进行祭奠就好,父亲过世半年,我实在很想念他。但曹丕找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庶子不得祭宗庙”的理由拒绝了。

现在天下都知道了,曹丕对这个弟弟冷淡得很。于是那些善于揣测人心迎合上位的人便懂了:黄初二年,就有朝廷派在临淄的监国使者奏报说曹植醉酒,傲慢,出言不逊,甚至劫胁使者。这是目无朝廷的重罪。曹植立刻被押解去京都,在路上被贬爵安乡侯,六年之前他还是“万户侯”,现在成了一个吃喝都拮据的“百户侯”。转过年去,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又被监国使者诬告,再次千里迢迢从河北晋州到洛阳请罪。这次,哪怕是一直抱着“随便你折腾”信条的曹植,也愤怒了,甚至赌咒发誓说自己是“以信人之心,无忌于左右”,但没想到“身轻于鸿毛,而谤重于泰山”。小人可恶,但他哥哥也并没有对他坦诚相待。好不容易才见上一次面,他竭力自我辩解,曹丕却总是不置可否。他这个哥哥向来如此,嘴上说同情,心里未必不忌惮。

曹丕宽宥了曹植的罪行,给他加了封邑,却又让他再次转徙鄄城。带着“愿批心自说陈”但“君门以九重,道远河无津”的愤懑,曹植来到了洛水边。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美而有灵的女神,可以托付他的一腔热情,可以抚慰他的愤怒失意,与他在现实中碰见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现在身堕泥沼了,但他也配得上这份纯洁高尚的爱慕。这就是后来有名的《洛神赋》。后来的书生落魄了,总爱给自己写一个女鬼红袖添香,曹植那会儿却流行女神。哪怕再崎岖,有一个美丽高贵善解人意的女性时时陪伴,都是他应当应分的人生安慰。后来的李善为《文选》做注,认为这是曹植隐晦抒发对曹丕那个苦命老婆甄氏的爱情。这是后人的热情想象。正如他们把八竿子打不着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搭配成“化蝶”的故事一样,好像两个苦命的人被混搭,就能有想象中的幸福。但曹植,他这么高傲、委屈和孤独,也只能留给神女。凡俗里的这些,他都不爱搭理。

可惜曹植只能是发梦。女神驾着车从梦里远去,最理解他的父亲死了,最喜爱他的母亲不能为他说什么,因为他哥哥,已经认为他们从小一道读书习武的情分远没有防备他来得重要了。

后来,他还是承担着在这个家庭里他从小就承担的责任——贺瑞、哀诔,歌功颂德,都是他的活儿。虽然曹丕改朝换代当皇帝那会儿他大哭一场,但该做的工作,他也还是做了,他写了词采华茂的《大魏篇》描述因为曹丕称帝而出现的灵符祥瑞。曹丕在洛阳听到这个消息,也不忘讽刺一下,状似无意地问左右,听说我顺应天命做了皇帝,有人大哭了一场,是为什么?再之后,曹植一次一次被监国使者恶意中伤,为了得到进京当面说清楚的机会,他只能对曹丕写“迟奉圣颜,如渴如饥”——不管他本性多高傲,此时也不得不一次次以卑微的语气剖白自己。

他曾经有一把好牌——父亲的宠爱,天赋的才华,热情天真的个性,都是让人着迷的好东西。不过,他从没有对它们进行任何深谋远虑的规划,不耐烦,也不屑。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对那些费尽心机的占有和胜利感兴趣。但是现在,他年纪大了,他开始懂得,别人(比如他哥哥)也许同样不喜欢成为这样心思深沉表里不一的人,但人与人的关系是一张大网,生而为人,早已被粘在网中,不去奋力挣扎谋划,就只有被别人践踏。

曹植明白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写文章表达他恭顺的态度。顺便,再不死心地问一问,是否还能给我一个做一点实事的机会?曹丕是看着他开司马门一路狂奔出去的,有一万个不再信任他的理由。不信任他,防备他,可毕竟曹植也还是他的兄弟,年纪越大,曹丕就越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杨修曾经送他一把王髦剑,很多年后,他又一次看见这把剑,杨修却死了。杨修是被父亲曹操赐死的,他不能对杨修的死表示什么,只好把铸剑人招来,赏赐一些粮食。再后来,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在黄初六年的冬天,征讨孙权无功而返之后忽然想要去看一看曹植。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雍丘。这么多年针锋相对,哪怕促膝而谈,也不再能坦坦荡荡说彼平生。曹植小心翼翼地感谢曹丕愿意与他重修旧好,原谅他从前的错误。曹丕给他讲笑话他诚惶诚恐,陪他一起嗟叹少年过往他胆战心惊。曹丕最后只好说,我还记得父亲从前专门讲过,汉代的皇帝奢侈浪费,衣箱里积存的衣服从没穿过,最后都烂掉。父亲说他死后,要把自己的衣物都分掉。我带来一些,也许你用得上。于是留下衣服十三种,又带着鼓吹行仗,浩浩荡荡走了。

转过年去没几个月,曹丕就死了。写诔文这活儿惯例又落在曹植头上。整个曹家,曹植是第一诔文专业户,他也手熟,提笔就有华丽夸张的吹捧。讲曹丕“才秀藻朗,如玉之莹。”——张口就来,吹得有点恶心。他甚至在末尾写了百来字的“自陈”,说自己袖子里藏着刀,也想一死了之。连后代很喜欢他的评论家刘勰都在《文心雕龙》里说,不知道他写这些不合体式的东西是什么意思。

他侄子曹睿在黄初七年五月继位为皇帝,第二年正月改元太和。但曹植,他这年三十六岁,却有点老糊涂了。他写了一篇赋,赋名“慰情”。开头就说,“黄初八年正月,雨。而北风飘寒,果园堕冰,枝干摧折。”也不知道是他老糊涂,还是他有意为之——曹丕这个皇帝,从头到尾就一个年号,黄初,但黄初七年曹丕就死了,黄初八年是一个不存在的年份。在曹丕做皇帝的这七年,曹植经历了他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摔打、挫败,甚至侮辱。但他终于在残忍中获悉人生本来的真相。现在,不管是否愉快,与他分享他热情天真的少年时代,带给他痛苦挫折的中年时代的曹丕死了,他大半生的跌宕也一并被裹挟而去。对于他哥哥,对于他自己,曹植都该以私人的名义写点什么。

但《慰情赋》失传,他究竟写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了。

曹丕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保持微笑

建安十五年的初冬,曹丕跟随父亲和他的僚属们登上了刚刚筑好的铜雀台。台建在城楼上,有十丈高。亭台楼阁挤挤挨挨,甚至飞檐相连一直缀到城中。漳水从台下流过,黄鹄在水上翻飞。邺城,甚至邺城周围在广阔灰白野田中偶尔闪现的零星绿色,全都一望无余,是一种肃杀,也是一种浩阔。

乐伎为此刻排练已久,在格外卖力的丝竹与舞蹈中,父亲命儿子们作诗赋赞美这高而宽广的楼台。曹丕自觉写得不错,刚准备献上自己的作品,弟弟曹植的《登台赋》已经在父亲手中了。父亲看了半天,按捺着惊叹,板着脸转头问曹植,“你这是抄别人的吗?”

“言出为论,下笔成章。父亲不信我,可以随便再定题目,我再写就是了!”

