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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顶万句(日常练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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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百顺十三岁那年秋天,家里丢了一只羊。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猪。杨百顺先天被雨淋着了,打摆子发烧,家里人去找猪,留他一人看家。打摆子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气跑过来:“快,死人了!”

杨百顺脑袋烧得还有些迷糊:“啥?睡死了?”

李占奇:“王家庄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罗长礼!”

一听“罗长礼”三个字,杨百顺迷糊的脑袋登时醒了,正打着摆子也立马听停了,身子也不发烧了。掀被窝从床上爬起来,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十五里外的王家庄。待到王家庄,发现老王家确实死人了,但喊丧的不是罗长礼,而是牛家庄一个叫牛文海的人。牛文海是个瘸子。当时延津县以黄河渡口为界,分东延津和西延津。就喊丧者而言,有“东罗西牛”之说。即东边死了人皆请罗长礼,西边死了人皆请牛文海。但王家庄位于延津渡口 交界处,死人者请喊丧者就有些乱,有请罗长礼的,有请牛文海的。现在老王家请的就是牛文海。这点儿混乱,倒被李占奇和杨百顺忽略了。李占奇:“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个人,咋不请罗长礼,请牛文海呢?”

杨百顺:“一个破锣嗓子,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丧事非让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泄劲儿,杨百顺又开始打摆子发烧。李占奇还要留下来比较一下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里去;杨百顺正在发烧,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里外的杨家庄。待回到家里,发现家里又丢了一只羊。早起丢猪是猪的事,下午丢羊可是杨百顺的事。杨百顺打着的摆子立马又停了。卖豆腐的老杨一言不发,解下自己的皮带。杨百顺的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

老杨:“让你在家看家,你干啥去了?”

杨百顺不敢说自己到王家庄看罗长礼了,只好说:“我也找猪去了。”

老杨兜头抽了他一皮带:“刚才李伯江还跟我说,你跟李占奇跑王家庄看罗长礼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冤枉就冤枉在,杨百顺并没有看到罗长礼,只看到个牛文海。杨百顺不好解释这个,只好说:“爹,我打摆子发烧哇。”

老杨兜头又是一皮带:“发烧?发烧能来回跑三十里?我看你不烧!”

又是一皮带。杨百顺头上已有七八个血疙瘩,杨百顺:“爹,我不烧,我去找羊!”

老杨把一挂绳扔到杨百顺脚下:“找着羊,把它栓回来;找不着,你也别回来了!”

又看杨百业和杨百利:“不是羊的事,说瞎话!”

说着说着又急了:“平时我支派你个事,难着呢,咋一听罗长礼,你发着烧就跑了?谁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子看着众人:“这个家,到底谁说了算?”

卖豆腐的老杨,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杨百顺赶紧拾起绳子,出门漫山遍野去找羊。但从下午找到晚上,羊没有找到,倒碰到几只乱跑的豺狗。也不知这只瞎了一只眼的羊跑到哪里去了。杨百顺像赶大车的老马一样,到了夜里有些怕黑。杨百顺十三岁的时候,村外的野地里还有狼。杨百顺只好顺着找羊的路往回跑。路边长满了庄稼,猫头鹰在庄稼地里一叫,杨百顺吓出一身汗。待到得村里,到得家问口,杨百顺又不敢进家。因为卖豆腐的老杨那里,过去一件事挺难,除非再发生一件大事,把这件事遮过去。杨百顺丢了一只羊,如哥哥杨百业、弟弟杨百利丢一头驴,老杨就忘了羊而去说驴,但怎么让杨百业和杨百利再去丢一头驴呢?看着家里点着灯,窗户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里毛驴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是打着响鼻;后来窗子上的灯灭了,只剩毛驴的响鼻和转磨的声音,杨百顺仍不敢回家。这时他想起了李占奇,便去找李占奇。一方面想找李占奇借一宿,另一方面,还惦记打听牛文海和罗长礼的不同。但到得李占奇家,屋里的灯也黑了,李占奇肯定睡了;但李占奇他爹李伯江还在院子里借麻秆火编筐。一边编筐,一边嘴里哼着小曲儿。杨百顺知道,李占奇他爹一哼小曲儿,李占奇肯定也挨了打。杨百顺只好离开李占奇家,来到寸头打谷场上,想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凑合一夜。到得草垛前,起风了,风吹起树梢,四周都像有狼嚎。幸好天转晴了,半个月亮,在半夜爬了上来。这时身子又打起摆子。接着 肚子也饿了。好不容易昏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似有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不知过了多长时候,突然有人在拍他。杨百顺一个激灵醒来,看到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杨百顺吓出一身冷汗:“你谁呀?”

那个黑影俯下身子:“别怕,我是裴家庄剃头的老裴,从这路过。”

借着月光,杨百顺看清了那人的脸。以前老裴到杨家庄来剃过头,见过,头也让他剃过,但没说过话。

老裴:“你叫啥?为啥睡在这儿?”

一句话问得杨百顺好生辛酸。虽然以前没说过话,但此情此景,杨百顺只好拿老裴当亲人,将自己叫啥,怎么打摆子发烧,怎么去王家庄看罗长礼,罗长礼没看着,怎么家里又丢了羊,挨了爹的打,自己去找羊,羊也没找着,不敢回家,一五一十,给老裴讲了。接着扳着自己的脑袋,让老裴看头上的血疙瘩。

老裴听后,长出一口气:“我听明白了,不是羊的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呢。”

又伸手摸了摸杨百顺的头:“你睡这儿不冷呀?”

杨百顺:“叔,我不怕冷,我怕狼。”

老裴又叹息一声:“按说这事不该我管,可谁让我碰上了呢?”

接着拉起杨百顺的手:“走,我带你去个暖和的地方。”

杨百顺自生下来,头一回感到人的手是暖的。两人离开杨家庄,一高一低往前走,杨百顺也是没话找话:“叔,您走夜路不怕狼呀?”

老裴“嗖”地一声从腰里抽出一把砍刀,砍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预备着呢。’

杨百顺笑了。老裴拉着杨百顺的手来到镇上,又来到镇东头,去敲一家饭铺的门。开饭铺的叫老孙。敲了半天,里面没有动静。老裴又敲,里面点灯了,老孙的声音在骂:“那个龟孙呀,都下半夜了。”

待打开门,见是老裴,笑了。因老裴常到老孙的饭铺给老孙剃头。老孙除了剃头,最爱打眼,老裴常用马尾给他打眼。进得屋来,饭铺的锅灶都是凉的。老孙又捅开火炉,洗洗手,做了两碗羊肉烩面。热腾腾地端上来,说:“三碗的羊肉,我给做了两碗。”

老裴敲着烟袋,指了指烩面:“吃吧。”

杨百顺一海碗烩面吃下去,吃得满头大汗。这时鸡叫了,杨百顺哭了,泪落在空碗里:“叔。”

老裴摆摆手,没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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