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线上的雕塑》
沿着流水线,笔直而下
我看到了自己的青春
汩汩流动,如血般地
主板,弹片,铁盒……一一晃过
手头的活没人会帮我干
幸亏所在的工站赐我以
双手如同机器
不知疲倦地,抢,抢,抢
直到手上盛开着繁华的
茧,渗血的伤
我都不曾发现
自己早站成了
一座古老的雕塑
《他们说》
我像一个窃听者,在角落里记下他们说的
字字鲜红,然后洇开,凋谢
手上的纸和笔,叭嗒落地
《我的粮仓》
我体内孕育着一座饥饿的粮仓
它缺少血液必要的饱满
我的骨头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扎根生长,从而有了弯曲的枝节
日子一长,枝干上抽出了两片肺叶
我的呼吸在工作中倾吐绿色
这漂泊生活里苦涩的胆汁
工厂散落于荒野
荒野上布满了我的毛细血管
这涓涓细流将祖国南方的加工业日夜浇灌
而我的皮肤,日渐龟裂
头上的稻田在秋天的风中枯萎
《梦想与现实》
我总觉得
在畅想的时候
灵魂会被梦想带走
留下我的身体
被一截又冷又硬的现实
洞穿
《电梯》
我走了进去
一副站起来的棺材
随着棺材盖缓缓合上
我与这个世界
从此隔绝
《这城市……》
这城市在废墟中冉冉升起
拆掉祖国的传统祖先的骨头
这城市把工厂塞进农民工的胃
把工业废水注射进他们一再断流的血管
这城市从来不换艾滋病的针头
这城市让妇科医院与男科医院夜夜交媾
这城市高唱红歌领悟红头文件流鲜红的血
这城市金钱杀戮道德权利活埋法律
这城市五脏俱全五脏皆烂
这城市城中村距市中心有十万八千里
这城市人民向人民公仆下跪
这城市李白饿死街头口水歌手功成名就
这城市虚岁是1980——2013
这城市实岁是1966——1976
《我谈到血》
我谈到血,也是出于无奈
我也想谈谈风花雪月
谈谈前朝的历史,酒中的诗词
可现实让我只能谈到血
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
这里狭窄,逼仄,终年不见天日
挤压着打工仔打工妹
失足妇女异地丈夫
卖麻辣烫的四川小伙
摆地滩的河南老人
以及白天为生活而奔波
黑夜里睁着眼睛写诗的我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人,谈到我们
一只只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的蚂蚁
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动的血
被城管追赶或者机台绞碎的血
沿途撒下失眠,疾病,下岗,自杀
一个个爆炸的词汇
在珠三角,在祖国的腹部
被介错刀一样的订单解剖着
我向你们谈到这些
纵然声音喑哑,舌头断裂
也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
我谈到血,天空破碎
我谈到血,满嘴鲜红
《下班路上》
我像一位送水工
在路灯下,扛着落日回家
《三根骨头》
陌生人,请留步
请收下我昨晚从身体里
取出的三根骨头
第一根可作锄头,助你开垦
余生的田园和内心
第二根你拿稳了
这拐杖千金难买,你拄着它
在生活的夜色里再不用担惊受怕
最后一根请保管好
等明年今日天黑时
插在我荒草萋萋的
坟头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奔波,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经咽下的现在都从喉咙汹涌而出
在祖国的领土上铺成一首
耻辱的诗
《重生》
锤下这最后一钉,我就可以安息了
掌锤者韩老三,入行数十载
经验老到,技术娴熟
钉为六寸钢钉,棺为大红豪棺
儿孙哭声嘹亮,送葬队伍无插队掉队之乱象
围观者众,鞭炮声够响
其余诸如报地头、买水、饲生、接棺等
亦是应有尽有,有条不紊
终点已到,时辰亦到
此刻他们正把我的棺柩吊进墓穴
母亲呵,我就要回到您的子宫
《我弥留之际》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我一生中的路
还远远没有走完
就要倒在半路上了
我比谁都渴望站起来
可是我的腿不答应
我的胃不答应
我全身的骨头都不答应
我只能这样平躺着
在黑暗里一次次地发出
无声的求救信号
再一次次地听到
绝望的回响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会走进我的房间
收拾好我留下的残骸
清洗我淌满地板的发黑的血迹
把凌乱的桌椅摆好
把发霉的垃圾倒掉
把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
那首没来得及写完的诗会有人帮我写完
那本没来得及读完的书会有人帮我读完
那支没来得及点亮的蜡烛会有人帮我点亮
最后是那抹长年没拉开的窗帘
帮我拉开,让阳光进来逗留一会儿
再拉上,然后用钉子死死钉住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庄严肃穆
收拾完这一切
人们排队离开
再帮我把门悄悄带上
2014-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