曹丕的这个十九岁的弟弟,穿得朴素,也不在乎形貌,却有一种遮不住的少年意气。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登台赋》,撇了撇嘴,把它扔进了袖子里。他依然镇定地坐着,甚至能够不假思索、滔滔不绝地附和对曹植的才华的赞美,但在他的心里,另一个更清醒的曹丕坐在四面漏风的高台上,感到冷。那是一种对自己的深深失望。曹植肆无忌惮的才华如同一场地震,在曹丕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和现在的自己之间裂出面目狰狞的鸿沟。他像被冷酷的命运抛在半山腰,不知道路在哪里。

“言出为论,下笔成章”,也是他的理想。他一直知道,“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这是为人而不能抗拒的规律,可是文章,可以不朽。他自觉天赋很好,他也已经为此付出许多。

这年曹丕二十四岁。二十四年前的中平四年,他出生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那是曹操拒绝朝廷东郡太守任命的第二年,在老家谯县的别墅里,每天打猎读书,闲得无聊。所以,当他出生的时候,曹操很兴奋。给他起名字叫曹丕。“丕”,是伟大的意思。《尚书》里有这样一句,“尔惟弘周公丕训”。说的是,你们要听从周公旦那些伟大的教诲啊。“丕”这个字虽然简单,却古老而有力。代表着父亲对这个孩子骄傲的祝愿:要做伟大的人。

曹操这么说了,也这么照着做了。曹操本来就爱读书,更爱教孩子读书,很久之后,曹丕回忆起来,都说父亲“雅好诗文,虽在军旅,手不释卷。”每天都要抽查孩子读书,还专门教育他说,人年少好学,容易学进去,长大了就容易忘记。在父亲的精心教导下,曹丕八岁能作文,已经读过古今经传诸子百家。

但天下不太平,大城市合纵,小城市连横,互相吞并争斗,黄巾军、山寇土匪互相攻击,百姓死后暴骨如莽。天下战乱,日子不好过,曹操也想叫儿子知道。哪怕只是个小毛孩儿,每次出征,曹操都要把他绑在马背上带上前线。曹丕六岁就会射箭,八岁就能骑射。十岁的时候,曹操遭遇了张绣先投降后反叛的大失败,从宛城仓促逃亡。曹丕的大哥曹昂把自己的马献给曹操而死在了这次反叛中,曹丕凭借自己的骑射功夫,幸运地逃了出来。

动荡的战争时代,学习与成长都像是偷来的。直到建安十年,曹操彻底打败袁绍,占领冀州,他们才过上安定一些的好日子。这时候,曹丕想,他可以多花一些时间在写作专著《典论》上,还可以与文友们切磋诗赋,整理一些自己往日的文集。

但现实总以残酷又无辜的姿态在他眼前晃悠。曹植在辞赋上的才华,他所能创造的杰出,恐怕就是曹丕最深切的“求不得”。每一种文体都有它的标准,前汉的辞赋大家司马相如曾经讲过“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揽人物”,它需要巨细靡遗的细致,需要瑰丽夸张的想象。曹丕,作为中国第一个文论作者,也赞同司马相如的标准,他在《典论·论文》中给赋的标准下过定义,“诗赋欲丽”。这些,都是他弟弟曹植毫不费力就能够达到的。

曹植想要的,甚至不用开口,便有老天与宠爱他的父亲巴巴儿地送到他的眼前。而曹丕,他必须长久地与内心深处“想要”与“得到”之间的裂缝共存。但这样戴着“枷锁”前行的日子,他已经很熟悉。

他很喜欢荀彧的大儿子荀恽,但是人家更喜欢曹植;难得他跟建安七子中间的刘桢关系不错,连老婆给人很没有礼貌地瞪着眼睛瞧了也没有怪罪,但是父亲曹操觉得这样不成体统,于是把他的好朋友刘桢教训之后调转成了曹植的僚属;他想要得到大儒邢颙为辅佐,父亲却又把邢颙安排给了弟弟。

如果说他也有别人不能企及的任何天赋,那就是一种对于人生过于清醒的认知——人生是这样:你努力朝向山顶攀登,却总有意外发生,最后停留的也许是半山腰,也许是山谷。你以为自己无辜,却总有人憎恨你。

曹植身边有一对丁氏兄弟,最大的任务就是帮助曹植夺得储副的位置,顺便整死曹丕。但是世界上并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曹操曾经想要把曹丕的姐姐嫁给丁仪,问曹丕的意见。曹丕说,他有一只眼睛是瞎的,不大好吧?其实老曹家曾经一下子贡献了三个女儿给傀儡皇帝汉献帝,最不缺的就是这种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气魄,嫁个女儿给瞎了一只眼睛的男人实在不算个什么事。况且曹操都说了,丁仪有才华,就算两只眼睛都瞎了,也值得嫁。曹丕无意中,做了一次“恶人”,得罪了丁氏兄弟。

后来他稍微年长,依然改不掉这为姐妹出头的“毛病”。他曾经有一个非常亲近的发小,夏侯尚。他喜欢夏侯尚,以至于在做了皇帝之后还很不顾身份地给他写了一道允许他“作威作福,杀人活人”的谕旨。但是后来,夏侯尚还是跟他翻脸了——夏侯尚因为宠爱小妾冷落了正妻,不巧正妻是德阳乡主——曹真的妹子,而曹真兄妹从小因为死了爹就被曹操收养,是跟曹丕一道长大的情分。曹真的妹子也是曹丕的妹子,在里外不是人的情况下,曹丕还是选了为妹子撑腰,为妹子出气弄死了小妾,夏侯尚从此就没给过他好脸色看,一直到死。

无法给自己辩解。人人看他都是自作自受,他跳出来讲自己委屈,说出来都叫矫情。况且,在父亲那么多有才华的儿子里,想要保住继承人的位置,需要谨小慎微,让人抓不住把柄,他处境这么特殊,说了白白给人留口实。但情绪也需要出口。所以,在每一个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的深夜,当夜露开始凝结的时候,他总是在庭院里一遍一遍地徘徊。这时候他写了诗,记录他每一次的失眠。有乐府,也有中国最早的七言诗《燕歌行》。在《杂诗》里,他写秋夜——“漫漫秋夜长,烈烈北风凉”,也写失眠的自己——“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也写在人声渐歇的深夜里,陪伴他的周围世界——“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汉回西流,三五正纵横”。曹丕跟曹操一样,乐府诗写得很好。但是时代有它的喜好,“大赋”所需要的才华与技巧在曹丕所处的时代依然是衡量文学才能的“金线”,这是曹植和他的朋友王粲最擅长的。时代对文学的喜好让文学作品有高低之分,但并不妨碍每一种生命状态都值得被书写。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赞扬读曹丕的乐府诗,像是在“张乐之野,冷风善月,人世陵嚣之气淘汰俱尽”。繁华绮丽都在清冷的背景上,好像从幕布外面看过去的皮影戏,人世的缱绻一一上演,幕布外面的人无法走脱这样的安排,身在其中,却又是人间的观众。

在这样对人生的失望里,他依然能自我克制,更愿意用努力去补偿才华不能及的境界。半夜失眠之后,他还能整理好工作服和公文包,职业化地微笑,出门,继续开始一天的工作。下一年,建安十六年,曹植封了平原侯,得到了曹操五千户的封邑。“建安七子”之中的刘桢、应玚都成为曹植侯府的属官,德高望重的邢颙成为曹植的家臣,曹操甚至向天下征集有道德有才华的人作为曹植的属官。像是一个大家族,曹植已经分到了他的那部分家产,但是曹丕没有。没有封侯,没有封邑,只有主管替补官员选举的五官中郎将。做着父亲的助手——丞相副,帮助曹操处理公务。曹操打仗开始带着曹植,征讨四方。曹植跟着曹操一路北征,也一路写着被传颂的诗篇,《送应氏》《洛阳赋》《三良诗》等等。

