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他变轻了,在空气里沉沉浮浮,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变成了浩浩荡荡的海水,桌面上纸张和笔记本也被泡成白茫茫一团。
安折眨了眨眼睛,他并不觉得难受,只是觉得一切动作都变得非常、非常缓慢和飘忽,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好像飞了起来,又好像即将掉下去。
再然后——他眼前的世界逐渐变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是被冷醒的——抬眼醒来后,发现窗外连绵不绝的灰色建筑群都浸泡在了夕阳金红的余晖中,离他睡过去——或者昏过去至少过了七八个小时,原来他菌丝的毒性就是让人昏睡。
傍晚不比白天,房间的温度下降了很多,安折往后躺进床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这才恢复了温度。但是寒冷带来的麻木感消散后,他又饿了。
安折更宁愿用蘑菇的方式汲取营养,可是一路走来,整座基地里他根本没有发现哪怕一片湿润的土壤,他只能进食,人类是一种很麻烦的生物,他蹙起了眉头。
好在安泽残留的记忆告诉了他该去哪里吃饭,基地划分为八个区,6、7、8区是主要的居住区域,在这里,每栋楼都是一个社区,一楼是大厅,每天定时供水、供食,十六岁以下的孩子拥有免费配额,十六岁以上的成年人则需要刷卡支付基地货币,货币单位是一个字母r。
大厅里没有太多人,大略看过去,五十几个。贩卖食物的窗口只有两个,一个是某种植物的块茎制造而成的泥状食物,另一个是……同样的植物块茎煮成的汤,他在记忆里搜寻,依稀想起这种植物叫做土豆。
安折刷卡支付。
土豆泥,价格05,余额95。
土豆汤,价格03,余额92。
安折凝视代表卡内余额的那个数字,意识到自己几天后就要来到饿死的边缘,这种感觉就好像蘑菇扎根在了一片干燥的土壤,随时面临着死亡。
——这种感觉在他吃完东西回到五楼,在公用水房里花01r接水的时候变得更明显了。
于是他要做的事又加上了一条,找到经济来源。
将制式不锈钢瓶盖拧好后,安折把它捧在手里,正打算转身,身后忽然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安泽?”
声音很大,带着颤,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安折转身。
走廊上站着的是个年轻的男人,体格高大,面容英俊,此时此刻,这人的眼睛瞪大了正定定看着他,嘴唇抖动,难以判断他的表情究竟是喜悦,还是震惊。
“安泽?”他又喊了一声:“你……回来了?你不是——”
说到这里,他戛然失语,脸色涨青,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但安折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他叫乔西。
乔西是安泽的邻居和朋友,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时候,乔西会照顾安泽,更多时候,安泽也会照顾他——那些斑斑点点的残存记忆出现在安折眼前。
但他对乔西的认识不全来源于安泽的回忆,作为一个蘑菇的时候他就见过这个人,他的所见和安泽的记忆合在一起,刚好补全安泽真正的死因。
安泽是个靠文字为生的人,他的工作是写一些供人们消遣的小说、散文或诗歌,向基地投稿,基地会定时向人们刊发这样的小册子。不过,就在三个月前,为了节省日渐紧张的人手和资源,基地撤掉了这个部门。
那时候——
“安泽,你在看什么书?”乔西问。
“我想准备基地供给站的选拔考试,”安泽拿笔在书上圈圈画画,“我觉得我会喜欢那里的工作内容,工资也不错。”
乔西却皱了皱眉头。
“你想脱离平民身份?”他问:“考试很难的。”
安泽道:“没关系的。”
“安泽,”他的语气却变得严厉,“你明明一直知道我想能和你一起去野外。”
安泽笑了笑,语气很轻,像是在哄这位任性的朋友,又像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不适合去外面。”
“我保护你。”乔西揽住他的肩膀,又放软了声音:“我离不开你的。你跟着我去野外,我们不去危险的地方。”
记忆中的那些片段大致都是如此,最终,在乔西的软磨硬泡下,安泽答应他一起去野外冒险。乔西是一支大型佣兵队的成员,他立过不少功,很顺利就介绍安泽进去,负责物资的分配和统计。
但在野外,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那一天,车队迷失方向,开进了深渊的边缘。等他们发现这里的蘑菇多得异乎寻常的时候,已经晚了。深渊的怪物不会放过任何到口的食物。
对于人类来说,即使是深渊的最边缘处都可怕得要命。五辆装甲车损毁三辆,那三辆上的人们惊慌地向完好的装甲车转移,逃生的时候安泽推了乔西一把,让他勉强躲过了空中有翼怪物的攻击,但安泽因此被地上的藤蔓绊倒。
乔西在原地愣了一秒,这一秒后,求生的本能压过一切,在拉起安泽和自己逃命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咬牙向前飞奔,被队长拉上装甲车——而此时此刻,安泽看着他们的身影,重重被怪物的骨刺贯穿了胸膛。
佣兵队用最重的火力和怪物们展开了一场激斗,边打边撤。他们的动静太大,中途吵醒了安折——他是出来找孢子的,但每次都是空手而归,这次例外,他趁着那边打得激烈,把安泽悄悄捡回了深处的山洞。
于是此时此刻,面对着乔西,安折没有什么可说。面临死亡的时候,任何生物的第一反应都是逃生,乔西没有做错什么,但他不喜欢他。
“你……有点不像你了。”乔西的喉结艰难滚动了一下:“你的伤好了?从深渊里逃出来了?”
安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不,你不是安泽。”乔西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你是异种。”
“抱歉。”安折走出去,和他擦身而过:“我不小心吃了毒蘑菇,记不清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