曹丕被留在邺城。处理日常事务,应对突发状况:幽州、冀州有反叛,他就派兵去镇压。

他努力做一个踏实可靠的儿子,但父亲对他的努力一日一日毫无表示的时候,他难免内心焦虑。不敢表现给父亲,只有写文章,给好友们写信,以各种角度去阐述自己:在时代战乱频仍的冷酷与自己的不能成就之间,他对于命运表现出最清醒的失望。在他之前的许多时代里,成为神仙,长生不老都是人生最值得追求的目标。但他非常神经质地一遍遍指出,不是的。生长,衰老,时间的流逝,繁华的凋落都是不能避免的规律。建安五年的官渡之战,曹丕在行军途中种下一棵柳树,十五年后,当他再次经过这棵树的时候,那棵柳树已经修枝翠干,柔条婀娜。但曹丕,十五年过去,除了皱纹眼袋和白头发,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感物伤怀”,写了一篇《柳赋》。他甚至在《典论·内诫》里回忆起建安十年,曹操打败袁绍后,他们占领袁家的情景。他带着战胜者的耀武扬威起笔,落笔却变成了繁华已逝、物是人非的一点震动——“上定冀州屯邺,舍绍之第,余亲涉其庭,登其堂,游其阁,寝其房,栋宇未堕,陛除自若,忽然而他姓处之。”

心里对于人生失望透顶,日子过得倒也挺快活。曹操带着曹植征讨四方留着曹丕守城的时候,他没少“惹事”。看上了钟繇收藏的一块玉玦,专门托曹植找关系要来,看见皓齿丹唇、芳声清激的美女孙锁跳舞,也要向好友繁钦描述一番。至于组织文名在外的文友们去西园夜宴,更是最平常的事情。

这大概就是后来人称赞的城府,说他能够“矫情镇物”“暗自砥砺”。总之心里想着什么,脸上一定看不出来。而曹植,依然做着父亲最宠爱的儿子,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有一种特权,那是属于天才的目空一切。所以他饮酒而没有节制,甚至喝多了乘车开司马门,行驰道,犯了门禁,目空国法。他也不耐烦花工夫约束家人,以至于老婆穿错了衣服被父亲发现赐死,而自己却毫不知情(知道了大概也觉得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建安二十二年,在喜爱与信赖,在才华与可靠中间,曹操终于做出选择:曹丕成为魏王太子,曹操未来的继承人。曹丕那天终于绷不住,抱着曹操的臣属辛毗的脖子笑说,辛君辛君,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但他没有高兴得太久。当你得到一些的时候,就要失去一些,这是人生最朴素的道理。建安二十二年,发生了大瘟疫,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在这一年里,那些曾经陪伴过他的文友们,徐幹、陈琳、应玚、刘桢,都死了。作为前途大好的魏王太子,曹丕终于可以不用掩藏他对于命运的悲观。他给王朗写信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那时候的人,对于死后的世界依然有浪漫乐观的幻想,认为那会是一个比此生更美好的世界。而曹丕,他好像扒着前汉那些坟墓里画满升仙壁画,在棺材上铺着引魂幡的人的耳朵上神经质地大喊,死了就死了啊!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会有了!

后来,他做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变本加厉,曹丕登基为皇帝的第三年,黄初三年的冬天,他颁布了一道《终制》,对自己死后的陵墓做了一番安排。但在这时候,他非常不合时宜地抄袭了《吕览》——吕不韦对别人冷酷的观察却被曹丕用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你看见一个开国皇帝在帝国肇始的第三年,写下这样一句话:“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

凌厉直白,触目惊心。以前的皇帝,总想着要活万岁,长生不死,传国玉玺上盖着“既寿永昌”,好像如此一来他们的国家就能百代千代无穷无尽地传承下去。而曹丕,带着一脸冷笑说了一句——醒醒,别做梦了。

他有多相信死亡与朽坏不可避免的到来,他就有多痴迷于文字的不朽。比较才华总是输的时候,他只有咬紧牙关写下去了。他写了一部论文集子《典论》,介绍自己,谈论文章的标准,也谈论为政理家的道理,还有当世流行的“都市传说”。写得好不好他不想知道,他自己觉得好就行了。借着皇帝的权力之便,他把它们广为传播,甚至用素帛抄了一份,作为国礼送给了东吴大帝孙权,又用纸抄了一份给东吴老臣张昭。他还组织一帮人编了一套叫《列异》的鬼故事,是最早的类书。

不过,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依然是在建安二十二年邺城的大瘟疫里陆续凋零的那些天才特出的文友们。他一次又一次地写信给好友吴质回忆他们一起游园的美好过往。他们设弹棋,戏六博,挤挤攘攘坐着一辆车,在轮子咣当咣当的滚动中间无话不谈。在花园里,浮瓜沉李,从早到晚,直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现在,他们都死了,但他还是清晰地记得他们无可替代的个性与文笔。他说:

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

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

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也。

徐幹、应玚、陈琳、刘桢、阮瑀、王粲。这六个人,加上一个比他们更加年长的孔融,就是后来认为的“建安七子”。这一个时代里,对于世界的认识、对于人类情感以语言表达的边界,以他们为最杰出的榜样。

他虽然没有提名自己,但是作为他们的提名人,他狡猾却又无私地把自己摘出了这场“文人相轻”的比对,对他的才华横溢的朋友们做出了善意又公正的评价。

时常失眠,心口不一,征战操劳,曹丕并没有活得很久。黄初七年,差不多四十岁的时候他就死了。魏明帝曹睿虽然在父亲曹丕面前常常装聋作哑,却依然是最了解父亲的儿子。他继位之后的第四年,太和四年,曹睿命人将曹丕的《典论》刻石立在孔庙和太学门外,作为曹丕可以比肩古代最杰出学问家的证据。曹睿给父亲定了一个谥号,“文”。

曹丕心里清楚,在以后的许多世代,他都会被不留情面地与曹植放在一道比较。他也大概晓得,自己也许会被曹植光耀万丈如同太阳的光辉遮蔽。不过,最早的文论作者,最早的七言诗作者,最杰出的散文家,第一部类书的主编……他在自己能够做出努力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作为“建安七子”共同的朋友,提到这个时代,也一定会提到他。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历史给予他的补偿。

附 《与吴质书》两篇

与吴质书其一:

五月十八日,丕白:

季重无恙!途路虽局,官守有限,愿言之怀,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书问致简,益用增劳。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诚不可忘。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闲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驰骛北场,旅食南馆,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皦日既没,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舆轮徐动,宾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余顾而言,兹乐难常,足下之徒,咸以为然。今果分别,各在一方。元瑜长逝,化为异物,每一念至,何时可言?方今蕤宾纪辰,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众果具繁。时驾而游,北遵河曲,从者鸣笳以启路,文学托乘于后车,节同时异,物是人非,我劳如何!今遣骑到邺,故使枉道相过。行矣,自爱!丕白。

与吴质书其二:

二月三日丕白: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

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

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

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

公幹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

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

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俊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

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於邑,裁书叙心。丕白。

孔融 当生命里最纯粹的东西闪光的时候

那天夜里,天阴风寒,黄叶满地。世道不太平,家家都早早闩门熄火,睡下了。半夜的时候,曲阜孔家却被一阵哐哐哐的叩门声惊醒。家仆急急忙忙穿衣点灯四下奔走,却没有人敢决定,这门到底要不要开?家长孔褒不在家,只有最小的小主人孔融在,可他这会儿才十六岁。能做主吗?

孔融却衣冠严整地走出来,命令说,开门。

大门打开,外面狼狈而急迫地敲着门的儒生看见面前的少年,脸上掩不住的失望。

他问,你哥哥孔褒不在家吗?他大概猜到面前的少年就是孔融,便问,你就是六年前在洛阳拜访李膺的孔融吧?

他早就从好友孔褒那里听说过这个聪明又大胆的少年,说孔融四岁就知道把大个儿的梨子让给兄长吃,也听说过孔融十岁去见大名士李膺,李膺不见人,孔融却说自己是李膺故人之后。李膺问,我认识你?孔融回答,我的祖先孔子与你的祖先老子有不少交情。

孔融也在审视面前的中年人,他脸色疲倦又困窘,却也不能掩盖一种正气。孔融知道这人是最近正被通缉的张俭。张俭和大宦官侯览是同乡,他上书弹劾侯览,大骂侯览的家人在山阳郡的恶行,被恼羞成怒的侯览派人追杀,这就是东汉末年第二次“党锢之祸”的起因。孔融早就听说过张俭的名声,当时有文化的大家族、读书人,因为敬重张俭的行为,争相收留他。为此有十几户人家被灭族。

孔融对他说,我哥哥不在家,但我难道不能为您做主吗?

于是少年孔融自作主张收留了逃亡要犯张俭。

这是孔融一辈子最重要的转折。

孔融十三岁就死了父亲,与兄长相依为命。他聪明也有理想,可是他并不知道,在孤岛一般安定的家园之外,东汉的世家大族与宦官正斗得你死我活。不过,哪怕他知道,他也依然会收留张俭。不久事情就败露了,张俭被秘密逮捕,连带孔家两兄弟也吃了官司,押在牢里。庇护罪犯,就是死罪了。但张俭本是来找孔融的哥哥孔褒,孔褒不在家,孔融才收留他,兄弟两人,到底判谁死?

孔褒说,张俭是来找我的,事情因我而起,和我弟弟没关系。孔融说,人是我留的,祸是我闯的,跟我哥哥有什么关系?

孔融这一让,让出了大名。那是一种人人都渴慕,却又太过昂贵的道德追求:人生万难,最难是死;连死也不惧怕的时候,最有风度。当生命里那些最纯粹的东西闪光的时候,它超越了个人短暂的存在,脆弱、卑微易逝的肉体也因此而发出迷人的光芒。

名满天下的孔融在洛阳开始了他的仕途。但一个资历尚浅的公务员即使名声再大,也换不来尊严。他先是作为司徒杨赐的属官,去祝贺河南尹何进升迁大将军。何进却摆谱,让孔融在门口等着。孔融一怒之下拽回自己的名帖扬长而去,回到单位就交了辞职信。故事却没有结束,这位升了大将军的何进为了对付宦官集团十常侍,招来了暴戾残忍的凉州军阀董卓。

孔融怎么会待见董卓这种没文化又杀人如草芥的莽夫?两人互相看不顺眼,此时山东北海郡刚好闹黄巾军起义,董卓干脆把他下放到那儿,想借刀杀人。孔融也确实没有让董卓失望,他把那些在和平时代大量需要却在战争年代一无是处的事情全搬到了北海去:修学校,招募有学问的人,大搞文化活动,赡养孤寡老人。于是黄巾军打过来,风卷残云。

多么不合时宜,但又何尝不是一种纯粹?孔融傻人有傻福,他在北海赡养过一个孤寡老人,那人正是东海太史慈的老母,黄巾军打过来,孔融便请太史慈向当时的平原相刘备求救,刘备受宠若惊:没想到名满天下的孔融还知道我!立刻派了三千人马过去。孔融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天下如同坐着过山车一样几年就经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变局,但孔融,像是一块千年前留下来的臭石头,不知变通,依然故我。现在,天下来到了曹操的时代。与当时许多汉臣一样,曹操表现出的进取心,让孔融把曹操当作匡扶天下的能臣,对他掏心掏肺。但曹操,根本没打算认真听他说话。孔融因为少年时候的“让命”早已盛名在外,曹操把他像活菩萨一样供起来,以显示他对读书人、对孔子家族的尊敬。在曹操治下,孔融先后担任的都是朝廷上那些无所事事的闲官:掌管宫室、宗庙土木工程的将作大匠,九卿之一负责掌管皇家钱财用度的少府,掌管议论的太中大夫。

可是孔融没领会曹操的意思,他以为他必须履行一个朝廷命官的监督职责,而监督最有权力的人则是刚正忠诚的人最大的义务。

曹操当时是“老子天下最大”,又不拘小节,送到孔融面前的把柄是一筐连着一筐:

为了防止粮食浪费影响军粮征集,当然,也为了社会教化,曹操颁布了一道禁酒令。按照现在的看法,这毋庸置疑是鲁迅先生所谓,“做事人”该做的正确举措。然而孔融却不能忍:倒不在于被剥夺了“对酒当歌”这样潇洒的乐子,而在于酒本身就是一种礼仪。祭祀要酒,邦交要酒,就是在乡党之中和老年人联络感情表达尊敬也是靠喝酒,连小辈如何敬酒都有讲究。一旦不能喝酒,只能喝白开水,比现在过年不能放鞭炮烟火严重多了。

孔老夫子在他《论语·乡党》里有段现在被广为引用的养生箴言: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而□,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唯酒无量,不及乱。

前面说了一堆这个不能吃那个不能吃,只有喝酒不需要限量,只要不醉即可。

可见喝酒不仅是把经过酿造工艺的粮食和水吃进肚子里那么简单的事情,它关乎信仰和伦理。

孔融自然又洋洋洒洒写了两篇文章:

酒之为德久矣。古先哲王,祭帝禋宗,和神定人,以济万国,非酒莫以也。故天垂酒星之翟,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尧不千钟,无以建太平;孔非百觚,无以堪上圣;樊哙解厄鸿门,非豕肩钟酒无以奋其怒;赵之厮养,东迎其王,非引卮酒无以激其气。高祖非醉斩白蛇,无以畅其灵;景帝非醉幸唐姬,无以开中兴。袁盎非醇醪之力,无以脱其命;定国非酣饮一斛,无以决其法。故郦生以高阳酒徒,著功于汉;屈原不□糟歠醨,取困于楚。由是观之,酒何负于政哉!

他说:天上有酒星,地上有酒泉,唐尧和孔子的德行因为酒而彰显,景帝不是因为喝醉了酒临幸唐姬,生下长沙王刘发(东汉开国始祖刘秀的祖先),东汉两百年的中兴就没了;郦食其要不是高阳酒徒便不能为汉高祖立功,建立西汉。酒对国家的好处这么多,干吗要禁酒。

这段话传到曹操那里,曹操骂了他一顿,告诉他因为酒亡国的事情数不胜数。孔融又说,徐偃王因为坚持仁义不肯迎战周穆王,而丢失了国家,可你不能说仁义不好;燕王哙将国家让给子之,国家大乱,可没有人说谦让会亡国;夏商因为女人亡国,可没人说从此不要找女人结婚。干吗要把亡国的事情推到酒的身上?是你自己怕粮食不够吃吧!别找借口了。

曹操没理他。

孔融却感到自己受了轻视:你骂他罚他,说明你至少重视他的意见,可是你不理他,就是鄙视他,就是把他想要这个国家再次兴旺起来的努力束之高阁。但是他又不能够看着国家向不正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他像打了鸡血一样,挑刺的频率有增无减。

曹操打袁绍,打下来一个战利品:漂亮女人甄氏,原来自己想要,结果儿子先提了,老子总不能不讲风格,于是把甄氏让给了曹丕。

这件事情在曹操的幕府里影响比较恶劣:漂亮的女人一向是亡国祸水,夏商周三代,一个妹喜,一个妲己,一个褒姒,一朝一个,都葬送几百年的基业。而就是这个甄氏,把袁绍给害死了吧。

大家都敢怒而不敢言:曹操性情多变,现在和你称兄道弟,心里面说不定就想着怎么看你脑袋搬家。可是孔融敢!没过两天,就当大家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孔融的一份考古发现呈到了曹操的面前:

武王灭商,苏妲己并不像历史上说的那样被赐死,而是被赏赐给了周公。

历史八卦,是个人就感兴趣,何况曹操也算是个文化人,自然颇为欣喜。于是问道,耶?真有此事啊?从哪里考证出来的?

孔融的回话简单明了:

不过是从现在发生的事情倒推上去,想当然耳。

这件事情有一点人身攻击的意思,曹操不太高兴,但也没对孔融怎么样。却没想到接下来,他做什么孔融反对什么。

建安十年(公元205年),曹操征乌桓,孔融立刻上书:“大将军远征,萧条海外。昔肃慎不贡楛矢,丁零盗苏武牛羊,可并案也。”

说曹操这次远征,可以将当初肃慎(商周时北方的蛮夷)不向周武王敬献生长在北方的树木,苏武在匈奴辛苦放了好几十年却被丁零偷走的羊都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了。

人都怕苦怕累更怕死,谁都不喜欢打仗。可是大多数人讲话都比较委婉,满口德政、养民的去劝曹操。孔融的同事贾诩就这样:小事睁只眼闭只眼,大事迂回曲折地劝,看着老板要发飙,赶紧转身就跑。毕竟,乱世里,也只能独善己身,他们都是实用主义者。

只有孔融抱着理想原来的样子。他实在又直率,人家避重就轻,他专拣重要的事、难听的话讲,显示出了极差的人际关系技巧。本来,孔融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不该如此不懂人情世故,可是,在他的时代,在汉末虚伪的“孝”,与曹操虚伪的“忠诚”与“大度”中,他忍得太久。现在,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再忍了。

孔融的时代,实行察举孝廉的制度。孝悌能够换得官做,所以出现了造假“孝子”的狂潮:有声称为父母守孝二十年,表面上不结婚、不喝酒的,转眼却在墓道里生了五个孩子。有故意犯罪,把官让给弟弟做,博取世人的称赞之后以换得更大的官的……

孔融的老板曹操,讲有容乃大,讲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可现实中却派了密探去监听臣下家里的密谈;大臣和他意见不合弄不好就被拖出去打屁股,以至于有人为了不受侮辱上朝都带着毒药。

这样的状况下,一个聪明人要不然就该处江湖之远,隐于深山。要不然就在朝廷随波逐流,混口饭吃。可是孔融,他痛心疾首,于是他选择对抗一切,不管那是否是对的。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他的对抗能让这些不正常的人不舒服,那么这些行为一定具有普遍正确性。

作为九卿之一,孔融上朝的时候不遵朝仪,不带礼帽,甚至溜达溜达去了后宫……

孔融曾经对祢衡说,父亲对于孩子有什么恩德呢?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母亲对孩子有什么恩德呢?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是东西放在缸里,取出来了也就算了……

终于,曹操对他开始感到头疼了——愤青可以容忍,因为他们有愤怒,但是没有社会影响力。可是老愤青就要严格管制了,因为这些人不但自己愤而且还能带领大家一起愤,这就叫社会不安定因素了。孔融既不懂得柔顺,又不想闭嘴,只能杀了。

建安十三年,曹操的秘书班子安给孔融的罪行拟定妥当。一共四条,哪一条也不是必死的重罪:

1.少府孔融,昔在北海,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云“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

2.及与孙权使语,谤讪朝廷。

3.又融为九列,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官掖。

4.又前与白衣祢衡跌荡放言,云“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既而与衡更相赞扬。衡谓融曰:“仲尼不死。”融答曰:“颜回复生。”

孔融看到这份罪状的时候心里一定没有太多波澜,对于一个生无可恋的人,死未必是一种惩罚,他甚至可能带有一种悲壮的殉道感——犹如后来本可以苟且逃生的谭嗣同选择血染菜市口。

孔融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个儒者,尽管不合时宜,但是他还是笃行所奉行的儒家精神。他像是个剑客,单枪匹马地想要恢复一种早已远去的时代精神,却和与风车作战的堂吉诃德一样,成为这个时代一个孤独而怪异的骑士。

黑格尔在《逻辑学》的序言里曾经说过,假如一个民族觉得它的国家法学、它的情思、它的风习和道德已变为无用时,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就像一座庙,其他各方面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有至圣的神那样。

有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发现这样荒唐的虚无。但孔融,过于聪明,又过于理想,在这样充满挫败感的时代,真正能够给他带来存在感的,大概也只有死亡。

孔融之死,妻子皆被诛。他用自己的生命结束了儒家理想在这个时代实现的可能。

只是可怜了他的两个小儿子,和孔融年少之时何其相像的两个聪慧的孩子。得到父亲被治罪下狱的消息时,两人正在下棋,脸上毫无惊慌之色。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当时一个七岁一个九岁的孩子的想法。知道的,只是这两个本可能和孔融一样在中国的历史上再闪耀几许光芒的孩子,用超越年龄的镇定留下的一句千古名言: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陈琳 打工仔,必须要没脸没皮

陈琳是做檄文的专家,并且是建安时代最有职业精神的檄文专家——前两天还帮着袁绍骂曹操,过两天又帮着曹操骂袁绍。还都写得特别好,没脸没皮的。

官渡之战前,陈琳曾经为袁绍写过一篇骂曹操的檄文:《为袁绍檄豫州文》,写得极其激烈精彩。他从曹操的祖宗三代开始骂起,把人家父亲来路不明(曹操的祖父曹腾是宦官,父亲曹嵩是领养来的),花钱买官的事情全抖露了出来。给曹操定位为“赘阉遗丑”,这话说得相当难听。又说他残害忠良,挟天子以令诸侯。更有甚者,连曹操设立专门的盗墓官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去挖坟掘金子的事情也一起八卦了出来。把曹操写得就是个卑鄙下流的王八蛋!袁绍看着那篇文章心里暗喜:最好曹操看到这篇文章吐血三升,不战而亡算了。

看到这篇文章的曹操并没有立坠马下(像被诸葛亮骂死的王朗一样),反而一身冷汗,神清气爽。更重要的是,陈琳先生的檄文治愈了天下第一神医华佗先生都无可奈何的头风症。

曹操从此对陈琳害了相思病。

原以为是心中好之,口不能言,却不想袁绍死了之后俩儿子袁尚、袁谭不争气,玩窝里斗把自己给玩得两败俱伤,结果被曹操坐收渔翁之利。

陈琳也落到了曹操手里,绑在军前,命在旦夕。

因为那篇著名的檄文,曹操的幕府里一片喊杀声。曹操沉默了一会儿,命人将陈琳拉上来审问道,你骂我就算了,干吗这么过分把我祖宗三代也牵扯进来?

陈琳的职业精神开始发光。所谓职业精神,就是如阿庆嫂一样,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袁绍是靠不住了,只能靠自己。彼时,他正一身冷汗,早已忘记了檄文中对曹操的一腔鄙视,低头哆嗦道,那是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吃着袁绍的俸禄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啊!

陈琳的职业精神却让曹操大为高兴。因为这种人最好对付:要想收服一个人,喜欢钱的给他钱,喜欢女人的给他女人,而陈琳先生如同到处跳槽的职员一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陈琳先生的履历是异常丰富的。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外戚何进的办公室主任。灵帝驾崩之后,东汉王朝的政治中心真空,大权被何进独揽。何进原想和袁绍一起把宦官都逮起来杀了,却又不敢,于是把西北军的大军阀董卓招到了洛阳。何进原想借刀杀人,没想到救兵董卓还没来,自己先被宦官张让给杀了。于是陈琳便又从何进那里投降了董卓。后来,陈琳看着董卓在洛阳烧杀抢掠没前途,便又往冀州投奔了袁绍。

虽然兜兜转转,可陈琳的几份工作做得倒都不错:当初陈琳是力主何进速诛宦官的,何进若是听了陈琳的最后也不会身首异处。他替袁绍给曹操写的檄文文气充沛用典繁复,很有可观之处。曹操是个很实在的人,既然工作做得不错,就继续给他活儿干。陈琳先生有一般文人所没有的好处:他实在,没有那么多清规戒律,写命题作文更是一流,完全符合文化商业化的标准。

曹操于是给了陈琳一个司空军师祭酒的位置,把他放到了他的参谋群中,和同为建安七子的阮瑀同管记室:没事的时候做书记官,有事的时候专写檄文。

逃过一劫的陈琳立刻投桃报李,笔耕不辍,显示出了他的多产:

曹操伐孙权,陈琳挥笔一蹴而就。这一下曹操的形象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审时度势、“顺风烈火”、战无不胜的天才战略家,连上天都保佑他“利尽四海,兵不钝锋”。而对比之下孙权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傻乎乎的连菽和麦都分不清,无知又狂妄,不过凭着长江天险苟延残喘。只要曹操一来,后果定是“大兵一放,玉石俱碎,虽欲救之,亦无及已”。

这同样是一篇历来史家称赞的著名檄文,因为它把檄文的几个要素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说我方强大、清明,对方暴虐苛刻,我强敌弱;二说我方尽占天时地利;三说我军必胜,敌军必败。陈琳写文章是很厉害的。好比现在的专栏作家,不需要有感而发,只要手熟了套模板,一样是好文章。他为曹操写的《为曹公做书与韩遂》居然是在马背上写成的:大军待发,总得寻个由头,就少一篇檄文!于是曹操便招来陈琳。笔墨送上,陈琳文不加点,一气呵成,质量还很不错。曹操甚至很满意地说:陈琳的檄文不能改动一个字。

只是在“文以载道,言为心声”的人眼里,陈琳就不是个讨好的角色。颜之推曾经讽刺他说,陈琳为袁绍做檄文就说曹操是豺狼,为曹操做檄文就说袁绍是毒蛇,全是御用文人那套,一支笔全无灵魂,做文人做成他这样,真是失败。

颜之推是后人,自然有臧否人物的制高点。然而陈琳正红的时候,曹魏阵营里也有很多人看不起他。比如曹植,只不过比起颜之推他要拐弯抹角得多。陈琳除了做檄文,平时还喜欢模仿司马相如做些辞赋,曹植抓住这点,在《与杨德祖书》中话里有话地说,陈琳没有司马相如的能耐,偏还喜欢自比,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不久,王粲来了。陈琳的行情便开始看跌。倒让人想到李白的那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女人的色和陈琳的才都像刚上市的新品,时髦、好用,却无法保值,时间久了总是要折旧的。而古董之所以值钱,在于它的故事,在于它历经沧桑却兀自安然。是凝在里面的那股精气,让人见了便不敢亵玩。

在建安七子中间,孔融是到老都冲得很的“愣头青”,说得惊心动魄,赢得了曹操的注目;刘桢见到老板的老婆也不跪,赢得了曹操的尊重。有些人就是“亘”,然而能保持一辈子也是种风骨。而陈琳,他是个好职员,磨光了棱角和态度,太有职业精神,反而显得过于无趣。

《檄吴将校部曲文》里面有这么一句:“官渡之役,则张郃高奂举世立功。……既诛袁谭,则幽州大将焦触攻逐袁熙,举事来服。”不知道陈琳在写下袁绍阵营里这些曾经熟悉的名字之时是什么心情。我想他大概没什么心情,那些名字不过是笔画的累叠,不具有特别的意义。然而再看他的这首《饮马长城窟行》,却又觉得,那里面的女子影影绰绰却像是陈琳在隐晦地抒发着自己的无奈:

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

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

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

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

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

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

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

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寒沙边地,戍边的丈夫写信给妻子,你就改嫁了吧,只要心里别忘了我就好。妻子回信说,你怎么能这么说话?语气不满,心里却是苦楚的:你不知道出嫁从夫,我这一辈子是跟定你了,怎么能说出改嫁这样的话来?丈夫劝她,古来戍边死人骸骨相撑拄,哪有能够免祸的?妻子心知是这个道理,却又不愿意承认,在理智和情感、幸福和道义间拉扯了很久,最后却不再纠缠在这件事情本身,只是在这最后一封家书上许了一个堪比“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誓言:

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初看是一对苦命夫妇的来往书信,再看倒像是陈琳心里的两种力量来来往往地拉锯,一个给他四易其主找借口,另一个又提醒着他名士该有的气节。最后一句读来却颇为模棱两可:

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

是我不能够独自承担,你赶快回来。还是,我终究不能独自承担,如果将来有背叛,也请理解我吧。

他自己都没法儿说服自己,于是坐在墙头,颇为迷茫,这一想,就想了一辈子。只是再想一辈子,依然没有答案:他到底是个文人,不能决胜千里之外,不能却匈奴、封瀚海。在军阀当道的时代,陈琳供职的公司动辄倒闭,又能到哪里去要求他的职业操守?他能左右的,也就只是,做好本职工作而已。

王粲 再耀眼的才华,也要有人度

王粲是个幸福的人。

他是官家子弟,祖上屡屡出宰相;他博闻强记,碰乱了别人的棋盘能瞬间复盘,扫一眼古碑便能默写碑文。家世好人又聪明,当世大佬如蔡邕都很喜欢他。甚至等他受够了人世磋磨,去世之后,曹丕和曹植,这两个彼此水火不容的家伙,却都以真挚的情感用自己的方式纪念着他。

曹丕当时还是太子,带着他太子府里的幕僚们来到王粲坟上,静默有倾,一片哀思的气氛。曹丕忽然对着群臣道,王粲生前喜欢听驴叫,那么我们就都学一声驴叫给他听吧!说完,自己便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于是空谷回响着一声声的驴叫……

本该是滑稽和怪诞的举动却因为内在感情的庄重和真诚而显得绝美又动人。刘义庆后来编《世说新语》,把这一段编在了全书中最有美学意味的《伤逝》篇中,和那些知音逝、琴音绝的故事编在一起,却丝毫不减它的瑰丽之色。

王粲死的时候,曹植为他作诔一篇,先祖述王粲的家世,又说了王粲的人生经历,最令人动容的,是曹植对于这位好友的追忆和感怀:

曹植说,我的哀伤从北魏到淮南,在山河间回荡不去,让风也哀鸣,云也徘徊。鱼像是离开了熟悉的海浪,鸟也变得无所栖止。曾经的携手同游,曾经的琴瑟唱和,都已经物是人非。如果有魂灵,我愿意借一双翅膀,飞上天空去再看你一眼。我随着你的灵车,似乎还能够听见人们在呼唤你的名字,却见不到你回眸相应,缟素之间,连骏马都引颈哀鸣,交颈相泣……

曹植是写诔文的高产作家,到最后写出了“曹氏诔文”的套路。但是给王粲却洋洋洒洒写了涕泪横流的一大篇。后来人从他那么多的诔文里独独挑出这一篇《王仲宣诔》来,和阮籍的《孔子诔》、潘岳的《马汧督诔》、颜延之的《陶征士诔》并称作魏晋时期诔文的杰作。

人死了,便对他格外好。是中国人厚道的传统,也是生者心里的愧疚。毕竟,王粲这个带着天赋与荣耀降生的幸运儿,把他的幸运都用在了生命的开头,而后,是长长的黑夜,哪怕他再努力与它对抗,依然不能看见一点光亮。

东汉献帝初平四年,王粲十七岁。那时候董卓正劫持了汉献帝西迁长安,祖上累世做官屡有三公的王家也随之迁到了西京。

天下扰乱,但王粲似乎并没有立刻感受到时局对自己生活的影响。他的仕途开始得很顺利——年纪轻轻被朝廷征做黄门侍郎。要知道,在当时的朝廷,黄门侍郎和散骑侍郎是两个最重要的官,在皇帝左右,负责传达诏令。十七岁就被征辟为黄门侍郎是比中了状元更值得大肆庆贺的事情。然而时局变化得很快。董卓忽然死了,“毒士”贾诩为了自保,给董卓的军阀兄弟李傕、郭汜出了个馊主意:袭击长安。把已经混乱不堪的长安政局再一锅乱炖,王粲自然不想趟这浑水,官也不做了,做出了他一辈子最错误的决定:到荆州去投靠刘表。

这一路上,中原战乱之后白骨连野、稗草连天的景象第一次直击少年王粲的心灵。时代的残酷、少年的壮志雄心和诗人的细腻敏感催生了建安时代典型的慷慨悲凉。从此,中国的诗史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名目——《七哀诗》: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

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

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

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

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

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王粲之前的诗人,从来没有人写过战争里如此生动又残酷的细节——“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有饥饿的妇人,把最心爱的儿子抛弃在杂草丛中,她还能听见他在草间哭泣,但还是抹着眼泪没有回头。哪怕是最爱儿子的母亲,也要冒着儿子被豺狼虎豹吃掉的风险,赌一赌——也许,运气好,他就被能养活他的人救走了呢?

在他之前,没有人写。在他之后,生于乱世的荒凉悲叹有了跨越时代的通感,亲情骨肉最深刻的无奈有了催人泪下的叙述,那些背井离乡、壮志难酬的隐晦嗟叹,有了妥帖的表达。

王粲的才华,哪怕是在群星璀璨的建安时代,也是独一份。曹丕在《与吴质书》里专门说他,“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后人也讲王粲是“建安七子之冠”。他们都赞美他文学上的才华,绝口不提他千辛万苦想要达到的政治抱负。为贤者讳,他们不愿意揭开王粲的伤疤,摆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王粲千辛万苦到达的荆州,不是他的理想国。这个草率而盲目的决定,将会让他付出代价。

刘表在荆州干得不错,王粲对他满怀信心。当年刘表单枪匹马,拿着汉献帝一纸空头支票进了满地土匪的荆州,不但没被土匪恶霸给灭了,反而利用荆州土著和土匪的矛盾,借力打力,把荆州土著们治得服服帖帖。当时在他统治下的荆州因为研究两汉经学成了全国的文化中心,从北方各地投奔刘表的知识分子有好几千,刘表都以礼相待。王粲去了之后,刘表对他重视得不得了,组织了好几次学术讨论会,并预备把女儿嫁给他。

踌躇满志的天才、京城少年王粲到了当时颇为蛮荒的荆州,大概颇有优越感,有一点自以为是最正常不过。王粲的这点自以为是在张仲景看来是害了他的命。张神医有次见到王粲,看他掉眉毛,于是告诉他早发现早治疗,省得二十年后惨死。王粲大手一挥,理也不理人家。

除了少年天才都有的毛病目中无人,大概还有京城人士对地方风物的嗤之以鼻。恃才傲物是才子的专利,却也让这些不懂得隐忍、委屈的才子们付出代价。看看那个让高力士脱鞋、杨贵妃磨墨的李白吧,终于被赶出了长安。从来,这都被当作是潇洒的例子,只是从一个务实的角度来看,却也是“不靠谱”。文人无形,嘴上跑着火车,慷慨激昂,战天斗地,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不分五谷杂粮。骄傲和自以为是不一定都是才子,但才子总是有点骄傲的。

但刘表忽然毁约,把原先预备嫁给王粲的女儿嫁给了他哥哥。王粲那当世第一、无人能敌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打击。想来想去,只能是因为刘表嫌弃他长得丑。但他倒是没想过,一个“不靠谱”的才子,大概比丑男更可怕。王粲也不见得不懂,只是他觉得,一个有才华的人,蝇营狗苟那些人情世故是多庸俗的一件事情?却忘记了,生活本来就是件庸俗的事情,文人的那点清高往往近乎酸。一块璞玉,再美好也得有人度。

王粲没有做出任何重新赢回刘表青睐的努力。以后的日子,王粲继续过着他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日子,于是刘表也就十年如一日地把王粲干晾着,给他点小事情做做,磨他的性子。浑然天成的只是璞,而玉需要雕琢。只是对于王粲来说,却是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就此蹉跎而去,除了几篇学术论文,什么功业都没有建,只得到一个落跑新娘。其间的况味,不足为外人道耳。

时光的流逝终于让王粲感觉到了失落和郁闷,回首人生,他开始把那些短暂的浮华排沙拣金,变成诗人不得不抒发的感慨。现世的郁郁,让他看到心灵深处和自然深处的永恒,只是除了手中的笔,他一无所有。

王粲的郁郁终于在一个秋天找到了千古传唱的出口。

那天,天朗气清,正是成熟的时节。王粲登上荆州当阳东南的一座城楼,看见江水如斯东逝,水天一线间,是芦苇花白茫茫的一片。

这样对于王粲来说年复一年渐渐熟悉的情景,触发了他对生长于斯的中原那渐趋模糊的怀念,一种乡愁终于缓缓漫了上来。已不再是少年的王粲援笔濡墨,沉郁的情致像这十余年每一次的日出日落一样,顺理成章地流淌出来: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登高远望,刘邦看见大风起兮云飞扬,少年王勃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他们的感怀是江上的风、天上的云,是上升的人生之路上的意气风发;范仲淹看到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虽然是被贬谪,却依然高扬着骄傲的政治斗志。只有王粲,面对着万里秋阳一带江水,如此亲切,又如此真切地感叹:如此美景却不是我的故土,不知故土是否沧海桑田,我怎能忍留!

归途如此遥远,北风入怀,可是乡音未改?孔子在陈,叹息着胡不归,乡间原先狂简的少年,在他羁旅的记忆中都变得斐然成章;钟仪被晋国幽禁,不改乡音,不辍故衣,每一日弹奏的都是不曾变过的楚音;庄舄在楚国执圭而立,显达富贵,却在月上中天之时对故乡忧思成疾。这些古往今来的游子,无论富贵贫贱,是否曾经和我怀着同一种忧思?

我在每一个日出日落间蹉跎,等待着经世济民的那一天,可是匏瓜已熟,却空自高悬;井已清,却无人来取水。踟蹰徘徊着,已是夕阳将息,江边的风已近萧瑟,天亦惨惨无色。鸟兽归群,原野却没有我的朋友,只有那些不停赶路的征夫,这些图景就这样留在我的脑海中,让我夜半之间辗转反侧,怅然徘徊!

王粲在说故乡,然而却又不是洛阳。故乡是一个心灵的概念,代表着人生的止泊处。是漂泊的灵魂能够得到安顿的地方,不是具象的一草一木,而是那一草一木带来的灵魂的熟悉和舒适感。年轻人爱漂泊,喜欢远游,因为勃发的生命力带来的对世界和生命的乐观,让他们尽可能地嘚瑟。而被琢磨了十年的王粲终于感到了生命的空虚,他需要一个安顿,他首先在这样一个秋天想到了家乡。

今日游人若有幸登临当阳城楼,依然会看见那座后人附会的仲宣楼,只是人面桃花,只有无声东逝的江水亘古不变地流淌。

没多久,王粲便永远离开了荆州。

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王粲终于得到了一展宏图的机会。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刘表的继承人刘琮投降曹操,已经洗去少年浮华的王粲遇到了曹操。是君臣鱼水遇,从此累迁丞相掾,赐爵关内侯,后又迁军谋祭酒。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汉献帝封曹操为魏公,曹操开府,王粲官拜侍中。

是上天眷顾王粲,让他蹉跎十六年,饱尝了人情冷暖,让他留下流传千古的文章;也是上天眷顾王粲,让他开始得到他所追求的幸福。

刘表的琢磨对王粲是一种磨难,也是一种历练,让他稳重起来。少年得志不见得值得庆贺,太过锐利的锋芒肆意释放总有一天要伤了自己。长长的黑夜,也许也会成为一笔财富。

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大概还是刘表那个传奇的女儿,她本应成为王粲的妻子,最终却成了他嫂子。一段身不由己的爱情就如此湮没在史家不屑一顾的冗笔之中。

但命运总有它奇诡的逻辑。王粲身后,蔡邕送给他的所有典籍珍本阴差阳错都归于他的侄孙子,刘表女儿和他哥哥的孙子。而那个少年,将来我们会知道他的名字。

他叫王弼,是一颗英年早逝的流星,却照耀了中国哲学史一千年的星空。

阮瑀 从此当歌唯痛饮,不须经世为闲人

阮瑀的儿子比他有名。

他儿子叫阮籍,如果魏晋时代你只知道一个名字,那定然就是他:他乘着牛车漫无目的地瞎逛,走到路的尽头就大哭;他看见不喜欢的人就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他为了拒绝当权者安排的包办婚姻,大醉六十日。他代表了魏晋时代最奇崛的风格,最傲然的骨气。

可是他的父亲,却是一个谦冲随和的人。把他放在三国这样一个鼓角争鸣的峥嵘年代,他像个过于清淡的背景,很快就被浓墨重彩所掩盖。可是他这样淡泊,却还是让人忘不了。今天讲起建安七子,并没有什么数据能说明这七人上榜的道理,只凭曹丕的印象。他在一篇《与吴质书》里提到六个他喜欢的文人,建安七子,大部分由此而来。而曹丕在说到阮瑀的时候,说他“书记翩翩,致足乐也”。

翩翩然,栩栩然,是庄子在描述自由而轻灵的蝴蝶时才用的形容词。聪明而自由,没有强烈的欲望,便也不受束缚。阮瑀是蔡邕最出色的学生,却在建安初年,别人都摩拳擦掌要建功立业的时候,选择了隐居。可是名声在外,隐居的日子也不太平。

曹操的堂弟曹洪曾经请他出仕为他做书记官,软磨硬泡,阮瑀就是不肯。曹洪是曹操的五虎上将之一,最先跟着曹操打天下。他很有钱,地税局征收他家的税和曹操家一样,让曹操觉得自己被敲了竹杠;也很骄傲,骄傲到连曹丕问他借钱他都爱理不理。更重要的是,曹洪从心底倾慕文人。他最漂亮的女儿后来嫁给了荀粲。荀粲是最早的玄学家之一,他的父亲荀彧也是一个天下倾慕的儒家君子。只是阮瑀不管,他立志要把自己和纷乱的世事隔离开来。可是好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曹操屡屡征辟却没得到回应,一怒之下火烧阮瑀隐居的那座山,终于把他烧了出来。

在生存现实面前,坚定如阮瑀也不得不屈服。况且时势早已经变了。汝颍名士在荀彧带头下的归附,让天下人才尽归曹氏成了一种不可阻挡的趋势,曹操凭借着他的个人魅力和政治实力,几乎将当时整个中国北方的精英知识分子通通网罗起来,组成他用之不竭的智囊集团。为曹操工作,不算是个坏选择。

可看上去一派坦途,其实暗流汹涌。曹操的阵营里也有各党各派:有亲汉献帝的,也有从大大小小的军阀那里投降过来还没消化好的,甚至还有五斗米教的神叨叨天师,合纵连横间利益纠葛相当复杂。曹操对阮瑀这些人的态度,也让人捉摸不透。他一方面网罗人才,一方面又对人才们的结党与清议进行铁腕肃清。为他工作,名士们必须收敛他们针砭时弊的习惯,必须隐藏起他们高傲的脾性和自珍的棱角。

比起他战战兢兢的同事,阮瑀冷冷地旁观着。与陈琳一样,阮瑀也是个秘书,掌管记室。写檄文是他分内的事情。但他既不热衷于往上爬,也不跟主流唱反调。就连他帮曹操写的檄文,也是淡淡的,全然不如他的同事们那么图穷匕见。

那篇《为曹公作书与孙权》是阮瑀唯一传世的工作文件。

同样是专业写檄文的,阮瑀的风格和陈琳十分不同。陈琳如同李逵,讲究“大力出奇迹”,不管哪个先三板斧子砸出来,连着祖宗八代挥倒一片。再步步紧逼,指着鼻子一句一句,不把你骂死也要让你羞愧而死。阮瑀却温文尔雅,对孙权,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与其说是檄文,不如说是叙旧,款款深情,几乎让人忘了这是打仗开始前的“叫阵”。

阮瑀以曹操的语气娓娓道来:“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亦犹姻媾之义,恩情已深,违异之恨,中间尚浅也。孤怀此心,君岂同哉?”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不自觉地就亲近起来。他又善解人意地递上去一个台阶:把孙权对曹操的对抗归结为年少气盛,受坏人煽动。实在是一时站错了队,大可以既往不咎。接下来,他颇为委屈地解释了一番自己在江东的坏名声,更有趣的是,把当年的赤壁之败解释为受困于瘴气疾病的撤退,根本没孙刘联军什么功劳。

阮瑀用的是先礼后兵,之后他胜券在握地以历史典故提醒孙权,长江虽险,却不是难渡的天堑。曹丞相之前受困于瘴气而未战先退,但若是真的开战,定然能直破建康,你自个儿掂量着好自为之。

清代的刘熙载曾经总结过,“字如其人”。阮瑀在文章中表现的晓以仁义,点到即止,让你看出天下大同的信念依然扎根在他的思想深处,且要以德怀人,不管在怎样的境遇下,也要做君子。

《诗经》里说君子,不仅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还要瑟兮僩兮,赫兮咺兮。阮瑀在无人见的角落把一腔锐气磨成了千尺潭水,不起波澜,又深不见底。他为曹操做事,却又常常游离于曹操集团的核心之外;他勤勤恳恳地工作,却也在这种游离间若有若无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满意。

所以,他成了一个特别的人,以至于后来很多左右了三国时代走向的人都愿意与他结交。阮瑀很早就死在建安十六年,并没有来得及见证曹丕与曹植的争斗,也没有经历司马懿对曹氏政权的颠覆。但是,司马懿与曹丕都特别喜欢他,曹丕在他去世之后,依然记得他为人的仁和与儒雅,甚至特别关照了阮瑀的遗孀与孤儿,还为他们写作诗篇,表达同情。而司马懿与阮瑀的那点交情,居然在以后的时代里保佑了阮瑀那个处处与司马家作对的儿子。

但这是下一代的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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